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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书名: 爱的饥渴 作者: (日)三岛由纪夫 本章字数: 3343 更新时间: 2025-04-14 18:17:52
说起来,弥吉这辈子头一回实实在在拥有了田地。以前,他住宅用地倒是有不少,可在他眼里,这农艺园不过是块盖房子的地。如今,他才如梦初醒,看清这就是正儿八经的“田地”。那种将所有土地都视作耕地的本能,在心底破土复苏。他感觉,自己这一辈子的成就,终于有了实实在在的模样,伸手能触,随心可得。弥吉靠着打拼出人头地后,骨子里带着股傲慢劲儿,以往没少蔑视父亲,诅咒祖父。现在想来,根源大概就在于祖辈们连一坪耕地都没有。出于报复心理,弥吉在家乡的菩提寺,修了一座气派的祖坟。万万没想到,良辅竟先一步葬了进去。早知道这样,当初把坟修在隔壁的服部灵园就好了。
儿子们难得来大阪一趟,每次都会来看望父亲,可他们压根理解不了父亲的变化。长子谦辅、次子良辅、三子梏辅,虽说各自心里父亲的形象有差异,但都深受已故母亲的影响。母亲出身东京中流社会,有着这个阶层特有的毛病,一心要丈夫扮成上流实业家。哪怕到了弥留之际,还不忘叮嘱丈夫,不准用手擤鼻涕,不许在人前抠鼻垢,喝汤时不能咂嘴,更不能往火盆灰里吐痰。可奇怪的是,这些行为在社会上不仅被包容,甚至还可能成为豪杰的独特标志。
在儿子们眼中,弥吉的变化透着一股可怜劲儿,又有些愚蠢,就像在东拼西凑地装样子。他那副神气活现的模样,仿佛又回到了担任关西商船公司专务董事的风光日子。可实际上,他早已没了当年处理事务的灵活劲儿,变得极其独断专行,扯着嗓子怒吼的样子,活脱脱像在追赶偷菜的农民。
客厅足有二十叠大,里头摆着弥吉的青铜胸像,墙上挂着一幅出自关西画坛名家之手的肖像油画。这胸像和油画,都是照着大日本某某股份公司五十年史卷首,历代经理相片的样式打造的。
儿子们之所以觉得父亲在装模作样,是因为这个一心想当乡下土财主的老头,骨子里还是那副顽固的性子,就像那尊胸像一样,透着股没用的倔强,对社会摆出一副夸张的姿态。可淳朴的村民们,却把他这种带着泥土味的自大,以及对军部的牢骚,当成了忧国忧民的表现,对他愈发敬重。
说来讽刺,嘴上嫌弃弥吉俗气的长子谦辅,反倒比谁都快地投靠到父亲身边。他整天无所事事,因为有气喘病,不用应征入伍。可眼瞅着躲不过去了,才赶紧靠父亲的关系,到米殿村邮局当了个助手。
搬到这儿后,本以为会矛盾不断,可谦辅把父亲的专横当成没法改变的事,选择了逆来顺受。在这方面,他冷嘲热讽的本事发挥得淋漓尽致。
随着战事越来越激烈,一开始,三个园丁全都被征去打仗了。其中一个广岛青年,让刚小学毕业的弟弟来顶替他做园丁。这孩子叫三郎,和母亲一样,都是天理教信徒。每年四月和十月的大祭典,他都会和母亲在天理教信徒的公共宿舍碰面,穿上背后印着“天理教”白字的半截外褂,去“御本殿”参拜。
悦子把购物袋叠放在铺板上,盯着屋内的暮色,像是在等着什么回应。孩子的笑声一阵接着一阵,仔细一听,原来是哭声,在昏暗寂静的屋里回荡。估计是浅子忙着做饭,把孩子晾在一边了。浅子是还没从西伯利亚回来的梏辅的妻子,1948年春天,带着两个孩子来投奔这儿。正好是悦子丈夫去世、被弥吉邀请来这儿的前一年。
悦子本打算回自己那六叠大的屋子,突然瞧见气窗透出亮光。她记得出门时关了灯。
拉开拉门,弥吉正对着桌子埋头看书。听到动静,他像被吓了一跳,赶忙回头看向儿媳妇。透过弥吉的胳膊缝,悦子瞥见红色书脊,瞬间明白,他在偷看自己的日记。
“我回来了。”悦子语气轻快地说道。尽管心里对眼前这一幕不满,可在弥吉面前,她整个人判若两人,动作麻利得像个小姑娘。自从丈夫去世,悦子像是一下子成熟了许多。
“回来啦,怎么这么晚?”弥吉说道。其实,他原本想说“回来得挺早啊”,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肚子都饿瘪了。刚才闲得无聊,就随手翻了翻你的书。”弥吉拿出来的日记本,不知啥时候被偷偷换成了小说,是悦子从谦辅那儿借来的翻译小说。
“我压根看不懂,不知道写的啥。”
弥吉下身穿着旧灯笼裤,干农活时穿的那种,上身套着军用衬衫,外面披了件旧西服背心。这几年,他一直是这身打扮。和战争时期比起来,他变得谦逊过头,近乎卑微。身体也大不如前,眼神没了往日的犀利,原本紧闭的双唇微微松弛,说话时,嘴角还会挂着白色唾沫,像鸟屎似的。
“没买到柚子,找了好几个地方都没有。”悦子说道。
“太可惜了。”弥吉回应道。
悦子跪坐在榻榻米上,把手伸进腰带里。走了一路,身上热乎乎的,腰带内侧暖烘烘的,全是体温。她感觉胸脯上冒出一层汗,凉丝丝、黏糊糊的。汗水的味道弥漫在周围,给空气添了股别样的气息。可这汗水摸起来,却是冰凉的。
她浑身不自在,像被什么东西束缚着。不经意间,放松了正襟危坐的姿势。不了解她的人,看到这一幕,说不定会产生误会。弥吉就好几次把她的这个动作,错当成有意勾引。后来知道这是她累极了的无意识举动,才努力克制住自己。
放松身体后,悦子脱掉袜子。布袜子上溅满泥水,袜底黑乎乎的,沾满污渍。弥吉等得不耐烦,想找个话头继续聊,便说:“脏成这样!路肯定不好走。”
“嗯,到处都是泥坑。”
“这边雨下得特别大,大阪也下雨了?”
“嗯,我在阪急百货公司买东西的时候,雨就下起来了。”悦子又想起当时的场景,暴雨如注,雨声震耳欲聋,阴沉沉的天空仿佛整个世界都被雨水淹没。她沉默了。房间不大,在弥吉面前,她换衣服也没避讳。因为电力不足,屋里的电灯昏黄昏暗。弥吉一声不吭,悦子默默换着衣服,只有解腰带时绢丝摩擦的声音,在安静的屋里格外清晰,像有生命在低吟。
弥吉受不了这长时间的沉默,感觉悦子在用沉默谴责自己。他催着早点吃饭,说完便回了自己那八叠大的屋子,屋子和走廊隔着一段距离。
悦子换上便装,一边系名古屋腰带,一边走到书桌旁。一只手绕到背后压了压腰带,另一只手慢悠悠地翻开日记本,嘴角浮起一丝带着捉弄意味的微笑。“公公还不知道这是假日记。谁能想到这是假的呢?人居然能把自己的心思伪装得这么巧妙!”
正好翻到昨天那页,她低下头,借着昏暗的光线读了起来。
九月二十一日(星期三)
今天平平安安就过去了。秋老虎的闷热终于退了。院子里虫鸣声此起彼伏。早上,我去村里的配给所领了黄酱。听说配给所的小孩得了肺炎,好不容易弄到盘尼西林,才把孩子救回来。虽说和我没关系,可知道孩子没事,我也挺欣慰。
在农村生活,得有颗单纯的心。好在我在这方面还算有点心得,一个人也能应付,不觉得孤单。再也不孤单了,肯定不会孤单了。最近,我也体会到农闲时农民那种悠闲自在的心境。在公公的悉心关照下,我仿佛又回到了十五六岁的年纪。在这个世界上,有一颗单纯的心,一个质朴的灵魂,就足够了。
除此之外,我觉得什么都不需要。在这个世界上,只需要靠劳动养活自己的人。城市生活就像泥潭,充满了勾心斗角,早晚得被淘汰。我的手磨出了水泡,公公还夸我,说这才是一双勤劳的手。我变得不爱生气,也不发愁了。最近,那些折磨我的伤心事,丈夫去世的痛苦,也没那么让我难受了。沐浴在秋日温暖的阳光里,我的心越来越宽容,不管遇到什么,都心怀感恩。
想起S的事,她和我遭遇一样,成了我心灵上的陪伴。她也失去了丈夫,一想到她的遭遇,我心里就好受些。S是个善良、单纯的寡妇,肯定迟早能再婚。在她再婚之前,我真想和她好好唠唠,可我们一个在东京,一个在这儿,见面太难了。哪怕能收到她一封信也好啊!
“就算名字首字母一样,换成女的,别人也猜不到是谁。S这个名字出现得太频繁了。不过,没证据就不用怕。对我来说,这是假日记。可人心再复杂,也不会像这假日记这么离谱……”
她在心里,把写这些假话的初衷又捋了一遍。
“就算捋清楚了,这也不是我的真心话。”她自我辩解着,又在心里捋了一遍。
九月二十一日(星期三)
这一天太煎熬了,我居然又熬过来了,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早上,我去村里的配给所领黄酱。听说配给所的小孩得了肺炎,好不容易弄到盘尼西林,才把孩子救回来。真可惜!那个总在背后说我坏话的老板娘,要是她孩子死了,我心里或许能痛快些。
在农村生活,得有颗单纯的心。可杉本家的人,一个个都虚荣心作祟,心灵脆弱又敏感,这日子越过越糟心。我当然向往单纯的心灵,觉得世界上最美好的,就是身心都纯净的人。可当我意识到,自己和这种纯粹的心灵之间隔着一道鸿沟,我又能怎么办呢?这世上,还有比想摆脱金钱的束缚,却又无能为力更痛苦的事吗?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在这密不透风的金钱牢笼里,给自己找条出路,那就是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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