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钦点翰林崔通宝最新章节-免费小说-全文免费阅读-崔通宝作品-小说大全-七猫免费小说-七猫中文网
| 第二章 | 钦点翰林
书名: 郭嵩焘 作者: 崔通宝 本章字数: 18215 更新时间: 2024-04-26 09:40:46
一、十年科场终登云
望着会试落榜的二弟郭崑焘,郭嵩焘只得把金榜题名的喜悦暂时收敛起来,宽慰他几句:“二弟,不必过分难过,愚兄不也是连考五次才侥幸得中龙虎榜的么?”崑焘却微笑道:“小弟不是为自己发愁,是在担心大哥今后的仕途,有道是,当官难,难于上青天啊……”
道光二十二年(1842)夏初,带着二度会试不中的痛苦,带着浙东战败的落寞,郭嵩焘告别了相处三年的浙江学政罗文俊,踏上了返回故乡的旅途。
经过近一个月行程,郭嵩焘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家。当他远远地看见自家的门头时,一种家的温馨油然而生。与数月前浙江隆隆的炮声相比,这儿显得多么宁静、多么安详啊!
郭嵩焘踏上门前的台阶,亲切地抚摸着门前的石狮子。这石狮子象征着郭氏一门昔日的繁荣,如今到了自己这一辈,石狮显得黯淡无光。如何才能振兴郭氏?这种感情又让他想起了科举,二度会试不中的痛苦也随即产生,马上就要见到亲人了,自己如何向他们交代?
郭嵩焘用手敲击着朱漆斑驳的大门。来开门的是张安,他一看是郭家大少爷,立刻惊呼起来:
“大少爷!真的是你呀!你总算回来了。”张安眼里差点儿闪出了泪花。
“怎么,张安叔,家里出事了?”
“没,没有,一切都好。听说浙江打仗了,我们都在为你担心。老夫人都偷偷地哭过好几回了。你回来就好。”张安一面接过郭嵩焘的行李,一面向后进里使劲地喊:
“大少爷回来了,”
听说郭嵩焘回来了,老夫人赶紧转出来,想看个真切,父亲郭家彪拎着把纸扇也跟着出来。郭嵩焘看见爹娘,立刻行礼说:
“不孝儿嵩焘叩见爹娘。”
“孩子,赶快起来,你能回来就好。娘整天为你担惊受怕的。”老夫人说完用手抹着眼睛。
“孩儿无能,二次会试又不中。漂流在外三年,如今是一事无成,还害得爹娘为儿担惊受怕的。”
“只要平安归来就好。”郭家彪说。
陈隆瑞正在逗女儿玩,邹妹儿在一旁陪着。忽然听见张安的喊声,陈氏与邹氏都喜出望外。陈隆瑞马上站起来整顿衣裳,对着镜子赶忙将头发捋了捋,再揉揉脸颊。邹妹儿也是稍整装束,然后,抱起兰儿说:
“兰儿,爹回来了,快去看你爹去。”
陈隆瑞在前,邹妹儿在后,直奔厅堂而来。郭嵩焘看见了自己的妻妾,马上走了过来,先是握着妻子的手说:
“夫人,辛苦你了。”
“你总算回来了,人家整天为你担心。”陈隆瑞说,“邹妹儿把兰兰抱过来。”
“哎,来了。”邹氏说,“兰儿,快去,叫爹。”
兰兰看着这个陌生的爹,把一只小手放在嘴里,愣愣地站在那里。已经快三周岁的兰兰还是第一次将“爹”这个称呼与具体的“实物”连在一起,所以她不肯轻意开口。郭嵩焘从家信中得知妻子生了个千金,他初为人父多少还是有一点激动,但却并不是非常高兴,如果生的是个男孩,他将高兴万分。此时,女儿就站在自己的眼前,他还是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俯下身子想抱抱她。没成想孩子“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仿佛遇见了大灰狼似的,一家人都笑了起来。
郭嵩焘到家不久,就给刘蓉写了一封信,信中简单地谈了谈自己二度会试失败以及浙东与英军开仗、战败的情形。现在,郭嵩焘在家无事,甚感无聊。
后来,他收到刘蓉的来信,信中内容自然是一些安慰之辞,并邀郭嵩焘去长沙。还说凭着湘省举人的身份,郭嵩焘一定能谋到一份差事,并希望郭嵩焘到长沙一边干事赚钱,一边勤奋学习,等到下科会试之时,再去北京。
郭嵩焘读罢刘蓉的来信后,觉得他的话颇有道理,于是刚到家不久的郭嵩焘心又动了。他把自己的想法同陈隆瑞、邹妹儿说说,长沙毕竟是省城,无论干什么,机会总是相对较多的。陈氏、邹氏都能理解他,也都支持他。很快地,郭嵩焘就又踏上了去长沙的路途。
郭嵩焘再度来到长沙。他在岳麓书院里见到了刘蓉。老友重逢,有说不尽的喜悦,道不尽的情意。郭嵩焘京师会试失利、浙东战场与洋人开战自然成了他们的话题。刘蓉问:“筠仙老弟,二度会试失利,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许多人都是三考四考甚至是五考六考才中式的。”
“霞仙兄,我命不好。上京师考试总是名落孙山,赴浙江当幕宾又被英夷战败,到如今依旧只是一只空空的行囊,灰溜溜地返回了故乡。真是无颜来见江东父老呀!”
“筠仙贤弟,莫要灰心,不如意事常八九,天下有多少人会是事事顺心的?”刘蓉安慰道,“再说,你不才二十几岁,当年曾国藩在你这么大的时候,不也没有通过考试?只要你有恒心,有信心,相信皇天不负有心人,你一定会成功的。”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再说吧。”郭嵩焘苦笑着说。
“不要消沉,相信自己。我相信,将来的你一定是第二个曾国藩。”刘蓉鼓励道。
“我怎么敢与曾兄比,如今他已是翰林了,而我连个贡生都还不是。离翰林还差十万八千里呢。”
“对了,前不久,我收到曾国藩的来信。他在信中提到你,说你入了浙江学政的幕府当幕宾,亲自参与了浙江海防,为罗学政提出了许多颇有见地的建议,说你忧国之心无不毕现,朝中正缺少这样刚正的君子。在信中,曾兄对这场鸦片战争颇为关注,但这场战争对朝廷本身似乎没有多大触动,朝廷之上依旧是歌舞宴乐,一片升平景象,没有几位能够真正做到‘先天下之忧而忧’的。”
“谈到浙江海防,我总是觉得很惭愧,总是无言以对。”郭嵩焘低下头微略沉思片刻之后,说:“罗大人是个好官,他巡察浙东,加强海防,可谓长途奔波,不辞辛劳,只是英军的枪炮比我们厉害十倍以上。我敢断言,中英两国只要一开战,我们大清国必败无疑。”
“是吗?夷人的枪炮真得就这么厉害?”
“一点不假,你看,我们海边的炮台、大炮都是死的,不能移动,可是外国人的大炮都在船上,移动起来十分自由,他们大炮的射程与瞄准的精度均超过我们;而士兵的装备更胜过我们,我们是战马长矛大刀,他们却使用火器,那火器十分厉害,几百步外开火,就可以射中我们的士兵或战马,而我们的士兵却必须接近敌人才能展开混战。”
“夷人如此厉害,难道我们就束手待毙吗?”刘蓉说。
“那倒不是,中国的士兵真是勇敢,面对敌人的火器,仍旧往前冲,前面的倒下去了,后面的又跟上来。可结果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多少人家丧子,多少少妇丧夫,简直无法计算。”
“听说英夷只是个岛国,到中国来要走上好几万里路,他们居然打上门来,还把我们给打败了,真是不可思议。”刘蓉感慨起来了。
“何止这些!更令我奇怪的是,他们对浙江的山脉、河流、城镇、村庄搞得比我们还清楚,而我们中国人竟然还不如外国人。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知己不知彼,一胜一负;不知己不知彼,每战必败。’我们打一仗输一仗,我想,原因就在既不知己也不知彼。”
“你的分析很对,我们中国人根本就不知道这些红毛番夷是从哪里来的,又不能正视自己,所以开仗必败。我认为只有深入了解对方,充分认识自己,然后做出正确的决策,才能做到胜券在握。可是现在我们要怎么办呢?”刘蓉疑惑。
“我也不知道,不过,我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与英国人交战之前,首先要充分地认识自己,然后再去充分地认识敌人。否则,决不可轻易言兵。”
浙江战场的失败,引起了郭嵩焘的思考;刘蓉从郭嵩焘处更多地了解了关于海疆的战况,也是感慨万千。他们二人又无力改变这个现状,自然又想起了远在京师的曾国藩来。于是,刘蓉说:
“如今涤生兄在京师已立朝籍,或许他能找出正确的方向。”
“但愿如此。涤生兄曾经慷慨以天下为己任,希望他将来有所作为。”
道光二十二年(1842)八月,南京城外的净海寺内,中英双方代表坐下来和谈了。璞鼎查将拟好的和谈条款拿出来,直接要中方代表在上面签字,并且威胁道:如果中方代表不接受英国人提出的条款,英军马上撤出南京,东行入海,北上天津,直接找道光皇帝去理论。耆英、伊里布一听英人要去北京,心里就直发怵,他们认为皇帝乃万圣之尊,岂是这些外国人想见就见的,而且皇帝最讨厌外国人动不动就要带着战舰进京。所以耆英与伊里布打算接受英人提出的一切条款,条件就是英国不到天津去。
这场谈判实际上就是一场签字仪式而已。既然中方代表打算接受英人提出的一切条款,那么剩下的谈判,与其说是谈判,倒不如说是在替英国人修改文章。耆英等将璞鼎查拟定的条款中所涉及的令道光讨厌的字眼统统更换掉,用一些恭顺谦卑的文字来粉饰大清国失败的面子。一切工作完成之后,耆英、伊里布代表大清国在条约上签了字。璞鼎查代表英国政府要求清政府在这个条约上加盖国玺,以昭信用。
这个条约送到了道光皇帝的手中,道光皇帝感到愤愤不平,然而却又无可奈何,只能“俯从所请”,加盖玉玺。同时晓喻耆英、伊里布,条约生效后,要保证永绝后患。大臣们对道光皇帝进行了一番劝慰之后,道光帝心绪稍安,于是他开始细细琢磨条约全文,条约中的文字也不乏恭顺之辞,透过这些词句,大清国的光茫依然可见,上邦大国本来就不屑与“英夷”一般计较。于是,加盖了玉玺的条约又转回了南京。城下之盟正式签订,这就是中英《南京条约》。
郭嵩焘在岳麓书院里正在与刘蓉谈论时局。郭嵩焘说:
“上次,我从浙江回来时,英国人的战舰正逼向南京,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也不知前方的战况如何,吾恐大清国是败多胜少。”
“你为何这么消极!”刘蓉说。
“我上次说过,英军船坚炮利,颇知我情,就这两点而言就远远地胜过我军。另一点是我大清官员虽有一批关天培、陈化成那样的英雄干将,但是,更有一大部分高级官员,胆怯如鼠,不敢言战,甚至一听说英国战舰到了,就丧魂落魄,弃城而逃。这些都是大清国失败的根本原因。”
“是啊,臣子不能为朝廷尽忠,是朝廷之大不幸也。”刘蓉忧郁地说。
他们正交谈在兴头上,忽然觉得外面有点骚动。于是,他们出去打听消息。原来,《南京条约》订立的消息传到了长沙,在长沙引起了强烈的反响,岳麓书院的莘莘学子更是义愤填膺。书院里的师生立刻“沸腾”起来。《南京条约》是一个投降的条约,是战败之后向敌人交出去的“降书顺表”。郭嵩焘与刘蓉了解一下《南京条约》的大致内容后,二人退回室内,相顾无言,沉默地对坐着。
忽然,郭嵩焘用重拳敲击着桌子说:
“偌大一个大清国,居然三下五除二就甘愿败在小小的英夷手下,实在叫人难以置信。”
“可是战败了,大清国的确战败了。”刘蓉喃喃自语。
“这些英国人为什么要跑到几万里之外来和中国开仗呢?”郭嵩焘说,“难道仅仅是因为几箱鸦片?”
“听说英国占领了天下的许多地方,有的地方离英国有几百几千里远,有的地方甚至有几万里远。好像现在整个印度都被英国占领了,难道这个英国还想占领我大清帝国不成?”
“不行,我们大清帝国焉能让英夷任意宰割!身为大清子民,决不能坐视不管!”郭嵩焘挥动着手臂说。
“管?你如何去管?你我目前都是在野之身,尚无功名,此等国家大事想管也管不了呀。”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郭嵩焘说。
“除非你考取功名,在朝为官。否则,只能空喊口号,有谁会听你的?”刘蓉说。
“我下科要进京考试,不中进士,誓不罢休。”郭嵩焘说,“霞仙兄,你满腹才华,也该进科场中一显身手才对。”
“刘某无意功名,平时尚且如此,更何况动乱之时。不过,你说得对,‘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刘蓉也是七尺男儿,只要有机会,我刘蓉定会站出来报效国家的。”
“看来,我们还得寄希望于湖南老乡涤生兄。他素怀忧国之心,报国之志。当此动乱之秋,涤生兄一定会慷慨任之。”郭嵩焘说。
“我要写信给曾国藩,希望他能认清当前的形势,千万不能与朝中的投降派站在一起。”
“对,给他写信,也把我的想法写进去,并告诉他,郭嵩焘下科要进京赶考,力争中式。然后效忠朝廷,报效国家。”
“好,我一定写进去。”刘蓉说。
郭嵩焘与刘蓉对中英两国订立的《南京条约》极为不满,在愤愤不平中二人的讨论结束了。
郭嵩焘来长沙,一时尚无具体的事情可做,不禁又想起了上林寺内的西枝和尚,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看看老朋友,于是就动身去上林寺了。
刘蓉留在书院内给曾国藩写信。信云:
“……时事多艰,边陲不靖,连连退避,遂此削弱,和议之成,令人愤慨;彼虏何厌,行复逞耳。然往者莫追,来者可惩,及此闲遐,亦颇为内修外攘之计否也。执事既列朝籍,正宜蕴蓄经纶,以济时用……嵩焘浙东归来,言及海疆之失未尝不扼腕,正愁无以报国,立志下科再试京师,博取功名,精忠报国……”
郭嵩焘到了上林寺。西枝不在,由慧聆与东枝暂陪。东枝为郭嵩焘沏了杯上好的茶,慧聆忙着整理不整的什物。郭嵩焘问:“你们师兄何处去了?”
“回施主,去城里了,顺便采办一点生活用品。这会儿也该回来了。”东枝说。
“和尚信佛,是可以不吃人间烟火的,为何还要采购人间的生活用品呢?”郭嵩焘问。
“回施主话,”东枝说,“我们悟道尚浅,施主这种高深的问题真是难死我们两个了。”
“随口一问,并无刁难之意。”郭嵩焘又说。
“要是师兄在,就一定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慧聆说。
“对,师兄悟道精深,一定能。”东枝说。
“你们喜欢师兄吗?”
“喜欢。”东枝说。
“不喜欢。”慧聆说。
“为什么?”郭嵩焘追问。
“大师兄特别凶,管得又严,”东枝说,“所以我喜欢。”“大师兄特别凶,管得又严,”慧聆说,“所以我不喜欢。”
“东枝小师父可以说得再详细一些吗?”郭嵩焘问。
“如果我说不喜欢大师兄,万一这话传到大师兄的耳朵里去,他又会责打我,并数我一大堆罪状。”
“那么慧聆,你呢?”
“我不喜欢大师兄,有时他在我的眼里不像个和尚,反倒像个魔王。”
“好呀,”西枝和尚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门外了,“你们两个小东西在说我的坏话,此乃佛门一大忌讳。平时师兄对你们不好吗?没有想到说我坏话的人竟然是我的师弟,我要不是亲耳所听,怎么也不敢相信。”
听见西枝的声音,郭嵩焘站了起来以示礼貌。西枝走进来,东枝迎上去说:
“大师兄,东西交给我吧,家里来客了。”
西枝抬头,正迎着郭嵩焘的笑脸,于是西枝的脸上立刻洋溢着快乐的笑容,说:
“难怪我今日外出时心情特别好,原来是郭施主驾到。”
“西枝,别来无恙乎?”
“一切尚好。”西枝说。
“你不是在浙江的吗?怎么这会又坐在上林寺内了?”
“两个月前,我就回来了。今日是特意来看望老朋友的。”郭嵩焘说。
“阿弥陀佛,我佛慈悲。谢谢施主一片至诚。身在佛门,于红尘中有你这么一个朋友,乃西枝之一大幸事。”西枝说着便与郭嵩焘一同落座。
“西枝,你的这两个小师弟怪有意思的。”
“是吗?一定又让你笑话了。”
“哪里,你对他们都比较严厉吧?”
“他们怎么说我来着?”
“东枝说他喜欢大师兄,慧聆说他不喜欢大师兄。”
“是吗?”西枝眉头一皱,大笑起来,转头喊道:“东枝、慧聆,出来!”
“来了。”两个光光的小脑袋晃了进来。
“东枝,你真的喜欢大师兄吗?”西枝问。
“我……我……”东枝望了望郭嵩焘。
“你心口不一,言不由衷,此乃出家人之大忌。现在你知错了吗?”
“知道。”
“去把正殿的地拖干净。”
“是。”
“算了吧,”郭嵩焘说,“都怪我多嘴,你就原谅他这一次吧。”
“今天,看在郭施主的情分上饶了你。”西枝又对慧聆说:“你真的不喜欢大师兄吗?”
“我……我……”
“不错,我有时是很严厉,可你也不能把话讲得太死,在外人面前扬自家的丑,也要罚。”
“今天也算了吧。”郭嵩焘插话道。
“好,今天放过,我不希望再有下次。”西枝说。
“多谢师兄,多谢郭施主。”慧聆退去。
“你对师弟要求也太严了吧?”郭嵩焘说。
“他们平时太顽劣,要是给他们三分颜色,他们就开染坊,不对他们严加要求,那还了得。”
“西枝,今天上林寺的香火好像没有以往旺了。”郭嵩焘说。“是啊。自从禁止鸦片、与洋人构兵以来,上林寺的香火日益衰微。国家两度从湖南调兵,一次是前年调兵去广东,一次是去年调兵赴浙江,同时又向百姓摊派粮饷,现在百姓的生活日紧一日,百姓自顾尚且不暇,佛门自然就遭到冷落了。”
“看来夷祸一日不除,中华一日不宁。”郭嵩焘说。
“想必施主已经知道外面盛传清国战败、与洋人签订和约之事吧?”
“已知,此事令人愤慨。堂堂中华上邦大国,竟然败在岛夷手下,真是羞煞人也。”
“阿弥陀佛,一切皆是命数。”
“难道命中注定,大清国要战败,要灭亡不成?”
“非也。但是,大清所遭受的劫难将是空前的。”
“空前的!此话怎说?”郭嵩焘惊愕。
“是的,空前的,命由天定,非人力可为。尽管我佛以慈悲为怀,救苦救难,却也不可违反天命。”
“这个‘空前’将是个什么样的局面?”
“佛界天机,我也未能尽窥其奥,只隐约地预感到,这个‘空前’将是石破天惊,山崩地裂。”说完,西枝闭着眼睛诵佛号:“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对了,西枝,上次你送我两句偈子:海上行舟波复谷,人生四十当不惑。能否给予明示?”
“佛已经作了明示,我不可能超越佛去示得更明。再说,如果施主对自己的未来都了如指掌的话,那么你的生活还会有意义吗?”
“你的话有道理,人生本来就有几分冒险,只有经历冒险而取得成功的人才能真正品尝到成功所带来的喜悦。”
“施主之言甚是,然而,是非成败转头空,失败了会如何,成功了又能如何?”西枝问。
“既然都不‘如何’,与其失败倒不如成功。”
“成功也是空,失败也是空,倒不如不去尝试,则无成败之分,岂不更好?”
“依你所言,无须成败,则无须有行动;无须有行动,则无须有生命;无须有生命,则没有常人与和尚;那么,这个世界就真的‘空’了。”
“不空,还有佛。”西枝笑着说。
“那么,这是佛的成功呢?还是失败呢?”郭嵩焘趁机反问。西枝只是笑而不答。
西枝邀请郭嵩焘留在寺内用餐,东枝与慧聆作陪。斋罢,西枝带着郭嵩焘去禅房参禅,同时介绍一些佛家经书给郭嵩焘看,并建议郭嵩焘有时间多多研究,对身心修养大有裨益。
郭嵩焘在上林寺内逗留了好几天,与西枝和尚朝夕相伴,谈空论道。这一段时间里,郭嵩焘于佛理居然也能说出个一二三来,西枝很满意。西枝心里十分清楚,郭嵩焘毕竟是个性情中人,于红尘世界中,存高远之志。他只是暂时落魄,将来定有腾达之时。一日郭嵩焘还与西枝谈佛论道,东枝忽然送来一封信,说是送信的人嘱咐一定要把信交给郭嵩焘。郭嵩焘一看封面就知道是刘蓉的来信,拆而视之,内容只是要郭嵩焘立即回书院,说是有事相商。于是,郭嵩焘略作收拾,就辞别了上林寺,径直回到岳麓书院去了。
刘蓉在岳麓书院等待着郭嵩焘,一看郭嵩焘回来了就站起来相迎道:
“我还以为你看破红尘,遁入空门了呢。”
“我才不干呢。我上有爹娘,下有妻妾儿女,我可舍不得他们,再说,堂堂一个举人去当和尚,未免大材小用了吧。”郭嵩焘打趣地说。
“举子大人,叫你当和尚是大材小用,要是让你去当老师,恐怕正合宜吧。”刘蓉说。
“当老师!当什么老师?”
“辰州知府日前来长沙,顺便来书院一趟,请山长为辰州教馆选派一名好教员。山长来向我征询意见。我推荐你去,不知你是否情愿。我认为你身为举人,学识又好,眼下又没有什么正事可做,不妨考虑一下。”
“辰州乃湘西蛮荒之地,路途较远,交通不甚方便。”郭嵩焘有点迟疑。
“不妨试一试嘛,收入应当不菲。”刘蓉说。
“好吧,我去试一试。”郭嵩焘答应了。
刘蓉见郭嵩焘同意,马上让郭嵩焘坐下,自己径自去见山长。于是山长修书一封,由刘蓉转给郭嵩焘。刘蓉将信交给郭嵩焘,说:
“辰州虽地处蛮荒,但民风淳朴,那里更需要文化,筠仙此去执教,定能桃李芬芳满天下。”
“暂去一年,后年春闱,我还要去参加。”郭嵩焘总忘不了京师会试。
“那是一定的。我已经给涤生兄写过信了,告诉他有关你的近况以及你后年入京参加春闱之事。大丈夫就应该博取功名,衣锦还乡嘛。”
“辰州较远,水路与陆路哪一条更好走?”
“依我看还是走水路较为方便。你可以顺湘江北上入洞庭湖,然后西行入沅江,溯沅江而上可直达辰州。”刘蓉建议。
“好,就走水路。”郭嵩焘说。
“你还要回家去一趟吧?和家人说一声。”
“嗯。”郭嵩焘点头。
“今天晚上我给你饯行,这一别又不知何时才能见面?”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哪复计东西。’苏子之心与我辈有戚戚焉。”郭嵩焘感叹道。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你看涤生远在京师,我们还是天天挂在嘴上,想在心里;而饭铺里的伙计,我们几乎是天天见,他们却好像远在天涯。”
“霞仙之言甚是。”
郭嵩焘执教辰州学馆之事就这样定下来了。
慢慢地,郭嵩焘与刘蓉的话题又转到海疆战事上来,在愤怒、激动、悲哀中又消磨了半日时光。晚上,刘蓉在饭馆里宴请郭嵩焘,算是饯行。席间,郭嵩焘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也正在看着郭嵩焘。他们二人同时说:“是你!”
“郭嵩焘。”
“江忠源。”
郭嵩焘给刘蓉引见道:“这位是江忠源先生,与郭某丁酉同年。”
“幸会。”刘蓉向江忠源施礼。
“幸会。”江忠源还礼。
“这是我的朋友刘蓉先生。”郭嵩焘向江忠源介绍。
郭嵩焘与刘蓉邀江忠源一同入席,江忠源也不推辞,就坐了下来。江忠源问:
“郭嵩焘,上次京师匆匆一见,一别经年,不想又在此相遇,这么长时间,你往何处高就?”
“高就?和洋人打了一仗,大败而归,黯然还乡,何敢言高就。”郭嵩焘说。
“是这样的。”刘蓉对江忠源说,“筠仙己亥会试后就赴浙江暂为幕宾,没想到与洋人在浙江开仗。而我们大清国又偏偏战败了,所以一提及此事,他心中就感到愤愤不平。”
“原来如此,江某虽未参加海疆战事,但是,听说大清国战败,我的心中也甚是不平,只恨不能提刀上疆场。现在我只能做个文弱秀才空言兵。”江忠源的情绪有点激动。在这一点上,郭嵩焘似乎又找到了知音。
“忠源兄,这么长时间,你在何处进修?”郭嵩焘问江忠源。
“什么进修,到处瞎逛,闲暇时读读圣贤文章。听说海疆开战,湖南也曾派兵,那时我一度曾想投笔从戎,结果并未付诸行动,当然家人也是极力反对的。”
“忠源也是忠勇之士,要是大清国所有的官员都是如此忠勇的话,那就绝不会有丧权辱国的《南京条约》了。”郭嵩焘说。
“郭嵩焘,你还记得左宗棠吗?”江忠源问。
“怎么记不得?我们认识可不是一天两天的。”
“昨天,我还与他在一起,谈到这一次海疆之战。他也是怒不可遏,竟然拍案而起。”
“是啊。”刘蓉说,“我们湖南有这么多忠勇之士,只可惜大多都是在野之身,虽然有曾国藩在朝为官,可是他孤掌难鸣,要是你们都能考取进士,在朝廷上助他一臂之力,或许天下大势将会有所好转。”
“刘先生之言有理,不知郭嵩焘甲辰年(1844)是否有意再赴京师会试?”江忠源问。
“筠仙今天下午还表示,无论如何,后年都要入京会试。”刘蓉说。
“好哇,后年,我们再在京师会面。”江忠源说。
“一言为定。”郭嵩焘说。
“那么眼下,郭兄将欲何往?”
“往辰州。”
“辰州!那可是蛮荒的湘西啊。”江忠源不解。
“筠仙明天就动身前往湘西辰州教馆执教,暂寓辰州,直到明年年底。”刘蓉说。
“落魄书生,穷愁潦倒,暂找个栖身之所而已。要我终身干教师这一行,我还于心不甘呢。”
郭嵩焘、刘蓉、江忠源三人开怀畅饮,直到三人都有几分醉意方才散去。
第二天,刘蓉送郭嵩焘上路。他们在渡口话别,郭嵩焘登上了小船,顺湘江北去。夏水初涨,江流激湍,小船如离弦之箭向前冲去。
下午,郭嵩焘就到湘阴了。郭嵩焘赶到家门口,张安不在家中,所以没有人嚷嚷。郭嵩焘走进家中,拜见过父母后,就直奔妻子这边而来。陈隆瑞正在逗兰兰玩耍,邹妹儿在一旁整理被孩子弄乱了的物品。郭嵩焘轻轻地走了进去。女儿兰兰用手一指说:
“爹。”
“你爹还在长沙呢。”陈氏说,“来,娘抱。”
“嗯——”兰兰歪歪扭扭地绕过了母亲,跑向郭嵩焘。
“嗳,兰兰好,兰兰乖,让爹看看。”
“吓死我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陈氏问。
“刚回来,怎么,不想我回来?”
“我才不想呢,不过,会有人想。”说罢,陈隆瑞看了邹妹儿一眼。
“姐姐,看你说的,你与我心事还不都一样。我们都是女人呀。”
“爹,胡子扎手。”兰兰用手摸着父亲的胡子。
“快下来,让爹休息一会儿。”邹妹儿说。
“嗯——就不下来!”女儿双手紧扒在郭嵩焘的肩上。
邹妹儿伸手将兰兰抱了下来,这时郭嵩焘才坐在凳子上。陈氏问:
“这次外出,怎么不到半个月就回来了?”
“我回来休息几天,同时也是来向你们告别的。”
“告别!你又要远走?还去浙江吗?”妻子问。
“这次不是向东走,是向西行。”
“西行?去哪里?”
“去辰州。”
“辰州!”陈隆瑞沉吟着。
“辰州不就是湘西吗?”邹妹儿说,“听说那儿是蛮荒之地,你去那儿干什么?”
“是呀,你去那儿干什么?”陈氏也问。
“看看你们两个,像审问犯人似的。”郭嵩焘打趣地说。
“人家这不都是关心你吗?”陈氏说。
“好,我交代。”郭嵩焘举双手做个投降的姿势,“我本想在长沙谋点差事,结果岳麓书院山长推荐我去辰州教馆任教。我的朋友刘蓉也赞同并极力引荐。我一想,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于是,也就答应了。这不,我就回来与你们告别,然后再从洞庭湖水路,溯沅江去辰州。”
“你准备在家里呆几天?”陈氏问。
“最多半个月。”
“你打算在辰州呆多久?”邹氏问。
“至少要到来年深秋。”
“这期间,你也不回来吗?”陈氏问。
“当然回来,虽然远了点,可是走水路顺流而下,二日即可到家。”
“蛮荒之地,人地两疏,凡事你可要多加小心。”陈氏十分关切地说。
“夫人,请放心,我会注意的。”
“他乡异地办事尤难,还望先生入乡随俗,更望你执教有成。”邹妹儿也很关切地说。
“如夫人,请放心,我虽然京师失利,但是执教学馆应是游刃有余。”
“爹,陪我玩。”兰兰在邹氏怀里向郭嵩焘伸出了小手。
“好,爹陪你玩。”这时,郭嵩焘又俯身抱起了女儿。
“姐姐,”邹妹儿说,“现在先生虽贵为举人,但是,他京师会试失败了两次,心中好像比较压抑。”
“是啊,为人妻者,又能如何?”陈氏说。
“女人只能相夫教子,孺子尚小,夫又远行,我们只能干瞪眼。”邹氏说。
“不对。只要堂上公姥康健,一家平安,为丈夫解除后顾之忧,这就是助夫。”
“姐姐之言甚是。”邹氏说。
“就是一张巧嘴。想一想嵩焘也挺不容易的,春闱失败,浙江惨败,功名未遂,事业无成,更何况他一贯心地高傲,焉能不在心中有所郁结?爹娘日渐衰老,二弟尚未通过乡试,三弟看来只能看守家业了,只是年纪尚小。这一切都令他放心不下啊。”
“是啊,身为长子,真够难为他的了。到如今他只能自己混口饭吃,连养家的钱都赚不了多少。作为男子汉,他也的确够难看的了。”邹氏说。
“这些话切不可对他说。”陈氏说。
“妾身知道,何劳姐姐吩咐,我既不愿意说,也更不敢说。”
“你知道就好。我们做女人的,要尽量体贴丈夫。”
“妹儿谨记姐姐的教诲。”
“又来那一套了。”陈氏笑着说。
晚上,郭崑焘从县学馆回来,崙焘也从私塾学堂回来。一家人真的团聚了。张安张罗着一桌饭菜,邹氏也抽出手去帮忙。最后一家人围在桌子上用餐。家长郭家彪说:
“张安,也过来坐着吃吧,你也不是外人,也算是郭家的一员,不要见外。”
“嗳,谢谢老爷子。”
老夫人怀里抱着孙女儿兰兰也坐在桌边,一家人在和和睦睦的气氛中用完晚餐。之后,一家人全都转入厅堂里来,好像开会似地。郭家彪说:
“你们女人都回房吧,让我们爷儿几个说说话。”
郭家彪的话音刚落,老夫人起身,接着邹妹抱着兰兰起身,再接着陈氏也起身,她们一一地退去。郭家彪见她们都走了,便继续说道:
“孩子们,你们都已长大,你们的爹一辈子也没有什么出息,只会守着祖宗留下的这份产业,可是天灾战祸,接连不断,境况是每况愈下。但是人各有志,你们的爹素无功名之心,惟喜医学而已。但是儒医不能重振家声。而令我感到欣慰的是嵩焘已是举人之身,崑焘明年秋天也要参加秋闱了,你们二人积极进取,颇有乃祖遗风,要振兴郭氏一门看来也就指望你们两个了。至于眼下这份薄产,今后就让崙焘来继承好了。”
“爹,您说的很对,”郭嵩焘说,“人各有志,您乐善好施,广布仁义,泽被后世。家境渐贫,不是您的错,而因为我屡试不中空耗家私。我身为长子,正当年富力强,却不能养家糊口,每念及此,未尝不汗颜。”
“皇天不负有心人,只要你肯干,一定会取得功名的。”郭家彪宽慰道。
“大哥已是丁酉举子,凭大哥的才学,进京赶考,获取功名只是早晚之事,尽管家境不太理想,但是如果半途而废,那么郭家的前途将更是不堪设想。”崑焘说。
“你们有进取之心,我很满意。”郭家彪说。
“过不了几天,我就要去辰州学馆任教,时间大约一年。明年冬天,我还要北上京师,参加甲辰会试。在辰州,我一边执教,一边学习,既可以长学问,还可以有一份不菲的收入。况且我现在也正闲着无事。”
“嵩焘,你何时动身?”郭家彪问。
“大约半个月后。”郭嵩焘答道。
道光二十二年(1842)仲夏,郭嵩焘正准备启程赴辰州,此时,夏雨磅礴,洪水暴涨,湘江告急,洞庭湖水位已经超过了警戒水位,沅江也是大水滔滔。面对如此凶猛的水势,郭嵩焘的行程不得不推迟,结果一推就是一个月,直到洪水退去,水流稍缓,郭嵩焘方才雇船下洞庭湖。
刚刚承受洪水洗礼过的洞庭湖,水色混浊,放眼望去,一片黄浪。洪水退后,许多滩涂光秃秃地暴露在阳光下,甚是丑陋,号称“江南明镜”的八百里洞庭湖,此时看上去一点也不美,尽管湖上帆影点点,百舸竞发。
郭嵩焘自东向西横穿洞庭湖,再西入沅江,溯沅江而上经过四天之后,才来到辰州。辰州是个蛮荒之地,一点不假,城市很小,而且很不像样子,连个像样的城墙也没有。郭嵩焘打听了府衙所在之后,便径自去了。
辰州的衙门稍微有点气派,也只是稍微而已。郭嵩焘来到了知府门前,将岳麓书院山长的信交给看门人。看门人拿着信,进去禀报,不一会儿,只见一个个头不高、身着官服的人迎了出来,那人一面走一面伸出手,笑道:
“原来是郭举人驾到,有失远迎,失敬失敬。”
“客气。”郭嵩焘报拳还礼。
“请郭举人进厅堂一叙。”
知府与郭嵩焘分宾主坐定。知府吩咐上茶,然后笑着对郭嵩焘说:
“早就盼你来了。来了就好。我先自报家门,本官姓张,名景垣,字晓峰,山东高宛人氏。混迹官场,赚一碗饭吃,万望郭举人鼎力相助。”
“大人太客气了,承蒙大人不弃,能让我执教学馆,郭某已是感激不尽了。”
“郭举人,辰州自古乃蛮荒之地,很少有外地举人愿意在此执教的,先生能来,实在难得。还望郭先生不要嫌此地地僻人稀,荒凉孤寂。但有什么需用的,只管说一声。”
“好说,好说。”
“郭举人连日舟船劳顿,一定疲劳,先安排你休息吧。”
“行。”
“来人。”张晓峰对外面喊。
“大人,奴才在。”有差夫答应。
“去吩咐师爷,给新来的教习安排上好的住宿,不得有半点怠慢。”
“是。”差夫应声而去。
一会儿功夫,差夫回话说,一切准备妥当,请先生过去休息。郭嵩焘告别张知府,张晓峰亲自送到府院大门外。差夫引领着郭嵩焘去自己的住所。
住所安排在教馆附近,两间厅,单独小院,环境比较舒适,是个读书做学问的好地方,郭嵩焘对此比较满意。尽管天气还比较热,但此处却比较凉爽惬意,因为院中有一棵高大的皂荚树,浓荫覆盖了大半个小院和大半个房屋。几天的行程,在这样的热天也确实辛苦,今日总算安顿下来了,于是郭嵩焘好好地洗了个澡,然后再痛痛快快地躺下来好好地休息一下。想到要在这里住上一年多的时间,郭嵩焘顿生感慨。人生是多么奇怪,自己怎么也不会料到,几个月前还在浙江与洋人开仗,如今却又蜷缩湘西一隅。难道真的是人生如飘蓬,随风到处飞?
第二天张晓峰差人来请郭嵩焘。张知府在家中宴请郭嵩焘,令郭嵩焘感激不尽。张晓峰与郭嵩焘在知府大人的客厅里攀谈起来。郭嵩焘说:
“未来辰州之前,闻听辰州偏僻荒凉,但是,来了以后,却觉得此处山清水秀,民风淳朴,尽管我还是初来乍到。”
“这话不假,我当初也有这种感觉。看来英雄所见略同。”
“郭某怎敢与知府大人并称英雄?”郭嵩焘说。
“郭先生也是举人,我只比你多一顶乌纱帽,你也不必自谦,此地有你这么大学问的人不多,你来了,我也有个可谈话的人。”
“多谢大人抬爱。今后,郭某或是有什么不敬之处还望大人海涵。”
“郭先生太客气了。先生在外地走动,对外界情况一定了解不少。当今天下形势好像有点变化,辰州地偏,我所知不多,不知先生可否指点一二。”
“岂敢岂敢。不过,一说到此事,我的心中似乎就在滴血,万千思绪,不知从何说起。”郭嵩焘的表情立刻严肃起来。
“怎么,先生好像有切肤之痛?”
“不瞒您说,大人,郭某几个月前才从浙江回来。在浙江三年,无所建树,却碰到一场史无前例的战争,结果是我们大清国被打得一塌糊涂。我亲自参加了这场战争,我还亲自点燃大炮轰击英国战舰。可是我们战败了,我是带着海疆战场失败的落寞返回湖南的。真没想到,几箱鸦片竟然能引起这么大一场战争,而大清国的军队在洋枪洋炮面前又是那么地不堪一击。每每反思,痛彻骨髓。”
“看来郭先生的确是亲历炮火之人。”
“那是自然。我国军队惨败情形,令人惨不忍睹。”郭嵩焘说着又摆动着手。
“我在山东时,正值皇上诏命林则徐林大人去广东禁烟,这本是件好事,但是同是一件事由于做法不同产生的结果就可能很不一样。当时,我认为中国应先同英国人论理,据理力争,晓之以大义,如果英国人拒绝,再与英人构兵,示之以威。这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先礼后兵。”
“依大人之见,林大人是操之过急了?”
“正是这样。”张晓峰肯定地说,“英国人的鸦片也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都是用钱买来的,林大人可以通过谈判收购全部鸦片或勒令英商将鸦片全部运回英国,而不是强行没收,当众销毁。倘若这样,我恐英人也就没有理由兴兵挑衅。试想一下,假如把别人家花钱买来的东西强行拿去销毁而且一文也不赔偿,则小民也致相殴,况大国乎?”
“对呀,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一层呢?”郭嵩焘好像明白了。
“其实,天下没有过不去的河,不寻求正确的方法,见河就要强渡,溺水的可能性也就很大。因此,我认为如今海疆之失皆类于此。”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终于明白,今日夷祸都是由于处理失当造成的。英夷亦人也,是人就可以与之论理,是人也就应该讲理。而我们总是以上邦大国自居,瞧不起‘岛夷’,不屑同他们讲理,此大谬也。设若汉不与匈奴和亲,文成公主不入吐蕃,反过来再去傲视他们,我恐汉唐边境将永无宁日。”
“我讲的就是这个意思。”张晓峰笑了。
“我总算明白了,自古及今,边患不绝,大都不是因为敌方如何强大造成的,其根本原因就在于处理失当。只有认真分析形势,变被动为主动,相机行事,以理服人。如果对方不讲理,再与之构兵,这样曲在彼而理在我。”
“我就说郭先生与我是英雄所见略同。”张晓峰又笑了起来。
由于郭嵩焘与张晓峰志趣相投,二人一见如故。一个举人,一个知府,把盏畅饮,互敞心扉,很快就成了知己朋友。酒逢知己千杯少,他们二人大有不醉不罢休之势。
郭嵩焘从张知府处归来,似有几分醉意,但却精神饱满,情绪还有几分激动。郭嵩焘躺在床上,回思张晓峰的话,越想越觉得有道理。于是他决定将来自己如有机会长安登科大展宏图之时,一定要沿着这条路“循理”办事。
从此,郭嵩焘正式在辰州学馆执教。他一边教书,一边继续研究经书,准备甲辰会试,同时也抽出一定的时间仔细地研究了中国的历史。分析历代处理中外纷争的具体措施,总结经验与教训,通过学习历史,他愈来愈坚信“循理”办事的正确性。
道光二十三年(1843)冬,郭嵩焘馆辰州已经一年有余。这期间,他博涉经史,深练内功,觉得学问大有精进。现在,甲辰会试在即,他辞别辰州知府张晓峰,返回湘阴。尽管张知府舍不得他离去,但是考虑到郭嵩焘的前程,遂未极力挽留。
郭嵩焘从辰州返乡,带回来执教一年的薪水,仅留少些于家中,其余的全部作为上京的盘缠。他从辰州回到家中,居家不足二旬,便于腊月初三日辞别亲人再上京师。临行,爹娘又是一番叮咛嘱咐,妻子陈隆瑞、妾邹氏更是依依惜别。
在依依不舍中,郭嵩焘告别了妻妾,迎着凛冽的北风,踏上三度会试京师的征程。
远在京师的曾国藩早已当上翰林,在朝为官了,其府第在前门内碾儿胡同。正房有三进一十八间,外加大小厢房共有二十七间之多,居住甚是宽敞。安徽举人李鸿章客居京师二年,从学于曾国藩。李鸿章,字少荃,安徽合肥人,曾国藩的得意门生。
道光二十四年(1844)之正月尚未结束,李鸿章就已出入曾府,向曾翰林求经问道。约此时,郭嵩焘已从湖南来到了北京。当时,郭嵩焘尚不知曾国藩的具体住址,于是,他将行李寄放在一家客栈,再去打听曾国藩的住处,打听到曾国藩的住址后,就直奔曾府而来。曾国藩虽为翰林,且已立朝籍,但尚无实质性的权力,适逢新春正月,居家无事,正于书斋中答门生李鸿章之疑难。忽闻郭嵩焘至,便立刻起身相迎。曾国藩走出大门,走下台阶,边走边施礼道:
“不知筠仙贤弟驾到,有失远迎,失敬失敬。”
“翰林大人无须客气,小弟此番又来京相扰,还望涤生兄能够接纳。”
“筠仙以我曾某为何许人也?”曾国藩说着便携着郭嵩焘的手一同进入大门。
郭嵩焘被延入书斋,李鸿章也在。经曾国藩介绍,从此二人相识。曾国藩说:
“鸿章去书房叫师娘过来。”
“是,老师。”李鸿章应声而去。
“筠仙,请坐。到这里就像到家一样,别受拘束。”
“我会的。”
“此前,我接到刘霞仙的两封信,信中都说你要来京师参加今年的会试,你有这番昂扬的斗志,这很好,我很欣赏,也很欣慰,这说明我交你这样的朋友没有交错。”
“只是我命不好,屡试不第,此次会试能否成功我也没有多大把握。”郭嵩焘说。
“不要有畏惧心理,有几个状元是一帆风顺的?我不也是到二十七岁才中式的?”
“不知道我是否会有你那样的运气。”
“这不是凭运气,而是凭实力,如果没有真才实学,即使运气再好也是白搭。”曾国藩说,“我相信,凭你的才学,完全可以通过会试,你千万不要妄自菲薄。”
“我会全力以赴的。”
这时李鸿章进来说:
“老师,师娘来了。”
曾夫人款步走进书斋,通身一副贵妇的气质,无不显得雍容华贵。郭嵩焘看见曾夫人走进来,立刻起身拜见说:
“夫人您好,小弟郭嵩焘见过夫人。”
“你就是国藩成天念叨的那个湖南老乡,同时又是好朋友的郭筠仙?”
“正是。我此次来京师应试,到府上打扰,还请嫂夫人多多包涵。”郭嵩焘又是一番客套。
“你与国藩是好朋友,你来了,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请别见外。”曾夫人说,“以后,这儿就是你的家。郭先生请坐。”
“谢谢嫂夫人。”
“夫人,”曾国藩说,“筠仙今日远道而来,你吩咐厨房,备几碟好菜,好为他接风洗尘。”
“是。”曾夫人答应着,又转脸对郭嵩焘说:“你与国藩慢慢聊,我暂去了。”
“嫂夫人,你忙去吧。”郭嵩焘又起身施礼。
“坐!坐!”曾国藩示意郭嵩焘坐下,又对李鸿章说:“鸿章,你也坐下。你可知道,郭筠仙既是我的老乡,又是我多年的挚友。以后你们要和睦相处,相互学习,相互砥砺,争取早日博取功名。”
“以后要请郭先生多指教。”李鸿章双手抱拳施礼。
“岂敢,岂敢。同是赶考人,应该互相学习,互相交流,共同提高为是。”郭嵩焘也拱手抱拳还礼。
“筠仙。”曾国藩说,“你的行李都带来了吗?”
“没有,尚在客栈。”
“我差人去把它取来,以后你就住在我这儿吧。”
“还是暂时住在外面好。一则方便温习功课,二则出入更自由一些。”郭嵩焘说,“等大考之后我再搬来。”
“那你准备住在哪儿呢?”
“刚才来时,我发现前面的胡同里有一个关帝庙,离这儿也不远。我觉得那儿不错,是个读书的好地方。”
“那是寓绳匠胡同。不过,不论你住在哪儿,一切食宿都由我给包了,让我略尽地主之谊。”曾国藩说。
“恭敬不如从命,一切听从涤生兄的安排。”
“好,就这么定了。”曾国藩说罢,又转对李鸿章说:“正月结束,我每天都要去翰林院候驾,经常是整个白天都不在家。你从学于我,经年有余,学业精进较为显著,以后,我不在家的时候,你可以去筠仙处走动,研讨学问,或许你们会同年登科,成为同年交好。”
“弟子谨记老师的教导。”李鸿章说。
“从刘蓉的来信中,得知你从浙江返乡,还说你一提到浙江海防之失,情绪就比较低落。其实胜败乃兵家常事。你在浙江不过一幕僚而已,打败了仗,你又能承担多少责任。诚然,大清国败在了岛夷手下,令人愤慨,最令人愤慨之事莫过于议和之后所签署的中英《南京条约》。”
“当时,我主要是心情不好。二度京试失败,当幕僚又被英人打败,似乎天下倒霉之事都让我郭嵩焘给碰上了。”
“你后来又去辰州当教授,干了多久?”
“一年出头,年底返乡。在家几乎没有耽搁,收拾收拾就立刻匆匆北来,这不,才刚赶到。”
“馆辰州经年,你有何感想。”曾国藩问。
“收获没有多少,感想还是有的。”
“噢,不妨说说看。”
“这就要从一个人那儿说起了。”
“谁?”曾国藩问。
“辰州知府张晓峰。此人乃山东人氏,虽然做官湘西蛮荒之地,但他对问题的分析与认识却相当深刻,有独到的见解。”郭嵩焘于是向曾国藩讲述自己关于如何处理边患的看法。曾国藩不时地插入提问。在坐的李鸿章也听得十分入神,不断地点头表示赞同。郭嵩焘通过分析所得出的观点也令李鸿章耳目为之一新。不一会儿厨房传话,可以开饭,于是曾夫人亲自来引领大家直入餐厅。
于是,郭嵩焘在寓绳匠胡同内的关帝庙内赁屋暂居。布置停当之后,郭嵩焘躺在床上,心中久久不能平静。曾国藩考取进士,当上翰林,是多么气派,在京师也能有这么一大片宅院,真令人羡慕。再看曾夫人通身打扮,高贵典雅,原本不过一普通女子,一变而成翰林夫人。郭嵩焘再看看自己,一个穷愁潦倒的儒生,蜇居关帝庙内。湘阴老家的妻子还穿着一身最普通的衣服。夫贵妻荣,自己一定要奋斗下去,考个进士,否则对不起娇美的妻子,也辜负了爹娘的期盼。郭嵩焘在心中再一次地发誓,此生不考个进士,誓不罢休。为了重振郭氏家门,为了娇美的妻子,郭嵩焘决定要奋斗到底。
郭嵩焘在关帝庙内住下后,就进入了迎考状态。每天早上随便在街肆上吃一点,中午与晚上都到曾国藩家用餐。
曾国藩只要从朝房退回,都要抽空去看看郭嵩焘。在曾国藩旬休时郭嵩焘也抽空陪曾国藩下下棋,谈谈心。有时还相互以诗相酬和,他们相处得十分融洽。郭嵩焘与李鸿章也从此开始正式交往。他们二人也真地按照曾国藩所说的相互切磋,相互砥砺,因此二人感情是与日俱增。
道光二十四年(1844)甲辰会试照例于三月初九日举行。曾国藩亲自送郭嵩焘与李鸿章入场。考完之后,曾国藩又亲自去接他们。大考之后,在曾国藩的盛情相邀下,郭嵩焘搬进了曾府。
考试结束,一切都已成为定局,只需等待结果。郭嵩焘住在曾府里也只是消磨时光而已。曾国藩上朝后,郭嵩焘就与李鸿章下棋、谈天,有时曾夫人也来听听他们二位关于天下大事的讨论。假如曾国藩退朝较早,或是旬休,则郭嵩焘与曾国藩出则同游,归则夜谈。
经过两次会试失败的郭嵩焘对此次考试也不敢说有多大的把握,心理上显然有点烦躁不安。曾国藩似乎敏感地觉察到了这一点,就问:
“筠仙好像对此次春闱信心不足?”
“是的,我好像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你如果真的感到没有什么把握的话,不妨先去试试参加今年的‘大挑’。这大挑是先帝乾隆爷定的,目的是从会试落第的人中挑选一些人才,或任教习,或任知县。我只是这么一提,但不知你意下如何?”
“倘若会试不中,能找个地方落脚也不错,去试试又何妨?”郭嵩焘表示同意。
于是,曾国藩又送郭嵩焘去皇宫午门参加大挑。前来参加大挑的士子为数不少,由于名额有限,所以竞争也颇为激烈。大挑是特科,不考文章,专以相貌应对录用。按规定,每二十人编为一组,郭嵩焘被编入了第二组中,这一组中有一位姓金的人,他相貌特殊——五官皆未坚守岗位,鼻子偏离正中,与嘴不够成垂直,眉骨一凸一平,耳朵看上去是常人的两倍大,而且耷拉着,因其五官分布失宜,所以就给自己取个能修正脸孔的名字——金正页,盖页者,脸之形也。他就站在郭嵩焘的前面。主考是位王爷,端坐在大堂之上,两边各有三名同考官。只听王爷点名:“金正页。”
“有。”金氏站到了各位考官面前。各位考官抬头一看,无不大吃一惊,同来参加大挑的人无不掩口而笑。忽然,王爷以掌拍案,大声地说:
“好个金正页!”王爷的这个举动把金正页吓了一跳。大家以为王爷非嘲弄他一番不可,然而,出人意料的是王爷又高声喊道:“此人中选,入大挑一等成绩。”
几位陪考官相顾愕然。其他前来应“挑”者无不面面相觑。同考官询其原因,王爷说:
“大清国用人,惟才是举,不以貌取人。此人相貌如此,却敢来赴大挑场,不有孔明之才,姜维之胆,怎敢如此。”于是,众皆哑然。
可是等到郭嵩焘站在王爷面前,王爷却又摇起头来,因为郭嵩焘既无金某之奇丑,也没有令王爷欣赏的高大魁梧的身材,结果,郭嵩焘连大挑也落第了,只能郁郁不乐地随曾国藩回去。郭嵩焘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等待着会试放榜,希望此科能中试。然而,金榜之上又没有郭嵩焘的名字。郭嵩焘又一次名落孙山。同时,郭嵩焘忽然又得知圣谕,明年照例特恩准会试开考,各省举人此科未中者,明年可以继续参加恩科会试。既然明年还有机会,那么今年就不必返乡了,在京师坐等吧。但是坐等却不能不吃饭,总得想办法找点事做,赚一点钱来维持生计,总不能长年吃住于曾国藩家呀。郭嵩焘又听说朝廷还要从部分会试落榜者中选招部分教习,于是,郭嵩焘又去参加了考试,幸而被录取,这样,郭嵩焘终于解决了在京的生计问题,至少到来年恩科会试时吃住不用愁了。
郭嵩焘当了教习,却没有多少事情可做,几乎等于闲职。这样,他仍然可以经常和曾国藩来往。有一天,郭嵩焘于街上遇见了丁酉同年江忠源,江忠源是科会试也不中,他也去参加了大挑。凭着他那魁梧的身材而被考官看中,据为大挑一等,江忠源日后很可能外放为知县。江忠源知道郭嵩焘与当朝翰林曾国藩关系不同一般,他想在外放做官之前能拜谒这位湖南的翰林。郭嵩焘得知此事,便义不容辞地把江忠源介绍给曾国藩认识,郭嵩焘领着江忠源来到曾国藩的面前介绍道:
“这位就是我们湖南的曾翰林。”
“乡人江忠源拜见翰林大人。”
“你就是江忠源?刘霞仙信中曾提到过你。观君相貌堂堂,定是正人君子。”曾国藩直视江忠源的双眼。
“在下新宁人氏,与郭嵩焘为丁酉同年。此次我是二度会试,又名落孙山。惭愧。”江忠源说着低下了头。
“屡试不中者,比比皆是,有甚惭愧?既为湖南老乡,又与筠仙有同年之谊,望今后能常来舍下走动,请勿见外。”曾国藩说。
“涤生兄有所不知,”郭嵩焘说,“忠源赴大挑已中选一等,不久就要外放为官了。”
“哦,是吗?”曾国藩说,“大挑也是仕途之一,他日地方上为官,事多且杂,应当勤于政务为是。”
“忠源谨记大人的教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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