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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国恩难忘又出山
书名: 郭嵩焘 作者: 崔通宝 本章字数: 13614 更新时间: 2024-04-26 09:40:46

两淮盐运使衙门里,刚刚接掌大印的郭嵩焘正在跟江南提督李世忠的师爷讨价还价:“你们大人这批私盐,少说也有数千担,一出手,不就干赚十万两雪花白银?才给这么一点薄礼就想让本盐运使放行,欺我不会算账是吗?……”

咸丰九年(1859)五月二十四日,在与王闿运分手时,郭嵩焘写了一封长信,并请王闿运转交给曾国藩,这封信既对曾国藩的升迁表示恭喜,又给曾国藩提了一些建议,并同曾国藩议论东南大局,同时也告诉曾国藩,说天津对洋人的防范漏洞甚多。

郭嵩焘克服了重重困难,溯江而上,终于进入了洞庭湖,返抵家门,时为六月二十四日。他踏着泥泞的小路只身赶到郭府老宅,见大门两旁张着嘴的石狮子似乎要与之说话,要欢迎主人的归来。郭嵩焘叩门,来开门的老佣人张安看是郭嵩焘,立刻惊呼道:

“唉呀,这不是老爷吗?你回来之前也不先写封信,好让我们有个准备。快进来,东西我来拿。”

“张安叔,你拿还不如我拿。”郭嵩焘提着箱子往里走。

“爹!”大女儿兰兰也惊呼起来,跑过去接下了父亲手里的箱子,转头再往里面喊:“娘、二娘,爹回来了。”

邹妹儿正坐在陈隆瑞的床边与之谈心,听兰兰在外面大喊,正在惊疑之际,见郭嵩焘正大步地走进来。邹氏立刻从陈夫人的床边站起来,笑着说:

“官人回来了。”

郭嵩焘拍拍邹氏的肩膀,然后坐在陈隆瑞的床边。陈隆瑞看见郭嵩焘,那多日被病痛折磨得憔悴无比的脸立刻露出了笑容,好像精神一下子全恢复了。接着,陈氏笑脸上又流出了两行热泪,她哽咽而无力地说: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最近我老是精神恍惚,而且吃什么药似乎都不见效,我……我还以为这次——”

“别说了,我这不回来了?你看你,这哭起来还是那么有模有样的。”郭嵩焘笑着说。

站在一旁的邹氏听了郭嵩焘这句幽默的话笑了,大女儿兰兰也在一旁偷乐。

“你到家三句没说就来取笑我。”陈氏说。

“嵩焘不敢,你问邹妹儿,问兰兰看,我讲的话对不对?”郭嵩焘仿佛认真地说。

“上次,你来信说,你蒙皇上提拔在皇上的书房走动,后来又来信说你到天津去办事,不久又说你到了山东,你怎么今日又到湘阴了呢?”陈隆瑞问道。

“唉,说来话长,等你身体好转后,我将来龙去脉都告诉你,现在你看上去十分憔悴,需要好好调养休息。”郭嵩焘说。

“你回来了,我的病也就好一半了。”陈氏说。

“那也不行,你必须休息。”郭嵩焘双手抚着陈隆瑞的双肩,让她躺下,再转身对邹妹儿说:“夫人这个样子有多久了?”

“夫人的病,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彻底好过,但也没有多大起伏,可是这次病情来得又快又急,真是急死人了,幸亏你及时赶到家,要不,万一有个好歹我都不知如何向官人交代。”邹妹儿说。

“邹妹儿,你辛苦了。夫人有你这样的人相伴,真是大幸。”郭嵩焘说。

“都是自家人,不用说客气话。”邹妹儿说。

“夫人吃药如何?”郭嵩焘问。

“还好,再苦的药夫人都能吃下去。”邹氏说。

“兰兰,”郭嵩焘说,“爹常年在外跑,你在家乖吗?”

“嗯。”兰兰点头。

“兰兰可乖呢,”邹氏说,“现在兰兰与秀秀都是琴棋书画样样皆会,你看那边墙上挂的就是兰兰亲手绣的,好看不?”邹氏说。

“嗯,不错,很好看,这才像我郭家的女儿。”郭嵩焘称赞道。

“将来出阁,她一定不会给家门抹黑的。”邹氏说。

“秀秀呢?”郭嵩焘问。

“去药铺抓药了,一会儿就回来。”邹氏说。

“老爷,”张安端着熬好的药在门口说,“夫人该吃药了。”

“我来。”郭嵩焘接过药罐,滤出汤药,端着坐在陈氏身旁。邹妹儿扶着陈隆瑞坐起身。药很烫,郭嵩焘用嘴吹了吹,然后又尝了尝。“嗯,蛮苦的。不烫了,一口把它喝下去。”

陈氏看着丈夫亲口尝药,心中十分感动,便是再苦的药也都能喝下去,于是她一仰脖子将一碗汤药全喝光。

“医生说,夫人吃药后一定要躺一会儿,如能出点汗最好,我们还是退到外间去吧。”邹氏说。

“夫人,你好好休息休息,我们暂到外间去。”郭嵩焘把陈氏放平,躺好,“好好休息,没事的,一切都会好的。”

郭嵩焘脱离官场,辞官归隐,就是希望能过上一段清静的日子。可是,他所交往的人,如今有许多都成了政坛要人,郭嵩焘一直都与他们保持联系。想清静的郭嵩焘是绝对清静不下来的。树欲静而风不止。这大约是因为郭嵩焘的内心更深层的底蕴无法摆脱尘世羁劳吧。

郭嵩焘到家的第三天,就收到了弟弟郭崑焘的来信,从信中得知巡抚胡林翼有意邀请郭嵩焘去武昌工作。郭嵩焘看罢此信,将它放在桌上,对此不置一辞。邹妹儿见状问道:

“官人对此作何打算?”

“作何打算!什么打算都没有。皇上南书房的工作我都辞了,还有什么工作不能辞的。现在我刚到家,屁股还没有焐热,我是绝对不会答应的。邹妹儿,这件事最好别让夫人知道,否则,她又会晓我以大义,劝我出山。”

“是。”邹氏说。

“给我泡杯茶,我想看一会儿书。”郭嵩焘说着从抽屉里抽出一卷书来。

邹妹儿出去冲杯茶,再端进来的时候,她发现郭嵩焘在一叠厚厚的纸上写上“绥边征实”几个字,于是问道:

“官人是不是想写书?”

“正是。从官场上退下来,正好有时间看书,写书。”郭嵩焘说。

“翰林写书一定是好书。”邹氏说。

“那倒未必。天下翰林多得很,有几个翰林写出好书来的?”郭嵩焘说。

“可是自有翰林以来,天下好书大多出自翰林之手,不是吗?”邹氏说。

“你还挺能言善辩的。”郭嵩焘说。

“跟着翰林大人学一点诡辩之术,应是小菜一碟。”邹氏说完用眼瞟了一下郭嵩焘,郭嵩焘也抬头笑了笑,眨了眨眼,邹氏含笑离开了书房。

郭嵩焘看书看了好长时间,感到有点疲倦,便起身转转,回头看见陈氏也下床走出房门,就立刻快步走上去扶着她。

听说郭嵩焘从京师回来,亲戚、朋友、地方乡绅都来拜会、谒见,因此,郭嵩焘家门没有一天断过来客,这些应酬让郭嵩焘感到有点厌烦,但是,出于礼貌,郭嵩焘还是一一地接见了。新任湖南巡抚毛鸿宾也派人送来了礼物,这又让郭嵩焘十分感激;湖北巡抚胡林翼接二连三地来信,反复邀请郭嵩焘出山,郭嵩焘都去信婉言谢绝了。

僧格林沁把郭嵩焘从皇帝身边挤走,心中甚是快乐,能够把郭嵩焘挤走,其属下李湘之功劳不小,于是大大褒奖了李湘:

“郭嵩焘是一个书呆子。皇上派他来襄助天津海防,你看他那种盛气凌人之状,好像天下就他一人会干事,别人都是吃白食的。一看他摆臭架子,我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他不就仗着他是南书房的吗?南书房的人又怎么样?”

“我也早就看他不顺眼了。要是能够见着皇上,我早就参他一本了。”李湘说。

“挤掉这个书呆子,你的功劳也是大大的。”僧格林沁说。

“不敢,不敢,这都是王爷的妙算。”李湘说。

“李湘!”僧格林沁喊道。

“在!”

“近日,山东传来消息说,不断有大批战舰北上,且有夷船登岸滋事。现在你立即赴大沽口,密切注意海面动态,不得有半点懈怠,也不得轻举妄动。”

“是,属下遵命。”李湘出了僧格林沁的议事厅,骑马奔赴大沽口。

英、法两国正如其议定的办法,将军队合在一起,组成联军,这个联军共有两百余艘战舰、两万五千多士兵。英、法两国公使普鲁斯、布尔布隆坐镇上海,他们以何伯为前锋,向北进犯。联军部队在山东烟台、登州一带强行登陆,战火很快就烧到了天津。

英、法战舰云集渤海,与中国军队对峙。僧格林沁在大沽口严阵以待。后来,英国战舰首先向大沽口开炮。守卫大沽口的清军奋起还击。霎时,炮声震天,塘沽战役打响了。

经过激战,双方都没有讨到便宜。不久,联军得到情报:北塘一带清军防御力量甚弱,甚至有的地方连炮台都拆了。额尔金与葛罗商议:大沽口正面进攻不仅不停,还要进一步加强;另派一支舰队北上,先占领北塘,再从陆路南下,抄到大沽炮台的背后。联军按照临时调整的战略战术,不费吹灰之力就占领了北塘,而僧格林沁正在大沽口与英、法联军相互炮击。面对联军愈来愈猛的炮火,僧格林沁沾沾自喜道:

“夷人雕虫小技,仅止此耳。”

“夷兵炮火愈猛,就愈表明其不耐烦。”李湘说,“他们只敢开炮,不敢前进,充分表明王爷加强大沽防御的正确性。”李湘说。

“腐儒郭翰林还在圣上面前参本王一本,真是可笑。”僧格林沁说。

“可笑,可笑!”李湘说。

“报——”帐外有飞骑传信。

“何事慌张?”僧格林沁说。

“启禀王爷,夷人派一支强大的舰队进攻北塘,北塘防卫空虚,夷人乘虚而入,现在北塘已被敌人占领了。”

“什么?”僧格林沁立刻从坐椅上跳起来,脸色阴沉,双眉紧锁。

“再探再报。”李湘说。

“报——”又一飞骑传信。

“快说!”僧格林沁说。

“王爷,大事不好,大沽炮台背后出现了红毛鬼子,大沽炮台前后受敌。”传信人说。

“李湘!”僧格林沁命令道。

“在!”

“本王命令你率领我八旗子弟突骑营立即出击,务必将夷人赶出北塘,确保大沽炮台万无一失。”僧格林沁说。

“是!”李湘领命出帐。

僧格林沁颓然地倚在墙边,额上汗如雨下。他用手拍着自己的脑门说:

“难道本王的一世英名,将毁于一旦?”

言罢,僧格林沁踉跄一步,走向桌边,再看一下塘沽防御地图,口中喃喃道:

“完了,完了,当初我为什么不听郭嵩焘的意见而一意孤行?天津失陷,皆本王之罪也。”

李湘率领八旗子弟突骑营与登陆英、法联军士兵交战。骑兵尽管彪悍勇猛,可是在洋人的火枪面前还是相形见绌。不半日,突骑营的将士全部壮烈牺牲。从北塘登陆的英、法联军继续向南挺进,直逼大沽口。守卫大沽口炮台的将士虽然腹背受敌,但却没有一个退缩,坚持战斗到最后。大沽口北岸的炮台被英、法联军占领。接着,英、法联军集中炮火把大沽口南岸的炮台又夷为平地。英、法联军攻占大沽口后,水陆并进,直捣天津城。

郭嵩焘正聚精会神地撰写“绥边征实”,忽然收到湖北巡抚胡林翼的来信,得知中国大沽兵败、天津失陷的消息。看完信后,郭嵩焘不由地打了一个冷颤,长叹一声,说道:

“该死的僧格林沁,不听我言,一意孤行,遂有今日。”

邹氏站在郭嵩焘的身旁,见他若有所失又喃喃自语,猜信中可能有不祥之言,便问:

“官人为何如此伤神?”

“天津被洋人占领了,中国打败了。”郭嵩焘说。

“胜败乃兵家常事。以往打仗,于胜败之际,你从没有如此难过呀。”邹氏说。

“你不懂,天津失陷,北京就难保了;一旦北京再失陷,那皇上怎么办?”郭嵩焘说完将信往桌上一扔,怒声地说:“僧格林沁对天津失陷要负全部责任。朝廷杀之也不足于抵其罪。”

郭嵩焘步出户外。此时,红日西坠,暮色苍茫。在林间飞来飞去的鸟儿正寻觅过夜的树枝,墨绿的山静默在远处,湘江的水正涨得老高老高。

咸丰十年(1860)八月,英、法联军攻占天津,僧格林沁的军队退守通州。英、法两国公使随即从上海来到天津,向联军部队申明其作战目的:英、法联军并肩作战并不是为了推翻大清帝国的统治政权,而是要迫使中国朝廷服从“我们”的意志;光是攻占天津还不足以威慑清国的皇帝,只有彻底打败僧格林沁的部队才能使清政府与“我们”通力合作。

在这种思想的指导下,英、法联军沿大沽河、运河向北京方向侵犯,在通州地区同僧格林沁部队再次交锋。英、法联军凭借着优势武器,很快地在通州地区打了个大胜仗。通州失守,洋人已经逼近京畿,金銮殿上的咸丰皇帝坐立不安,这个仗如果再打下去,京城恐怕也保不住,于是,咸丰敕令僧格林沁与洋人和谈,并指示:

“凡夷人所要的条件,中国暂时照允不误,以图将来。”

僧格林沁接到上谕后,立即遣使向英、法联军提出和谈。英法联军派遣的代表是英国的巴夏礼(Harry Smith Parkes)。谈判桌上,英国坚持要把军队开进北京城,坚持在北京城设立外国公使馆。巴夏礼认为清廷除了接受这些条件外别无选择,而这一点正是清廷最难接受的。结果和谈破裂,僧格林沁下令逮捕巴夏礼。英、法公使认为清廷逮捕谈判大臣的做法严重违反了国际惯例,于是分别代表本国政府向清廷宣战。西洋的火枪与东方的长矛又一次展开了较量,长矛打不过火器,僧格林沁被迫率部后撤,通州失守。僧格林沁的部队一直撤到北京城墙之外。

天津陷落,通州失守,京师震恐。为了讨好洋人,僧格林沁释放了通州拘捕的英国谈判代表巴夏礼,并待之以酒宴,娱以歌舞。然而,这却改变不了英、法联军的既定目标,他们继续向京师逼近。九月下旬,侵略者的军队抵达北京城外。面对气势汹汹的洋枪洋炮,咸丰帝在金銮殿上再也坐不住了,不得不率领文武朝臣幸驾热河。黄盖摇摇,銮舆纷纷,一个由咸丰皇帝率领的可怜的“部队”,向京西开去。咸丰将京城的一切政务交给恭亲王奕?。

僧格林沁的部队在北京东直门外与洋人作最后的较量,然而屡战屡败的清军早已丧失了斗志,当英、法联军发起猛攻时,僧格林沁的部队作鸟兽散。僧格林沁自己率领残部仓皇逃往沽北口,北京沦陷。英、法联军占领北京城,然后又从北京城绕到北京西郊,冲入皇家园林——圆明园,将这个号称“万园之园”的皇家园林洗劫一空,最后还放一把大火将它烧掉。

湖北巡抚胡林翼十分推崇郭嵩焘,一连写了好几封信邀请他出山,不果。胡林翼以为自己没有真正做到礼贤下士,于是亲自带着礼物于十一月中旬溯江泛湖,直抵湘阴郭府来相邀。

郭嵩焘已写了好几封回信表明自己不出山的想法,然而却没有想到胡林翼居然会登门相邀。郭嵩焘对于胡巡抚之真诚自是感激万分。郭嵩焘说:

“兄台如此抬爱,小弟受宠若惊。”

“国家正是用人之际,郭翰林雄才大略,满腹经纶,蜇居乡野,甚是可惜。”胡林翼说。

“嵩焘本来就志气傲岸,又在官场上周旋乏术,在京师混了几年后,如今是谈‘官’色变了。”郭嵩焘说。

“你的事情我都知道。我很清楚你的为人,也能理解你现在的处境和心情。”胡林翼说。

“僧亲王不听郭某之言,故有今日天津之失。天津失守,北京无险可守,天津失败势必引起京师震恐,惊了圣驾。现在,杀了僧格林沁,食其肉,寝其皮,亦不足以解我心头之恨。”郭嵩焘说。

“郭翰林忠君之心,天日可表。”胡林翼说,“北方构兵由僧亲王负责,北方之事已经成为定局。可是东南形势也依然吃紧,南京仍在太平军手里。朝廷要想平定洪杨之乱,则必须依靠曾国藩的湘军,现在武昌的军队主要是曾国藩的湘军,我觉得这个军队很有战斗力,如果再有像你这样的干才来相助,那一定是如虎添翼。所以,我贸然登门,请你出山,不知翰林是否赏光?”

“巡抚一片至诚,嵩焘理应效力麾下,只是我刚从京师回来,眼下,内眷又卧病在床,近日犹重。”郭嵩焘说,“我在外漂泊多年,对她关心甚少,所以小弟一时间不宜离开。这样吧,我答应你出山,等内眷身体康复后,嵩焘立即赴湖北效命,你看如何?”

“一言为定!”胡林翼说。

“一言为定!”郭嵩焘说。

郭嵩焘于家中盛情款待了胡林翼。之后,因公务紧急,胡林翼便立即告辞了。郭嵩焘也不强行挽留。

郭嵩焘对天津的动态十分关注,甚至还派堂弟赴长沙打听消息。在其堂弟回来之前,郭嵩焘又收到由刘蓉转来的曾国藩的信。郭嵩焘从信中得知,僧格林沁通州惨败,京城沦陷,咸丰皇帝幸驾热河。

郭嵩焘看罢惊呆了,随即两行热泪流了出来。站在一旁的邹氏连忙递过毛巾,问道:

“发生什么事了?”

“北京城给洋人占领了,皇上移驾热河。”

“什么!”邹氏也非常吃惊。

“真不知道这个局面如何收拾。”郭嵩焘喃喃自语道。

“僧格林沁要是听你的话,怎么会有今日之大祸?”邹氏说。

“那也未必。只要动武,中国必输。我一贯主张谈判解决问题乃是上上之策。只可惜,满朝上下一片喧嚣,无不主张对洋人大加挞伐,以申天讨。去年,所谓的大沽一捷更增士大夫骄横之气,似乎个个皆愿为国家尽忠,替皇上效命。如今实际情况又怎样呢?”郭嵩焘说。

“以官人之见,究竟应该怎么做才正确呢?”邹氏问。

“洋人来华,以通商为第一要务,其本意并不是想占领中国领土。在广州,洋人与督抚杂处错居,相处甚得;在上海,也是这样。这次,洋人是想进京换约,要求在北京设立公使馆。其实,洋人进京也不应是什么坏事,可是皇上一味怕,士大夫一味怕,不惜动武力拒洋人于都门之外,结果失败了;如果一开始就大方地请洋人入京城,何来今日之患?太可悲了,太可悲了。”郭嵩焘感叹道。

“娘、二娘,我回来了。”郭嵩焘的儿子从外面进来。

“下课了吗?”郭嵩焘问。

“下课了。”郭刚基回答。

“看看你娘起来了没有?”郭嵩焘说。

“嗳。”郭刚基答应。

“给我研墨,我要给胡林翼写信。”郭嵩焘对身边的邹妹儿说。

“写信?给湖北巡抚?莫不是你又想出山?”

“皇上移驾京外,臣子怎能安心于家?君尊臣显,君辱臣羞,国家已到了危亡的关键时刻,我怎能以小家为念?”郭嵩焘一边铺开纸笔一边絮叨着,“假如圣上有旨,要湖北增援京师,我愿效命胡巡抚帐下,随军北上。”

“这事可不能让夫人知道,她身体不好,又有身孕,我们不能再让她担惊受怕。”邹氏说。

“不用担心我。”陈氏说。

听见陈氏的声音,郭嵩焘连忙放下手中的笔,过去扶她坐下。郭嵩焘说:

“夫人今日脸色不错,能下床转转,很好。”

“京城出事了?洋人进攻北京了?”陈氏问。

“北京已被洋人占领,皇上逃到什么河里去了。”邹妹儿对热河这个地名不熟。

“难怪郭翰林这么激动,皇上不是信任僧格林沁的吗?今天怎么自己逃之夭夭了?”陈隆瑞说。

“不许对皇上无礼,皇上也是迫不得已。我认为当务之急不是追究谁人之过的问题,而是尽快想法子让圣上还都。”郭嵩焘说。

“我知道你虽然退居江湖,可你的心却无一刻不牵挂着皇上。如果你想出山,我不会拦你,你也不用为我担心,我的身体就这样,时好时坏,没有多大妨碍。”陈氏说。

“设若皇上诏命勤王,我自当奋勇当先;如果没有,我还是不想出山。我给胡林翼写信,只是想通过他为皇上筹划三策:一是圣上移驾西都长安;一是传檄鲁豫晋陕部队,会师勤王;一是照会英、法公使,晓之以大义,与之讲和。”郭嵩焘说。

“这三条,我听起来都觉得怪怪的。”陈氏说。

“大局如此,朝廷总得拿出个主意来。这只不过是我个人的想法,用与不用全在朝廷。”郭嵩焘说。

郭嵩焘把信写完,交给了邹氏,要她立刻寄出去,然后起身,扶着身怀六甲又体弱多病的妻子,走出书房。

闻听京师失陷,皇上出逃的消息后,郭嵩焘仿佛丢了魂似的,整日地萎靡颓唐,连三餐进食都觉得毫无滋味。他每日晨昏立于庭院之中,翘首北望,恨僧格林沁办理洋务之荒谬,惜皇上惑于士大夫之无识。郭嵩焘认为自己应算是个精通洋务之人,可是总是遭到别人的排挤和打击。

郭嵩焘在十分黯淡的心境下过了春节。春节之后,湖南很快就进入春天了。湘阴的早春并不太冷,邹氏陪着郭嵩焘在前院的池边散步,忽有邮差送信来。信封上的字迹是弟弟崑焘的手迹。郭嵩焘在寒风中把信看完,然后把看完的信交给邹氏。邹氏也把信看了一遍。郭嵩焘搓着手在清寒的风中来回走动。

“官人,还是到书房去吧,外面有点冷。”邹氏说。

“嗯。”郭嵩焘点头。邹氏一手捏着信,一手扶着郭嵩焘走回了书房。

“曾国藩想要你出山,二叔的意思也是如此,是吧?”邹氏说。

“曾国藩在南京一带与太平军对峙,争斗得十分惨烈。东南大局全仰仗曾氏兄弟,曾氏兄弟是当今大清国顶尖的人才。我还是不去的好,否则,只恐将来与他们志趣不合,再想全身而退又不可得。”

“你总得给人一个回复吧。”邹氏说。

“那是当然,我也正想与他们谈谈当今天下的形势。”郭嵩焘说。

于是,郭嵩焘写了一封回信,并通过弟弟崑焘向曾国藩兄弟问好。他刚把信发出去,又收到了左宗棠的来信。左宗棠在信中邀请郭嵩焘到军营一晤。左宗棠的军营在长沙,从湘阴到长沙只一日路程。郭嵩焘念及与左宗棠自幼交往,感情一直很好,接到信后,也没有多加考虑,便决定去长沙。

左宗棠见郭嵩焘来到长沙,心中甚是高兴,亲自迎郭嵩焘于湘江边,并用官轿将郭嵩焘接入大营。左宗棠领着郭嵩焘巡视自己的军营。看完左宗棠的军营,郭嵩焘称赞道:

“你所办的团练也了不得呀。”

“现在我是两江总督曾国藩的襄办,他亲率湘军与太平流寇战于东南,我坐镇湘省以为后援。”左宗棠说。

“这我晓得,太平军确实为大清国的心腹大患,但是,目前,燃眉之急还是在北方。洋人进京,皇上驾幸热河,这是国家的奇耻大辱,我们应该挥师北上,攘夷勤王,此乃不世之功也。”郭嵩焘说。

“这也不必了,恭亲王已同洋人达成协议,并签署了《北京条约》。现在,恭亲王正准备请皇上择日还都。”左宗棠说。

“议和之成,乃是幸事,代价一定不小。不用问,条约一定是割地赔款,增开商埠,公使住京等。”郭嵩焘说。

“是啊,确实如此。”左宗棠说。

“前年,我是僧格林沁的协办,曾力劝僧格林沁不可与洋人构兵,可是僧格林沁不听,在大沽口与洋人开战,以逞一时之快,第一次大沽口之战,中国是胜利了,于是士大夫皆认为僧格林沁的这一胜仗给全国士气来了一个大振奋,大家都来向他贺喜,皇上也对他大加赏赐,就连我也得到了奖赏。当时我就深以为忧,认为僧格林沁这一战给中国埋下了祸根。”郭嵩焘说。

“僧亲王乃皇上倚重之臣,应该知道审时度势。特别是在夷兵强而我兵弱的情况下,更应该慎重行事。天津乃京师之门户,万一失守,他僧亲王如何对皇上交代?”左宗棠说。

“我也如此劝过,可是,他自信手中有八旗子弟兵和强悍的突骑部队而拒绝采纳我的意见,当然也不把洋人放在眼里。后来,他擅自拆移北塘炮台,运至大沽口。为了顾及眼前的眉毛,结果把屁股撅着给人打。在天津防务上,我多次与他发生争执,可是他一次也不听我的,结果怎样?我的预言都一一应验,然而一切都迟了。”郭嵩焘惋惜地说。

“设若僧格林沁听取了你的意见,断不至于有今日之祸。”左宗棠说。

“此所谓朝廷无贤臣,累死君王。我原以为僧亲王为贤才,现在看来不过一小人耳。我只不过在天津海防上指出过他的几处过失,他竟然怀恨在心,派其心腹小人李湘在我的背后捅黑刀,致使我受吏部议处。有僧格林沁在,朝廷不可能有我立足之地,所以我乞病归乡。”郭嵩焘说。

“好在北京议和已成,万事大吉,圣上回銮只是迟早的事。”左宗棠看了看郭嵩焘,继续说:“所以,当务之急应是东南内乱。太平贼才是朝廷真正的心腹之患。”

“如此看来,应是这样。左兄召我来此一定是有所见教,郭嵩焘愿洗耳恭听。”郭嵩焘说。

“新任巡抚毛鸿宾知道我与你之间的关系,要我劝你出山,来长沙襄办湖南军务。我希望我能不负此命。”左宗棠说。

“湖南有你在,绝对不会有倾覆的危险。多谢毛大人的一片盛情,我既已抽身退出官场,实在无意再出山了。”郭嵩焘说。

“郭翰林执意坚持不出,宗棠也不强人所难。前番宗棠任性,险遭不测,多赖郭翰林从中周旋。宗棠感激不尽。”左宗棠说。

“不用谢。”郭嵩焘说。

“昨日,我接到你的同年李鸿章的来信,觉得李鸿章谈洋务的观点与你甚是接近。我想如果你同他在一起一定会志趣相投的。”左宗棠说。

“自京师进士及第之后,我与他一别有十年了,现在还真想见见他。”郭嵩焘说,“想当年在京师,我与他在曾国藩家相处多日。他是曾国藩的弟子,我是曾国藩的朋友,我们在一起颇能谈得来。他现在人在哪儿?”

“他已在曾国藩帐下,襄助他的老师了。”左宗棠说。

“好啊。李鸿章也是个干才,将来一定能够独当一面的。”郭嵩焘评价道。

“但愿吧。”左宗棠说。

“左帅,”有卫兵进来说,“毛大人那边已经办妥了,请您与郭先生过去。”

“郭翰林,巡抚大人知你来,特意于家中备酒席招待你,我们去吧。”左宗棠说。

“如此盛情,却之不恭,郭嵩焘领了。左帅前头带路。”郭嵩焘以手示意。

在湘阴的郭府里,陈氏正卧床休息,邹氏在陈氏旁边坐着,一边同陈氏聊天,一边教兰兰绣花。陈氏斜倚枕上,看着兰兰引线穿针,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有一双巧手。转眼间,女儿已经长大成人,待字闺中了。陈氏说道:

“邹妹儿,这次嵩焘去见左宗棠,也不知会不会提提十年前就定下的婚约一事。”

“恐怕不会。如今天下大乱,他这个在皇帝身边干过大事的人,此时此刻怎么会谈这些小事呢?”邹氏道。

“是啊,他哪有心思呢?”陈氏重复说。

“我觉得这种事还是找左夫人谈比较好。男人们都是干大事的,这些小事就甭去烦他们了。”邹氏说。

“对头,这件事就交给你办吧。”陈氏吩咐。

“行。”邹氏答应,又转头对兰兰说:“兰兰,你爹也不为你终身大事操心,看来兰兰是嫁不出去喽。”

“二娘,嫁不出去就不嫁呗。”兰兰撅着嘴说。

“娘!”二女儿秀秀从外间进来,手里拿着两封信,“这儿有爹的两封信,刚送来的。”

“我看看。”陈氏从秀秀手中接过信看看,见一封是湖北来的,另一封是安徽来的。陈隆瑞拆开信阅读。湖北之信是胡林翼写来的,胡林翼在信中说自己身体不好,日夜盼望郭嵩焘到武昌,言语之中还夹杂几许凄凉,大约预感到大限之期不远了。安徽之信是安徽巡抚李续宾写来的,李续宾因镇压太平军有功被擢升为安徽巡抚,他写信邀请郭嵩焘出山,并言已经先行奏明皇帝。陈氏看完信后,长叹一声,说道:

“时局大乱,坏消息纷至沓来,如何能教嵩焘安心归隐?现在,嵩焘欲隐,于心不安;嵩焘欲出,于情又不愿。他生性耿直,个性傲岸,难容于时。连皇上的南书房的工作他都辞了,他怎么还会去当幕僚呢?”

“这真是进亦忧,退亦忧,难死人了。”邹氏在一旁说。

郭嵩焘在长沙停留一宿,随即返回。到家中,听说有两封来信,他马上看信,得知胡林翼病重,又于心中十分挂念;至于安徽巡抚李续宾的奏调,郭嵩焘还是不太感兴趣,写一封信去安徽婉言谢绝了。同时,郭嵩焘还写了一封信发往热河请陈孚恩代转咸丰帝,以推辞李续宾的奏调。

信都发出去后,郭嵩焘走到妻子陈氏的身边,看着陈氏仍然瘦削的脸说:

“既已从官场上退下来,我是轻易不会再回去的,你看,我现在的情形不也很好吗?无官一身轻,妻妾相偎,儿女环绕,天伦之乐,最美不过的了。”

“可是你心底却并不安于归隐,你的归隐是僧格林沁逼出来的。”陈氏说。

“知我者,夫人也。我的同学、同年、好友,一个个奔走江湖,游宦在外,为国效劳。时局艰难,国家多难,我乃御封翰林,食君之禄而不能忠君之事,心底多少有点不安。再说,圣上对我有知遇之恩,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如今皇上被洋人逼出京师,而我却在此悠哉游哉,能对得起皇上吗?如今,我刚到不惑之年,身体尚健,正应当努力报答圣上才对,只可惜……”郭嵩焘话没有说完就停了下来。

“湖北巡抚胡林翼来信,措辞十分凄苦,你是去湖北还是不去?”陈氏问。

“胡巡抚身染微恙,于情于理我都想去看一看。我今天刚从长沙回来,稍等两天我再去武昌吧。”郭嵩焘说。

“看一看老朋友是应该的。”陈氏说。

“夫人身体不好,又有身孕在身,如果能下床走动走动那是再好不过的了。”郭嵩焘说。

“我躺累了,想起来走走。”陈氏说。

这时,邹氏从外面走进来,看见陈隆瑞要起床,便连忙走过去搀扶。邹氏为陈氏稍事整理了一下头发,然后三人一同走出了房间。

“夫人能下床转转,太好了。”张安乐呵呵地说着,又走去为他们开门。

郭嵩焘与邹氏共同搀扶着陈氏,他们走出郭府的大门。门外山青水绿,绿柳垂青,莺歌燕舞,流水淙淙,好一派春天的风光。湖南的春天美丽无比。

乡亲们见郭嵩焘携妻妾出门散步,都纷纷同他打招呼:

“郭老爷好!”

“郭老爷、郭夫人安康!”

郭嵩焘同他们寒暄。在美好的春光中,郭嵩焘与妻妾在外只转了一小圈后,便打道回府了,因为陈隆瑞的身体不宜长时间在外面走动。郭嵩焘等三人刚刚踏上台阶,忽闻背后有马车戛然而止。郭嵩焘等三人都回过身来,只见车帘掀动处伸出一个头来,须发皆白。这个人拄着拐杖走下马车,笑吟吟站在郭嵩焘的面前。

“好你个郭先杞,当上翰林后,就连老夫也不认识了?”那老者诙谐地说。

“唉唷,这不是我的恩师李先生吗?您突然大驾光临,我没有想到,还望先生恕罪。学生眼拙,该打板子。”郭嵩焘放下陈隆瑞的手,走下台阶,向李选臣鞠躬行礼。陈氏与邹氏同时向李选臣道万福。

“不用多礼,你如今贵为翰林,在皇帝身边走动,老夫该给你行礼才对。”李选臣说。

“那哪成,就算我当上玉皇大帝,您还是我的老师。弟子给老师行礼,天经地义。”郭嵩焘一面说一面引导着李选臣走上台阶,走进郭府的大门。

郭嵩焘让李选臣坐上座,李选臣客套一番后,方才落座。邹氏给李选臣沏上茶。李选臣看了看郭嵩焘,又环视了一下整个房子,说道:

“此客厅与令尊在世时并无多大变化。”

“是啊,几乎没变。”郭嵩焘说。

“我清楚地记得,令尊送你入学时,你才这么一点高,如今乃翁已作古,你也当上翰林了,而我已经老朽了。”李选臣说。

“我要感谢恩师的栽培。”郭嵩焘说。

“有你这样的学生,是我老朽的荣耀。现在,论学识,你应该是我的老师了。”李选臣谦逊地说。

“您过去是我的老师,今天仍然是,决不会因为我的地位尊卑而发生变化的。”郭嵩焘诚恳地说。

“你现在文名远播,名扬天下,老朽为你骄傲。”李选臣说,“老朽不久前听说你返乡,我一直想来见见你,不日又闻京师失陷,皇上移驾热河,我估计你可能会离家北上护驾,所以我赶紧动身过来,想老朽须发皆白,恐在世之日无多,能见上得意门生一眼,也就心满意足了。”李选臣的话略显激动。

“都是学生无礼,应该去见老师才对。”郭嵩焘说。

“你是帮皇上干事的人,是国家的栋梁,哪有那么多闲功夫呢?”李选臣说。

“十年来,洪杨兴乱犹在,腹心之患未除;再加上海疆多事,銮椅出京。我虽归隐乡里,可内心深处实感不安,是出是隐,学生正在进退之间,还请老师指点迷津。”郭嵩焘说。

“老朽已矣,又目光短浅,何敢指点?不过学而优则仕,自古皆然,不仕即是无义。再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安能面对内忧外患,置若罔闻呢?”李选臣又把君臣之义讲了一通。

“可是宦海浮沉,非常人所料,又嵩焘生性耿直,不善逢迎,似乎一生官运都不会很好。”郭嵩焘说。

“事在人为嘛!”李选臣说。

“没有谁天生就会做官,大家都是学着做官,这一点我明白。可是八面玲珑,左右逢源,我就是学不来。”郭嵩焘说。

“听说你与僧格林沁合不来?”李选臣问。

“别提他,一提起他,我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僧格林沁自以为是,专横误国。他是导致京师失陷的第一罪魁。”郭嵩焘有点激动。

“看来你们的关系很僵,是吧?”李选臣说。

“是的,的确很僵,冰炭不容。”郭嵩焘斩钉截铁地说。

“听说吴英樾就在直隶。京师失陷后,也不知他的境况如何?”李选臣又为另一个学生担心。

“他在直隶府办事,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郭嵩焘安慰道。

“但愿如此。老朽一生碌碌无为,门下能出现你们这两位英才,老朽满足了。如果老朽有幸能得翰林写上一篇志文,老朽这垂老之身夫复何求?”李选臣明白地表示了自己的来意。

“老师有命,弟子照办就是了。”郭嵩焘说。

“如此,老朽感激不尽。出身翰林的一朝名士为一乡间寒儒写志文,老朽足矣。”李选臣说。

当下郭嵩焘留李选臣在家吃饭,并与老师议论东南时局,曾国藩、曾国荃、李续宾、胡林翼、左宗棠、李鸿章等人尽入他们的话题。

饭后,郭嵩焘为老师写传记,写好之后交给他。李选臣十分激动地接了下来。他拿着这篇文章站起来说:

“老朽已经打扰多时,也该告辞了。”

郭嵩焘将李选臣送出大门,送上马车,并目送老师李选臣走远,方才进门。

郭嵩焘刚刚坐定,张安又送了一封邮差递来的信。郭嵩焘一看这信封便知是胡林翼的信。胡林翼在信中说自己已是百病缠身,不得不激流勇退,说自己准备具折朝廷,请郭嵩焘出任湖北巡抚一职,要郭嵩焘做好心理准备。郭嵩焘本拟去湖北探望胡林翼,接此一信,便不敢再去,生怕胡林翼将巡抚一职加在他的头上。于是,郭嵩焘只写了一封信去,力陈自己不愿出山。

郭嵩焘呆在家里看书、写字、与朋友鸿雁往来、研究学问、研究时局。他就是不想出山。他的夫人陈氏重身当产,郭嵩焘是喜忧参半:喜的是郭家又添人口,如果是男,则郭家香火更旺,忧的是夫人身体太弱,能否经得起大产,或不可料。

季节在悄然发生变化。五月,夏雨又来。连天阴霾,雨丝不绝,湘江之水又涨起来了。天气又湿又热,令人难耐。郭嵩焘算算日子,知道夫人陈氏又该临盆了。看着夫人的身体状况,郭嵩焘内心十分担心。为了能让陈氏安全生产,郭嵩焘派人到长沙请来了最好的医生。医生检查过陈隆瑞的身体后,告诉郭嵩焘,在这种情况下临盆对产妇不利。可是,孩子是一定要来到这个世界的,医生别无他路可选,只能格外小心为是。

外面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的。郭府内堂,陈隆瑞正感到腹痛,临盆在即了。邹氏忙里忙外,从长沙请来的医生就坐在客厅里,兰兰和秀秀也不时地走动,协助其二娘邹氏干活,合府上下,气氛异常紧张。

陈氏的呻吟不断地从房间里传出来。听着这呻吟声,郭嵩焘坐立不安,在客厅里来回地踱步,医生劝郭嵩焘稍安勿躁。

一个明亮的闪电过后,接着,滚过一声沉闷的雷,小雨变成了大雨,哗哗哗地下了起来,仿佛瓢泼似的。突然,从哗哗的大雨中传出了陈氏痛苦的叫喊声,紧跟着的是一声婴儿的啼哭。

“生下来了。”邹氏从里面喊起来。

“生下来了。”郭嵩焘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是个千金。”邹氏说。

“又是个丫头。”郭嵩焘好像有点不满意。

邹氏替陈隆瑞收拾停当,然后坐在陈氏的身边,看着陈氏蜡黄的脸,说道:

“夫人,喝点水吧”。

陈氏表示同意。邹氏转身取水去,等邹氏把水端到陈氏的床边时,却发现陈氏已经昏厥,邹氏吓得把手中的碗扔到地上,砸得粉碎。邹氏大叫:

“夫人!夫人!”邹妹儿一边轻摇陈隆瑞,一边往外间喊道:

“老爷!快过来,夫人昏过去了。”

“娘——”站在旁边抱着婴儿的兰兰哭了起来。

郭嵩焘与医生先是听到碗摔碎了的声音,接着又闻听邹氏的惊呼。他们便立刻跑进去,此时,陈隆瑞正努力地睁开眼睛,头上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滚。

“夫人怎么了?”郭嵩焘关切地问。

“让我给夫人把把脉。”医生伸手去把脉。他紧闭双目,把了一会儿。在医生把脉的过程中,陈氏又慢慢地闭上眼睛,呼吸也并不匀称。

“大夫,夫人的身体怎么样?”郭嵩焘问。

“尊夫人虚损过度,脉搏微弱,脉相紊乱。吾恐不是吉兆。”医生摇着头说。

郭嵩焘闻听此言,万分震惊。他自己坐到妻子的床边握着她的手亲自给她把脉,把完之后又慢慢放下。屋子内静得出奇,而屋子外面大雨如泻如泼如注,哗哗哗地猛下着。看着脸色惨白的陈氏无力地躺在床上,郭嵩焘的双眼挂满了泪花。他忽然抓住医生的手说:

“你一定要想法子救救我的夫人,我郭嵩焘求你了,你要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翰林大人,有些事不是人力可以抗拒的,唉!”医生叹着气,转身走出房间。郭嵩焘紧跟着医生走出去,问道:

“我的夫人真的没有救了?”

“翰林大人,说实话,夫人能产下这个婴儿,已是奇迹了。你的夫人,唉!天命难违,你还是准备后事吧。”说完,医生拎起药箱就走。郭嵩焘立刻返回陈氏身边。这时,陈氏模糊地醒来,看见郭嵩焘站在眼前,她那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陈氏有气无力地说:

“嵩……嵩焘,我……我,看见姐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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