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林子周最新章节-免费小说-全文免费阅读-林子周作品-小说大全-七猫免费小说-七猫中文网
第十九章
书名: 时差十四年 作者: 林子周 本章字数: 21291 更新时间: 2025-03-07 14:24:19
01
“林小姐,这是我的名片,笑纳笑纳。”男人从手中的外套口袋里拣出一张名片来,“刚下飞机吧?你穿这么少,不冷呀?我们这里的三月天还是很冷的。”
林知鹊下意识接过那张名片。
寒意霎时像霜花不断凝结一般自她的肌肤上扩散开去,冷,不知是由外而内,还是由内而外,冷得她打了个寒颤。
“你看你抖了吧?你不嫌弃,穿我的外套?我刚刚跑了一路来,身上还有点热。”
有那么两秒钟,她恍惚得无法作答,只知道呆呆地看着男人的半框眼镜,眼前的世界似乎模糊了,又从不那么锃亮的金属眼镜框的某个点上逐步清晰起来,男人有些发油的额头、印着痘坑的脸,接着,是他递过来的外套上的烟与油垢味闯入她的鼻腔,她垂下视线,天地都好似颠倒一般,名片上的几个字掉入她的眼帘:天府房产,销售经理,张……
这是什么意思?
“不穿啊?我这外套前两天刚洗过的!你们女生爱漂亮,看不上这种简单款式哈。”男人把举着外套的手收回去,给自己找了台阶下,“你开门呗。钥匙忘记带了?”
钥匙……
“没事,还好之前杜总让秘书快递了一把给我,我带着呢。来,你借借……林小姐?”
她退开半步,仍没回过神来。
男人颇费几秒功夫,才用钥匙捅开了门锁,“这锁有点久了,生锈。”
门吱呀一声地被推开了。
屋内排山倒海扑面而来一阵沉甸甸的、干燥的空气。
是挟了太多的尘。
“嚯,老房子就是灰大。”男人用手扑散开面前的尘埃。
林知鹊寸步难行,只愣愣地站在门口,从男人身后望进屋里。
哪里都没有变,与她上次推开门时相比,哪里都没有变。还是那个鞋柜,那套沙发,同样的位置放着边柜,同样的位置放着绿植。
绿植枯掉了。所有的家具都静默着,好像被积尘扼住了喉一般。
鞋柜严丝合缝,摆在地上的,只有一双男式的旧皮鞋。
哪里都没有变,但不一样了。
“装修还是不错,以前做功夫就是细啊,这些木家具是真做得好。就是真的太旧了,得是九十年代建的房子了吧?那时候这就是最好的商品房了。幸好地段好,价格我肯定帮你们谈到满意……这植物真是可惜了……”男人一边不停说着,一边在客厅与厨房餐厅间走来走去。“不过,也有些难处,”他回过头来,自以为不露声色地,悄悄打量了一眼林知鹊,“林小姐,我多句嘴,你跟杜总是什么关系啊?”
林知鹊无心应他,只冷冷扫了他一眼。
“不方便说?明白!明白!工作关系!总之你也知道,这房子以前不大不小算是住了个名人吧,你应该知道吧?杜总的妹妹,是个小明星呀,我打听过,附近邻居住得久的,都知道。住在这房子里,那么年纪轻轻就死了,人买家一打听,肯定觉得这房子风水……”
男人的话说到这里,林知鹊猛然醒觉,脱口而出怒骂道:“你说谁死了?”
“啊?”男人吓了一跳,“不好意思,林小姐,我看你不姓杜,以为你不是他们家人,提起伤心事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你说谁死了?”林知鹊往屋子里逼进一步。
“……就是,杜总他妹妹,我没记错吧?是个选秀明星,叫杜思人……”
林知鹊怒吼:“你他妈才死了呢!”
怎么可能?林知鹊浑身发抖。她昨天才与她牵手看江。
“不是,你没事吧小姐?你是来卖房子的吗?这样,我打电话给杜总,搞错了吧?莫名其妙!”男人从外套口袋里摸找手机。
她逼问他,打断了他的动作:“今天是什么日子?几月几号?哪一年?”
“啧,真是个有病的啊?你出去出去啊,别进来我客户的房子里。哪里跑出来的?我一会儿喊警察来接你。”他马上一改刚刚亲切可掬的神态,瞪圆眼睛恶狠狠盯着林知鹊,好像可以用眼神将她钉在屋外,他开始打电话,第一次,甫一拨通就被对面挂断,他不死心,又拨第二次,总算被接听了,“喂?喂!您好杜总。额,是我呀,我是天府房产的小张。啊秘书的电话我有我有,我是想着直接向您复命嘛。咱们之前是说会有代理人过来……”
林知鹊大跨步走向前,一把夺过他的手机,放到耳边,开口说:“喂?爸。是我。”
男人恶狠狠的神情一下变得滑稽,林知鹊瞥他一眼,发现他的嘴唇在止不住地发抖。
杜慎在电话那头说:“哦,你到了,情况怎么样?”
“嗯,到了,正在办。没什么事,先这样。”
男人在一旁唯唯诺诺:“林小姐……你是跟令堂的姓是吧?不好意思,那要不我们还是……”林知鹊挂断男人的手机,那是一台小米智能手机,桌面上显示着日期:2019年3月11日。
“我们上楼去看看?我拍些视频和照片……”
“不用了。你走吧。”
“啊?”
“你走吧,快点滚。这房子不卖了。”林知鹊不想再看他一眼,扬起手,将手机递到他面前。
男人显然大为困惑:“不是,林小姐,刚刚是我不对,我也是看你一直不开口,突然的就发火,奇奇怪怪的,我误会了,我向你道歉,你不能说不卖就不卖啊,我跟杜总都谈好了的,合同我也带来了,这市中心学区房,好多客户排队想看呢。你消消气,我们再聊聊……”
林知鹊转过身,顾自环视着这房子。茶几上空空荡荡,电视机上盖着一袭已有些褪了色的红绒布,电视柜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排照片。
从左到右,从小到大。
女孩牙牙学语,女孩童稚无邪,女孩初初长成,女孩万众仰望。
女孩一直在笑。
林知鹊无助地望着照片里的杜思人。
“欸,林小姐,要不这样,你是不是累了?长途是挺累人的吧?现在天也快黑了,我请你吃个饭,去我们这儿最有名的老火锅。你休息一下,我们再谈正事。”
林知鹊转过头,失神地看着对方。
男人被她看得有些发毛:“额,你怎么了?这样子看我,我还真不好意思……”
“你走吧。”她喃喃地重复一遍。
“啊……”
她勉力维持着平静的语气,再次清晰地说道:“你先走吧,我再联系你。你放心,我就是有点不太舒服。”
“那,这附近有药店,我陪你去一趟?”
林知鹊不再搭理他,重又呆呆地看着电视柜上照片里的人。
“好吧,那我先走了,你随时给我打电话,不论几点,随时!”男人一边说,一边向门口退去。
林知鹊又忽然转过头:“等等!”
男人停住脚步,眼中期盼。
“你身上有没有充电宝?”
“哦,有是有……”他从随身腰包里翻出来递给她。
“我再还给你。再见。”她下达最终的逐客令。
男人总算心有不甘地走了。
林知鹊从包里取出早已没电关机了的iPhone与充电线。若这是一场梦,她在梦里唯一清醒的行为,就是总随身带着这两样东西。
这是一场梦吗?
许是太久没有充电,接通电源后,手机的屏幕反应许久才亮起正在充电的提示。
她向前走去几步,走到电视柜前,迟缓地蹲了下来。
杜思人在相框里,对着她笑,笑得眼睛弯成新月。
她问杜思人:“喂,我是不是做梦了?”
梦见我回到2005年,在这个房子里遇见你,坐在你的摩托车后座。梦见你对我笑,每天缠着我,在大雨天为我撑伞。梦见我喝醉了你拥抱我,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剧场里唱歌给我,约我去看秋天的银杏树。
现在天气那么冷,分明连春天都还没有过去,整个夏天,都是一场梦。
若只是梦,林知鹊想,那应该很快便可以回过神了吧?梦的余韵再扰人,也只是梦而已。
她伸出手指去碰,指尖划过杜思人的脸,相框玻璃上留下一抹痕迹,她碰了一指头灰。
她猛地站起身来。
身上不知是哪里在痛。一定不是心。她无措地四顾,转着身子,到处寻来看去,这么过了好一会儿,她总算意识到自己要找些什么,她低下头,撸起自己的衣袖。
被烫伤的几缕红色痕迹还在。是那里的皮肤在痛着。
不是梦。
她抬头,看一眼靠墙的窄楼梯,然后焦急地快步走上楼去。
绝对不是梦。
她猛地拧开杜思人的房门。
夕阳铺洒至床沿,尘埃在黄昏光照中,静静地浮沉。角落里那几摞按封面颜色分类的旧杂志如旧摆放着,墙上桌上的那些贴纸与画报也还在。
她忍不住大口呼吸起来,胸腔中猛然翻涌,好似要喘不过气了。
握在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开机了。
她低头去看。信号是满格的。
她划开锁屏,打开浏览器,意识到自己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她在搜索框中打了第一个字:杜。关联词是:杜鹃,杜甫,杜牧。
她要去触s键,却怎么也触不下去了。
若这不是梦。她抬起头来。那记忆一定发生了什么变化。是的,变化一定就在她自己的脑海里。历史已经改变了,她自小到大的记忆也一定有一些什么不一样。
她拼命地想,但什么都想不到,好似在不断地走入一个又一个死胡同。
她又低头,毫不犹疑地在搜索框里打入“卢珊”两个字。
翻了两页,相关的资讯,是某小提琴手、某书记、某公司法人,没有一个是她认识的卢珊。
林知鹊茫然地在房间里走了几步。
忽然,一件东西闯入她的眼帘。
那东西孤零零地放在再无一物的床头柜上。
那是一台老旧的,看不出牌子的银色吹风机。
她咬住自己的嘴唇,退后一步,转过身,飞跑着下楼,将窄窄的楼梯踩得吱呀作响,而后她又离开502,哐一下带上了房门,自5楼一路跑到楼底,跑出了单元楼。
小区里的树太过高大茂盛,仰起头,黄昏的天空被遮得断断续续。到处都安安静静。
林知鹊跑到小区门口,门卫老大爷正在发呆。
她诘问道:“你的扇子呢?”
大爷缓缓抬起眼:“什么?”
“我说,你的扇子呢!你刚刚不是在这摇扇子吗?”
“撒子?这么冷的天,摇扇子?你住哪一户的?欸——”
未等大爷说完,她拔腿便走,跑向小区外的街道,走得太急,一脚踩进路上积了污水的凹坑,水花飞溅上她裸露着的脚踝。
正好来了一辆出租车,向她鸣起喇叭。
她招手,车子停下,她上车,对司机报了某个宾馆的名字。
司机疑惑地问道:“哪里?”
她复述一遍。
“啊?你说以前旧电视台大楼旁边那个?那不是早拆了撒?我拉你去电视台好吧?”
“……拆了?”
“啊对啊,你是外地来的啊?怎么想起去那里?拆了多少年了,新电视台都盖起好久了,就在那块地方。走了啊?”车子起步。
林知鹊失去全身气力,呆呆地任由身子向后靠去。
车子开了许久,她终于说:“……去机场。”
“嗯?”司机望着后视镜里的她。
她小声地、无力地说:“送我去机场。”
“哦,好。美女,你嘴唇好像破了,要不要给你拿点纸巾擦擦?”
她正要开口,嘴唇上便一阵轻微刺痛,确实是破了,是被她自己咬破的。她不答话了,靠着车后座,闭上眼睛,再不去看这座城市的一切。
到了机场,她买了一趟即将起飞的前往华东的航班,逃也似的离开了锦城。
天已完全黑了。窗外的高空黑漆无星。飞行将近三个小时,她紧紧闭着眼睛,试图入睡,不知道是想忘记这一切,还是想重新回到梦中。她好像确实是睡着了,也确实做了一些梦,时断时续,模糊不清,又像是没有睡着,她能清晰感知到身边人在翻飞机刊,感知到空姐在机舱里走动分发饮料。
机轮撞击地面,她睁开眼睛。
广播里传来空姐甜甜的声音:亲爱的旅客朋友们,我们的飞机已经安全抵达华东国际机场,当前室外温度……
这里不是2005。
她跟着人群下了飞机,又跟着人群走出航站楼。
她已无法靠着自己的判断做任何事了。
她站在到达口,接机的车一辆接着一辆在工作人员的指示下开过她面前。天空好黑好黑。
她揉揉眼睛,眼睛发涩,是紧闭了一路的缘故。
不知要去哪里,逃命一样地回来,却不知要去哪里。
林知鹊解锁手机,漫无目的地打开通话记录,最顶上,一个名字跃入眼帘。
16:46,杜之安来电。
于她来说,距离这个时间点已经过去至少5个月了。
眼下这竟只是6个小时前。
她想起来了,杜之安是打电话来,责问她与杜慎沆瀣一气,要卖了杜家的老房子。
她回拨。很快便接通了。
“喂?”杜之安的声音。
林知鹊不答。
“喂?……知鹊?你是打电话找我吗?”对面显然有些讶异。
“……是。”她终于说出话来,她的眼睛也干涩,嘴巴也干涩,嘴唇上裂开的地方还痛着。
“什么事?你那边,锦城那边……”
“你在哪里?”
“我?我在家啊。”
“东江一品?”林知鹊说的是杜慎前两年新购入的常住房产。
“不是,在我自己的工作室这边,今天我没回去。”
“在哪里?把地址发给我。”
“什么?你要做什么?”
未等杜之安再问,林知鹊挂掉了电话,又站在原地发了一会儿呆。
她身后的航站楼如此明亮,指引着起飞与降落,她身前的夜又如此黑,茫茫一片,看不见任何去路。
杜之安终究是给她发来了地址。
她打车前往。
目的地是一栋高档的商住两用公寓楼。楼下的物业管家拦住林知鹊,对她一通盘问,接通了杜之安家里的对讲后,才总算将她放进电梯间。
杜之安满脸戒备地为她打开了门。
她静立在门前。
“怎么了?这么晚,有什么事?”杜之安退后一步,“你,不进来?”
她太恍惚了,她上一次看见杜之安,杜之安还是个14岁的少女。
就在昨天,好似就在昨天,杜思人与王一苒她们还在车上夸杜之安长得漂亮。
是的,确实是的,此刻她眼前的杜之安,活脱脱就是年轻时候的唐丽,未施粉黛时,素净温婉,气质大方。她从小就觉得杜之安的长相是最骗人的了,与内里恶魔一样张狂的个性一点也不搭。
林知鹊脱口问道:“你几岁了?”
杜之安莫名其妙:“什么?”
“你几岁了?”
“我几岁了?”杜之安不耐烦皱起眉,果然,恶魔的张狂样子一下就露出来了,“你几岁了?你几岁,我就几岁。”
“你比我大半岁。”
“半岁而已!你到底有什么事?你进不进来?你不是在锦城吗?怎么这个点又跑回来了?”杜之安转身向屋里走去。
林知鹊对着杜之安的背影问道:“杜思人在哪里?”
眼前的背影顿住了。杜之安回过头。
“你说什么?谁?”
“杜思人,在哪里?”林知鹊眨眨眼睛。她的眼睛太涩了。
“杜……你说姑姑?”杜之安的眼神闪烁。
“是。她在哪里?”
“她……你怎么突然说起……”
林知鹊用力地提起一口气,她听见自己的鼻腔发出嘶鸣。
“她死了,是不是?”
杜之安愣在原地,仿佛也一下陷入了某种黑暗的虚空中。
林知鹊向前走了两步,手颤抖着,去拽住杜之安的衣服下摆。
“是不是?”
杜之安问:“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她的脸上阴云遍布。
眼泪自林知鹊的眼眶中不断地涌出来。
她再一次问:“是不是?”
她就快要嚎啕大哭了。此刻,她竟觉得杜之安是她的同盟。
杜之安也掉出了泪来,无力地答她道:“是,她死了。很多很多年了。”
02
门铃连响了三次都无人应答。
看来是不在。
清早九点都不到,去哪里了呢?
杜思人冲着林知鹊紧闭的房门做了个鬼脸。好在她不是只知道粘人的幼稚小女生,她一边这样想,一边美滋滋地开始编辑短信:请问,林小姐在哪里?吃早饭了没有?睡得好不好?
发送。然后开始编辑第二条:我爸妈来接我,已经在路上了,我可以介绍他们给你认识吗?
编辑到一半,走廊上的某间房门打开,走出两个女住客,而后是短促一声尖叫,她抬起头来,对方捂住嘴,惊喜问:“欸,你好,你是杜思人。”
她笑眯眯答你们好。
然后就是合影签名一条龙,道过别,她赶忙一溜烟跑掉,生怕惹出更大阵仗,林知鹊要对她耳提面命。
回到节目组包的楼层,她四处闹腾一番,把所有人的房门铃都按了一遍,十分钟过后,卢珊顶着一脑袋乱糟糟的鸡窝冲出门来,一边骂她王八蛋,一边追打她,从走廊的这头追到那头,成功把整层楼所有选手和昨晚喝多了临时下榻的工作人员统统吵醒,房门逐一打开,然后就是鸡飞狗跳,哄闹一团,陶乐心听闻卢珊和杜思人打架,赶忙出门来看热闹,结果只看到她俩亲亲热热地在分食从林嘉嘉房间里抢来的特产糕点,杜思人还递到她嘴边问她要不要吃,她刚张开嘴,杜思人就面不改色地拿回去嗷呜一口放进了自己的嘴里。
可把陶乐心给气得。
这是总决赛日的次晨,日光和煦,一切都明媚无限。
杜思人乐不可支,眉目都在笑,她翻看糕点的外包装,这东西叫羊角蜜,薄薄的酥脆外壳,咬一口便流出糖浆,对她来说有点太甜了,她偷藏了两包在口袋里,然后把剩下的半袋统统塞给了陶乐心。
不稍片刻,她爸妈与小侄女之安便来了,催她去将行李收好。杜思人一边将叠好的衣服齐齐整整地码进箱子里。她妈妈任洁走进房间,站在她身旁。走廊上正聊得热络,她爸爸在与其他选手介绍本地的好吃好玩。
房间里只有她们母女二人。
她抬头看她妈妈一眼,马上便意识到一些什么。
“妈。”
“嗯?”
杜思人讨巧地笑:“你是不是有事情跟我说?”
“喔唷,你又知道了?”
她得意:“我当然知道啊,也不看看我是谁生的聪明小孩。有什么事情,快快说来。”
“你哥在楼下车里等。一会儿回到家,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
“谁啊?”
任洁在床沿坐下,停顿几秒,稍稍压低声音,说:“你哥的女儿。”
杜思人停下手里的动作,“……另一个?”
任洁皱眉:“你知道?”
她点头。
“什么时候知道的?安安跟你说的?”
“嗯,好几个月前的事了。”
任洁伸脚就蹬她女儿的屁股:“那你不告诉我和你爸?”
杜思人逃窜,“怪不得我!你们自己归园田居,几个月也不回来。况且我嫂子上次来也不提,我还以为她是来找你们告状的呢。”
“是,她也不提。”任洁轻叹气,“我们太对不起她。”
杜思人坐在地毯上,挨到任洁身边,去揉她的膝盖,好言安慰:“关你们什么事?是我哥对不起她。”
“什么你们?我们!我们杜家对不起人家!你也脱不了!”
“又关我什么事了?嫁出去的儿子就是泼出去的水了。”她想着讲句玩笑逗她妈妈轻松一些,正反他们也不会知道,她曾在4月的某个夜里,对她嫂子说过一句对不起。“那,那个女孩,今年多大了?”
“跟安安差不多大。安安不是91年夏天农历六月生的嘛,她隔一年不到,是92年,正月初十生的。”
杜思人就开始算:“正月初十,那是什么星座……”
她妈妈抬手敲她脑壳:“什么乱七八糟星座!总之,妈是想跟你说,不管怎么样,她没有什么错,她是最无辜的。你不是最会哄小孩子高兴了?妈不想给你负担,只是,这几天你要是有空,关照关照她,至少不要让她觉得我们不欢迎她。不过安安可能会不高兴,这就看你这个姑姑的本事了。”
“……妈,你做人够贪心的。”
任洁狡黠一笑:“我还不是相信我自己生的聪明小孩吗?”
杜思人只好幽怨地看她妈一眼,“你喜不喜欢她?她的性格什么样?”
任洁想了一想,“性格啊,性格其实是不太亲人,聪明是聪明,学习也好,就是比较自负,倔。但我还挺喜欢她的。”
“哦,我懂了,任老师,就是你们这些班主任最喜欢的那种,每天把头昂得高高的,次次都考第一名的小班长。”杜思人装作惋惜地摇头,“我们之安可倒霉了,就因为学习不够人家好,就不是奶奶最疼爱的小孙女了。我得跟她说说,让她努力学习。”
“瞎说八道!你就会挑拨离间。我是喜欢她心性高,要强,像我。不像你,从小到大吊儿郎当。”
杜思人丧起脸来:“怎么连我也被比下去了!”
“不比不比,你现在是大明星了呀杜思人同志,以后我和杜敬光同志都仰赖你了,你快快收拾吧,收拾好了咱们这就起驾,回了宫我再好生伺候你。”
“我累了,你帮我收拾吧任嬷嬷,收拾得好了,我重重有赏。”
她将脑袋倚在她妈妈的小腿上企图撒娇,结果非但没人帮她收拾,还换来一顿收拾。
很快,她们起程回家。沿途她看了几次手机,林知鹊没有回复她。
车子驶进小区,她又编辑了一条短信:我到家啦!
之安一路黏在她身边,就连坐车都要挎着她的胳膊,好像几次三番想找机会与她说几句悄悄话,终于在下车后,凑到她耳边对她说:“家里有不速之客!”
她玩笑一样批评之安:“你幼不幼稚?”
“是真的嘛!等一下你就知道了。”
一行人上楼,她们两个走在最前头,很快抵达五楼,思人身上没有钥匙,于是按响了门铃,任洁在楼下着急地喊:按什么门铃啊!等我们一下嘛!
她笑,心里觉得她妈妈小题大做,紧张过了头,好像她会不善待门后那个从天而降的小侄女。
任洁才刚吭哧吭哧地走到四楼的拐角,门就开了。
门里头站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鬓边散着两绺发,绑着马尾辫,漂亮的眉眼余着将褪未褪的稚气,面无表情。她开了门,就直勾勾地看着门外的杜思人,半点没有怯,似乎也不打算说话。
杜思人本想说你好,却忽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她的心头泛起一丝异样。
杜之安先进门去,凑近那女孩,语气不善地小声说了一句:“你挡到我了!”
那女孩瞥杜之安一眼,毫不客气:“是这地方太小,你不习惯了吧?”
任洁上楼来了。
“怎么还站在门外?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知鹊。”
女孩转过眼神来看杜思人,补充说:“林知鹊。姓林。”
那一丝异样愈演愈烈,在她的心里变成一场漫天的风沙或是大雪。
她下意识地问:“知鹊。怎么写?”
杜之安抢着答:“喜鹊的鹊!”
那女孩微微扬起下巴,纠正道:“是声名鹊起的鹊。”
任洁进了门,换过鞋,去揽女孩的肩,问她都在家里做了些什么,祖孙两人自玄关往屋里走。杜敬光搬着行李箱正走过楼梯拐角,嘴里在说:“我们小区的车真是越来越多,阿慎半天才找到位置去停。乖乖,你站在门口干撒子?”
杜思人呆呆地看着那女孩的背影。
林知鹊。
她的心里,在那漫天风沙大雪中,竟有一秒闪过一个问题:林知鹊是谁?
随即她想:我是不是疯了?
那两包羊角蜜还在她的口袋里,是她特意为林知鹊留的。
她爸爸来推她进门,换了鞋,她才终于将目光自那个女孩身上收回,不顾之安对她的热切呼唤,急匆匆地上楼将自己关进房间。
她晃晃脑袋,怀疑自己在做梦。
很奇怪,又一时说不出是哪里奇怪,某个念头好像就在她的脑海里盘旋,她明明看见它了,却怎么都看不清晰。
女孩说:“鹊,是声名鹊起的鹊。”
她听过这句话的。
甚至是同样的场景,上一次,她是站在门的里边。
她的心脏越跳越急,额上沁出了汗。
林知鹊。
她终于看清那个念头的片缕。
林知鹊。
她们叫同一个名字。
她用力闭上眼睛,绷紧了太阳穴。
她们……她们好像长得一模一样。
那个问题又闪现了:林知鹊是谁?
她猛地睁开眼睛。
她大踏步走到窗边,探出头去大口呼吸,怀疑是自己大脑缺氧。接着,她拿出手机,翻看了一遍她与林知鹊所有的短信往来,又打开相册看她与林知鹊的合照。
她拨她的电话。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请稍后再拨。
再一次。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
再一次。
——对不起,您……
她跑出房间,飞跑下楼,用最快的速度蹬上帆布鞋,在全家人大呼小叫着“你要去哪里”的话音里,抛下一句“小花找我我很快回来”就跑出了家门,门阖上前的最后一秒,她回头了,那个女孩正面无表情地坐在沙发上,低头按着手机。
这侧脸的角度,这不笑时就微微向下撇的嘴角,她是见得最多的了。
她迎面撞见正要进单元楼的杜慎。
“你去哪儿?”
“哥,”她飞速问他:“你女儿,叫什么名字?”
“我女儿?你见到了?叫林知鹊。我想要不要带她去把姓改了……欸——”
未等杜慎说完,她再一次拔腿就跑。
出租车行驶时,她拼命地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试图在脑海里的漫天风沙飞雪中厘出头绪。她们都叫林知鹊。她们长得……很像。但不是一样。毕竟她们年纪相差甚远。林……知鹊?是谁?疯了吧。当然知道林知鹊是谁。若是碰巧呢?一定是碰巧,碰巧名字相同、模样相像,或是她们间有什么血缘关系,既然名字相同,一定不算近亲,否则怎么会取一样的名字呢?或是,或是有一方冒用了另一方的名字?
她压根就不相信这些猜想。她的心里有另一个想法,但那个想法甫一冒起头,就被她掐灭了。
回到宾馆,林知鹊的房间依然无人,电话也仍打不通,幸好前台小姐认得她,她编了几句谎话,就交给她备用的房卡。
杜思人刷卡进入7012号房。
房间内与她上次来时别无两样。
不算太整洁,书桌上尤其乱。
玄关侧边的嵌入式衣柜的推拉门敞开着,里面挂了好几件林知鹊的衬衫,还有一条稍显正式的小礼服裙。浴室的洗手台上放着护肤品,她很熟悉这个牌子的气味。几根长发落在洗手盆里,一件穿过又脱下来的睡袍被扔在床上。
杜思人看着这一切。
幸好,幸好不是一场梦。
久不开窗,屋里的气味有一些闷,混杂着某种熟悉的香水味,她站在房间正中央,渐渐地平静了下来。
电视柜上甚至扔着林知鹊上次感冒吃的药片,只剩一半。
她再往里走,去看林知鹊桌上的东西。
还是上次看见的那些,合同,选手资料,报纸期刊,一台笔记本电脑。电脑似乎是一直没有关机,她一碰,就显示低电量,自动熄灭了。
她在书桌前坐下。
一个笔记本就摊在她面前。
摊开的那一页什么都没写,但不是空白的。
上面贴了一张有点皱的贴纸。贴纸上印着她的照片。
她伸手将本子拿起来,怎知,一下子便抖落出好几张照片。
照片上密密麻麻的全是字,看起来像是什么商业案件的资料,夹着这些照片的那一页写了些断续不成行的内容,是林知鹊龙飞凤舞的字迹,她读了一遍,有些字写得太草难以辨认,有几个关键字是“骗贷”、“假账”,她还看见一个熟悉的字眼:慎行,是她哥哥公司的名字。
洗出来的照片上有日期,是最近才洗的。
再翻,就是些什么会议纪要之类的,看起来做得极不认真,每次都是无头无尾,只写几个字眼就作罢。
本子里有字的只寥寥几页,很快就翻到了头。
扉页上有一行字。毋庸置疑,是林知鹊写的。
“去你妈的2019!”
杜思人摸着那行字,陷入沉思。
这句话,她听过,是她第一次去路西吧跳舞那天,林知鹊喝多了在舞池里高喊的话。
当时太吵太闹,她听清了,但听不懂,也就以为是自己没听清。
2019。她说,她是从未来来的。还说,她与她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她来自华东,她曾对她说自己是情妇的女儿。
她说自己27岁。
若2019年她是27岁,那她便是生于1992年。
1992年……
杜思人打开手机里的日历,将日期一直往前翻。
1992年2月13日。那天,是农历正月初十。
她忽然出现在自己的家里,她说她没地方去。
杜思人捂住脸,她脑海中的风沙飞雪又刮起来了。
她放下手,再一次茫然四顾,然后她又打开了书桌的抽屉。
一张唱片孤零零地躺在除此之外再无一物的抽屉里。是一张《神的孩子都在跳舞》。
是了,她曾要她写上祝语送给他的。
她们之间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
杜思人将唱片取出来,打开盖子。
嵌在盒子里的CD上,漂亮的字迹写了四个大字:你是冠军。
杜思人察觉自己的手在发抖。
她再一次拨她的电话。
然而,那个女声仍等在那一头,一接通,便冰冷地,毫不留情地对她说: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请稍后再拨。
03
哪一年?哪一天?在哪里?
“林知鹊,你是不是喝多了?”杜之安抹掉方才滑落至脸颊上的两滴泪,满腹狐疑地看着林知鹊。
“什么?”林知鹊一开口便抽噎了一下,鼻子上冒出来一个好大的鼻涕泡,啪一下破了,她顾不上觉得恼或是丢人,嘴唇上咬破的地方因刚刚情绪激动再次撕裂了,一抿唇便尝到一丝血腥味,她抬手用力将不断涌出来的泪擦掉,一句一顿地问:“我说,她死在哪一年的哪一天,在哪里,为什么?”
“你到底喝了多少?还是你贵人多忘事?那年给姑姑送行,你不就走在我后边吗?喂,你干什么?进门换鞋,喂!”
林知鹊全然不顾杜之安的大呼小叫,边擦着眼泪,边像个游魂一样径直绕开她往屋里走。
杜之安恼了,在身后跟着她,不断骂道:“喂,叫你换鞋,不要踩脏我的地板,你听见没有?我早说了你就该去精神科看看,疯女人一个……喂,站住,你踩我的地板就算了,不要踩我的地毯,我才刚从法国订回来的,是纯手工的……”
林知鹊走进起居室,在那块铺在茶几与沙发套装底下的白色羊绒地毯边站住脚步。
她回头幽幽地看一眼杜之安,眼神凄婉,毫无神采。
杜之安说:“脱鞋!”
林知鹊抬脚就踩在地毯上。
杜之安气得猛跺一下脚,看她一副神志不清的样子,也无计可施,她堂而皇之地穿着几日都没有擦、早些时候还踩过污水的鞋子走过白色地毯,在大沙发的正中间坐下。
“……林知鹊,你是不是以为我现在不敢打你了?”
林知鹊才止住了眼泪,有气无力地斜睨杜之安一眼,几乎是凭着本能在刻薄道:“你是大家闺秀,大家闺秀,还和我这种疯女人计较。”
杜之安叹气:“你到底来干什么的?我帮你叫个车,送你回家。”
“我见到杜思人了。”她失神地看着前方。
“……什么?”
“你相信吗?我见到她了。”林知鹊转过眼来,努力定下神来,看着杜之安。
“……看来精神科也救不了你了。要不,爸在这方面有几个相熟的大师,让他带你去乡下或者去庙里看看吧。”
林知鹊忽然不耐烦起来,她就知道杜之安这种无趣呆板的人是不会信的,但也正因为杜之安的不信,她恍惚了一天的心神终于找回些这世界的实感,她拽过茶几上的藤编纸巾盒,猛抽几张,擦擦脸上的泪渍,又擦嘴唇,纸上一下晕了一点鲜红。
在旁人看来,她此刻的一言一行,估计真是像个女疯子。
“总之,你先告诉我,2011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像是已恢复了理智。
杜之安交叉着双臂,“亏你还记得是2011年。就算你没心没肺到什么都忘了,你上网搜一下不就知道了?”
“你到底回不回答我?我可是疯的,你不怕我把你的法国手工地毯一把火烧了?”
她不想上网搜索。她不敢。如果是听杜之安这个可恶女子说出来,也许反而好受些。
“你从锦城跑回来,大半夜跑到我家,不会就是来问这个吧?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喝多了,我失心疯了,我鬼上身了,你信哪个?”
杜之安在另一张沙发上坐下。“我都信,我看三者都是真的。还是你这次去锦城,听说了什么那年的事?是不是有什么隐情?”
“我先问的还是你先问的?”
杜之安语塞,二人对视,良久,她终于低声说:“我只说一次,你别再逼我说。那天风大,还下雪,姑姑不小心从半山崖掉下去了。那天是2011年11月29日。”
11月底。是了。那是个冬天。
半山崖失足。这个说法她好像也有些印象。
林知鹊紧紧揪住靠枕边沿的须穗,她想闭上眼睛,但她强迫自己追问下去。
“半山崖?哪里的半山崖?下雪天,她在山上干什么?”
“是去拍戏。那天天气不好,本来不应该开工的,但剧组说什么预算不够了,什么其他主演没有时间了,急着要拍完,是偷偷上的山。天气太差,连专业替身都毁约跑了,那场戏靠近崖边,本来是有防护措施的,一开始只是在试戏,离崖边还有一段距离,她的威亚没调好就被导演喊过去试,结果忽然刮大风……”杜之安开始哽咽,“冬天的山风有多大,吹得器械侧翻,不知道什么东西撞了她,她一下就滑出去了……”
林知鹊的呼吸随着杜之安的一字一句渐渐收紧,半天都说不出话来。她揪着抱枕的手,指尖陷入手心,几乎都要剐出血,她毫无知觉。
杜之安说:“就是离锦城很近那个雪山,姑娘山。”
林知鹊猛一抬手,将那个靠枕往前掷去,靠枕直直飞过客厅,砸在电视机上。
“狗屁剧组!狗屁威亚!狗屁导演!狗屁的姑娘山!”她一边声音颤抖地骂,一边把持不住地用力捶打沙发。“那后来呢?这狗屁剧组怎么交代?”她转过头,眼神凶狠得吓了杜之安一跳。
“后来……后来就赔了点钱……唉,其实那部戏……也过去了那么久……总之,后来,爷爷就搬回那套老房子去住了。这个你估计不知道吧?其实那套房子早就说要卖掉,2006年姑姑就在锦城给爷爷奶奶买了新房子了。一直到姑姑没了,才知道原来她一直没卖掉,她自己还偶尔回去住几天,她的助理跟爷爷奶奶说,是姑姑有时状态不好,想一个人呆着……可能娱乐圈真的是个很糟糕的地方……”
林知鹊已完全听不进杜之安长篇累牍的碎碎念,她暴跳如雷:“赔了点钱?我要他们偿命!哪个导演?”她站起身来,又一路踩过地毯干净的另一边,在房子里到处走来走去。
杜之安抓狂:“你到底干什么?你真的精神有问题!你进厨房干什么?你不会要拿刀吧?”
林知鹊走到厨房水槽边,大口喘气。
刀具就挂在她视线所及之处。
方才有一瞬间,她不是没有想过的。她本就是个狂妄过头的暴脾气。
她打开水龙头,水流哗啦啦冲泄而下。
她弯身去,鞠水往自己的脸上泼,使劲拍着自己的脸。
杜之安跟了进来。
林知鹊直起腰,臭着脸,转身走到冰箱旁。
“喂,你怎么连水龙头都不关啊?”杜之安跟在她身后,自己拧上了哗哗流着的水龙头。
林知鹊打开冰箱。
“你开我冰箱干什么?拜托,你别把这儿当自己家了。”
林知鹊将冰箱里的东西逐一环视一番,果然全是些什么有机果蔬、进口饮品。冰箱侧门有一瓶空了一小半的威士忌,她拎住瓶颈将酒瓶子拿出来,摔上冰箱门就走。
“别拿我的东西!”
她拎着酒径直从杜之安身边走过。
“有杯子吗?算了,不用拿杯子了。”
“什么?你等等,我给你拿杯子!”她紧跟在她身后,恐怕是担心她随时要发狂砸屋子。
林知鹊忽然站住脚步。
杜之安差点一头磕上她的后脑勺。
她问:“她当年,参加比赛,拿了第几名?”
如果卢珊压根没有成为过一个公众人物,那是不是意味着,眼下这个世界,从来没有过27岁的她曾出现在2005年的痕迹?
杜之安在她身后回答道:“不止疯了,还失忆了,她当年五进四淘汰,你不是还跑到我面前来耀武扬威?”
林知鹊像过山车一样的情绪再次直泄而下,落到了谷底。
她回到沙发上坐着,拧开瓶盖,杜之安怕她对着瓶一口干了,连忙递过来一个矮身的冰酒杯。麦芽色液体倾倒,滑过杯壁。
饮下第一杯,她想,是姑娘山,早知是姑娘山,那日在山上,她就该要杜思人向她保证,这辈子都不再来这座山。
饮下第二杯,她想,拍什么戏,拍什么戏,见了鬼了,参加什么选秀,见什么选角导演,她就该撕烂杜思人所有报名表,每天盯着她去单位上班。
杜之安拿来另一个杯子,给自己也倒了薄薄一层酒。
林知鹊看她一眼,抓过瓶子,哗啦啦给杜之安倒了满杯。
杜之安说:“……这还真是人生头一次,和你一起喝酒。”
“听说你下个月要结婚了?”林知鹊又喝了半杯。
“嗯,你白天的时候不是才好心恭喜过我?”
“我干嘛恭喜你?”过去五个月,她已记不得自己那天对杜之安都说了些什么冷言酸语。
杜之安冷哼,“我也知道你不是真心恭喜。”
“你结什么婚?你结婚了,你那个神经病爹就开始催我结婚。”
“你管天管地还要管我结不结婚了?爸又不会拿刀逼你结婚!喂,你别喝这么快,你等下不会吐在我家吧?”
“喝杯酒还磨磨唧唧的,大小姐,你真没劲。”酒瓶子里的水线一下就褪到逼近瓶底,“还有没有其他的?”
“没有了,你喝完赶紧走吧。你再不走我给澜姨打电话了。”
“那我自己去找。”她说着就要站起身来。
杜之安怕了她,连忙说:“别别别,我给你拿,你就在这里坐着,不要乱动!”
于是她们当真就一起喝起酒来。
杜之安喝了多少不知道,林知鹊是一杯紧接着一杯,喝到两个人的话越来越多,嗓门越来越大,时间过了凌晨,两个人几乎像是在吵架一样地边喝边大声对话。
林知鹊不停地念叨:“他妈的,我要杀了那些人,你去给我买点炸弹,我去把姑娘山炸掉,听到没有?你不是能从法国买地毯吗?从叙利亚还是什么阿比利亚的买点炸弹回来应该也可以吧?”
杜之安回嘴:“你使唤我干什么?滚!”
林知鹊就开始带着哭腔嚎:“你可是我姐姐啊!你不帮我买,谁帮我买?”
“谁是你姐姐?你疯了!你真的疯了!走,走!姐姐带你去看病!”
“你想把我关进精神病院是吧?你以为我会被你骗啊?你想得美!我告诉你,你要是敢把我怎么样,都不用我自己动手,杜思人不会放过你的!”
杜之安哈哈大笑:“什么?杜思人是我姑姑!她只会帮着我!你喝多了!不对,什么杜思人?你别对我姑姑指名道姓的!”
她拼命探过身子来要打林知鹊、拧林知鹊的胳膊,林知鹊歪着身子倚在沙发靠背上,双眼已开始迷离了,只看见杜之安在她面前像溺水一样扑腾来扑腾去,忽然一个猛子头朝下栽倒在地毯上。
杜之安在地上又手舞足蹈了一阵,碎碎念了一阵,然后彻底没声了,好像是睡过去了。
林知鹊歪倒在沙发上,喃喃说:“也不知道谁才是疯女人。”
客厅吊顶的复古灯盏映入她的眼帘,闹了一个晚上,她仿佛在此刻才终于看清这间屋的样子,嗯,她想,杜之安的品味比她爸好多了。
杜之安要嫁人了。
杜思人会来喝喜酒吗?她在哪里?在北京,还是在锦城?
她会来的吧?她与杜之安那么要好。
而后她便断片了。
醒来,天已亮了,时值清晨,日光吞没了起居室还亮着的灯光,她自沙发上爬起来,头疼欲裂,眼睛向下一瞥,望见杜之安还窝在地毯上睡着。
她想,现在偷偷踹她一脚她应该也发现不了吧?
她当然没有这样做,她又不是13岁了。
屋子里弥漫着难闻的酒味,望着污渍斑斑的白色地毯,她怀疑昨天晚上有人吐过了。
肯定是杜之安。
林知鹊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摸寻到洗手间去洗脸,还毫不客气地用了杜之安的漱口水。
她想,是时候清醒一点了。
她离开杜之安的住所,恰逢早高峰时候,她打车去公司。
这件事绝不可能就这样结束了。
这世界既要招惹她,就休想她会就此罢休、把2005年的一切都当成一场梦。
写字楼第22层,鲸鱼星音乐内容中心。
她问前台小姐:“三水总的办公室在哪里?”
“三水总?你找她有事?她不在的,她一个月都来不了两次。你是产品中心的?”
“那有没有她的电话?”
除了个别重要项目的决策,李淼淼极少参与公司的大小事务,因此,在企业sns里也查不到她的联系方式。
前台小姐为难地答:“我没有。”
“谁有?”
“你是有急事吗?可以找其他和你平级的主管。是谁负责和你们部门对接?”
“算了。”
林知鹊不再纠缠,转身搭电梯下楼。与其为难前台小姐,不如去找她相熟的高管。
回到21楼产品中心的办公区,上班时间临近,同事们正陆续落座,苏苏看见她,十分吃惊:“Miss.Bird!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休假了吗?噫,你身上好臭,怎么了?玩了通宵吗?是借酒浇愁,还是醉生梦死、酒池肉林?”
她冷眼以待:“少废话。”
“你要开工了吗?太好了,你不在,我们要累死了。”
“没有啊,我还在休假。”
“那你来这里?”
“我休假,当然是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你有没有李淼淼的电话?”
苏苏做作地捂住口:“三水总?我怎么会有!”
“想也知道你没有。”林知鹊转身要走。
“欸!”苏苏又叫起来,“你找她有事啊?那你干嘛不过几天去她生日会找她?”
“什么生日会?”
“三水总的生日会啊,前几天行政部通知的,那天你不在。反正是说,只要是公司的人,统统可以去,喂,我跟你说……”苏苏凑近来,满脸兴奋与她八卦,“噫!你真的好臭!我也是太善良了,跟你这种臭人说八卦。我跟你说,听说啊,陈葭也会来。陈葭啊!2005那个冠军陈葭!欸,听说她们俩以前……有过一腿哦!天呐,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林知鹊面无表情回答:“是真的。”
“怎么可能!听说她俩是多年老友!有过一腿,还能做朋友?”
“你不信就算了。”
“我信我信,你有什么内部消息,快告诉我。”
“我没有啊。”
“那你造谣呀?”
林知鹊答:“她俩要是没一腿,那我就和你有一腿。”
苏苏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Miss..Bird,你……not my cup of tea,你知道的吧?”
她实在没心思与苏苏继续拉扯。
“我要是跟你有一腿,我马上去死。”
“哇!你好伤人!”
苏苏还在身后抗议,她已转身离去,边走边说:“生日会时间地点,你发给我。”
她还需要再清醒一点。这世界须得给她一个交代。
她要去见陈葭与李淼淼。
04
这小区一大早就吵闹得不得了。
八月最后一天,各中小学开学的日子,小区楼下到处都是刚从学校领了书本回来的小孩子,成群结队大声尖叫着跑过来跑过去,保安亭门口放着一个扩音喇叭,正在重复一段录音:本小区各位居民朋友,月底到了,请将物业费交至管理处,请将物业费……
杜之安提了一只大蛋糕,趾高气昂地走在前头,林知鹊插着兜,不耐烦地走在杜之安身后,夏天最末的余热随着日头升高渐渐攀上她裸露在外的胳膊腿与脖颈上的肌肤,浑身汗津津的小学男生们在她身旁追闹而过,天知道她有多想伸腿把他们绊倒。小区里没有车位,杜慎将她们俩人撇下,将车开去不知何处了。
要不是杜之安大闹一番,要求在锦城多留一日为杜思人过生日,这天,她本也应去学校领书本的。
杜之安近几日都心情不好,至于为什么不好,全因她那个传说中的姑姑杜思人,每天神龙见首不见尾,连着几日都不知在忙什么,压根没有时间陪她。她心情不好,便愈加蛮横不讲理,每天从早与林知鹊斗到晚,再这样下去,林知鹊感觉自己都快变成一只斗鸡,幸好杜慎最终与杜之安商议停当,决定在杜家吃过午饭和生日蛋糕,就乘下午的飞机回华东。
杜之安忽然在前头停住脚步。
林知鹊差点没一脑袋撞上去。
“喂,今天我姑姑生日,你记得安分一点,不要扫兴。”杜之安回过头来。“我上次听见你对她直呼其名,那样很不礼貌!”
林知鹊回嘴:“你不是说,那是你姑姑,不是我姑姑?不能叫姑姑,又不能叫杜思人,那叫什么?叫喂?”
杜之安应是自知理亏,语气虚了几分:“……总之,你不要坏了今天这个好日子,整天臭着一张脸,也不知道是谁欠了你!”
有个小孩站在小区门口,大声对他的朋友喊:“喂!你们知不知道?杜思人就住在我们小区!电视上那个杜思人!你们来我家玩吧!”
两个大妈挎着菜篮子进来,边走边闲谈道:“哦,好像是的,我之前见到过那个女娃子,确实是长得有点乖的。”“啥子好像是的,就是3单元杜老师家的女儿!十八中的杜老师,他老婆以前还是我外孙的班主任!哦,前几天那个比赛结束了,她是不是该回来了?”“人家上电视做大明星了嘞,还回来?是我就马上搬去住大别墅……”
杜之安听了颇有几分得意:“听见没有?你可以吃到姑姑的生日蛋糕,别人都羡慕不来的。”
“羡慕什么?过个生日,很了不起?”林知鹊不以为然。
“你上网去看看,有多少粉丝祝她生日快乐?光是贴吧的祝福帖,盖了有十万楼高。”
“那又怎样?还要举国欢庆?不然你去人大会议上提案,以后国庆节改成8月31号。”
“我跟你说不通!”杜之安瞪她,而后嘴角竟浮现一抹似笑非笑,像是想到了该怎么反击,果然,下一句便是:“毕竟,你估计也不知道什么叫家人,什么叫亲情,你又没在我们这种正常的家庭里生活过。”
林知鹊的脖子后出汗了,她的后脑勺发麻,就像头顶有刺倒竖起来了一般。
杜之安成功惹毛了她。
“好啊。”她昂起下巴,“那么了不起,那应该昭告天下,与庶民同乐嘛!”她大踏步走向保安亭,一把抓起那只正在复读“请将物业费……”的扩音喇叭,捣鼓两下,确认了这东西能让她的声音传遍整个小区后,举到嘴边,气沉丹田:“特此通知,今天是3单元502大明星杜思人的生日,各位记得准备好礼物上门道贺……”
这一声被放大数十倍,带着劣质扩音器刺耳的混音与沙哑的回响,惊天地泣鬼神,把楼上的杜思人从睡梦中吓醒了过来。
她睁开眼睛,皱着眉头望向天花板,怀疑自己刚刚在半梦半醒间听错了。
她从床上翻身滚落,迷迷糊糊站起身来,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往下望见之安与知鹊正在保安亭旁边争夺一只扩音喇叭,她推开窗,听见之安尖叫:“你疯了!疯女人!”
保安大叔出来劝:“诶诶诶,小女娃不要打架!”
杜思人将乱糟糟的长发往脑后捋去,揉揉双眼,哭笑不得地看着楼下的两个小侄女。
13岁的林知鹊昂着下巴,一言不发,只高高将扩音喇叭举过头顶,十分敏捷地躲避着之安抢夺的动作,倔强的眉目间颇有一丝得意,像是在说:“你奈我何”。
果然,这人从小就不是省油的灯。
杜思人牵起嘴角笑,觉得嘴巴有些干,她走到书桌前坐下,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隔夜的凉水。
桌上摊着林知鹊的笔记本,现在已是她的了,自前日开始,到昨天夜里,她将这个本子的大半都写满了,另还洗了厚厚一沓照片,悉数夹在本子里。
她逐页地将自己写下的内容看了一遍。
自林知鹊消失那天起,这世界正悄然发生某些变化,她是知道的。
第一个忘记的人是朱鹤。
那天,李淼淼还打来电话,说朱鹤大发雷霆,问她知不知道林知鹊去了哪里。她只好找了个借口搪塞,说她好像是老家有急事要回去一趟。
再过一天,李淼淼又打来电话说工作的事,言辞间颇有困惑,说朱鹤转了性,竟一下就不追究了,还招聘了两个新的经纪人。
她打电话去试探朱鹤,朱鹤竟问她:鸟小姐?你说谁?
为什么?
她察觉到自己记忆中某些与林知鹊相关的部分也开始变得模糊,尤其是见到13岁的小知鹊的时候,她只好连着几日早出晚归,避免与她碰面。
赶在节目组把所有房间退掉前,她又回了一次宾馆,取走了林知鹊所有的个人物品。两个工作人员在前台办理手续,她听见他们说:欸?7012号房是谁在住?居然开了这么久。忘了,那么多人。可能是哪个外地的乐手老师吧。
李淼淼倒还记得,卢珊也记得,但她怀疑她们只是“暂时”记得,前一日的电话里,卢珊忽然问她说:“欸,鸟小姐叫什么名字来着?忽然想不起了。”
她跑去报警,到了派出所,警察问她,你朋友失踪多久了?她答,有半天了。于是警察很客气地把她请出了门。她又托毕业后进了户籍科的中学同学去帮忙查,结果人家答复她,连大致相符的对象都查不到半个。
她曾猜想林知鹊是不是一夜之间变成了小孩子,像《名侦探柯南》那样,但根据之安的说法,先前在华东,之安还与13岁的知鹊打过一架,其他大大小小的争执口角更是不断,林知鹊不可能同时既在锦城,又在华东,既是27岁,又是13岁。
在这一切过分离奇的事情发生之后,在一次又一次走入脑海中的死胡同之后,杜思人在林知鹊的笔记本上写下了四个字:时空穿越。
有可能吗?
她看着这四个字彻夜发呆。
然后,她开始拼命回忆她们之间的一点一滴,在一起的每一天、每一件事,一边回忆,一边将它们悉数写在这个本子上,以防自己哪一天醒来,发现记忆与心脏都空了一块。
她并非承受不了失去,她宁愿被林知鹊拒绝一百次,也绝对不允许这世界欺骗她说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杜思人站起身,走出房门去洗漱,今天,是她21岁的生日。
将嘴巴里的泡沫吐在洗手池里时,她听见楼下的开门声,然后是进门来的之安在大声告状,语气委屈得很:“爷爷!你们听见了没有?我都叫她不要那样子了!”
杜思人鞠水来泼在脸上,使劲把自己的脸搓了搓,而后深呼吸一口气,走下楼去。
进门来的好像只有之安一个人,她爸爸在问之安:“那她呢?知鹊呢?去哪里啦?”
之安气鼓鼓答:“不知道她!她不上来,我才不管她!”她扭头看见了她,马上凑上前来埋怨:“姑姑!你这几天在忙什么?是不是有工作?你不是说这几天休息的嘛。”
杜思人只好谎称是临时安排的工作,之安听了表示理解,像小大人一样说:“做艺人,是很忙的!你要尽快适应。”
之安拉着她去看摆在餐桌上的生日蛋糕。
她问:“刚刚你们在楼下做什么呢?”
之安嘟嘟囔囔:“……是林知鹊发疯,拦都拦不住。”
“好端端的,干嘛发疯?”
之安从蛋糕店的手提袋里取出一盒花色各异的生日蜡烛,“你看,好看吧?你喜欢哪个?21支蜡烛有点太多了,要不,我们只点1支,点这个星星形状的。”
她笑:“小朋友,你在转移话题。”
之安只好不情不愿交代说:“那我怎么知道她反应那么大,就是斗了几句嘴嘛,平时她对我也没几句好话。”
“斗了几句嘴?你说她什么了?”杜思人语气温和。
“也没什么,是她先说你不好,我是帮你说话!”
“她说我什么不好啦?”
“就是说……说过生日没什么了不起的,还说叫我有本事就去人大会议上提案,把国庆节改成今天。”
杜思人笑出了声。
真是从小就牙尖嘴利。
“然后呢?”
“然后……”之安总算坦诚,“我就说她,不懂亲情,不懂家人,因为,没在正常的家庭里生活过……”她越说,声音越低,眼神瞟向餐桌上、边柜上,就是不看杜思人的眼睛,“不过,我也没有说错嘛。”
杜思人看着眼前的小侄女,沉默了几秒。
那几秒钟里,她在想,上一次,在林知鹊已经经历过的上一次里,在她长成27岁的她之前,我是怎么做的?
也许,一开始就只当作小孩子间的嫌隙,压根就不会过问。
她语气很轻地说:“你没有错,那你刚刚怎么不敢说?”
之安踌躇几秒,然后来挽杜思人,像小猫一样将脑袋往她手臂上蹭,小小声地示弱:“我知道了嘛。等一下,我切一块最大的蛋糕请她吃总可以了。”
她的小侄女之安,从小家教是很好的,虽是有些富家小姐的娇蛮,但她比同龄人要更明事理、懂是非,她不懂,是她心里有怨,故意不懂,是她倚仗偏爱,又惧怕偏爱被人夺走,是她发现自己的生活发生了变故,而势必要为这场变故寻一个她能与之匹敌的仇家。
她爸爸在厨房喊之安过去,问要不要吃冰棍,之安赶忙从她身边溜走了。
“对了,乖乖,”杜敬光站在冰箱旁,“你刚刚说这几天去做什么工作了?是你们那个朱总监安排的呀?你们朱总监也长得像个明星一样。决赛那天我看见了才知道是她,我们之前在华东见过的,她陪那个方言过去拍摄,我们还去看热闹了。”
之安怀疑道:“奶奶还会跟你去看这种热闹?”
“当然不是你奶奶啦,我跟知鹊一起去看的。”杜敬光嘿嘿一笑。
“哦!”爷孙俩人双双蹲下身去在冰箱的冷冻柜里挑选冰棍,杜思人趁他俩不注意,悄悄开门离开了家。
朱鹤第一个忘记了林知鹊,比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过林知鹊的路小花忘得更快,是不是因为她曾在华东遇见过13岁的小知鹊?
她一边思索,一边走下楼梯,脚上还趿着一双拖鞋。
结果,刚走出单元楼,她便被团团围住了。
先是第一个发现了她的小男孩大喊:啊呀我去!杜思人!那个杜思人来了!她真的在这里!
然后另一个喊:你瞎了!这才不是!一点都不像!
(她心想:妆前妆后也不至于差这么多吧?)
接着是小女孩的尖叫,有两个胆子大些的凑上前来,怯生生问她:姐姐,可以签名吗?
然后就是挎着菜篮子提着塑料袋舞着太极扇的大妈们:小杜啊,你回来嘞?我是2单元孙嬢嬢,你认不认得我?来跟嬢嬢拍个照,嬢嬢刚换了这个拍照手机!你今天生日啊?我们给你唱一个生日歌好不好?
她完全忘了自己已是个公众人物了,身上还穿着一身小熊印花的睡衣。
正当她疲于应付这帮人时,一抬眼,竟发现林知鹊站在人群后头的不远处,正兴致盎然地看她热闹。
有一瞬间,她错觉是她。
但不是的,眼前的人容颜较之于她要稚气许多。
邻居们在杜思人身边围成一圈,真的开始边拍手边唱生日快乐,她只好陪着笑跟着一起唱。
13岁的知鹊站在人群后偷笑,察觉到杜思人正在看她,她有半秒拘束,又摆出满不在乎的神情。杜思人又点头又哈腰又签名又合照,总算把各路神仙都送走,她怀疑他们不是真心走,是回去把各自的家人也叫来参观,她向不远处的林知鹊使眼色,小声叫她:“嘿!”
知鹊慢悠悠走过来。
怎么从小就练就这一副气定神闲的可恨样子。
她走到她面前,个子刚过她的下巴。她还会再长个子的,大概再长一些些,杜思人用眼睛目测着。杜思人问:“就是你害得我刚刚像动物园的猴子一样被人参观的?”
她也不否认:“算是吧。”
“还好意思说。走吧?这里晒。你爷爷在楼上等你吃冰棍。”
林知鹊听了这话,好像有些意外,不答话,但乖乖地跟着杜思人进了单元楼。
“……你是下来找我?”她终于问。
“当然啊。”
“找我干什么?”
“什么干什么?谁家小孩子跑丢了都要去找的啊。”杜思人理所当然地答。
她们走上楼梯,杜思人让林知鹊走在前头,只落后她半个身子。
“……谁是小孩子?”
“那你说,21岁和13岁,哪个是小孩子?”
“嘁!”
杜思人笑眯眯与林知鹊说:“我今天满21岁了!”
“哦!才21岁,也不是很大人嘛!”林知鹊的语气比之刚刚要轻松了一些。
“还可以吧?这样好了,今天我生日,我作为大人,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
林知鹊想也不想便答:“那我要世界毁灭。”
“……这么狠?我才21岁,我还想多活几年的。”
“……那,”林知鹊站住脚步,回过头来,“是不是真的可以许愿?”她倔强的眼神中竟透出一丝小心翼翼。
“嗯。”杜思人郑重点头。
于是,13岁的知鹊说:“你能不能帮我要一个陈葭的签名?”
“……”
又是陈葭。
下次见面,她非把陈葭的吉他弦剪烂不可。
只好应允。
进了家门,林知鹊写了一张小小的纸条塞给她:“寄到这个地址给我。”
杜慎不知什么时候先她们一步上楼来了,此刻,正坐在沙发上读报纸。杜之安坐在他身旁,他心不在焉地读几行,看到某个词,会忽然提问她:这个词的英语怎么说?
杜思人瞧见林知鹊翻了个白眼,走过这对父女身旁,到种满花草的阳台上去了。
手机铃声大作,杜慎接起一个电话。
他对着那头说:“嗯?什么调查组?嗯。嗯。哦。上头给你的消息?他们准备什么时候行动?好,好,我知道了,多谢你了老兄。没事,问心无愧的事。等我回去,请你吃饭。”
杜思人凝神屏气地留心听着。
电话挂下,读报继续,父女间的英语问答也继续。
杜思人轻手轻脚地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
她从抽屉里取出林知鹊的笔记本电脑。她原本是想找个机会还给公司的。
林知鹊写了一封举报信,连同那些文件照片的电子档,就放在电脑桌面最显眼的位置。
那是一封关于她哥哥的公司慎行集团的举报信。
杜思人将文档打开,揉了揉太阳穴。她先前就读过一遍,半懂不懂,对照那些照片里的文件来看,似乎也谈不上有什么真凭实据。她不知道林知鹊有没有把这封信寄出去过,杜慎刚刚接到的电话,会不会跟这封信有关?
思虑良久,她从抽屉里翻出一个U盘,将这些资料复制了一份,而后,将电脑里的原件全部丢进回收站里粉碎掉了。
莫名其妙穿越时空而来也就算了,还给她留下这样那样的事端就一走了之。
杜思人从笔记本里翻出她与林知鹊的合照。
我今天过生日了。她在心里与她说。欠我的愿望呢?
窗外有鸟儿在叫。她长呼一口气,伸了个懒腰。
她想,我大人大量,就让你先欠着吧。
这一天过去之后,公司的通知很快便来了,杜思人的经纪事务分给了李淼淼,陈葭则由朱鹤亲自负责,十强选手被集体召到北京,开始为期一个月的集训。
集训结束后,直到年底,她们要在全国各地举办巡回演唱会。
变化仍在悄然发生着,某一天,卢珊也不再记得林知鹊了。
杜思人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她将那个写着所有事情的笔记本放在包的夹层里随身携带,暗自顽抗着。
九月的北京秋高气爽,空气干燥,她水土不服,初到几日,好几次在练舞室里跳着跳着就开始流鼻血。
公司租了几套公寓供她们暂时过度,她们逮住一切闲暇跑出去玩,去故宫,去天安门,去后海,有一回,曾在北京飘过的周子沛说带她们去簋街吃宵夜,结果引起整条街轰动,第二天被路人拍下的照片还登上娱乐版头条,是她们集体蹲在路边吃一大盆小龙虾。朱鹤暴跳如雷,只有懒得动弹留在家里睡觉的陈葭和从不吃宵夜的方言逃过一劫。
陶乐心的爸妈从广州给她寄来了课本和练习册,每天打电话叮嘱她写,卢珊偷摸地把练习册末页的参考答案统统撕走,从此降服了陶乐心,她每天做她们的小跟班,姐姐长姐姐短地叫。
整整一个月,除了集训上课,就是频繁接受采访、拍杂志、见各种制作人,还拍了一支广告。
在北京的每一天,都在发生着与以往的二十一年截然不同的人生。
总之,对于杜思人来说,这是全新的、更为广阔的世界。
十月,飞机自首都机场轰然起飞,往南方,巡演的第一站。
杜思人坐在窗边。
她想,锦南河边的银杏树,也该变黄了吧?
飞机进入平飞,比云层更高,自窗户向下望,云绵而洁净。这些云里是什么呢?这云之上是穹顶,再之上是银河,飞出银河,还有无限的宇宙。宇宙之外又是什么?
林知鹊也像她一样,身处在这一切的某个角落之中吗?
于她来说,不论林知鹊在与不在,新的人生赛道已在她面前往远方无限铺陈开去,她必须要起跑了。
她决心要跑得很快很快,也决心要顽抗到底。
若她与她之间相隔着的是空间,她便跨过千山万水。
若她与她之间相隔着的是时间,她便一直等到在未来与她重逢的那天。
上一章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