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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千里赴试铩羽归
书名: 郭嵩焘 作者: 崔通宝 本章字数: 20095 更新时间: 2024-04-26 09:40:46
郭嵩焘在金榜上苦苦搜寻,却不见自己的名字,不禁喟叹一声道:“今科终是无缘了。”身旁的湖南老乡曾国藩抚着他的肩膀,轻声宽慰道:“古人云,有志者事竟成。贤弟年方二十一岁,来日方长,还怕没有金榜题名那天么?”
大凡读书之人,都想通过科举考试博取功名,而想登上科举考试的巅峰——进士,则必须要通过最初一级的考试——院试。清代的院试是由各省学政主持的考试,也是童生试的最高阶段。因为主持考试的学政称提督学院,所以这种考试又称为院试。通过这种考试的童生称为生员(或者叫秀才),他们将可以进入府、县学宫学习(这学习叫做“进学”)。
为了迎接来年(道光十五年)湘阴县院试,郭家瑞——郭嵩焘的第二任老师,建议郭家彪将儿子送到湘阴仰高书院就读。因为那里毕竟是县级学堂,教学正规,在那儿就读,既可以使孩子拓展视野,又能让孩子同其他优秀生做个比较,更好地促进孩子的健康发展。
郭家彪接受了这个建议,便与夫人商量,他们一狠心典掉十几亩土地,用这些银两作为郭嵩焘入书院的学费。经过初步考试,郭嵩焘以优异的成绩进入了仰高书院,同时郭崑焘也以合格的成绩进入这个书院。
仰高书院并不大,但是比起李选臣和郭家瑞的学堂大得多。书院共分两个教学馆,一是童生馆,一是生员(也即秀才)馆。两馆的人数约有百人,司业、博士、教习有六七人,他们大多是举人出身,文化功底相当了得。郭嵩焘兄弟是准备考生员的,所以都进了童生馆。郭嵩焘长于学习,善于钻研,进入了仰高书院,犹如游鱼入水,成绩更是迅猛地上升。司业、博士总是对他赞赏有加。同时郭嵩焘也因此惹来了一些嫉妒,以前屡次受到先生称赞的童生,由于郭嵩焘的出现都显得黯然失色了。嫉妒的眼神,报复性的言词不时地传来,只是郭嵩焘认为求学要紧,并不太在意这些。好在大多数童生惟业务是进,与郭嵩焘的关系都很好,再加上他在同学中不以才傲人,更迎得了许多同学的尊敬。
一年时间很快就过去了,经过仰高书院的学习,郭嵩焘兄弟都准备参加今年(道光十五年,公元1835年)的湘阴院试。郭嵩焘更是志在必得。就在郭嵩焘摩拳擦掌之时,突然,家丁张安赶到湘阴,招回了郭嵩焘。
招回他的原因是郭嵩焘的心上人陈思蓉病了。陈思蓉生病后,郭家彪依旧前去治疗,他与陈兴垲商定,如果大小姐的病像往年一样,则无须通知郭嵩焘。
可是陈思蓉今年的病似与往年不同,往年虽有不适,体温都不甚高,且一剂汤药服下去后,体热散去,只是身子虚弱,再加上适当的调理,不久即可复原。今年却是体温严重偏高,而且居高不下,几剂汤药服下也未见好转,甚至还出现了四肢痉挛现象。郭家彪预感到事情不妙,于是就对陈兴垲说:
“老哥,还是把龄儿给招回来吧。”
陈兴垲默不作声,他隐约地感觉到事情的不妙,但却并未料到可怕的事情会来得这么早、这么快,他的眼中不禁闪出了泪花。陈兴垲默默地点点头。郭家彪赶紧叫邹先嫂去郭家通知张安,再让张安立刻去湘阴的仰高书院将郭嵩焘招回来,越快越好,并要邹先嫂转告张安只通知说小姐生病,其他一概只说不知。
郭嵩焘兄弟二人赶了回来,郭崑焘直接与张安回家,而郭嵩焘则径直奔陈府而来。傍晚时分,郭嵩焘赶到了陈家。邹先嫂与邹妹儿正在门口张望,忽见郭嵩焘转过了墙角,邹妹儿忙说:
“娘,大少爷!”
邹先嫂上前一步,拽着郭嵩焘的衣袖,说道:
“你总算到了,可把我们给急坏了。大小姐病得不轻,她想见一见你。”
邹妹儿早已飞身向里面通报,陈兴垲迎了出来,郭嵩焘连忙施礼,然后迅速地往绣阁走去。二小姐陈隆瑞听说郭嵩焘来了,也舒了一口气,走到门口说:
“大少爷,快进来吧。”
郭嵩焘一眼看见陈夫人正以巾拭泪,连忙又给陈夫人施礼。然后起身走到大小姐的床边。陈夫人本来是斜倚在大小姐的床头,见郭嵩焘站到了床边,她便起身在室内转了小半圈,又在凳子上坐了下来。
“大小姐,蓉儿,”郭嵩焘握着陈思蓉的手,感到她的手很烫很烫,“蓉儿,郭先杞来看你了。”
陈思蓉分明感觉到心上人就在自己的身边,可是自己的眼皮仿佛有千斤重,怎么也睁不开。直到郭嵩焘握着她的手时,她仿佛获得了无穷的力量似的,终于舒展眉睫,睁开眼睛。她还想抬起头欠欠身,可是整个身体动也未动。但是郭嵩焘看出来了,于是就说:
“蓉儿,你躺着别动,也不要讲话。”
“先……杞,你……来了。”陈思蓉的脸上浮起一丝笑意。
“我来看你了。”
“你……应该在……在书院念……念书。”
“听说你病了,我特地赶回来看你的。”
郭嵩焘看着陈思蓉苍白的脸,心中泛起了一阵辛酸。这是陈大小姐吗?聪明、美丽、多情的陈大小姐,怎么转眼间成了这副模样?郭嵩焘紧紧地握着陈思蓉的手,生怕一松开,就再也抓不住了似的。面对体弱多病的恋人,郭嵩焘有万语千言也不知从何说起,只觉得就这么坐着,守着她,比一切都好。
不知过了多久,郭嵩焘的父亲进来了,后面还跟着两个人。郭家彪先给大小姐把了一下脉,皱了皱眉,没有说话;又一个高高瘦瘦的人也去给陈思蓉把了一下脉,看了看大小姐的脸;第三个人也是如此。三人又都默默无语地转了出去,这后来的两位是陈兴垲派人从长沙城里请来的名医,他们三人把过小姐的脉后走出了闺房。郭嵩焘看着他们,陈夫人也看着他们,可是他们却并没有说一句话,只是默默地转了出去。
在大厅里,他们三人都没有发表意见,陈兴垲见他们表情严肃,心里感到异常紧张,但是他还是强打着精神问:
“请问三位,大小姐的病情如何?”
“唉——”郭家彪只叹了口气,并没有下文。
陈兴垲又将目光盯着刚请来的两位医生问道:
“二位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陈老爷,”其中瘦高个子说,“说实话,按照正常情况,令千金还仍在人世,真是一个奇迹。”
“是啊,”另一个人也说,“我也纳罕这件事,按照我们通常见到的情况来看,令千金能拖延到今天真的是一件奇迹。请恕在下无力回天。”
陈兴垲闻听此言,双泪如注,木然地坐在那里。郭家彪送走了两位会诊的医生,再转回来安慰陈兴垲说:
“老兄,一切都是天意,我的龄儿也是福分太浅。这一切都是命呀。”
陈兴垲稍稍定定神,起身往女儿的房间走去,他步履维艰,苦痛万分。郭家彪紧跟在后面。
郭嵩焘回头看见陈兴垲和自己的父亲,他轻轻地放下陈思蓉的手,跪到了父亲面前,说道:
“爹,你要想尽一切办法治好大小姐的病。我求求你了。”郭嵩焘满脸泪痕。
“孩子,起来吧,爹会尽力的,可是,你知道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
郭嵩焘明白父亲最后一句话的意思,知道一切都已无法挽回。他连忙转身又轻轻地握着陈思蓉的手,他仿佛能感觉到陈思蓉的血液在奔流,心脏在剧烈地跳动,他简直不敢相信,这个生命此刻、或许下一刻将在人间消逝,然而,这又是千真万确的,它将消逝,无论你怎样地狂嗥与呼唤,也无论你怎样地哀求与祈祷。此刻,郭嵩焘隐隐约约地觉察到生命的无常,他更加珍惜与陈思蓉在一块的分分秒秒,所以他干脆就坐在大小姐的身边,寸步不离。
天空深蓝,夕阳在山,一只孤鹜,横江西去,消失在邈远的境界里;而西风却又渡过湘江,爬上了半山坡,吹动着独立少年的衣衫。郭嵩焘静静地站在陈思蓉的坟前:
“蓉儿,郭嵩焘来看你了。你在那边一切都还好吗?你再也不会有疾病之痛,相思之苦了。蓉儿,我们不是盟誓过,比翼双飞,永不分离的吗?可是你没有实现你的诺言。我曾对你说过,我要考举人,考进士,我是想让你荣华富贵,夫贵妻荣,可是你却走了,我今后将为谁奋斗呢……”
夕阳落山,彩霞满天。郭嵩焘抬头四望,只见苍茫暮色从四面袭来。西风吹动,衰草有声,似轻轻絮语,又似幽幽泣诉。
“大少爷,”山下传来了张安的喊声,“大少爷,天快黑了,快回去吧。”
郭嵩焘又抬头看了看西天流霞,看了看黯黯长空,看了看悠悠湘江,又回过头来看了看玉池山顶,最后把目光又聚在陈思蓉的坟上。郭嵩焘长长地叹了一声:
“唉——”
然后,郭嵩焘把头沉沉地低下。张安走过来拽着他的袖子,郭嵩焘失神似地跟着张安往山下走去。
直到天色已黑,张安才领着郭嵩焘走进了郭家的大院,一进门,张安喊道:
“老爷,大少爷回来了。”
郭嵩焘的一家人都在焦急地等待着,听见张安的喊声,大家的心立刻宽慰起来。陈思蓉的病逝给郭家带来的悲伤不比陈家少多少。一连几日,郭家人都沉浸在无限悲凉的气氛中。特别是郭嵩焘,此种事情给他以极大的打击。他整天以泪洗面,茶饭不下,神思恍惚,夜寐惊梦,有时他独自在房,斜倚床头,看西风帘动,见帘外黄花,李易安的“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的句子不禁又勾起了他对陈思蓉的回忆。
半个月之后,郭嵩焘虽然情绪还是比较低落,但已不再垂头丧气了。主要是他的父亲作了多方劝导:男子汉当以事业为重,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方是男儿本色,不应总是牵挂儿女私情;再说,郭嵩焘作为郭家的长子,面对郭氏家族日益衰颓的局面,更有振兴家业重任在肩,如果一味地消沉下去,上对不起列祖列宗,下对不起父母兄弟。郭嵩焘似乎也能意识到,死者长已矣,而存者则必须苟且偷生的,所以他还是接受了父母的意见,继续去仰高书院读书。因为不久,湘阴县就要举行院试了。
经过此次与恋人死别的考验,郭嵩焘好像一下子成熟起来了。他回到书院后,越发勤苦,好像是想用过度的劳累来减少心理上的忧伤。他的弟弟崑焘也能看得出,却又无法去宽解,觉得也许只有这样,郭嵩焘才不会太痛苦。
教习对郭嵩焘的事情也很了解,却又是爱莫能助。虽然也旁敲侧击地讲过一些无关痛痒的话,可是郭嵩焘根本听不进去,最后,教习也只好听之由之了。
郭家彪在家闲着无事又想起了在仰高书院读书的两个儿子,在这种情况下他总是放心不下,因此找来了张安说道:
“张安,天气转凉了,在城里读书的少爷应该添点衣被了,你明天就送点过去。”
“是,老爷。”
“还有,你要问一问二少爷和教习,了解一下大少爷的基本情况。”
“张安记住了。”
张安带着郭家彪的指示一一去备办了。这时,门口传来了敲门声,郭崙焘匆匆地打开门一看,原来是邹妹儿。焘崙连忙让她进了院子。郭崙焘一边跑一边往里面喊:
“爹、娘,那边的邹姐姐来了。”
郭氏夫妇走出来相迎,邹妹儿上前施礼道:
“小女子邹妹儿拜见老爷、夫人。”
郭夫人搀起邹妹儿说道:
“无须这么多礼,来来来,这儿座。”郭夫人一直把邹妹儿送到了座位上。
“姑娘,”郭家彪问,“陈老爷近况如何?”
“最近,我们老爷的情绪基本稳定,只是有时想起大小姐,我们老爷、夫人还是会流泪。”
“唉,这是上天造的孽啊!”郭夫人感叹道。
“那么,姑娘,今日前来一定是有事吧?”郭家彪问。
“我们老爷叫我到府上来,请郭老爷过去一趟,至于什么事我也不知道,如果老爷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就请老爷与小女子过去一趟吧。”
“今日,我正好也没有什么事,你等一会儿,我收拾一下就来。”
不一会儿,郭家彪整理完装束,便与邹妹儿一块儿上路,直奔陈府而去。
陈兴垲正在家中等候。见郭家彪来到了,陈兴垲立刻出门相迎,宾主相携入客厅落座,邹先嫂把刚泡好的上等好茶敬了上来。陈夫人听说郭家彪到了也从房间出来,后面跟着二小姐陈隆瑞。陈夫人叫邹妹儿陪二小姐去后花园玩。陈夫人与郭家彪寒暄之后就坐在陈兴垲的旁边。郭家彪问:
“老兄差姑娘叫小弟来有什么事么?”
“是有点事要与你商量商量。”
“哦?不妨说说看。”
“我们两家本来就要成为亲家的,而我们两家又本来是世交,亲家要是做成的话,不更是亲上加亲了?不想蓉儿命薄,与令公子有缘无分。蓉儿一走,给我们两家都带来了巨大的痛苦与创伤。”
“老兄就别提已经过去的伤心事了。眼下,你有什么事要与我商量的?”
“我在家同夫人商量过,陈、郭两家的联姻本是上天注定。令公子一表人才,将来定能成大器。我想如果我们把二丫头瑞儿许配给令公子,不知你意下如何。所以我特地差遣小丫头请你过来商量商量。”
郭家彪感到诧异,却也十分高兴。因为这样,陈、郭两家又可以世代交好,真是天注情缘。但是郭家彪还是有点担心,便说道:
“这桩事好是好,但不知你们二小姐意下如何;还有龄儿经受这次打击后,心灵的创伤还未熨平,他的心可能还停留在大小姐那儿,不知一下能否收回来。”
“这也就是我找你来商量的原因,我与夫人能感觉到我们的瑞儿对令郎的感觉不错,只不过这种感觉还没有上升到那种儿女私情,我相信,只要我们稍加劝说,瑞儿应该不会反对的。男婚女嫁本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孩子应该遵从父母的意愿。”
“老兄之言有理。瑞儿是蓉儿的妹妹,有许多地方与蓉儿相似。我想我去劝劝龄儿的话,应该没有问题。再说这是件喜事,我完全同意。”
“听说令郎马上就要参加院试?”
“是的,也不知这次考试将会如何,蓉儿去了,给他的情感打击不小,但愿不要影响他的考试。”
“这次考试是什么时间?”
“大约还有半个月。”
“这样吧,等令公子参加完院试之后,你再与他谈,免得考试时节外生枝。”
“这样也好,考秀才可是科举的第一个台阶,不可轻视,还是老兄想得周到。”
“这事一成,我们又都是一家人了,还客气个啥?”
“我回去与夫人再商量一下,寻找一个理想方式,选择一个最佳时间,来与龄儿谈谈这事,我想这件事一定会成功的。”
郭家彪说着说着有点兴奋起来。陈兴垲夫妇对郭家彪的反应比较满意,脸上出现了真挚的笑容。这时,他们才从蓉儿去世的压抑氛围中解脱出来。陈兴垲夫妇留郭家彪在家中进行热情的款待。饭后,郭家彪稍事休息便告辞了。
郭家彪的态度比较明朗,所以在郭家彪走后,陈夫人来到了二小姐陈隆瑞的绣阁,把父母的想法同她说说。陈夫人拉着二女儿的手坐在床边说:
“瑞儿,你知道,陈郭两家就要成为亲家的,可是,你姐姐蓉儿已经走了,一切又都泡汤了。”
“姐姐命薄啊,与郭公子有缘无分。”
“郭公子对蓉儿可是一片真情。”
“郭先杞的确是个有情有意之人。”
“郭公子现在还只是个童生,可你爹认定他将来一定会飞黄腾达的。蓉儿要是在世的话,将来一定会跟他享受荣华富贵的。只可惜,这对蓉儿来说只是一个梦,一个永远也醒不来的梦。”陈夫人说到这里,话语之中又流露出了一点伤感。
“娘,这些都让它过去吧,不要再提了。”
“好好,娘不提了。”陈夫人稍稍地顿了顿,仿佛自言自语地说道,“不知道陈、郭两家能否再续姻缘。”
“再续姻缘?”陈隆瑞不解地重复了一句,并追问道,“娘说再续姻缘是什么意思?”
“我和你爹商量过,总认为不能因为蓉儿去了,陈、郭两家的姻缘就断了吧?我和你爹要是有意将你许配给郭家大少爷,想必你不会反对吧?”
“这——”陈隆瑞一时语塞,脸刷地一下红了起来,轻轻地把头低下。也许是太突然了,她在心理上没有准备;也许是对郭嵩焘的感觉不错,心理上可以认同父母的安排。
“瑞儿,你自己有什么想法吗?”
“娘,这种事,你叫女儿家说什么呀。”
“哦,瑞儿害羞,不好意思说。历来,儿女的婚嫁都是父母说了算,也就是说瑞儿同意了爹娘的安排了。”
“娘——”陈隆瑞把头扭到一边去。
“好,就这么说定了,我去跟你爹说去。”陈夫人转身去了客厅。
陈夫人把刚才自己同女儿的谈话讲给陈兴垲听,陈兴垲听后很高兴。既然陈隆瑞不反对,那么剩下的就是等郭家那边的消息了;如果郭嵩焘心理上能够接受陈隆瑞的话,那么,陈、郭两家再续姻缘也就算是定下来了。
郭家彪回到家中,先与夫人商量。郭夫人很是感动,想郭家这几年的情况是越来越糟,而陈兴垲竟然这样看重郭家,真是难得,她又觉得也许是自己儿子命中注定与陈家小姐有缘,郭夫人哪能不同意?于是,郭氏夫妇商量如何去与郭嵩焘讲明这件事情。最后,他们还是按照陈兴垲的说法去办,等院试结束,再找机会与郭嵩焘讲明。
郭嵩焘忙着参加院试了。随着考试的日子越来越近,郭嵩焘的学习也越来越紧张,好在郭嵩焘的心理已渐趋平稳,所以学习的进步比较明显。
几天之后,郭嵩焘进入了备考状态。弟弟崑焘也在努力学习,尽管他比郭嵩焘小五岁,但学习的劲头不比他差多少,郭崑焘也准备参加这次院试。因此,兄弟二人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郭嵩焘从考场里走了出来,感到一身的轻松。他对此次考试比较满意。弟弟郭崑焘考完后也比较兴奋,脸上也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兄弟二人刚刚走出考场,就听佣人张安在外面喊道:
“大少爷、二少爷,老爷知道你们今天考试结束,特地叫我来接你们回去。”
“张安叔。”郭嵩焘兄弟二人同时称呼。然后郭嵩焘说:
“张安叔,考试已经结束了,离放榜还有十几天时间,本来我是应该回家看看的。只是我与同学约好了,考试之后,我要去玩玩散散心。这样吧,你把我们的行李、书本都带回去,崑焘也回去,我散心回来,还想看看放榜的情况。”
张安听从大少爷的安排,与郭崑焘一块儿回家。
考试已了,郭嵩焘闲来无事,上街上溜达溜达。湘阴县城并不大,街面也不甚繁华,商店与酒馆的招牌都显得无精打采的。他走着走着,忽然停了下来,目光凝注在街巷口的几个人的身上,只见他们缩作一团,浑身哆嗦,口水直流,他知道这几个人是鸦片烟瘾又犯了,没钱进烟馆。郭嵩焘向来反对别人吸食鸦片,对于中毒者,他投去的是同情甚至是鄙夷的目光。小小的湘阴县城,只要半天功夫就逛完了,以前他却没有逛过,也许是学习太忙,太紧张,而没有时间去消闲吧。
逛完了湘阴县城后,郭嵩焘与约好的几个同学一同外出游玩散心,他们要去的目的地是湘阴县北七十里的玉笥山。玉笥山下的汨罗江乃屈原怀石自沉处。郭嵩焘对屈原崇高的人格十分仰慕,早就希望有机会去瞻望屈子遗踪,缅怀英灵了。
郭嵩焘一行人天蒙蒙亮就出发了,直到太阳偏西时分才到达玉笥山脚。玉笥山其实只是一个不大的山丘,山上古木参天,蓊郁葱茏。一条铺满鹅卵石的小路在浓荫的掩映下曲曲折折地向山上延伸。郭嵩焘一行人沿着小路而上,不过百米,就来到了屈子祠前。这屈子祠原址在汨罗江边,由于屡浸于江水而毁。八十年前,由当时的湘阴县令移建于山上。屈子祠正面是一堵牌坊式的高墙建筑。正门顶上是两层高挑的飞檐,绿色琉璃覆盖于其巅,正墙之上方中间是一块匾额,上书“屈子祠”三个遒劲有力的大字。走入大门,里面是一个大厅,大厅里有木刻《史记》中的《屈原列传》,横梁上有“争光日月”的金字匾额。穿天井过中厅,就到来了屈原的塑像前。
郭嵩焘站在屈原人像前,沉默良久。这就是屈原吗?头戴高冠,身配长剑,颧骨突起,面庞瘦削,双目前瞻,唇吻紧闭。郭嵩焘仿佛又看见了那个披发行吟、遥望郢都、忧心如焚而徘徊于江边的大诗人形象,也仿佛看见了屈原目光中燃烧的火焰。于是郭嵩焘不禁沉吟起《离骚》中的诗句:
长太息以掩涕兮,
哀民生之多艰。
郭嵩焘等人走出屈子祠,又来到了独醒亭。此亭得名于“举世皆醉我独醒”的名句。不远处还有“骚坛”,郭嵩焘登上骚坛放眼望去,此时正值夕阳西下,晚霞给凝重的屈子祠涂上一层明艳的色彩。
是夜,郭嵩焘等宿于屈子祠附近的旅馆。头枕玉笥山,耳闻汨罗浪,郭嵩焘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以前他一直想来拜见屈子祠,如今如愿以偿了,躺在床上,无限遐思如不绝之春水浩浩汤汤。屈原的人格与精神已与自己的心灵合而为一体了。
次日,他们又追寻了屈原的自沉处,拜祭了十二疑冢等处,再到其他一些地方游玩散心。一旬时间,转眼间就过去了,他与同学返回湘阴县城,想确切地知道考试结果。
到了放榜的时间了,郭嵩焘与许多应试童生一样,心情比较紧张激动。郭嵩焘一看自己榜上有名,而且排名第二,他高兴得心花怒放。在这个榜中,他无意间发现了吴英樾的名字。吴英樾来考试,郭嵩焘居然一点也不知道。他继续往下看时,又发现了自己的弟弟崑焘也榜上有名,虽然排名靠后,但是毕竟是通过了院试了。这对于一个比他小五岁的郭崑焘来说也的确不容易。
郭嵩焘带着两张大红证书,高高兴兴地往家走来。他知道秀才只是科举之路的起点,以后的路还很长很长。
在离家不远处,他一抬头看见半山坡上陈思蓉的坟墓。于是,他刚才那份高兴的心情一下子转为惆怅,要是蓉儿活着那她该有多高兴呀,可惜!可惜!在不经意间,郭嵩焘的双脚向那座坟茔走去。来到坟前,郭嵩焘轻轻地蹲下身子,又轻轻地打开包,把自己的考试成绩拿出来,放在陈思蓉的坟墓前,说道:
“蓉儿,你一个人在这儿肯定感到寂寞吧,我特意来看你来了。你看这是我的考试成绩,我曾对你说过,我要考举人,考进士,这只是我走出的第一步。你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吧。”
春风吹动,郭嵩焘的衣服在微微地摆动。郭嵩焘在陈思蓉的坟前徘徊良久,方才离去。
郭家彪见大儿子回来,自然满心欢喜,当他得知两个儿子俱已通过院试更是喜上眉梢。可是,郭嵩焘把两张证书交到了父亲的手中后,便低头走进了自己的书房里去。郭家彪明白,“红袖添香夜读书”,可郭嵩焘方才只念到个秀才,而“红袖”已逝,心情自然不会太好受。
书房看来是经过精心收拾布置过的,案头放着“四书”“五经”,笔墨纸砚一应俱全。郭嵩焘进屋后,并未看书也没有写字,只是静静地坐着,双眼时睁时闭,似若有所思,又似若有所失。
几天之后郭嵩焘的心情渐渐开朗,也有了一些笑容。早晨闲来无事,郭嵩焘抽了一本《易经》,在自家前院的小池边读。父亲郭家彪踱了过来,脸上挂着朝霞般的微笑。郭嵩焘看见父亲走来,便向他问了早安:
“爹,早。”
“嗯,龄儿这一早看什么书?”
“《易经》。”
“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凡成大事者必经磨难,正如孟子所言:‘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龄儿初试生员即遭感情挫折,盖此类也。是上天也将降大任于龄儿乎?”
“爹,龄儿未必能担大任,但我也决不会给郭家丢脸。”
“好,有志气。前几天,我去了你陈大伯家,他又谈到你。”
“陈大伯还好吧?”
“都好。龄儿,你还记得陈二小姐吗?”
“瑞儿,我当然记得。”
“你觉得瑞儿的禀性怎么样?”
“瑞儿可是个好女孩,聪明、美丽、热情、大方。她的禀性与她姐姐差不多,在大家闺秀中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女子。”
“假如让这样的女子给你做新娘子,你愿意吗?”
“那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的呀。”郭嵩焘说。说完之后,郭嵩焘又觉得父亲的话似有弦外之音,不免有点诧异。一大早父亲与自己谈论这个话题,肯定有其个中原委,便接着问:“爹,您一大早问这样的话是什么意思?”
“是这样的,”郭家彪笑道,“你愿意给陈大伯当女婿吗?”
“我本来就应该是,可是——”
“那么,现在呢?”
“这——”郭嵩焘明白了,脸上有点微红,但并没有明显反对的意思。
“陈老爷是认定你去做他的东床快婿了,虽然蓉儿去了,但是他还愿意将他的二女儿瑞儿许配给你,想必你不会反对吧?”
郭嵩焘由于没有充分的思想准备,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但郭嵩焘知道,既然父亲都这么说了,要想拒绝恐怕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是,要是答应下来,自己的感情上一下还接受不了。郭嵩焘手里捧着《易经》,面对一泓池水,静静地立着。郭家彪见儿子没有反对,就又补上了一句:
“很好,看来这事就这么定下来了,只要你不反对,这门亲事就算成了。”郭家彪说完扬长而去。
郭嵩焘拿书的手一扬,似乎想说什么,可是只是嘴唇动了动,并没有发出声,只愣愣地站在那里。早晨的阳光从院墙上照过来,郭嵩焘的脸在朝霞中越发英姿蓬勃。
郭家彪转回房里去,和夫人说了此事,郭夫人自是满心欢喜,夫妇二人当下就商量了郭嵩焘的婚事。郭、陈两家在这一代又结秦晋之好,虽然这中间历经坎坷,而结局毕竟是可喜可贺。郭氏夫妇想尽快地为儿子完婚,可是郭嵩焘却不同意办得这么快,他不同意并不是反对这门亲事,而是因为他在县城里听说了考试的事。去年省城举行了乡试大考,按照考试惯例,过两年才有下一场乡试大考,但是,今年道光皇帝特许恩准举行乡试(由皇帝特许的乡试、会试都可以叫作恩科)。所以郭嵩焘动心了,他想凭着自己刚刚参加完院试的热情,一鼓作气,再考个举人。既然郭嵩焘有如此想法,郭家彪更是高兴,娶妻成家也不在乎这一时,再说,亲事已经定下来,结婚只是早晚而已。郭嵩焘想参加乡试,郭家彪全家全力以赴地支持他。
郭嵩焘把这个情况与陈兴垲说了。陈兴垲也非常高兴:一则陈、郭两家联姻成功,二女儿将来终身有托;再则是郭嵩焘才十八岁就想参加乡试考举人,胆识过人。今年能否中举,陈兴垲认为无所谓,最重要的是年少的郭嵩焘有上进的思想,至于中举,陈兴垲认为只是早晚之事。
不久,郭嵩焘仍回仰高书院读书,继续学习《诗》、《书》、《礼》、《易》、《春秋》,还有《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几个月的时间转眼过去,郭嵩焘做好了应试的准备。
道光十五年(1835)恩科乡试定于八月初九日举行。郭嵩焘于数日前就赶到了长沙。长沙内渐渐地热闹起来,似乎满街走动的都是秀才,有钱的秀才后面还跟着个小书童。郭嵩焘此次是只身前往的,他没有要人送。不要人送的目的就是想让自己单独闯一闯。郭嵩焘到长沙后,先是报名,然后就躲进旅馆看书。由于时间不多,他也没有闲暇去注意长沙的街市,再说考举人只要一心读圣贤书即可,无须过问窗外事。
湖南的八月并不凉爽,陈兴垲夫妇在自家的客厅里对坐饮茶。陈兴垲一边摇着纸扇一边对夫人说:
“我早就说过,我们这个未来的姑爷将来定是大有作为的。”
“这次考试是乡试,可不是考秀才那么简单。考生是来自湖南全省的,竞争很激烈,郭先杞年龄与学力都不占优势,我感到他此次成功的把握不大。”
“这次中不中举都无所谓,反正后面的机会多得是。郭家彪说了,不论龄儿此次乡试中式与否,都让瑞儿与他完婚,你看这么做行不行?”
“我没有什么说的,这是好事呀。对了,瑞儿呢?刚才还在这儿的?”陈兴垲问。
“可能在后花园,我去看看。”陈夫人说完,起身向后堂的小门走去。
陈隆瑞坐在栏杆边,半低着头,眼睛对着草地,但似乎并没有看任何一株草,她一只脚放在地上,另一只脚无目的地来回搓着,陈夫人走到女儿身边坐下来,结果把陈隆瑞吓了一跳。陈夫人问道:
“瑞儿,你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
“不会吧,是不是在想郭先杞了?”
“娘!我没想他,他也不来看人家一眼,我才懒得想他呢。”陈隆瑞说完后仰起头来,看着天上不多的几片云,脸上有着幸福的笑容。
“还说不想,这不,话里都露出了破绽来,相思都写在脸上了。”
“娘,你说说,先前姐姐在的时候,他郭先杞是经常来,可是现在呢?”
“你姐姐命苦,你怎么还与你姐姐计较呢?”
“我不是那个意思,其实姐姐在的时候,我对他郭先杞也很好呀。”
“现在与那时不同了,那时他还只是一个童生,连个秀才都不是,如今他去参加乡试去了,如果能通过的话,那他就是举人老爷了。”
“那又怎样?”
“到时候,你嫁过去就是举人太太了。”
“我不知道我是否有那个福分。”
“有,肯定有。我们瑞儿的相貌就是大福大贵相。今天是秋闱的第一天,你知道吗?”
“知道,此时此刻,郭先杞一定在考场上答卷呢。”
“你觉得郭公子此次能中式吗?”
“我不知道,估计很难。”
“我和你爹已经商量过了,无论郭公子此次中式与否,我们都把这门亲事给办了。瑞儿,你在心理上可得有个准备。在家做姑娘,有娘疼着,有爹护着,一旦成了人家的媳妇,可不能再像在家一样了,一定要孝敬公婆,恪守妇道。一些纲常道义,娘平时教导你也不少,你一定要时时谨记。”
“女儿都记住了。我在家是个好女儿,出门也一定做个好媳妇。”
“有你这句话,娘也就放心了。”
三场考试结束,正值中秋佳节。郭嵩焘走出考场时,已是明月在天,桂花遍地。长沙城内的秀才们考完后都回家团聚去了。外地来的秀才则没法回去,只能住在旅馆里。郭嵩焘自然也是回到旅馆。他对这次考试不甚满意,所以躺在床上略略带点闷气。
明月穿过窗子照将进来。郭嵩焘躺了片刻,无法安眠,遂起身踱到户外。毕竟是中秋了,夜晚较凉,郭嵩焘感到了一丝凉意。中秋的夜晚,万家灯火,万家团圆,长沙城里处处洋溢着团聚喜庆的氛围。郭嵩焘独自一人徘徊在街道上,微风吹来,树影斑驳。头上是碧蓝的天空,千里皓月,此情此景,自然而然地令郭嵩焘诵起了苏轼的《水调歌头》来: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吟罢低眉,万千思绪,涌入了脑际,陈思蓉的形象又出现在自己的眼前,一颦一笑,历历如在目前;接着便是陈隆瑞,举手投足,美目流盼,也分明展现在眼前;还有活活泼泼十分机灵的邹妹儿。郭嵩焘情不自禁地自言自语道:
“唉,人间月半,天上月圆,可是月在天上能团圆,我在人间却独处。
“蓉儿离去已有一年了,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呀。蓉儿孤坟在半山坡上,面对这轮满月难道不感到寂寞与孤独吗?阴阳两界,无法交通呀。
“瑞儿此刻也许正在后花园独坐,仰对明月,是想姐姐呢,还是想我郭先杞呢?
“爹娘此刻会在家干什么呢?我在长沙参加乡试,他们也许正为我担心呢……”
郭嵩焘在街道上徘徊多时。忽然从远处传来吵闹的声音,而且这声音越来越大。郭嵩焘觉得自己反正也是闲着无事可做,不妨凑过去看看。原来是夫妻二人吵架,了解一下原因:男人吸食鸦片成瘾,把家给败光了。今晚虽是中秋,可是鸦片烟瘾并不照顾人情,该犯的时候仍然要犯,那男的犯了烟瘾,逼着自己的女人把家里的钱拿出来供他去烟馆,那女人不给,故而相吵甚而至于相殴了。
这是别人家的私事,郭嵩焘也不便于插手,看了一会便退了回去。郭嵩焘自忖:看来,天下不能团圆的除了这些赶考的秀才外,还有虽处一室,却不同心者,其名义上是团圆了,实则不如分开更好,像这样大打出手就是团圆在一起又有什么意义?不过,害人的应该是那该死的鸦片,鸦片这种害人的毒品,怎么能让它如此泛滥,朝廷难道就不能出面管管吗?唉,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一个秀才焉能管得了这天下大事?
郭嵩焘默默地踱回了旅馆,长叹一声,往卧榻上一倒。
九月上旬放榜,是科乡试,郭嵩焘名落孙山。初次参加乡试没能入闱的现象应是正常,然而作为落榜者,内心总是不舒服的。
郭嵩焘回到了家中。落榜的消息并没有给郭家带来多大的打击。郭家彪认为以后的机会多着呢,倒是儿子的终身大事要紧。于是,郭家彪备好了聘礼,选了个吉日命人送过去。陈兴垲高高兴兴接下了礼物,并与来人商定婚礼的具体日期。他们将具体的日期拟在十月初五、初六两日。
郭家最近几年收成不好,外加上两个孩子在仰高书院读书,经济上显得很不景气,但是不管如何,郭家彪也不能减少长子婚礼的开支。他一定要把郭嵩焘的婚礼办得隆重热烈,十分体面。这样,一方面可以照顾到郭家的面子,另一方面也是给陈兴垲决定把女儿许给郭嵩焘这一举动的交代。可是家中资金确实不足,于是郭家彪不得不向外告贷。好在郭家是大户,郭家彪又是一个正直的郎中,所以大家都相信他,愿意把钱借给他。郭家彪从父亲手中接受良田近三百亩,最近几年已典当了不少,还剩下一部分,留着给佃户种,自己收一点租子,用以维持生计。家道中落,真是一日千里。
一切准备妥帖,婚礼如期举行,郭家用八抬大轿前去迎亲。一路上吹吹打打,热热闹闹。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向陈府开去。
陈家也开始忙碌起来。陈夫人脸上挂着笑容。陈隆瑞在自己的闺房里梳妆打扮。原来是为大小姐说媒的陈二嫂现在正在此处帮忙,帮忙的除了陈二嫂之外,还有邹先嫂、邹妹儿。二小姐陈隆瑞落座于妆台前,对着镜子涂脂施粉,淡扫蛾眉。不一会儿,只见陈隆瑞云髻高耸,金钗横插,头戴凤冠,耳挂步摇,身披霞帔,越发显得美丽动人。装束完毕,二小姐在镜前立起,旋转了一圈,自我欣赏,心中也比较满意。邹先嫂让她坐好,将红盖头覆于她的头上。陈隆瑞掀起盖头的一角对镜而视,与镜中的美人眨眼挑逗。邹妹儿更是或进或出,兴奋不已。整个陈府洋溢着一片喜庆的氛围。
陈兴垲与夫人在客厅里坐等,等女儿穿上新娘的盛妆,也等郭家的花轿。在等待中,陈夫人对陈兴垲说:
“郭家那边里里外外都是张安一个人张罗着,我们的瑞儿嫁过去后,生活上可能不太方便,能不能给我们的瑞儿找个丫头呢?”
“是啊,能找一个丫头是最好不过的了。这样,瑞儿过去后,生活会更方便些。”
“要找一个贴心的,又会干活的。”
“这恐怕不易吧?”
“老爷、夫人,”邹妹儿正端着茶来,“请用茶,小姐的新娘妆马上就要做好。”邹妹儿说完又回去给二小姐拿物品去了。
“老爷,”陈夫人说,“你看邹妹儿这丫头怎么样?她可从小就和瑞儿生活在一起,这十多年,她们同吃同喝,同玩同乐,她们名义上是主人与丫头,实际上就像姐妹一样,要是这丫头愿意去的话,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也不知道邹先嫂答应不答应?”
“我来找邹先嫂谈谈。”陈夫人说。
“你去吧,要是能行,那当然好,要是不行我们再想别的法子。”
于是,陈夫人转到绣阁,找到了邹先嫂,把自己的想法讲给了她听。结果邹先嫂满口答应,并且说就让邹妹儿马上随陈隆瑞的花轿一同去郭家。陈夫人听了十分高兴,对邹先嫂表示感谢。衣是新的好,人是旧的好,丫头与陈隆瑞从小一起长大,对陈二小姐十分了解,又非常关心,能处处为小姐着想,陈夫人怎么能不高兴呢?她把这个喜讯告诉了陈兴垲,陈兴垲也很满意。
邹先嫂把女儿叫了出来,跟她说了自己的安排,并且还开导她道:
“受人点水之恩,当以泉水相报(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老爷、夫人待我们可不薄啊。”
“嗯!”邹妹儿点头。
“大小姐不在了,老爷、夫人便把二小姐看成了他们的命根子。他们想找一丫头与小姐一块去郭家。他们了解你,想要你去。我们娘儿俩领了人家的恩惠不少,他们提出这个条件,我们有理由拒绝吗?”
“娘,你不用说,女儿明白,哪家佣人的女儿可以和小姐坐在一起聆听老爷的教诲?我也有点舍不得与小姐分开,再说,当佣人,到哪还不都一样?我与二小姐一同去郭家,就可以与小姐朝夕相处了,我当然愿意。”
“你能答应就好,你能明白更好。快去照顾二小姐吧,我们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呢,郭家那边迎亲的队伍马上就要到了。”
“嗳,我这就去告诉二小姐。”说着,邹妹儿就跑开了。
“邹先嫂,”陈夫人不知什么时候转了过来,“你的女儿没有反对吧?”
“回夫人,丫头高兴还来不及呢,哪有不答应的。”
“这就好。等会儿,你去小姐的房间,把盛衣服的箱子打开,挑几件漂亮又合身的衣服,把丫头也打扮一下,陈家过去的丫头可不能太寒碜了。”
“是,我这就去办。”
“估计小姐的衣服,她都能穿,你一定要挑几件很漂亮的。”陈夫人说完就走开了。
邹妹儿跑到陈隆瑞的身边对着陈隆瑞的耳朵把这个消息悄悄地告诉了她。
“真的?”陈隆瑞突然站起来大声喊,惊得在一旁忙着为她打扮的陈二嫂不知所措,她赶紧按住陈隆瑞,说道:
“斯文点,马上就要成为新娘子了,可不许再这样大喊大叫的,让人家听见了,会说闲话的,人家会耻笑的。”
这时远处传来了唢呐声、笙箫声,渐行渐近。郭家的花轿已经来到了陈家的大门口。陈二嫂、邹先嫂忙将二小姐按在了座位上,再为她整理一下妆饰,然后陈二嫂将红盖头往二小姐头上一披。这时由陈二嫂一人陪着陈隆瑞,而邹先嫂又赶忙帮自己女儿收拾收拾,收拾完后就送到了陈隆瑞的身边。邹先嫂对陈隆瑞说:
“二小姐,丫头跟你到那边去,能和你在一起是她的福分,万一丫头有哪点不如意,还请多多担待着点。”
“邹阿姨,你放心吧,她在生活上照顾我,我会像照顾妹妹一样地照顾她的。”
“丫头,”邹先嫂对女儿说,“这是你的造化,到那边去,你要好好地侍候小姐,凡事要听小姐的安排,娘不在你的身边,凡事都要靠你自己了。”
“娘,我知道,你放心吧。”
花轿在陈府大门前落下,笙箫唢呐声暂停,接下来是人声鼎沸。大家都在等待着新娘子的出场。陈兴垲与夫人步出大门外,双手拱拳向在场的人行礼,左右乡邻前来道贺的人还是不少。大户人家的千金出阁,可是一件大事,男女老少都想来看一看排场。其实每一位看客或者贺喜者都将给这排场添上新的氛围,再加上孩童们戏闹穿梭,整个场面显得更加有气派。自然陈老爷的脸上增光不少。
陈府的新姑爷走到了岳父岳母跟前,行了跪拜之礼。行礼完毕,郭嵩焘稍事休息,大家仍在急切地等待着新娘子出场。
首先出来的是邹先嫂,她满面春风,一脸笑意。前脚还未迈出门槛,就大声喊了起来:
“新娘子来啦。”
这一声把全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了,仿佛门口放着一块巨大的磁石,将所有的目光都吸引过去似的。在众人目光的聚焦点上,新娘子细步款款而来。左边是邹妹儿,她上着深蓝地儿浅花褂,下身是玄色裤子,脚下穿的是黑色千层布鞋;她的脸上也施了一点淡淡的朱粉,二目转盼多情又有神,胸前挂着扎着红梢头的独辫子。右边是半老徐娘媒人陈二嫂,青衣玄裳,在这喜庆的气氛中,这半老的徐娘依旧能显出几分风韵来。新娘子在这二人的搀扶下,走出了门槛。新娘头顶的凤冠被红盖头遮住看不见,她身披霞帔,外罩罗绫,通身朱红,白皙的双手分别由邹妹儿、陈二嫂揽着,罗衫下,绣花鞋头点点向前。
郭府之中更是热闹,大门张灯,二门接彩,前庭后院到处都是宾客朋友。
迎接新娘的花轿回到了郭家的大门口,院里所有的人都向外望去,有的还往门口挤,不过,人们还是自觉地给新娘子让一条路。花轿落地,邹妹儿掀起轿帘,搀出了新娘陈隆瑞。陈二嫂、邹妹儿一左一右搀扶着。郭嵩焘头戴无舌垂边灰色绒丝帽,身着桃红长衫,胸前佩着大红色的双心花,正走在前面引路。新郎官精神抖擞,容光焕发。
郭嵩焘引领自己的新娘子来到后进的客厅间。这时郭家彪夫妇已经被安排在主席两侧坐定,脸上绽开了幸福的笑容。堂倌在旁边看吉时已到,便宣布行跪拜之礼: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三是夫妻对拜。礼成之后一对新人被送进洞房。
郭家彪在外面招呼客人入席开宴,宾朋纷纷落座,接着是觥筹交错,接着是起坐而喧哗。郭嵩焘把新娘子送入洞房,嘱咐新娘两句后,就出去陪客人了。
洞房设在后进客厅的西首第二间。陈隆瑞顶着红盖头独坐在床边,透过红盖头她隐约地可以看见闪烁的红烛光。已经做新娘了,陈隆瑞心中特别高兴,能嫁给一个自己比较敬佩的人,心中的幸福感更是油然而生。陈隆瑞细听左右无人,便偷偷地掀起红盖头的一角来打量一下自己的新房。门窗看来都是新漆过的,因为隐约还能闻到油漆味;窗户也是重新裱上了新纸,而且还贴上各种窗花,这些窗花都是彩色剪纸,剪的大致都是龙凤呈祥等图案;靠近墙角的是两只大木箱,大约是用来盛衣被的;箱子旁边还有一个书架,书架上放着大半架书;窗下有两张椅子,椅子不高,木制的;椅子间还放着一张小几;房子偏中处放一张八仙桌,桌上放着蜡烛台,四支红烛正跳动着红红的火焰,照得室内通明;烛台旁边还放着一个小酒壶和两只小酒杯,那是新夫妻二人用来最后行合卺之礼用的(小户人家一般都不用这个礼节了)。陈隆瑞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床铺。这是一张枕木镂雕架子床,床上铺着腥红的衬单,衬单上也是龙凤呈祥的图案,床里边叠着绿色丝绸面料的被子,床头放着一双鸳鸯枕;她又侧头看了看素色罗帐,帐钩上红缨长近一尺,帐沿是红绸刺绣──鸳鸯戏水,花开并蒂。她还想起身看看床的另一头的外面是什么,忽然,听见门响了一下,陈隆瑞迅速地将红盖头放下并坐定,心口怦怦地直跳。进来的不是新郎而是邹妹儿,她正端着一碗茶来,说道:
“小姐,口渴了吧?先喝点茶。”
陈隆瑞吁出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外面的客人还没有散去,大少爷一时半会儿还回不到新房来,我来陪你说说话吧。”
陈隆瑞点头。
约莫初更三点(晚上八时三十六分),客人方才退尽,郭嵩焘与父亲送走了最后一批客人。之后,郭家彪对儿子说:
“去吧,回房去吧,外面的事不用你来操心,一切都由爹来安排。”
“好吧。”
郭嵩焘尽管感到有点累,可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所以郭嵩焘仍然是精神焕发,再加上席间饮了点酒,面色红润,越发显得神采奕奕。郭嵩焘来到了自己的新房前,想举手推门,却感到一阵羞赧,略作迟疑,郭嵩焘还是举手推门,可是门没有推开,于是他用手敲门,只听门里传出了咯咯咯的笑声,邹妹儿正在里面乐着呢。
“邹妹儿,快开门,我是大少爷。”
“大少爷是谁呀?我不认识呀。”
“你想怎么样?想要红包,你开个价来。”
“新郎官好大的口气,我可不敢收大少爷的红包,听说大少爷是个神童才子,我想试试大少爷的才能。当年苏小妹曾三难秦少游,那么,今天我也要请大少爷来对对联。”
郭嵩焘无可奈何,只得接受挑战,便说道:
“请邹大小姐赐教。”
“好,新郎官听好。上联是:美才子,俏佳人,世间少见。”
郭嵩焘略作思索,觉得此联并不太难,却也颇刁钻,于是郭嵩焘用了一个比较刁钻的下联:“下联我对:大少爷,小女子,地上多闻。”
邹妹儿没有想到郭嵩焘的下联对得这样快又这样怪,似乎还有占便宜的意思。陈隆瑞坐在床边暗笑,因为她知道凭邹妹儿那三脚猫的文才,焉能斗倒郭嵩焘。这时邹妹儿又出了一个上联:
“餐秋菊,食玉英,焉能果腹?”
这一联出得好,郭嵩焘与陈隆瑞都很惊诧,因为这个上联颇有文化底蕴,一时间要想对个下联还颇不容易,陈隆瑞也在考虑下联,还未能及时对得出来,只听郭嵩焘在门外对道:“追明月,逐春风,却可洗心。”
邹妹儿一听,这么难的上联郭嵩焘也能这么快对上来,情急之中,她还没有想好第三个上联,于是她随口从对韵中说了一个上联:“女子眉纤,额下现一弯新月。”
这一联郭嵩焘早在八年前就对过了,因为他的母亲教他学对联时就用这本韵书的,今天邹妹儿如果不提这个对联,他都快给忘掉了,于是脱口而出:“男儿气壮,胸中吐万丈长虹。”
也许邹妹儿这最后一联是有意针对今天晚上此情此景的。她佩服郭嵩焘才思敏捷。不过,这也令郭嵩焘感到高兴,他没有想到,这个陪嫁过来的丫头还是有点文采的人。邹妹儿迅速地将门打开,恭请新郎入洞房。邹妹儿将郭嵩焘扶到新娘跟前,将陈隆瑞的双手交到郭嵩焘的手中,说:
“小女子邹妹儿祝你们花开并蒂,比翼双飞,百年好合,永结同心。”邹妹儿说完转身退出了新房,并掩上了门,又侧耳在门外往里面听了听,然后一缩脑袋,做了个鬼脸,便快步地走回了自己的房间。邹妹儿房间安排在郭家彪夫妇的隔壁间。
郭嵩焘脱下了外罩的胸花,放在坐椅上,满脸笑容地走到床前。陈隆瑞坐在床边等待郭嵩焘来揭去红盖头,她这时激动的心儿直跳。郭嵩焘伸手要去揭时,却又停了下来,回过头来看看闪烁跳跃的烛光;陈隆瑞以为刚才郭嵩焘能揭去她的红盖头,可是没有,所以她只得坐着等待,正在她考虑郭嵩焘为什么不揭红盖头时,转瞬间,红盖头却向上飞去,面前站着自己的夫君郭嵩焘。陈隆瑞恍惚间,美目左右一盼,又羞涩地低下了头,仿佛弱花照水,柔情万种。郭嵩焘伸出双手握着妻子的手,将她扶起,四目对视,郭嵩焘心花怒放。只见陈隆瑞头戴凤冠,身披霞帔,满面春光,婷婷玉立,郭嵩焘轻轻地将她揽入怀里,陈隆瑞身上的香气袭来,令郭嵩焘更加兴奋。过了许久,郭嵩焘夫妻二人分开,郭嵩焘将妻子扶到八仙桌边站定,自己往桌上的杯子里斟酒,然后与妻子交臂而饮,名之曰合欢酒,也叫合卺。旧制乃用葫芦剖为两半,夫妻二人各执一半斟酒,葫芦味苦,酒是甜的,意为夫妻二人同甘共苦。现在也不必拘于旧制而取葫芦,用酒杯表示一下意思即可。
二人放下手中杯,相向而立,郭嵩焘扶着妻子坐下来,说:
“娘子请坐,我郭先杞能娶到你这样如花似玉的人为妻,已是心满意足了。”
“有夫君这句赞美之辞,我非常高兴。”
“娘子一定是饿了吧,叫外面送点吃的进来怎么样?”
“不必麻烦了,再说我也不饿。”
“不会吧,我去叫。”郭嵩焘说着便站了起来。
“不用。”陈隆瑞连忙起身拽着丈夫。
郭嵩焘见她执意拒绝,也就作罢,便回转身来把妻子拥在怀里,亲吻妻子的额头。陈隆瑞贴在丈夫的怀里,接受着丈夫的幸福的吻,送过了额头,又送上眉睫,再送上面庞,再送上红唇,二人紧紧地拥在一起。
外面十分安宁、静谧,明月斜挂,秋虫不鸣。新房里红烛高照,烛花闪烁。人间天上俱相似,相亲相爱情依依。
陈隆瑞将脸转过来,伏在郭嵩焘的肩上,继续享受丈夫的吻所带来的幸福与快乐。郭嵩焘轻轻地将她送到床边,说道:
“良宵一刻值千金,今天可是我们的好日子。不过,娘子折腾了一天,一定感到累了,还是早点休息吧,我来给娘子宽衣。”
“那成何体统?”陈隆瑞站起来说,“我是你的妻子,让你给奴家宽衣,传出去会让人家笑话的,还是我给你宽衣吧。”
“你不说,我不说,如何能够传得出去?来吧。”
郭嵩焘又伸手将陈隆瑞揽入怀中。
陈隆瑞热辣辣的脸贴在郭嵩焘的脸上,双眸之中透出的是幸福与美满的神情。接着二人是一番戏闹,剪灭红烛,放下蚊帐。鸳鸯共枕,永夜良宵。
婚事大操大办,脸上自然有了光彩,可是却掩不住郭家经济的困顿,豪门大户的脸面很难再撑下去了。刚刚结婚的郭嵩焘就隐隐地感到了生活的危机。春节快到了,先前借钱给郭家的人开始登门讨债了,这让全家人都相对愁叹。
郭嵩焘亲自出来与别人解释,对那些逼得实在太急的人郭嵩焘就设法先还,钱从哪里来?自然是郭家今年准备备办年货的钱。郭嵩焘认为还钱是大事,如果没有钱,过年就简单一点。郭嵩焘最担心的是刚过门的妻子,他对妻子解释道:
“我们郭家家道中落,每况愈下。娘子过来后,恐怕要受点委屈了。”
“夫君说的是什么话?结发同枕席,祸福共与之,况且君子忧道不忧贫,只要你志存高远,家里再穷我也不怕。”
“你真是我的好娘子。你说的一点没错,大丈夫处身立世就应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我郭先杞一定要到紫禁城参加殿试,要出人头地,光宗耀祖,振兴郭家。”
“你一定能成功的。”
“好!”邹妹儿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们的身后,手里捧着盘子,盘子里面有两杯茶,“将来我也和你们一块儿去北京见见皇帝和金銮殿。”
“你以为是下馆子吃饭那么简单?”陈隆瑞说。
“好,将来我带你们去北京。”郭嵩焘略略停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至于能否见到皇帝,这我就不知道了,而你邹妹儿想见金銮殿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我相信大少爷。”邹妹儿说,“凭他的才能,他将来一定能捞个状元或榜眼什么的。”
“那是以后的事,”郭嵩焘并未否定邹妹儿的话,“眼下,家中经济吃紧,娘子可能要受点苦,不会像你在娘家那么舒服,不过,请放心,我是不会让你们饿肚子的。”
“夫君,只要你用心求学,一切都会好的。”
“大少爷,”张安在室外喊了起来,“有人找。”
郭嵩焘跟在张安的后面来到了客厅。郭家彪外出了,家里的应酬自然由郭嵩焘来接待。来者不是别人,是西村地主的管家。郭嵩焘知道来人的目的,他一边走一边在心里盘算:家中已经不可能再拿出来任何钱了,怎么办?再动就是家里的房产了。房屋是绝对不能动的,那么能动的只有那不足二百亩薄田了。于是,郭嵩焘与来客周旋,最后典给他几亩土地方算了事。
陈隆瑞趁郭嵩焘出去时,写了一封短信交给邹妹儿,让她立刻回到陈氏的娘家。邹妹儿怀揣着信径自走了。
张安往老夫人(陈隆瑞进了郭家门,她就是少夫人了,而郭家彪的妻子自然就成了老夫人了)处送水,老夫人问他外面来人是干什么的,张安回答道:
“回夫人,来人是找大少爷的,大少爷正与客人在客厅里讲话。”
“是不是又来讨债的?”
“可能是吧。”
“唉!郭氏一门,门庭衰落,日子过到了这个地步真是要难为龄儿了。”
“大少爷办事一向都很有分寸,夫人请放心好了。”
“是啊,龄儿已经长大了。”
“夫人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没有了,你去吧。”老夫人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又低下头来继续教崘焘识字,此时四子郭少焘正在床头熟睡。
令人难熬的春节郭家总算在艰难中熬过去了,这其中也少不了少夫人的一分功劳。她上次派邹妹儿去自己的娘家,实际上去取一些银两来,一则帮助郭嵩焘度过难关,二则是开年郭嵩焘还要继续学习以便求取功名。
终于春风吹绿了湘江水,也吹绿了玉池山。一年之计在于春。郭家又在计划着一年的工作:郭嵩焘与崑焘还是继续读书去,崙焘与少焘留在家中。剩下的土地租给佃户,所收的地租供一家人的开支可能还不够,更何况还有两个人在外求学,所以郭家在经济上一定很是拮据,在这种情况下陈隆瑞对郭嵩焘说:
“夫君,上次我派邹妹儿回家取了些银两来,我知道你外出读书肯定要花钱的,家中的生活已经够紧的了,再抽出钱来几乎是不可能的,这点钱你先拿着。如果不够,我再叫邹妹儿回家去取一些来。我爹对你读书非常支持,愿意供你读,你一定要学有所成,不辜负老人家的期望。”
郭嵩焘对妻子十分感激。望着陈隆瑞那又热情而又诚恳的眼睛,郭嵩焘的心中油然产生了一种幸福感,同时一种强烈的追求感也突然产生。他愈加感觉到振兴郭氏一门是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郭嵩焘接过银两,放在桌上,又轻轻地将陈隆瑞拥在怀里。郭嵩焘对妻子说:
“去年恩科乡试我匆忙应考,时间紧,又学得不扎实,当时的心情也很差,故而致败。明年丁酉正科乡试,我还要去长沙,参加乡试。”
“那你打算去什么地方学习?还去仰高书院吗?”
“不,我想去岳麓书院。去年恩科乡试中举的人,岳麓书院人数为最。岳麓书院天下闻名,我早就想进去学习了。”
“我想也是,我也早就听说过岳麓书院的大名,你就去那儿读书吧。”
“娘子,你真好,有你这样的贤内助,我真是三生有幸呀。”郭嵩焘说着便在妻子的额头上吻了一下。这时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原来是邹妹儿往里面送茶来,正好看见他们这个亲热劲,邹妹儿立刻转过身去说道:
“小姐,茶来了。”
郭嵩焘略显尴尬,与妻子分开。陈隆瑞说:
“放着吧。”
邹妹儿放下茶,转身想退出去,这时郭嵩焘叫住了她:
“邹妹儿,等等。”
“大少爷,有事吗?”
“事情倒没有什么,只是有一个小问题需要解决一下。”
“不用说,我知道,下次进来时先敲门。”
“那倒也是,不过,我想叫你改口,今后别叫你的什么小姐老姐的,应改叫夫人或少奶奶才合规矩。”
“是,大少爷。”邹妹儿对陈隆瑞说:“大少奶奶,丫头退下了。”
“好你个死丫头。”陈隆瑞笑道,再转身对丈夫说:“其实她叫惯了小姐,我也听惯了,她改口不改口无所谓。”
“那可不行,我郭先杞可是知书达理之人,不能坏了规矩。”
“夫君,对了,你现在的名字好像是你做童生时用的吧。你现在已是秀才了,马上又要去考举人,还用学名恐怕不吉利,还是取个正式的名字吧。”
“对,我已经是秀才了,应该给自己取一个正式的名字。其实我也早就想好了,我给自己取的名字叫嵩焘,字伯琛。”
“读书人一般都还要给自己取一个号,那你给自己取一个什么号好呢?”
“我给自己取个什么号好呢?”郭嵩焘唧咕着,他抬头看见窗外是竹,窗帘上也是竹,于是灵机一动,说道:“有了,我给自己取一个带‘竹’意的号,让你看见了竹子就想到了我。我就取别号叫‘筠仙’或是‘筠轩’吧。”
“筠仙(轩),这个别号好。”陈隆瑞评价道,“竹,天生有节,虚中正直,遇阳春而不竞秀,临寒终而不变色,此乃大丈夫气概。筠仙(轩)这个别号取得好,不愧是秀才。”
湘江的春天来得早,湘江两岸早已是无边的绿色。鸟儿在枝头啁啾,花儿在春风中摇曳。春风温柔地梳理着山林与原野,万物欣欣向荣,一派生机。
郭嵩焘早已起床,陈隆瑞也在为丈夫忙着收拾物品与书籍。今天,郭嵩焘要离家去长沙岳麓书院求学。新婚燕尔,温存犹在,郭嵩焘舍不得离开妻子,可是为了求学,为了获取功名,为了郭氏一门的前途,他不得不离开。陈隆瑞明白,丈夫一去,自己将独守空闺,但是夫贵妻荣,夫穷妻贱,为了丈夫也为了自己,陈隆瑞只好去忍受那份难耐的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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