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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书名: 时差十四年 作者: 林子周 本章字数: 31979 更新时间: 2025-03-07 14:24:19
01
席卷全国的造星风暴夹杂八月的暑气,向上攀升形成热带气流,无线信号自风暴中心发射,有如热带信风,将有关青春与梦想的故事吹送至无数角落。时代亲自选了五个年轻女孩,此刻,风暴中心的这座城市,空气是热的,飞扬的,沾染着她们的生命力一般,一切都新鲜得不得了。
六进五直播次日,锦城市中心,城市的所有年轻人蜂拥而至,五强拉票会盛况空前,据工作人员在电话里说,现场比春运火车站还恐怖,舞台前的一整个商业广场水泄不通,连带周围几条马路都被粉丝完全封锁,摩肩擦踵程度是可以夹死现场每一只蚊子。
说是拉票会,实际更是赞助品牌的站台活动,这个项目自始是林知鹊在负责,因此,李淼淼躲过一劫,无需到现场去被夹死。听闻最知名的节目赞助商甚至开出天价费用签下未来冠军的代言协议,终于令朱鹤动容,从中与节目组斡旋,在选手们紧凑的日程里加塞了这场活动。
新的一周,女孩们的行程表与当下的暑气一般严酷。
李淼淼放下手里的表格,一边给航空公司打电话确认机票,一边盯着在房间里摇来晃去的陶乐心。
真是难以想象这个人昨天晚上还因为被淘汰而哭得像是马上要肝胆俱裂。
陶乐心嬉皮笑脸地凑过来看她桌上的表格,见她挂下电话,马上开始啰嗦:“她们这周也太忙了,三水姐姐,你看,又要回家乡办拉票会,还要录什么成长追忆vcr,光是在飞机上就好几个小时,一来一回三两天,哪有时间练习。幸好我被淘汰了,虽然我被淘汰也是个意外,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嘛。老实说,我已经反思过了,我昨晚完全可以晋级的,评委太严格了,就一点小失误也不放过我,虽然说是我自己失误,不过,要是节目组把我和葭分在一组,我就肯定晋级了。思人那个讨厌鬼,运气真好,就在本地,别人坐飞机的时间她统统可以用来练习……”
她不停地说不停地说,简直在李淼淼的耳畔形成一个白噪音,李淼淼终于忍无可忍,扭头抓过桌上的邮政包裹,拆出杂志社寄来的《群星》样刊,要她乖乖去一旁看。
其余五人到市中心去拉票,她被淘汰,不能参与,无所事事,又好像很怕寂寞的样子,见到李淼淼就黏上来,非要跟着到公司来。
李淼淼继续核对所有人的各项行程,本周节目组安排选手们回家乡拉票,明日就要起程,她陪同陈葭去广州,顺便把陶乐心扭送给她爸妈,朱鹤带着方言回华东,林知鹊跟着王一苒,周子沛则有另外的工作人员陪同。锦城今日已办了集体的拉票会,因此不再为杜思人办个人的,她的行程空出一天,独自留下来练习。
每个人到了每个行程点,大小事务细则对接,都要一一核对清楚,以免某个节点出了问题连解决事情的人都找不到。
白噪音消失没几分钟,再次响起来:“三水姐姐,我什么时候发唱片啊?”
“……什么?”
陶乐心重复:“我什么时候发唱片?我的首张专辑!”
棘手问题。
诚实地说,李淼淼也不知道。朱鹤贸然签下十个新人,节目结束后何去何从,目前看来极有限的资源怎样分配,她不知道,朱鹤的饼还未画到这里。
幸好陶乐心的话题跳跃很快:“我能不能不回去?我不想补考期末!”
“不能,我已经跟你爸爸妈妈约好了,他们会到白云机场接你。总决赛之前,你就好好在家补课。”
“我不想补。我都出道了,干嘛还要上学?干脆让我爸帮我办退学好了。学校又不教唱歌,姐姐你知道吗,刘德华也只有初中学历,他高中还没毕业,就……”
“打住。你再吵我,我马上帮你改签今天最快一班飞机,今晚你就可以见到你爸妈了。”
“……哦。”
“你要实在无聊,外边办公室有一台没人用的电脑,可以上网。”
“那我能不能出去?能不能去看她们拉票会?或者我去逛逛景点……”
“你要敢趁我不注意踏出这个办公室一步,你今天的终点站就只能是白云机场了。”
“……哦。”
陶乐心终于安分一些,乖乖到旁边的办公区去上网,李淼淼一抬眼,便可以透过磨砂玻璃墙看到她的身影。这个办公室是总部为新成立的艺人经纪部特设,平日没有什么人在上班,只是个偶尔会客充当门脸的地方,大办公区常常只有负责后勤与财务的一两个人,她与林知鹊共用一间小办公室,朱鹤则用旁边大一些的另一间。
数十分钟后,她起身出去,将艺人助理与宣传人员的招聘简章传真到报社,这办公室空荡荡,一切都还需要绸缪。大陆的艺人经纪制度,是千禧年后才建立起来,除了港台资本,娱乐公司大多驻扎在北京这样的大都市,因此上一周的本地电台事件,对方误以为可以直接与艺人沟通,算是情有可原的乌龙。如何建立秩序,如何在秩序中发展,而秩序的建立又往往伴随潜规则的诞生,行业目前还处在这样新兴而混沌的状态。
加上前所未有的全民选秀热潮,与愈来愈发达的舆论交织地互联网,这一切相伴相成,将这些年轻女孩裹挟在中心地带。
她们就像实验品一样。
没有任何人的眼界足以看清未来。
陶乐心在叫她:“三水姐!你快来!”
“干嘛?”李淼淼走到陶乐心身边。
“你看。”
她俯身去看电脑屏幕上的内容,陶乐心正在看一个帖子叫:爆!冠军早已内定,视频为证。
帖子里确实有一个视频,摇晃不清,她拉进度条回去看了两遍,才看清视频的内容。帖主随后附上详细讲解:视频左下角有拍摄时间6月20日,锦城唱区决赛6月22日录制,说明这是彩排视频,根据播出时候的流程我们知道是安排五个冠军合唱,细看一下最后那五个身影,左二明显是陈葭,中间是杜思人。冠军还没选出来,杜思人为什么站在冠军的位置彩排?加之其他种种,全国赛前临时改赛制,几乎全程保送,就连杂志海报都区别对待,这里头有没有黑幕,大家自行判断。
帖子刚刚发布不足一小时,已经有近千条跟帖。
陶乐心问:“这说的不会是真的吧?”
“你那天也在现场吧?你参加过那么多次彩排,怎么会觉得是真的?本来就是随机安排人先过流程,她是夺冠大热门,安排她去走不是正常吗?”她记得那一天,正好是阿黄跑路警察找上门那天。
“……所以,我们的比赛真的没有内定吧?”
李淼淼沉默。舆论的力量如此可怕,这样轻易就可以牵着人走。她转身走到茶水间,去给朱鹤打电话。
陶乐心独自留在原地,被这事情勾得心痒难耐,坐了几分钟不见李淼淼回来,就起身在办公室里到处溜达,溜达进李淼淼与林知鹊共用的那间小办公室,这里那里到处翻翻,翻到了她被林知鹊没收的几册盗印漫画书,看了几页又扔下,扭头发现李淼淼的桌上有一个被文件夹盖住了一半的信封,她抽出来看,还是完封状态,信封上写着:陈葭收,秋灵寄。一个广州的来信地址。
她好心肠地将信揣进了自己宽大的裤子口袋里。
“不需要应对啊,这有什么好应对的。不要浪费公关资源。”
杜思人眼见一旁的朱鹤挂下电话对她笑笑,于是她也笑笑,并不清楚朱鹤在电话里说的是什么内容。
她们已在休息室里等了足足四十分钟,等得陈葭都开始打瞌睡,林知鹊在她们身边风风火火来来去去,商场的负责人刚刚才进来说:“不行,公安不让选手们上场,外边情况太可怕了,担心发生踩踏,我们安排人在马路上疏散,她们不肯走呀。广场那边已经让保安去搬铁马了,把几派粉丝分隔开来,我看她们吼的那个气势哟,真怕随时要打起来!”
陈葭在瞌睡中被朱鹤摇醒,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一脸置之事外,方言则躲在角落猛背歌词,王一苒与周子沛头挨着头在看时尚杂志,三番四次要把杜思人拉进她们的讨论中,递到她面前问她好不好看。思人心不在焉,一直留心着林知鹊的踪影。
林知鹊又走出去了。
过去几分钟,她也起身跟着出去。
这休息室在商场外围的暗道里,一侧通往室外,此刻连接着登上舞台的通道,另一侧通往商场内部,门上挂着非内部人员免入的牌子。暗道很长,沿途都是办公室。
林知鹊站在通往商场那扇门前,刚刚与工作人员说完什么话,对方拧开门进了商场,又将门严丝合缝关上。
杜思人走到她身边。
林知鹊将门推开一条缝,两个人挨在一起,从缝里望出去。商场里几乎没有顾客,人都挤到室外去等选手们上场了。
杜思人问:“你明天和一苒去雾山吗?”
雾山市与锦城挨得很近,王一苒便来自雾山。
“嗯。”
“怎么去?什么时候?”
“开车去啊。一早就去。节目组开一辆车,我开一辆。”林知鹊将门重新关好。
杜思人说:“要不我跟你们一起去吧,我明天也没有安排。”
林知鹊瞪她一眼,“你想都别想。”
杜思人假装委屈地撅一下嘴。
“一苒的爸妈会出镜吗?”
“会,已经约好了。”
“那她一定很高兴。她之前说,她爸妈不支持她唱歌。要是我爸妈也出镜就好了,不知道他们在华东干嘛,这么久也不回来。”爸妈说是在华东有些事情会多住一阵,因此思人帮节目组联系了从小到大的同学朋友们,请她们来帮忙录视频。“你什么时候回来?后天我回学校去录vcr,你会来吗?”
“不会。王一苒的vcr也是后天录,录完了后天晚上回来。”
“她的你就去,我的你不去,你偏心。”
林知鹊轻蔑一笑,“你搞错了,我没有心。”
杜思人也笑:“那我分我的一半给你。”
“我才不要。”
“干嘛不要?有了心,会比较有意思的。”
“有什么意思?”
“会觉得痛啊,也会觉得快乐,跑步跑第一名的时候,会一直狂跳,就跟晃过的汽水一样。看见喜欢的人笑,心里会放烟花,特别特别亮的烟花,照得整个世界白茫茫一片,又亮,又安静,明明是一瞬间,但会觉得无限接近永远。”
林知鹊看着她的眼睛,有几秒钟没有说话,最后转开了目光。
杜思人再次将通往商场的门推开一条缝。她说:“没有人,要不,我们进去逛逛。”
林知鹊眼珠子一转,“也不是不行。要是被人发现了引起骚动,就说是你个人行为,与我无关。”
她们将门推开得更大一些,前后脚溜进商场。视野内的几间饰品及服装店都没有顾客,商场里冷气充足,大白天也开着明黄色的璨璨的灯。
不敢走得太远,她们站在最近一家饰品店的橱窗外,看着橱窗里的展示品。
几个托盒排列,每个盒中都有一对戒指,有一些镶着好大的钻。
杜思人问:“你喜欢哪一对?”
林知鹊嫌弃:“我不喜欢这种东西,饰品只悦己就可以了,没有什么成对的必要。”可能是扭头看见杜思人巴巴的眼神,她又补充道,“非要选的话,这对吧,没有那么浮夸。”
她选的是一对没有钻的银戒。
“这对呢?”“土里土气的。”
她们指点一番,又走到另一侧橱窗看项链。
林知鹊忽然问:“喜欢的人不笑呢?心会怎样?”
杜思人愣了愣。
林知鹊看向她的眼睛,好像是决心要报刚刚被逼先移开目光之仇。
她答:“喜欢的人不笑的话,心就会一直等。这种等跟等电梯不一样,跟等电视剧播出也不一样,会有一点痛,有时候酸酸的,又会觉得幸福,感受堆得太多,心会觉得负重,越重,就越觉得真实。”
“听起来用处不大。”
杜思人咧嘴笑开来,还未来得及反驳,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与人声忽然逼近,林知鹊伸手拉她,两个人急忙侧身躲到一旁。
来的人不知是谁,几个女生,一边快步走,一边大吵大闹,情绪非常激动,有两个工作人员紧跟其后企图拦住她们,但无果,其中一个大声喊:“你敢碰我?你再碰我,我告你性骚扰!”她们走到那扇通往暗道的门前,“是不是这里?是不是这里?”工作人员喊:“不是这里,你们不要急,我们另找个地方好好沟通……”
然而来不及了,她们推开门进了暗道。杜思人与林知鹊悄声跟在她们身后,只听见她们还在喊叫:“实在太过分了!今天必须给我们一个说法!凭什么推人,凭什么踩人!都把人推倒了!”
她们走近了休息室。
周子沛恰好推门出来查看状况。
她们更加激动起来,“就是这里!我说就是这里!”喊着喊着,几乎要哭出来了,“陈葭!你在吗?我们实在忍不住了,一定要来找公司讨个说法,凭什么这样纵容她们欺负人!”
工作人员在她们身后绝望地喊:“不是,这位小姐,真的不至于撒,对方也不是故意的,是那位妹妹有点中暑,自己摔了,保安在旁边都看得清清楚楚,一场误会,大家都别激动……”
带头的粉丝不顾劝阻,接着哭叫:“就是她们!就是杜思人的粉丝!推人、打人!跟她本人一样恶毒!黑幕大王!你们整个节目就是黑幕!”
朱鹤与陈葭前后从休息室里走了出来。
远远地,杜思人与陈葭隔着混乱的几个人,对上了目光。
02
那对视的几秒钟,在陈葭的记忆中,不知怎的十分漫长。
惊讶、尴尬、不知所措、困惑,在那几秒钟里,她什么都没有想,因为不知道该想些什么,不知道该作何立场,后来,她不禁想,不知道那几秒钟里,杜思人在想些什么呢?
总之,这令人屏息的几秒钟过去之后,在所有难掩惊讶的人们之中,最先反应过来的,竟是杜思人自己。她的语气也有点懵:“有人受伤了吗?”
没有人来得及回答她,商场的负责人在拼命解释事情的始末,激动的粉丝在哭在无端地不知辱骂些什么,朱鹤四两拨千斤般将责任往外推顺便将选手们往里推,林知鹊转身离开出去查看状况,在这一片混乱的七嘴八舌中,在朱鹤把她们几个人都关进休息室里之前,只有杜思人这个被骂“恶毒”的“罪魁祸首”,关心了一句是否有人受伤。
没有人理杜思人。那个时刻,不管是她说的话亦或她的感受,都无人关心。
次日,陈葭坐在飞往广州的飞机上,忽然想起了对视的那几秒。很奇怪的感受,她甚至有一瞬间希望比赛结束后再也不要见到杜思人,也就不用尴尬了。明明杜思人是这世上少有的,让她觉得终有一日她们可以成为好朋友的人。
事故平息之后一整天,除了在台上,她和杜思人没再说一句话,没有人生气,没有人做错,但她们就是不再说话了。在台上的时候,台下的粉丝也不停在较劲,她面无表情惯了倒是无所谓,杜思人一直在好脾气地笑,不知道累不累呢?
她在飞机上,一边阖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瞌睡,一边左耳进右耳出地听陶乐心啰嗦,一边想着这些事。
李淼淼坐在她们身后。
她昨天不在场,也许不知道发生过什么。
空姐开始分发餐食,陶乐心忙着吃饭,但废话也还是在说,话题主要围绕广州,说她上学在哪里,家在哪里,再东问西问,关心陈葭在广州时的状况。陈葭无甚食欲,只吃了几口,陶乐心转而问她出道后第一张唱片想做什么主题、什么风格,她才有了一点兴致,两个人热切地聊了一会儿。
李淼淼向前倾身,贴在她椅背侧边对她说:“麻烦鬼,多吃一点,下了飞机可没有时间吃午饭了。”
她将这句话也左耳进右耳出掉了。
飞机落地,还未到达出口,已开始传来粉丝的吵闹声,陶乐心坐在行李箱上滑着玩,临到出口时,终于想起一件什么事情,从双肩包里取出一封信递给陈葭。
陈葭接过来,发现这封信来自秋灵。那个在广州时住在她对门,送给她一盘海选录像带的秋灵。陶乐心说:“葭,你的信。昨天我在公司看见的,帮你带上了。”
李淼淼见了,有几分吃惊:“这是……?你干嘛乱拿我桌上东西?”
陶乐心不以为意:“这不是葭的东西吗?我以为你忘记给她。”
话说到这里她们便走到了出口,机场的保安围上来,再外围是里三层外三层的粉丝,大捧鲜花递上来,许多信件、玩偶公仔,层层往上在她们的怀中摞起来。她们艰难地走出航站楼,之后,陶乐心被她父母接走,陈葭与李淼淼一起上了先前安排好的商务车。
“先送你去酒店,我让化妆师和造型师过去等你,你可以吃点东西,在飞机上就吃那么两口,要成精吗你?我先去现场看一下,三点半开始拉票会,两点三刻之前必须从酒店出发,不要拖拖拉拉的,知不知道?今晚你好好休息一下,明天拍摄,节目组约了你的几个大学老师,还有同学,你想的话,今晚也可以请他们来叙叙旧,我帮你订酒店餐厅的包厢。听说还约了你以前在酒吧的同事,不过我想,他们的话,拍摄可以,叙旧就免了……”李淼淼将她们收到的花一股脑塞到车后排的座椅。
“没什么旧好叙的。”陈葭在一堆信件中翻找,终于翻出来陶乐心刚刚给她的那一封。
“你现在要读信吗?还是休息一下吧。”李淼淼声音发虚。
她径直将信拆开。
而后李淼淼便沉默了。
秋灵的字不美,歪歪扭扭,“葭”字写得不太熟练,因此尤其大,短短几行,错别字几个,偶尔语序混乱。没有太多内容,“本来觉得不来打扰你,住一间宿舍有你的小粉丝,她说要给你写信,也就一起写了。”又说她再次从老家来了广州,找了一份餐馆的工作,每周五下了班,正好赶上节目深夜重播,结果看得太晚,第二天上班时偷打瞌睡,总被领班弹脑嘣。除此以外,就是不断对她说加油,说她真的唱得很好,说有给她投票。
落款时间已是近一个月前。陈葭问:“这封信是什么时候收到的?”
从广州寄到锦城,应该不要一个月才对。
李淼淼倒也不遮掩:“上个月收到的。”
“你没给我?”
“是的。”
“为什么?”
“没什么,我没给你的信,也不止这一封。”
“还有其他的?”
“有啊,有很多骂你的信。你要看吗?”
“你拆开看了我的信?”
“是。”
陈葭不解,李淼淼怎么能这么理所当然。
“如果你早些把信给我,我会给她回信,问她的联系方式,今晚,可以约她见面。”
“为什么要约她见面?你的同学老师你都不见。她不是只是你以前的邻居而已吗?”
陈葭字字分明:“是。她只是我以前的邻居。但我不喜欢别人来决定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该见谁不该见谁,可以收到谁的信,不可以收到谁的信。”
李淼淼迅速回击:“我也早说了,随你怎么想,也随你喜不喜欢,你现在已经归我管了,不喜欢,也请你要习惯。”
“我为什么要习惯?”
“你已经是艺人了,不可能再像以前一样。”
“我可以不当艺人。”
“那你想怎么样?想退出,还是想解约?”
“我无所谓,既然已经到了广州,我就再回酒吧唱歌,你把我回去的机票退掉吧。”
一人一句,话赶着话,车内氛围降至冰点,李淼淼扭过头,不再搭理她。
到了酒店,附近围观的人不及机场多,看来也多不是粉丝,都是听了风声说今天会有明星来下榻的周边市民,他们围观的眼神与指指点点大惊小怪的样子,让陈葭觉得自己好像动物园里被观赏的动物。
有几个趿着人字拖的男人,她听见他们大声说:“唔系女声咩?点解系个马笠佬啊?你睇佢,头毛仲短过我添。”“系窝,唔通系变性人?”然后是一阵刺耳大笑。
她低下头不去看他们。
大堂经理出来迎接,李淼淼不知是听懂了还是仍在刚刚的气头上,大为光火,一边发飙,一边直勾勾地瞪那几个男人:“麻烦你们把那几个男的请走,艺人需要休息。我明明记得跟你们酒店约定过保密的。”说完一把拽过陈葭的手臂,带着她快速通过了酒店的旋转门。
李淼淼办完入住手续,连一声道别都没有就抛下陈葭去了拉票会场地。
去得早了,与承办方对完所有细节,还余下许多时间,她到处逛了一圈,广州的热比锦城更甚,市中心的商圈到处挂满陈葭的彩旗与海报,说来陈葭并非广州本地人,但她不愿家人来参与录制,节目组来与淼淼反应,说每次与陈葭沟通这件事都是无果,在她建议下,才将行程目的地改为广州。
她走过一条沿街围墙挂满宣传画报栏的街,千禧年之前,大概挂的都是计生宣传。眼下这里的每一框都张贴着陈葭的海报,她走过其中一副,发现有人恶作剧般在陈葭脸上画了难看的络腮胡,这宣传栏最外侧是一壳透明压板,胡子就画在压板上,压板的左下角破了一个豁口,李淼淼伸手去抠,卡住了,她猛地一用力,将压板扯了出来,丢在街边的垃圾桶旁,海报失去依撑,就飘落下来,被李淼淼捡起,卷成一卷。
抬起手,海报被晕染了一小片红,是刚刚扯压板时,被画框边沿扎出的刺挠划破了一个伤口,手指渗出鲜血。
很微小,但无法忽略的刺痛。
下午的拉票会进行顺利,陈葭唱了几首粤语歌,她的镜头感依旧不强,在台上也还是寡言,但她一唱歌,多喧嚣的世界都安静下来,弹吉他时一笑,安静下来的世界便为之倾倒。台下只有她一个人的粉丝,场面和谐,好多好多人跟着她唱,李淼淼在台侧看,几乎都可以想象到,陈葭以后到很大很大的场馆去开演唱会的样子,到那时候,荧光棒连成一望无际的海。
说什么不当艺人了。神经病。
拉票会结束后,她们与承办方的领导一起吃饭,算是小小的接风与庆功宴,饭后,回酒店的车程上,半路沉默,陈葭忽然说:“我们去看珠江吧。”
“你不累?”
“我记得你第一次来广州找我,说让我陪你去看珠江。”
她好像有心要与她和好。
陈葭生来记性太好,许多年后,仍清楚记得珠江边的那个夜晚,2005年,江边没有亮着灯的广州塔,只有灯火辉煌的南方大厦,江面上行着游船,沿江步道是一盏又一盏圆形街灯。到处都是黄色灯火,但不知怎的又很暗,行人与行人间互看不清对方的脸,陈葭戴着一顶鸭舌帽,换了一件黑色T恤,两个人沿江走了一路,也没有被认出来。
行至某一处可以下到江滩的阶梯,人迹罕至,周遭也更暗了几分。
李淼淼开口说:“昨天锦城拉票会的事,我听说了。”
“听谁说?”
“你不告诉我,自然有别人告诉我咯。”
她们停下脚步,站在阶梯上看江上游船。
“噢……”陈葭再次陷入纠结的思绪中,江风徐徐,仍未能帮她理清任何。
“你看,成为艺人之后,就是会遇到这么多难以理喻的事情。如果你事事都要亲为,事事都要深究,都要问个所以然,你很快就会被压垮的,必须有人帮你过滤外界信息,所以,我看了你的信。”
陈葭皱眉:“就算一切都很糟,我有权力自己对一切做出判断,我又不是一朵花,可以被你种在温室里。”
李淼淼愠然:“你这人怎么说不通的?”
“明明是你偷换概念、强词夺理。”
“嚯!好严重的指控。”
“难道不是?如果只能被种在温室里,我宁愿不要当什么明星,也不用有粉丝。贵司有没有幕后的工作?我可以写歌,可以当制作人。”
“你可以当制作人?就你这样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性格,怎么当?不当明星,不要粉丝,你参加选秀干嘛?不是因为你想更多人听你唱你的歌吗?不是因为想红吗?”
“想唱歌就是想红吗?”陈葭被李淼淼的话戳中痛处,她不喜欢有人这么直白地揭开她的野心。
“不然呢?你在天桥上不也照样唱吗?进了这行,就要接受这行的规则,人不就是活在各种各样的规则里吗?何况我是希望你走得更好更稳,你不要拿我的好心当驴肝肺。”
陈葭脱口而出:“我走得更好更稳,帮你们赚更多钱是吗?”
“……陈葭,你不要太过分。全天下光你一个人的梦想是梦想,我们都是欠你的吗?赚钱怎么了?要我们免费为你鞍前马后吗?”
“我记得你说,未来,你的梦想就是帮我实现我的梦想。事实是这样吗?事实是我的梦想要先经过你们的审判,在你看来,我的梦想只能是想红,没有商业价值的梦想,不配成为梦想。”
“好啊,那你说说看,你的梦想是什么?做出世界上最伟大的音乐吗?那无所谓啊,你可以做当代舒伯特,反正舒伯特也是死了以后才出名的!”
“……哦,那正好,不会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人自称是我的粉丝,打着我的旗号撒泼打滚。”
“什么叫莫名其妙的人?”
“反正,我不需要粉丝,不需要红,只需要音乐,只需要唱歌的机会。什么拉票会,我看也没必要办,我不要当温室里的花,也不要当动物园里的猴子,被人拉出来游行,被人指指点点。”
李淼淼大怒,尽管压低声音,听来仍是在吼她:“你凭什么看不起粉丝啊?凭什么看不起对你有期待的人?没有她们,没有公司,没有节目组,你就什么都不是!”
陈葭被吼得一怔。
“……所以,你要我将梦想交到一个认为我什么都不是的人手里吗?”
李淼淼也一怔。
吹来一阵很大的江风。
陈葭抬手压住自己差点飞起的帽子。
李淼淼气鼓鼓地眨巴眨巴眼睛,眼眶竟湿润了起来。
她咬牙切齿:“你尽管不相信我好了。等比赛结束,你就跟公司说,你要分到鸟小姐那一组,随便你!”
“这个我自己会做主。”
“是吗?那你最好是去她那组,不然我一定天天给你穿小鞋,给你接所有你不喜欢的工作。”
“什么工作?”
“鬼知道!你去春晚上演小品吧!冷死全国观众!那你马上就会不红了,如愿以偿!”
“……不要吧。”
“所以叫你别来我这组啊,烦不烦?”
陈葭本是很生气的,又一下被李淼淼泪眼汪汪放狠话的样子逗笑。
她说:“我的葭是蒹葭的葭。蒹葭,就是芦苇。”
李淼淼不屑:“我知道啊!你跟你那个什么秋灵说过,我听见了!”
“芦苇是傍水而生的,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谁关心狗尾巴草长在哪里!”
李淼淼忽然涨红了脸,狠狠瞪她。
这个珠江边的夜晚,差点要将帽子吹飞的那阵江风,李淼淼涨红了的脸,每一句伤人的话,陈葭记得太过清楚,争吵使得肾上腺素飙高,太多新的情绪被装进了生活的容器,分不清,但缠乱中剥落出一丝丝微微的刺痛,是吵得面红耳赤仍想要靠近的心情。
那么那么多的情绪纠缠,场景中的一切都像极了她本人内心的映照。
同一天,杜思人留在锦城,是独自度过的。
也不是独自,没有其他人来上课,她与音乐老师聊了许久天。
音乐老师语重心长与她说:“思人,你的声音是好的,但也仅仅是好而已。你看,像乐心,她唱歌技巧很烂,气息也很烂,但她的声音是没有上限的,那是老天爷赏饭吃的嗓音。你的声音跟她不一样,你的天花板显而易见。你可以学很多技巧,可以当一个不错的唱片歌手,偶像歌手,可以边唱边跳,但你要走这条路,可能会遇到很多很多质疑,你看市场上那些偶像歌手,至少出道前也要培训个一年半载,你呢?你什么都没有,可是已经进入大众的视野了,初印象会成为一个人的标签,撕也撕不掉。你的优势,是你可以从零构建你的音乐审美,去找到你想要走的道路,你不像陈葭,她对音乐的认知已经太深、太有自己的一套了,她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想要什么,压根接受不了她不想要的东西。未来十年,你会发现你选的这条路根本没有尽头,没有终点,只有不断去问,去寻找,你真正喜欢什么,想要什么,想成为什么样子?”
其他人都不在,她独自练习到夜里十一点,工作人员来赶她走,说要熄灯了,她独自回酒店,梳洗后躺在床上发呆。
若她像周子沛唱得那么好,或至少像方言一样是学声乐出身,是不是就不会有人像昨天一样骂她恶毒、质疑她得到的一切都是因为黑幕?
王一苒让她别往心里去,她笑着答应了。
林知鹊一早就走了,她在窗边,看见她开的那辆公司的日产车离开。
所有人都很忙很累,她不该,也不会耍性子期待任何人安慰。
03
雾山两日行程纷忙,除开拉票会还有大票媒体记者排着队来采访,第一日收工,王一苒的父母宴请林知鹊与摄制组,好菜好酒,席上热闹,王爸爸嗓门大,一晚上颠来倒去不知说多少次:“我看啊,王一苒这周五肯定被淘汰!我早都说,唱得又没多好,长得也不如别人漂亮,非要做什么明星梦……”
他想被反驳,想听人夸耀他女儿,又怕女儿被淘汰丢自己面子,要提前给自己搭个台阶,心思浅显得像杯中快要溢出来的酒,什么好处都想独占尽。
林知鹊不承情,一杯酒都没有喝。
她问王一苒累不累,要不要散席休息,王一苒笑着摇头,侧身与她耳语:“我没关系,就让他们高兴一次吧。”
她也就不再说什么。明明为之受伤却无法斩断的亲子羁绊,是包括她在内大多数人难解的课题。
八点半,她中途离席,去打电话,先打114号码百事通转锦城某宾馆前台,再让前台转6024房,电话响到最后一刻无人接听,看来杜思人没有在房间里偷懒。席散,她在酒店房间里淋过浴,十一点半,盘腿坐在床上,打电话到电视台大楼的门卫室,说自己落了东西想去取,门卫大爷在电话里说:“啊?都好晚咯!楼里全关灯了,全走了,一个人都没了,明天再来!”
她丢开手机躺下。
这一天结束了,每个人的这一天,各不相同。
次日。华东。
林知鹊满心忐忑,穿着一条衬衫长裙,领子与袖口都平整熨帖,是她前一天特地让林澜为她熨过。林澜问她去哪里,她不说。
杜慎要派车来接她,她百般拒绝,自己乘公交车,中途反悔提前下车,在站台上左右踱步,等到下一趟车来,总算再次鼓起勇气,上了车继续往杜家去。
杜慎问她几点去,她不说,只说下午,中午,再问又说傍晚,她太怕到了之后发现有人特意在等她。
终于,自公交车上下来,九曲八弯,走到了杜家庭院的大门口,正要按门铃,发现门竟没有锁,好像有人知道她紧张,特意要帮她免去门前的等待。
她深呼吸走向宅子,走了几步,院中忽然窸窣一下,她吓一大跳,扭头才看见那位老太太站在花树后边,探出头来发现了她。
“你好,你来了。”杜家的老太太长了一对月牙眼,笑时弯弯,连眼角皱纹都十分柔和,杜家的那个女儿就遗传了这样一双眼睛。
林知鹊站在原地,不知该说什么,憋了半天才终于说:“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在给月季除蚜,月季花期长,又好看,就是太招虫子喜欢,现在天气热,更要小心呵护。你过来看。”
她谨慎地小步挪动,走到那颗嫁接的花树下。象牙粉色的月季花缀满枝头,开得很好。老太太手里的活儿不停,“你爷爷说你胆子大,一个人坐公交车来。我说这有什么的,叫他少看不起人。”她很自然就说出“你爷爷”,就像她确实是他们看着长大的小孙女一样。
林知鹊被震得说不出话来。
“你叫知鹊,对不对?知心的知,报喜的鹊。”
“……是世人皆知的知,声名鹊起的鹊。”
“哦,这两个词也很好。我呢,我叫任洁,任尔东西南北风的任,纯洁的洁。我今年59岁。你爷爷叫杜敬光,比我大三岁。我们以前不知道有你,所以没有来看过你。”
“……不用看,又不是什么好事。”林知鹊嘟嘟囔囔。
老太太停顿几秒,“怎么不是好事?见到你,我很高兴。你帮我把那边的剪子拿来,我们把这些乱掉的枝叶剪一剪。”
她挂着不情愿的表情,乖乖走去拿了来。
老太太一边使唤她干这干那的,一边与她聊天,给她讲养花的门道。
她只有唯唯诺诺地听,偶尔嗯声应着,想了半天,嘴里冒出一句:“我期末考考得还可以,有年级前二十。”
“有这么好?那你在学校里,开不开心?”
“……还好。”
“是吧?我想应该也是,好看又大方的女孩子,在学校里都是很受欢迎的。”
“我才没有大方。”
“说大方不承认,说好看就照单全收咯?”
林知鹊红了脸。
虽说她确实觉得自己很好看。
“除了杜慎,我还有一个孩子,是女儿,她最近比较忙,下次她来,我再介绍给你,她跟你一样,也是在学校里很受欢迎的女孩子。”
“我知道她,我在电视上看了。”
岂止是在学校很受欢迎,现在应该是受全国人民欢迎才对。
“你看啦?我女儿很不错吧?”老太太表情生动,得意得可爱。
“我又没有女儿,我不跟你比。”
“我可没有要跟你比嘞!”老太太嘿嘿一笑,剪下几枝花来,“走,我们进屋,把这几枝花插起来。你爷爷估计等着急了,一直念一直念你还没有来,烦死他。你要帮我拿花吗?”
林知鹊乖乖接过那几枝花。
老太太笑夸:“嗯,这个花拿在你手里,更好看了。”
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眼睛又瞟向房子的窗户,想照一照自己的影子。
“那个,你女儿在参加比赛,你们怎么不回去陪她?”
“干嘛要陪她?唱歌跳舞什么的,她最厉害了,我们不在,她也会做得很好的。杜敬光倒是想回去,我看他也不是想回去陪女儿,是想去上电视!我是觉得无所谓,小孩子有自己的人生,对不对?她尽情享受她的精彩,我们就做她的观众。哪天你也会长大,会往前走,有些东西,你如果不想要,就把它远远甩在后头好了。”
说话间,她们走进了房子里,开门声响引来一阵急促的步伐声,杜家的老先生手里攥着一份报纸,赤着脚就从起居室跑到了玄关,鼻梁上的眼镜都跑歪了,老太太嫌弃地噫他一声,那副模样,逗得林知鹊也笑。
老先生开口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来啦?等你好久哟!外边热不热?要不要喝点冰可乐?还是你饿啦?一路顺利不?没有陌生人跟你搭话吧?”
林知鹊有点张,直摇头。
老太太骂:“那么多问题,烦死了,不知道一个一个问!”
“摇头是什么意思呀?不饿?还是不渴?还是不喜欢可乐?那豆奶喜不喜欢?我们从锦城带来的,这里没有的!”杜老先生好像是个话痨。
林知鹊终于说:“那我喝可乐。”
“哦,不要豆奶呀。”老先生一脸失落,“那我去给你拿可乐哦。”
老太太:“神经病,不是你自己先问人家要不要喝可乐呀!”
换了拖鞋进屋,杜家仍然如上次来一样空荡,老太太开始插一瓶花,杜老先生拿三个杯子,帮她倒了三杯不同的饮料要她挨个喝,她有些不好意思,在沙发上坐不住,起来到处溜达,想躲避这让她不适应的亲切。
她第一次在这间大房子里仔仔细细地到处走了一遍,从前她是不敢的,不知哪个角落就会遇到对她流露轻蔑的人,当然,她也不屑参观这房子。
她走上二楼,经过杜慎的书房。
书房……
“鹊儿?”杜慎的声音。
她走进去。杜慎倚在沙发上,正在看某本金融期刊。
“见过你爷爷奶奶了?”
她嗯一声。
爷爷奶奶……如果可以不要爸爸,只要爷爷奶奶就好了。只能全要的话,她就谁都不要。
“除了爷爷奶奶,你还有一个姑姑,你知道吧?”
“我知道。”她打量杜慎一番。杜慎看起来是个颇有威严的中年男人。“你为什么不像她一样,去电视上唱歌跳舞?”
杜慎笑一声,“什么?你在说什么傻话?”
“我说,她看起来才像他们的小孩。你一点也不像。”
杜慎放下手里的杂志,抬起眼,向她投来一道如冰刃般的目光。
林知鹊不自觉地小小退了一步,她刚刚才松懈了一些的情绪瞬间紧绷起来。他是一个能够给人以紧迫感的可怕的男人。
杜慎站起身,“小朋友,你要知道,对你来说,唯一重要的是,你是我的孩子。这是永远不会改变的事。至于谁是你的爷爷,谁是你的奶奶,谁是你的姑姑,爸爸说谁是,谁就是。懂了吗?晚上,爸让丁嫂给你做你爱吃的。”语毕,他离开了书房,林知鹊听见他走下了楼梯。
她浑身冰凉,原地站了半分钟,才从刚刚的紧迫感中喘过气来。
书房里只余下她一人,她环顾一遍,之后轻手轻脚走到杜慎的书桌旁,逐个拉开书桌的抽屉,又逐个关上。
她拿出手机,发出一条短信:我等你五分钟,你要看什么资料?
数分钟后,她极力装作镇定地下楼,刚刚从外边回来的丁嫂在与杜老先生说话:“还真是不知道,那个电视上的方言,就是和杜小姐一起参加节目那个呀,他们家还是我们的邻居,就住在东区那边的联排别墅!哇,我刚刚路过,看到来了好多长枪大炮,是来她们家拍电视的呀!”
杜老先生听了,兴奋得要命,见林知鹊下楼来,问她:“怎么样?要不要跟爷爷去看人家拍电视?”
她正好心虚,马上一口答应,立刻跟着出了门。
出了门大概七八分钟脚程,走到一栋已围了许多群众的别墅前,老先生带着她挤到前排,很兴奋地与她说:“哎哟,你看,原来电视是这样子拍的!你姑姑也参加了这个节目,你也跟我们回锦城去玩好不好?爷爷带你去看姑姑比赛,我们一起上电视!”
她四处张望,没有看见方言,别墅的院子里有许多扛着器材的工作人员,这会儿,从屋子里走出来一个气质出众的女人,一直走到院子大门外。
那个女人就是朱鹤。
朱鹤走出正在录制的屋子,准备给林知鹊打电话交代工作上的事。
院外围了许多看热闹的人。
她的脸上挂着招牌的微笑,到处环视了一圈。
人群的最前头站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她想,倒是长得挺标致的,好像有几分眼熟。不知道是像谁。
她低下头,翻找手机通讯录,按了几下,她停顿下来。
她忽然想不起自己要打电话给谁了。
脑袋空白了好几秒,她转过身,终于反应过来,拨通了林知鹊的电话。
篮球咚一声砸在篮板上,没有落入篮网。
杜思人笑,球场边的一大帮男孩女孩也哈哈取笑她,她对正在运转的摄影机奋力挥手:“剪掉剪掉!重新来!”
她穿着中学校服,白色黑条纹的短袖运动服,简单清爽,腰腹瘦削,双腿修长。路小花在场边大喊:“杜思人你行不行啊!”
拍摄工作自中午开始,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已经持续了几个小时,杜思人在录制中介绍了自己成长的各个地点,又在学校的篮球场上跳了一段舞,天气太热,她的妆补了好几次,现场导演终于大喊:“好休息一下,思人的部分拍完了!一会儿请每位同学都来拍一个单人采访!”
她走向球场边的观众席,在路小花身旁坐下。
参加比赛以来,她们有近两个月不见了。
路小花揶揄她:“啊呀呀,看你离了我瘦成什么样了。”她拿纸巾让她擦汗。
杜思人傻里傻气地把纸巾贴在额头上。她对路小花说:“手机借我。”
“干嘛?你的呢?”路小花掏出手机递给她。
“被没收了。”
“你要打给谁?”
杜思人答:“打给没收我手机的人。”
“啧啧。要不要我帮你找?我存了她电话。”
杜思人得意洋洋,打出一串数字,“当然不用,我会背的好不好?”
路小花骂:“恶心!”
电话响到最后一声,转入忙音。没有人接。
杜思人瘪嘴挂掉,将手机递还给路小花。
路小花半是嘲笑:“啊呀呀,人家不接你电话呀。伤心了吗?还是你的花姐好吧?”
路小花伸手揽过杜思人,让杜思人把头靠在她的肩上。杜思人哼了一声。
朋友们一个接一个去录制采访。杜思人觉得有些累了,靠在路小花的肩上,有将近十分钟,她一句话也没有说。
路小花像哄小孩睡觉一样,一下一下地拍她的脑袋。
“最近是不是很累?”
“嗯。”
“别给我丢脸听见没有?”
“那是当然。”
“等你比完,带你去吃火锅。”
“好。”
路小花起身去采访了,塑料椅上只剩她一个人。
采访拍摄的地点在球场的另一头,她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只看得见很热闹,她本应是今天的主角,但此刻,她远远地独自坐在一旁。眼下是暑期,学校里除了这个球场,到处都很空荡。这里是她长大的地方,她的爸爸妈妈也在这里工作,除了上学,她很小时候就开始出入这里。然而此刻,这熟悉的地方竟让她觉得有些遥远,哪怕她就坐在这里,就身处其中。
她好像走了太远了。
她将长长的腿屈起来抱住,什么都不去想,坐着坐着,又闭上了眼睛。
因此,林知鹊是什么时候来的,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有人揭掉了她贴在额头上的纸巾,她睁开眼,听见她的声音说:“白痴。”
林知鹊坐在她身旁。
她愣愣地看了她好几秒。
“看什么?”林知鹊反手用那张纸巾盖住了她的眼睛。
她笑逐颜开,伸手去揭,“你不是说今晚才回来?”
“没办法,我开车太快了,天没黑就开到了。你今天表现得好不好?”
“当然好。”
“投篮投八次才投中也算好?”
“你到底什么时候来的?你偷看!”
林知鹊反击:“你自己没看见我。”
“那,那是你来了也不告诉我!”
“你就是没看见我,眼里没有我。”
“谁说的?我有!”
“没有。”
“有。”
“没有。”
“有。”
“有。”
“没有。”
“终于承认了。”
杜思人发觉上当,跺脚跺得人仰马翻。林知鹊得逞,口头占了上风,嘴角含笑不搭理她的抗议。
她们望着远处的摄制组。
林知鹊不耐烦说:“她们还要多久?这里好热。”
幸好临近傍晚,日头也不那么毒了。
杜思人站起身来,“你要不要跟我走?我带你去玩。”
“去哪里玩?”
“这里可是我的地盘。”
“嘁。”林知鹊也站起来。
“真的!不信你去问路小花,以前我上学的时候,我们学校好多人都认识我的!”
“得意什么?”
“也没有啦!”杜思人不好意思地嘿嘿笑。
她带着她自球场边偷偷溜走,自小路绕行,走到红砖搭建的教学楼。两个人上上下下逛了一通,跑进空无一人的教室里,杜思人拿起粉笔,在黑板上画了一只有些滑稽的鸟。
她说:“你看,这是你。”
林知鹊皱眉,“这么丑?”
杜思人自我欣赏了一番,“我觉得还可以吧?”她又画了一个不太圆的太阳,“这是我。”
“自比太阳,臭不要脸。”林知鹊拿过她手里的粉笔,在鸟的头上画了一片云。
“干嘛?这是谁啊?”
“谁也不是,你太晒了,晒到我了。”
杜思人不服气地找出一根黄色粉笔,涂了厚厚几笔,像阳光一样穿过那朵云。
林知鹊从讲台抽屉里掏出一把超大号直尺,笑眯眯地问:“你要打手心,还是要打屁股?”
于是杜思人只好又给鸟画了一把阳伞。
林知鹊指使:“再画一个墨镜和防晒霜。”
“有没有那么夸张哦?”杜思人不情愿,但还是乖乖照画。
在黑板上留下这一幅稀奇古怪的画作之后,她们又溜到教学楼背后,走过夹在两栋楼中间的一条窄道,再之后就没有路了,是一小片空地,被学校最外围的围墙围着。
围墙根下栽了一棵树,树下堆了大片无人清扫的落叶。
这里看起来像是学校修建时被不合理规划浪费掉的空间。
杜思人说:“老师们从来不会到这里来。我每次逃课,都是从这里出去的。”
林知鹊望一眼脏兮兮的白色围墙。“这么高?”
杜思人很快地助跑了几步,跑到墙根下,一脚踩上那棵树干上某个突出来的树结,猛一下翻上了围墙。
围墙的另一端是学校的后巷,本就人迹罕至,暑期更是全无人影。
她回头看林知鹊:“你要不要也试试?”
林知鹊断然拒绝:“我不要。”
“来嘛。你跳不上来的话,我保证不笑话你。”她向她伸出手去。
“谁跳不上去啊?”她成功激怒了她。
林知鹊十分谨慎地将所有落脚点看了又看,就在杜思人坐在围墙上优哉游哉的时候,忽然一口气发难,助跑后踩住树结,杜思人吓得马上伸手去接,有一瞬间,她还以为她们要一起栽下去了,但是没有,林知鹊准确无误地将一只手递进了她的手里,借着她的力将另一只手也搭上了围墙。
她将她拉了上来。
她们一起坐在了围墙上,她握着她的手。
林知鹊说:“松开。”
虽这么说,却并没有挣脱。
杜思人不答话,也没有放手。
她说:“高三那年,就是在这条巷子,我一翻上来,看到有一帮小混混在追一个女孩。我就一边冲过去,一边大喊大叫。”
“叫什么?”
“……叫老师,叫警察,还不小心叫了一嘴我爸。”
“没出息,就知道搬救兵。”
“那我害怕呀。”
“胆子小,还爱管闲事。”
杜思人又说:“走出这条巷子,有一个公交车站,那时候我每次逃课,都搭公交车去溜冰,要么就去看电影。”她低头看了看巷子的地砖,“要不,我们逃跑吧。”
林知鹊问:“你想逃跑吗?”
这围墙太高,墙外没有落脚点,一旦出去,就无法原路返回了。
杜思人沉默了几秒,然后笑说:“你应该不喜欢逃跑的人吧?”
“我不喜欢。不过,我喜不喜欢,并不重要。少拿我当借口。”
“好吧。是我自己不喜欢逃跑。”
林知鹊说:“不跑的话,未来,可能会辛苦,会有很多坏人,到时候,再怎么叫老师叫警察叫爸爸都没有用了。”
杜思人望向林知鹊的眼睛。她们坐在高墙上,牵着对方的手。
杜思人说:“嗯,我不跑。我准备好了。”
04
会议室里没有开空调,热得林知鹊脖子后面开始渗出汗来,坐在会议桌之首的老台长一边往水盅里吐茶叶,一边教导他们要爱护环境、自然风有益身体健康。
大制片与朱鹤一左一右,像两大护法一样在他身边陪着笑脸。
林知鹊第一次见老台长,听说是自国家广电退下来的老干部,年过花甲还赋不得闲,上头的指示下来,省台只好返聘他做挂名台长,近几年,卫视的娱乐节目都求新求变,不对他老人家的胃口,因此,他已很少插手一线的工作了。
李淼淼小声与林知鹊说:“老人家就跟吉祥物一样。”
坐在她们身旁的电视台员工听见了,笑着插嘴:“你们不要瞎说,好多节目剧集想过审批,还得靠老领导去上边走动呢。”
老头子捧着水盅,总算谈到正题:“节目呢是做得很好,按你们说的,收视率代表一切嘛!但是我们做文化娱乐行业,就只看重收视率吗?上面也几次找我谈话,探讨这个问题,我们的节目到底对青少年有没有好的示范和引导?追星、搞粉丝会、拉帮结派、比拼投票,拉动粉丝会之间去互相仇恨,之前你们搞那个十进八,华东那边不就有新闻,说两派粉丝当场打起来了,还有偷爸妈钱去投票的,在互联网上吵架、搞人身攻击……”说着说着,又往水盅里吐了一颗茶叶。
制片人唯唯诺诺,连连称是,朱鹤言笑晏晏,拿了热水壶给老台长添茶水。
“我也知道你们做到今天很不容易,这些问题,我几次三番跟上头推心置腹、拍胸脯担保,让你们无后顾之忧,对吧?但我们做节目,要创新,也得有界限,你们说把决定权交给观众,好,但观众大多都是艺术门外汉呀,有些底线,是不是要我们这些专业的人来把关?选女新人的节目,选出来的都不像个女孩,你看,叫陈葭对吧?我孙女就特别喜欢这个陈葭,我真怕她哪天也拿把剪子给自己剪个男孩头。”
林知鹊瞄一眼李淼淼。李淼淼属于藏不住心事的性子,一下就满脸不快。
“……这也就算了,我不懂你们年轻人的审美,但我的耳朵还没有老到失聪,听得出谁唱得好谁唱得不好。做歌唱比赛,要选出能服大众的人嘛!”
坐在她们身旁的电视台员工又小声与她们说:“老人家最喜欢周子沛。”
“观众爱看可以,专业度上服不了众,拿个前五名我看就很不得了了。歌唱比赛,又不是舞蹈比赛,舞蹈是加分项,不要本末倒置了嘛。不是马上就要定前三名了吗?这周?明天?”
制片人在一旁小声提醒:“下周。明天是选前四名。”
“哦,下周!反正我的意见仅供你们参考,我是觉得吧……”老头子又低头去喝水。
林知鹊在他这喝水的间隙里忽然插嘴:“各位,正好今天老台长也在,我们这边最近针对艺人的商业性做了不少工作,有些数据可以跟大家分享一下。”
制片人吓了一跳,正要拦她,一开口,朱鹤将水壶递了给他,打断了他的话。
老台长抬起眼看她。
“首先,十强赛之后,因为节目在全国范围内都做出了现象级效果,品牌商入场的赞助费用,从一千四百万上涨到三千三百万,增长超过百分之二百,不仅是节目本身,选手们的明星效应同时带动了直到明年上半年为止不下十档节目的招商,这一点台里应该比我们更清楚。热爱音乐网作为冠名赞助商,在八强赛之后推出了选手们的定制彩铃下载服务,收费每首4元,远远比一般的彩铃费用要高,但上线一个月,这一部分的创收已经超过整个上半年的彩铃全板块收入,创收占比第一位的选手是杜思人,第二位是陈葭。”
老台长将身子往后靠,显而易见地不耐烦了起来。
林知鹊全然不管他。
“同样是大赞助商的壹天乳业,采用印制选手们肖像的外包装,九百万的赞助费用投入,截止到今天为止,这部分产品的销售额已经超过十亿,这已经不是以十倍增来计算的回报率了。壹天也参与了我们的选手代言合约的竞标,在竞价上排第一位,他们最属意的代言人是杜思人,这是综合形象、人气以及到目前为止的创收比等各方面考量后的选择。”
当然也有她在其间推波助澜附带添油加醋。
“刚刚台长还提到互联网,我这里也有一些选手们的互联网搜索指数数据……”
老台长抬手打断她:“这位小姐,你刚刚提了很多钱的事,提了很多次某位选手。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刚刚听了我的意见,觉得不满意,觉得不如这些钱的事来得重要?”
她正要回嘴,朱鹤先开了口:“老领导,她不是那个意思,这些都是每周会上惯例要分享的,新人嘴快,抢了您的话了。您就是定海神针,您的意见,我们肯定想听呀,这样,”她扭过头来,“你们两个就不要在这里干坐着了,先到楼下去跟彩排吧。”
林知鹊与李淼淼一同起身离开了会议室。
正好觉得热了,简直求之不得。
要说到钱的事,朱鹤比她看得紧多了,只是朱鹤不方便自己来说这些话。她细细想,当年杜思人五进四爆冷淘汰,也应该托了不少老头子的福。
但眼下不同,赛制已经更改,资方更加疯狂,她又自当棋子,为朱鹤下了开城门的炮,朱鹤自会跟老头子好好讨教一番。
以热爱经纪的草台班子,要捧红十个人是绝不可能,历史也早已告诉她,不进前三,前面的所有努力都失去意义,就算进了前三,也还要看天看地看造化。
大楼外很吵,又是粉丝在聚众喊口号,林知鹊问:“今天怎么那么多粉丝来?又不是比赛。”
李淼淼答:“今天过节。”
“什么节?”她看手机,这天是8月11日,周四。
“今天是七夕。”
她们走出电梯,自二楼大堂的落地玻璃幕墙望出去,外边的灯火亮如白昼,周边那些平日无人承包只好糊上布质招商广告的LED广告牌全都亮起,轮播着选手们的画报。林知鹊一眼便看到杜思人在画报上伸手捧着一颗后期加上去的爱心,画报上还有一行拙劣的艺术花体字:七夕佳节,思念陪你。请支持02号选手杜思人,发送短信……陈葭的那副则写的是:所谓伊人,在你身旁。
LED广告牌上竟还挂着许多彩色气球,李淼淼吃惊地看了一会,“这是怎么挂上去的?那么高,不要命了。”
林知鹊笑:“这不是好好地挂上去了吗?做明星挺好的啊,可以感受到那么多被爱的感觉。”
八月中旬,农历七月初七,记忆中的那日,她回到家,林澜照每年的惯例,在外婆的牌位下摆了许多祭祀品。
她是从杜家回来,兴致缺缺,早些时候她犯傻,竟开口问杜家二老要不要见她妈妈,老先生面露难色,倒是老太太直白地拒绝了她:“我们不准备见你的妈妈。”尴尬地沉默了几秒,老太太又说:“你要对你妈妈好。”
她一下子无地自容,很快就找借口跑掉,幸好,她没有叫过爷爷,也没有叫过奶奶,总不算是太过背叛。
林澜燃起三支香,她接了,在牌位前跪下,从未如此庄重地行了三次礼。
“妈,外婆走了多少年了?”
“你外婆走的第二年,就有了你。所以,今天满十四年了。”
“……她该不是被你给气走的吧?”
“别瞎说。”林澜的脸上不无惆怅,“……也怪她气性太大,当时一下子就病倒了。别说,你的性格也有点像你外婆的欸,她肯定很喜欢你。”
“活人还怪起死人来了。”
林澜噗嗤一笑,“那她是我妈妈,这世上,我不怪她,还能怪谁。那年你出生,你爸爸说,名字的第一个字要是之,之乎者也的之,我不同意,才改成知书达理的知。他问我第二个字用什么?我一下子就选了鹊,因为我妈妈是七夕节走的,人说七夕的鹊桥,是能够见到思念之人的桥。”
“什么啊,那是讲爱情的好不好?”
“啊呀,就是心里惦念,取个意头嘛。”
林知鹊就不再说话,倚在祭台边,偷偷捻了一片盘子里的云片糕来吃。想来外婆不会与她计较,外婆是爱她,也爱她妈妈的。
她忽然想起杜家的那个女儿,爸爸姓杜,妈妈姓任,因此她名作杜思人。她是爱的化身,不像她,是悔恨的寄托。
李淼淼把林知鹊从回忆中唤醒:“走吧,去排练厅。”
排练厅里也因为粉丝们的节日阵仗而氛围散漫。
陈葭收到一封用巨大纸张写就的信,实际是许多张纸写好后一起黏贴在一副超大纸卷上,展开来可以铺满大半个舞台,听说上边有一万个人的签字祝语,是一封来自华东粉丝会的万人情书。
排练厅里到处传递着奶茶和蛋糕,据闻是方言的粉丝送来的,杜思人一边拿叉子吃着蛋糕,一边在舞台上跑来跳去,工作人员在喊:你们小心一点啊!别把奶茶泼在设备上!特别是有多动症的人!杜思人,说你呢!快点吃完快点排练了!
她撒娇一般地闹:“我哪有喝奶茶!方言坐在音箱上喝,你不说她,光说我!”
方言跳起来追打她:“喂,你怎么出卖我啊?我让我的粉丝不请你吃了!”
于是两个人从舞台的这头追逐打闹到那头,不停重复着还给我、我不还、还给我、我吃完了、你吃几块了、我还要吃、不许吃了的幼稚戏码。
陈葭搬了一把椅子坐在舞台中央弹吉他,她们就围着陈葭跑来跑去,周子沛见状也跑去凑一脚,三个人闹着闹着,围着陈葭开起小火车,杜思人在火车头自行表演音效:呜——哐且哐且哐且……王一苒在一旁帮她们报站:前方到站,前方到站……把陈葭烦得边弹边笑。
林知鹊与李淼淼走进排练厅时,工作人员齐齐告状:看看你们家的艺人,你们管不管了!
李淼淼是不管的,不单不管,还马上走去挑拣起蛋糕的口味。杜思人脱离了火车头,捧着蛋糕自舞台上跑下来,一下便窜到林知鹊面前,林知鹊反应不及,半边脸上被她抹了一撇奶油。
她抹完就跑,在全场的欢声笑语中嘚瑟地跳上台去,还回头来取笑林知鹊的花猫脸,林知鹊笑眯眯地望着她,下一秒——
“杜思人,我看你是不知道什么叫有仇必报。”
第一个遭殃的是李淼淼,她站在甜品台旁边,被林知鹊顺手掀起的蛋糕溅了一脸,她尖叫,随后尖叫开始传染,场面完全失控,更多人加入混战,蛋糕到处乱飞,空气变得甜滋滋的,是奶油腻歪的香味。
只有陈葭在这一派混乱中像个菩萨一样端坐在舞台中央,杜思人跑过她身边时,顺便给她脸上也来了一下。
林知鹊很快就在舞台的角落里逮住杜思人,她捧着一块她在台面上一眼选中的最大的蛋糕,揪着杜思人的后颈,又笑又凶狠:“你要自己来,还是要我动手?”
杜思人嬉皮笑脸:“你怎么还在这里?你该去上班了呀。”
“上什么班?”
“今天是七夕,你不要去天上搭鹊桥吗?”
“搭个屁!”
一整块蛋糕结结实实地糊在杜思人脸上,她嗷嗷乱叫,试图反击,两个人在角落里拉扯不休,就在这个时候——
全场的灯光忽然如被泼熄一般瞬间全部灭掉,世界陷入彻底的黑暗与半秒的沉寂中,然后是惊恐的吵闹声,有人在喊:谁把闸拉了!
杜思人下意识地扯住林知鹊的衣袖,两个人在漆黑中紧紧挨在一起。
“外边也黑了!全区停电!是不是过载了撒?开那么多LED!”
“喂,谁离门口近一点的?去找找应急灯来!”
“靠,这不得热死啊!”
众人渐渐恢复冷静,大多数人留在原地等待眼睛适应黑暗,自舞台的中央,竟响起一下吉他的拨弦声——是陈葭在弹琴。
这旋律在黑暗中淙淙,抚平了许多人的恐慌。
杜思人忽然大声地开始唱:“难以忘记初次见你,一双迷人的眼睛……”
林知鹊皱眉:“人家弹的不是这个吧?”
但陈葭马上配合着换了旋律,在不远处为她唱起和声。
更多声音加入进来,整个排练厅开始在黑暗中合唱,大门敞开,视野比刚刚要好了一些,林知鹊可以看见杜思人的轮廓,以及一对圆圆的眼睛看着她在唱:“只怕我自己会爱上你,不敢让自己靠得太近,怕我没什么能够给你,爱上你是我情非得已。”
她心想,也太土了吧。又止不住地笑。
有一盏应急灯被打开了,这下,她可以很清楚地看见杜思人的脸,杜思人也在笑。她怎么就不慌呢?全世界都黑了,她竟只想起来要唱歌。
有人开始逐个传递点亮的蜡烛,合唱结束了,杜思人低下头凑近来,很轻很轻地对她说:“七夕快乐。”
她没有答她。
蜡烛递到她们的手里,杜思人扯着她的袖子,跟着她小心翼翼地挪下台去,差点撞上一个人,是王一苒,王一苒说:“方言刚刚好像出去上洗手间了,她不会在洗手间被吓死吧?”
于是她与杜思人又小心翼翼地挪到排练厅门口,准备去洗手间接方言。
杜思人左右张望,“是左边的洗手间,还是右边的洗手间?”走廊的两侧各有一个洗手间。林知鹊指使:“你往左,我往右。”
“就不能一起往左,再一起往右?”
“少废话,快去。”林知鹊把自己脸上的奶油擦在杜思人的衣袖子上。
而此刻陈葭仍站在黑漆漆的舞台中央。
她接过一盏蜡烛,拿着自己的吉他走下台去,看不大清幢幢的人影都是谁,只记得下了舞台的右手边,有一张摆满蛋糕的台子。她很小心地往那个方向走去。
李淼淼就站在那张台子旁边。
她们借着烛光,对上了目光。
陈葭低头照亮地板,看见一片狼藉,都是摔烂的蛋糕。“好可惜,我还没有吃。”
李淼淼对她嗤之以鼻:“谁叫你刚刚不吃?只知道拿个吉他装酷。”
陈葭将蜡烛放在桌上。
她不出声,静静地将李淼淼看了又看,然后忽然伸出手,用手指刮掉了李淼淼脸上的奶油。
李淼淼被她吓了一跳,“干什么?”
陈葭将手指上的奶油吃掉了。
李淼淼压低声音骂她:“变态啊你!”一边骂,一边四处张望,好像在寻找路线逃跑。
陈葭无奈:“我又不会把你怎么样。”
李淼淼确认了周围没有人能够听见她们说话,狠狠白了陈葭一眼:“你凭什么不会把我怎么样?去死吧你!”
陈葭:“……”
十分钟后。
杜思人在玻璃幕墙边找到了方言。
方言在看楼下的粉丝们。
杜思人走近过去,“我们还以为你被厕所里的鬼吃掉了。”
方言回头来见是她,轻笑着应她说:“七夕快乐呀。”
“嗯。你不跟他们打个招呼吗?”
“你傻不傻,这是单向玻璃。打招呼了他们又看不见。”
“真的假的?”杜思人使劲朝楼下挥手。当然没有任何人回应她。
方言忽然说:“我刚刚看见你在闹鸟小姐。她好像对谁都冷冷的。你往她脸上抹蛋糕,不怕她生气?”
杜思人笑着摇头,“不怕。”
“其实她看起来跟你不像是一个世界的人。你搞得懂她吗?”
“有时候不太懂。”
“我还以为你搞得懂所有人。心很细的乐天派。”
杜思人笑:“你嘲笑我。”
“我可没有。”
“那你呢?方大小姐,你喜欢什么样的?今天可是情人节,就在这里跟粉丝一起过吗?”
方言答:“我是个被动的人。”
“我记得,之前采访的时候说过。”
“我喜欢懂我的人,但更喜欢喜欢我的人,如果懂我的人不喜欢我,我就不喜欢了。”
杜思人说:“你好奇怪。”
“是吧?跟你这种明明搞不懂人家还非得喜欢人家的人不一样吧?”
她们一边拌嘴,一边举着蜡烛离开大堂。
林知鹊就站在她们身后的某处阴影里。
几分钟后,李淼淼也出现在大堂。
“楼上的会开完了,朱鹤走了。”
“哦?”
她们并肩走到玻璃幕墙前,与刚刚的杜思人和方言一样,向下望着粉丝们。
“老头子的意见是,只要周子沛能进前三,其他的他一概不管。”
“他怎么那么任性?脑残粉啊他。”
“脑残粉?这什么词。”李淼淼笑,“也可能他只是想享受一下权威吧。毕竟我们选的前两名他都不喜欢,威严扫地了。”她眼睛尖,望着楼下说:“欸,朱鹤的车。”
朱鹤的BMW停在广场侧边的马路上,一个年轻男孩穿过广场上的粉丝群,钻进了她的副驾驶。
李淼淼问:“还是那个吉他手?陈亦然?”
“是。”
“都共度七夕了。”
林知鹊口吻不屑:“这有什么,男人爱女人,女人爱男人,不是挺好的吗?”
李淼淼疑惑地扭头看她。
她又说:“要是全天下的女人都爱女人,那不就完了。”
“……你说什么?”
“没说什么啊,你脸红什么?”
随后她们就都不说话了,一个不知在无端撒什么火,一个不知在无端害什么羞。
七夕。
05
杜思人的白色行李箱一尘不染,侧边顶部很整齐地贴着一排可爱贴纸,陈葭伸手去接,转身走在前面,两个人没有太多眼神交流。
房间有一点乱,在杜思人看来是不止一点,除了多出来的那张床明显换了新的床品,沙发上,地毯上,到处都丢着陈葭的衣服,杜思人走了几步,捡了四件,顺手挂在衣架上。
五进四结束后,节目组退掉了多余的几间房,杜思人自对面那间搬过来与陈葭同住。
陈葭打开冰箱,拿出一听冰可乐,抛给杜思人。
思人有些发愣,但身体本能,在可乐即将自由落体时伸出手去接到了怀里。
陈葭说:“你的眼睛有点肿,冰一下。”
她闻言,有些难为情,自己默默地站在玄关,用冰凉的易拉罐捂住一只眼睛。
陈葭毫无知觉地接着说:“昨晚你不是没有哭吗?”
“……”
在人前是没有哭的,只是回到房间后,躺在床上,眼泪就止不住滑落下来。
陈葭站在窗边,听不出是不是在安慰她:“还有两个星期,就都结束了。”
这像过山车一样呼啸着、不断地上上下下、惶恐着的几个月,还有两个星期就要结束了。其中当然也有许多快乐时刻,像七夕,像乘公交车出逃的夜,只是在呼啸之中,都太像易破的气泡。她们太年轻,感受得太用力,像灵魂重塑的过程,不断被注入,不断被迫失去,不断笑不断哭,是非强大灵魂则无法承受的几个月光阴。
门外走廊上一阵人声,摄制组在定拍摄机位,过了几分钟,隐约听见说话声,有人问王爸爸对这个结果怎么看?有人答,不意外啊,技不如人嘛!
杜思人站在玄关,捂着一只眼睛。
门外又在问:有没有什么话对女儿说?答:没有!有什么好说?要说就是比赛结束了,希望她找点正经事做,年纪也不小了……
杜思人转身打开了房门。
走廊上人不少,两个跟拍的摄影师,节目的外景主持人,王一苒推着行李箱,站在她父母身后,主持人正在采访她爸爸。林知鹊站在摄影机拍不到的一侧,与拍摄现场保持距离。
所有人都被杜思人吓了一跳,摄影师犹豫要不要将镜头转过来,主持人与王爸爸说话的节奏被打乱,杜思人不管任何人,走上前去紧紧地拥抱王一苒。
镜头转过来了。主持人有些慌乱,但很快反应过来:“哇,我们看到真是姐妹情深!我们的另一位选手杜思人也来到了我们特别节目的现场。思人是有什么话要跟一苒说吗?”
她回过头,搂着王一苒的肩膀,对着镜头,素颜,眼睛有些肿,眼里眨着一点始终没有掉下的泪花:“我希望王一苒可以一直唱歌,一直做自己喜欢的事,我觉得她特别好,特别闪闪发光,特别为她骄傲……”她说个没完,王一苒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主持人强行打断她,临别时,她们再次拥抱,王一苒贴在她耳边小声说:“我走了,下次见面,你要拿冠军。”
她目送他们消失在走廊拐角。
主持人走了,摄影机走了,王一苒的行李箱在电梯间的大理石地板上滚动出咕噜噜的声音。只有林知鹊还抱着双臂站在走廊上看她。“不化妆,不做造型,还顶一对肿泡眼。”
杜思人赶紧双手捂住自己的脸。
然后岔开指缝,露出一只眼睛。
林知鹊毫无反应,压根不买她的帐,装可爱无果,她又乖乖把手放下来。
“楼下还有更多记者和摄影机,怎么样?你要不要也去露个脸?是不是觉得放半天假太多了?”
她委屈巴巴:“……那你就这么看着。”
林知鹊答:“嗯,我难道可以捂住她爸爸的嘴吗?”
杜思人的手彻底垂落了下去,她不再说话了。
林知鹊说:“去补觉。”
然后转身走掉了。
杜思人在走廊上静静站了几分钟,直到陈葭走到房间门口来叫她:“喂。”
她回过神。
陈葭淡淡地说:“鸟小姐说得没错,谁都帮不了她,这是她自己的战争,从出生就开始了。”
杜思人只语塞了半秒,“……鸟小姐说得没错,你说得也没错,我是帮不了她什么,就算是鸣空枪,我也要让她知道她不是一个人。”
语毕,她取了替换的运动服,离开酒店去了练舞室。
记录王一苒被淘汰的特别节目在录制次日的午间播出,网络上莫名其妙的纷争从王一苒凭什么被淘汰吵到了杜思人忽然出现在镜头里是不是在抢戏,然后就是无尽的骂战。
林知鹊叼着一片吐司,每过十分钟便抬眼刷新一次论坛首页,再垂眸细看手里打印出来的照片。照片拍的是某几个房地产项目的资料文件,是手机拍摄,像素不是太好。
她不是经济学相关专业,这资料不甚清晰,加之杜慎本就是个老狐狸,相关漏洞在哪里,她也只能连蒙带猜,一边阅览一边草草记下几个关键字。杜慎从来对她少有设防,以为她少不更事又是自家女儿,她从小没少在一旁听见他在生意上耍些违法或是擦边的手段,当时没有知觉,长大后才回过味来。
时间竟让她有了一次回溯过往的机会,来都来了,不给杜慎找点苦头吃,绝非她林知鹊的作风。
她切换网页,滚动鼠标,三心二意地浏览过各种举报渠道,嘴里叼着的吐司吃了一半又搁下,拿起桌上剩了半盒的甜牛奶来喝。甜牛奶是杜思人帮她买过的那个牌子,口味还算不错,她偶尔会买一盒。
壁柜上方的钟指向十一点,她拿起酒店座机,先拨方言与周子沛的房间,对面两个人都已回房休息,她再拨陈葭与杜思人的房间,电话响了至少五声,被接起来,陈葭的声音像是在睡梦中被吵醒:“喂?”
电话那头说:“嗯?没有。我一个人在。她没回来。”
她又打给电视台门卫室,催保安去楼里赶人,挂掉五分钟后,终于起身脱掉睡袍,随手拿一件衬衫来套,临出门前,随手带上了桌上吃剩的半袋吐司。
下楼,穿过黑夜,穿过电视台大楼已灭了大半灯的大堂和走廊,杜思人最喜欢的那间练舞室在走廊的尽头,此刻仍旧亮着。
说来杜思人每一周都比别人更累,节目组希望选手们差异化,别人可以选择只唱歌,她每一场都必须跳舞,若哪一场选的歌不适合加上编舞,还会被节目组打回重选。在林知鹊看来,辛苦是辛苦了一些,但能够彰显个人特色,终归是合理的。
她走到练习室门口。到处都很安静,屋里也很安静,白炽灯寡然地明亮着,音响在角落里停工,杜思人的额头汗涔涔,正坐在镜前发呆。
察觉到有人来了,她转过头来,看见是她,就对她笑。
眼睛尖,一眼就看到她手里提拉着的半袋吐司,马上撒娇说:“好饿啊,走不动,回不去了。”
她在她身边盘腿坐下。“不跟着车一起回去,生怕走夜路没有人拿着麻袋来把你套走吗?”
“什么嘛,是她们偷懒,十点不到就要回去。”杜思人就着塑料纸袋吃一片吐司,先整整齐齐地把吐司边边给啃掉了。
她开始与她讲今天一整天都发生了些什么,声乐老师说了什么,舞蹈老师说了什么,采访的时候记者问了陈葭什么很有趣的问题她们都笑得不行了,讲晚饭的时候菜不好吃她没吃饱,还有跳舞一直流汗今天换了三件T恤。“你呢?你今天在做什么?”
“我……工作,吃饭,睡觉,没做什么。”相比起来,林知鹊并不擅长分享这些琐事,要讲出口时,难免觉得大都无趣,不值一提。
杜思人说:“你吃了半袋吐司。”
“是。”
“早上吃的,还是晚上吃的?”
“晚上。”
“那你早上吃了什么?”
“餐厅的瘦肉粥。”
“那我明天也要吃瘦肉粥。你是不是不喜欢餐厅的豆浆?餐厅的豆浆都不放糖。我已经跟厨师说了,让他下次要放,但他好像总不记得。”
“你又不是老板,人家凭什么要记得?”
“我帮他签了好几个名的好不好?”
“是,你的签名值钱死了。”
“嗯,要不要我给你也签一个?”
“不要。”
“为什么不要?陈葭的你就要,我的你不要。”
“你怎么知道我有陈葭的签名?你偷看我的东西?”
杜思人支支吾吾:“这也不算偷看吧?你自己丢在桌上的!”
“你就是偷看我的东西。”
“我没有!那个,对了,”她紧急转移话题,“我们打过一个赌,你记不记得?”
“少打岔。什么赌?”林知鹊记不得了。
“你跟我赌陈葭会拿冠军。”
“……有这回事吗?”
她想起来了,是在梅溪南路的房子里,三月份的某个雨夜。
杜思人斩钉截铁:“有。”
“那怎么了?”
杜思人撑半边脸看她,表情顽皮像是挑衅,“就快开盘了。还赌吗?我准备让你惨败。”
“好大的口气。”林知鹊笑着扬起眉,“那你倒是说说看,你拿什么跟我赌?”
“你赢了,条件随你开。”
“废话。当然是随我开。”
“我赢了的话,我是说,如果拿冠军的人是我,”杜思人眨眨眼睛,很郑重地停顿了一下,“我想跟喜欢的人在一起。三分钟也好,谈三分钟的恋爱。可以吗?经纪人。”
寡然的白炽灯明晃晃,一下变得灼人。
林知鹊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筋搭错,竟开口问道:“三分钟的恋爱能做些什么?”
杜思人很柔声地应:“我不知道。”
空气刹那凝结,变成黏的稠的,在两个人来往的呼吸间不断牵扯。
她们并肩坐在镜前,看着对方,谁都不再说话了,只是看着对方而已。
这里太过安静,静得可以听见白炽灯管的蜂鸣,一方木地板,两个人,镜子里面还有一方木地板,也是两个人。
太近了。无法脱身。
杜思人的眼角很柔和地垂落着,视线很轻很轻地闪烁,像在看她的眼睛,也像在看其他的哪里。
仅仅三分钟,若只是三分钟的话,无论怎样都不必苛责。
她察觉自己在呼吸,察觉杜思人的眉峰到鼻骨竟是那样的走势,在空气凝结的那个刹那,甚至看清了杜思人嘴唇上很淡的纹。
好像有人在说,那么,这三分钟就作为一个奖励,现在——那个人要去将时间拨入这三分钟里了——
门外脚步声响起,保安大叔大声喊:“是谁这么晚了还不下班撒?”
林知鹊像从梦中被惊醒,她别开目光,很快地站起身来,用小腿踢一踢杜思人:“赶紧走了。”
06
已过了有半个月出头。
杜之安从未离开过家这么久。外公外婆家当然也是好的,除了比之自己家没那么宽敞,除了外公日渐深沉的脸色,除了舅舅略显做作的亲切,除了小表弟忽然大声问她,你什么时候回自己的家去?大人们总是背着她在谈些什么,她陪外婆下楼散步,偶遇的邻居说哎呀唐太你女儿这次回来住这么久,你女婿没意见的呀。外婆只有笑笑,接下来好几天都不再出门散步了。
爷爷奶奶登门几次,在舅妈带着她与小表弟外出的时候,她只赶上吃他们带来的零食与果篮。
一切似乎都正常又不正常,然后,八月的某一天,她醒来,她妈妈已收拾好了东西,对她说,安安,起来洗漱,我们回家了。
她们回家了,什么都没有发生变化,丁嫂把她的房间收拾得一尘不染,在午餐时端出来八个她爱吃的菜,她爸爸送给她一台五百万像素的最新型号LG手机,午餐后,珠宝店的经理带着两个保镖登门,随身两个小型保险柜打开来,金璨夺目,大人们一同坐在起居室挑选。她嫌金饰老气,自己上楼躲进房间,不知做点什么好,从书柜上取下她姑姑杜思人送给她的那套《哆啦A梦》来看。
她感到好深好深的无力,在这一切“正常”之中,她像一个被牵着线的洋娃娃,想不通看不懂,没有发出过声音。
她也无人可讲,自那次在学校与林知鹊打架之后,她妈妈明令禁止她与任何外人提起家里的事,从前她还可以给杜思人打电话,但眼下杜思人正在封闭比赛,无暇顾她。
一定有人错了,一定有人错了才导致这样的正常与不正常。
在她想来,那个人只能是林知鹊。
“今年的唱片业是很风光,你们只看到风光,没看到背后危机四伏,现在互联网那么发达,什么音乐手机、mp3,搞出花来了,可以免费下载,你们还会买唱片吗?这些互联网上的免费音乐,供数十百万人听,音乐人赚得一分钱吗?你们跟热爱音乐网沾亲带故,这网站上的免费资源,有多少是购买了版权的?老实说,今天我是不想来的。”说话的人举起酒杯。“是朱小姐在电话里对我说,唱片业的未来,在明星,在偶像效应,在粉丝经济,我不服,朱小姐,我认为你是在威胁我,我只好来会一会你了。”
朱鹤也举起酒杯来,眉目婉转,“我的威胁可是很有诚意。”
两个人笑嘻嘻地碰杯,陪在一旁的林知鹊与李淼淼交换目光,一个眼神在问:他们在喝交杯酒吗?另一个眼神在答:习惯就好。
朱鹤宴请眼前这位业内知名的唱片制作人与他的团队,三顾茅庐才得以如愿,订的酒楼餐席也颇上档次,银羹匙琉璃盏,鱼翅燕窝轮流上,每道菜都只缺掉一个小角就在转盘上无人问津直至凉掉,讲是谈音乐,谈来谈去还是生意。
制作人在朱鹤的哄劝下,越喝越开怀,此刻已是三分醉言:“狗屁的互联网嘛,哪天音乐死掉,就是这个互联网害的,我们整个行业应该联合起来抵制这个东西……”
林知鹊开口说:“音乐不会死掉,就算唱片死掉了,音乐会选择下一个载体,就像唱片之前是磁带,磁带之前有歌舞厅,有演奏会,有云游诗人。”
“哦?林小姐觉得,下一个载体是什么?”
“互联网咯。”
对方略有些嘲弄道:“耍流氓一样的互联网吗?音乐免费大放送,所有的音乐人都饿死好啦。”
“失序的是人,又不是载体。国内的状况是这样,放眼世界可不是。为版权付费的时代,一定就是属于互联网的时代。”
“那你买我的唱片,我赚到钱,岂不更简单直接?”
“制作一张唱片的成本是多少?在家里使用收音设备录制一首歌上传到互联网的成本远远比这更低。时代进步只会成就更多爱好音乐的人,让更小众的内容有机会被听见、找到自己的受众……”
“在家里录歌?那能是什么好歌?门槛一拉低,什么牛鬼蛇神都要入场了?幸好唱片业还火热得很,我看,要是真有你说的那样,什么入不得殿堂的东西都大行其道的时代,那我宁愿醉生梦死在今宵。你说是不是,朱小姐,我们再喝一个……”
对方看来是不爱听她说话,林知鹊不再多说,某种程度上,她也理解对方的无心之言。
餐后又是下半场,离开酒楼时,朱鹤与这位制作人已是勾肩搂腰,林知鹊怀疑他们再多喝几杯就要当街接吻。他们在街边等酒楼召的出租车来,李淼淼接起一个电话,口气极为不悦,林知鹊走近去,听见她说:“什么领导慰问宴啊?还有两天就是四进三了,这时候安排这种事,你们是不是有病?就是吃个饭?真这么简单,事先你怎么不告诉我,搞什么先斩后奏?”电话挂掉,她与她说:“说今晚安排了老台长和几个老领导来慰问,正吃着喝着呢,靠,一帮老头子,慰问几个年轻女孩,亏他们想得出来。”
“谁安排的?”
“不知道。他说是老头子非要来。”
虽说不爽,她们心里有数,大岔子是不会出的,这圈子再黑,也不至于在临近烧开的时刻毁掉自己精心熬的一锅粥。
林知鹊耸耸肩,“我们也过去陪老头子喝两杯就是了。”
她走去与朱鹤耳语,朱鹤听了,不发一言,连头都没有回,只掏出自己的车钥匙给她,向她摆了摆手。
随她们去的意思。
她开车,李淼淼坐在副驾驶,半路上,李淼淼忽然说:“你刚刚说,以后音乐的载体会是互联网,不管多小众的音乐,都可以通过互联网找到自己的听众。这想法很有意思。”
彼时,她们的车正驶在一条十分崭新的八车道。
林知鹊心下一动。她知道,未来,李淼淼会成为鲸鱼星音乐的创始人之一。“嗯,我想会有那一天,会有专门的音乐平台,互联网的算法会根据听众的历史偏好,向他推荐更多风格相似的音乐。”
“算法?但我们总不可能只坐在电脑前才听音乐吧?像现在我们在车里,还是只能听唱片。”
“如果有一天,我们的音响也可以上网呢?我们的手机也可以上网呢?蓝牙可以通过信号连接两个设备,这会儿不是已经有了吗?”
“有些手机是可以上网,但又慢,屏幕又小。蓝牙我不了解,好像没有什么人用。”
“那就让速度变快,让屏幕变大,让所有人都用蓝牙。”
李淼淼若有所思。
“干嘛?你觉得不可能?”
“没有啊。有可能。我只是在想象到了那个时候,我们会怎么生活。”
“总之,音乐是死不掉的。”
李淼淼笑笑,“那就好。音乐要是死掉了,我看有些人也要活不下去了。”
餐厅的侍者端着洋酒壶来添杯,走到杜思人身边,她摆手:“是可乐。”
侍者又问坐在她身旁的周子沛:“那这位呢?”
杜思人说:“也不要了。”
周子沛嘻嘻笑着,已彻底嗨了:“干啥不要?要!给我满上!”
杜思人隔着圆桌,与方言面面相觑,陈葭面无表情地坐在方言身旁,看起来已经开始神游。老台长哈哈笑,直夸子沛豪爽,这俩人像忘年交,一老一少已热切谈了半个晚上。日落之后,她们从声乐课上被叫来,一走入包厢,桌上已布好了丰盛的菜,除了大导演,制作人,几个熟悉的工作人员,还有几个她们没见过的领导,坐在主位上的,说是电视台的老台长,知道她们比赛辛苦,特意设宴慰问。
席上气氛还算轻松,她们已很久没有这样大吃一顿,只有方言怕吃胖了影响上镜,故作矜持了半天。老台长是个为人亲和的长辈,健谈,娓娓道来行业内许多旧年代往事,讲得生动有趣,他与周子沛同是文工团出身,谈得尤其合契,喝多了几杯,还要一起唱几句军歌,周子沛不顾方言的劝阻,叫嚣着今朝有酒今朝醉,方言无奈,老台长见状说了:“你们累了就先回房去休息,都是自己人,不用给我面子。”
子沛也大声说:“对对对,你们不行就赶紧睡觉去,别在这扫兴!我和老台长再喝几杯。”
老台长提出异议:“一口一个老台长的,多生分!我看,你像我女儿,要不,你们都叫我干爹。”
周子沛哈哈大笑:“啥呀,您都能当我们爷爷了,瞎说八道呀您!”
杜思人分明看到老台长脸上闪过一丝不悦。
方言尴尬地微笑着,拽起陈葭先行走了。她回头向杜思人使眼色,要她也快点跟上。席上人很多,有人起身来张罗散席,要思人扶子沛一起回去休息,她便赶紧伸手去拽她,怎么也拽不动,她不肯走,撒泼打滚说还未尽兴,大家连哄带劝,又闹腾了好一阵,多喝了好几杯。
台里的老牌编导过来哄老台长,一口一个师父,说师母来电,该休息、该吃三高药了,宴席总算来到尾声,周子沛摇摇摆摆起身,喊着要去上洗手间,杜思人问:“要不要我陪你?”她摆手爽朗答不用,跑得比谁都快,等思人将她们随身的东西取好,她已跑得不见踪影了。
杜思人独自走出包厢,走入门廊,前后都见不到人,走出餐厅,方言与陈葭还在休息厅的沙发上坐着。她招呼:“你们不是上去了吗?”
方言气鼓鼓:“谁能放心得下啊?人呢?”
“说是去洗手间,跑得飞快,不知道去哪边的洗手间了。”
陈葭把脑袋仰靠在沙发背上:“浪费时间。”
方言严厉地批判道:“那也得等!”
陈葭无奈:“我说陪他们吃晚饭是浪费时间。”
她们左等右等,只等来几拨工作人员,杜思人只好折返回餐厅洗手间去找,结果洗手间在检修,服务员说:“今天一天都没开放呀,这餐厅除了你们也没别人用。是不是上楼回客房去用洗手间了?”
她们便上楼去找,方言刷卡把门打开,房间里漆黑一片。杜思人打开周子沛的腰包,房卡就在里面。
三个人再次下楼,餐厅包厢里已一个人都没有了。酒店三楼以上全是客房,没有公共洗手间,她们到一楼大堂去找,一无所获,问了大堂经理,又去另一层的西餐厅找。
西餐厅已经打烊,空无一人,推门进去,只开了几盏氛围吊灯,有些暗,方言慌了神,大声喊子沛的名字,陈葭抬头到处寻看洗手间的指引牌,杜思人看表,已过去十五分钟了。
这西餐厅很深,寂静夜色中更显空旷,杜思人在铺着洁白餐布的小餐桌之间绕行,走了几步,她停下来,屏住呼吸,很留心地听。
陈葭在前面回过头来,问她怎么了。
很细微,很细微的。
她辨认着方向,一小步一小步地走。
终于,在某张餐桌旁,一个视线的盲区里,她看见一团漆黑的,不断颤动的影子。
是周子沛缩在餐桌下,拽着身后的桌布,抱着自己,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杜思人几步跑到她身旁,蹲下,问她:“子沛?你还好吗?发生什么事了?”
周子沛抬眼看她,眼睛睁得浑圆,止不住地不断深呼吸,月光偏斜,杜思人看清她的脸,眼神颤动着,一脑门都是豆大的汗珠。
杜思人握住她的肩膀,试图帮她平息恐慌的情绪。
其他两人闻声走来,方言见此情景,吓了一跳,不断追问:“怎么了?怎么了?”
思人跪在地上,搂住她,不断摩挲她的手臂与后背。
陈葭说:“吧台有电话。我去报警。”
周子沛终于说话了,她抬手猛地抓住杜思人的手臂,掐得思人生疼,她的声音颤抖着:“不要报警,不要报警。”
杜思人仔细地看,她的衣裳是完好的,脸上身上可见的地方也没有伤痕,只头发有些乱了。她柔声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没事了,我们在这,你不要怕。”
她嘴唇颤动,许久憋出几个字:“厕……厕所。”
“厕所?”陈葭转身去找。
周子沛踉跄着在杜思人的搀扶下总算站起来:“我带你们去,你们陪我。我不敢……我不知道他怎么了……我什么都没做……”
她们四个人挤成一团,高度戒备着小心挪动,走到西餐厅最深处,拐过一个弯,又走过一段两侧都是包厢的门廊,西餐厅的洗手间就在这门廊的尽头。
陈葭走在最前头,她小心翼翼伸出手,推开了洗手间的门。
一片寂静。
陈葭回过头来。
周子沛指一指洗手间里的某一个隔间。
陈葭走过去查看。
只看了一眼,她退开几步,回过头来,神色复杂。
杜思人也走近过去。
老台长阖着眼睛,一动不动,瘫倒在隔间里。
方言同样看见了,她捂住嘴,不让自己尖叫出声。
周子沛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我……他……我也不知道……”
杜思人安慰她:“你慢慢说。”
她努力地将话说完整:“我来上洗手间,他也来。他忽然问我说,想不想拿冠军,然后就抱我,我就骂他,我说你疯了,你糟老头子痴心妄想,”眼泪一下子从她的眼眶中涌了出来,“我就拿那边那盆假植物来砸他,推了他一下,他摔倒了,砰一下子好大声,脑袋好像嗑在那个水箱上了,我叫他,他没反应了……”
杜思人深吸了一口气。愤怒与恐惧同时袭上她的心头。
方言小声说:“……他不会是死了吧?年纪大了,可能是猝死。”
四个人都不再说话了。她们屏息,静静站了有两分钟那么久。周子沛捂着嘴,不断流着眼泪。寂静之中,传来不知哪里的滴水声,十分清晰地砸入她们的耳廓。
然后忽然响起一阵浑浊的清痰声。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陈葭转头去看瘫倒在隔间里的老头子。
老头子的胸腔起伏起来,开始发出极其有规律的巨大鼾声。她们哑然。陈葭骂了一声:“他妈的。”走上前去飞起就是一脚。
把老头子踹得晃一下,又换一个方向挨倒在隔板上,鼾声继续。
方言说:“还是报警吧。”
周子沛不再哭了,她一手抓着杜思人,一手抓着方言,沉默了一阵,然后,十分坚决地摇了摇头。“不报警。我们走吧。什么都没有发生。”
杜思人与陈葭交换眼神。她们都很明白,周子沛想的是什么,她想保住她们这几个月的努力,想粉饰太平,让她们期盼着的未来如期到来。还未等她们辩驳,她再一次像是鼓起了十足的勇气般说:“我们走吧。听我的。本来也没有发生什么。我们已经是艺人了,你们也知道的,不是早就听说过了吗?这个圈子多的是坏人,但这一路,还是有很多好人,对不对?我们未来也还会遇到很多好人的。”
她转过身,拽着她们走。
杜思人站着一动不动。
周子沛回头。她的泪痕弄污了眼妆,在脸上留下一道黑色印迹。她不是那种特别美的女孩,肤色偏黑,嘴唇丰厚,但长相舒朗开阔,让人亲近。
她重复道:“听我的。”
杜思人答:“等等。”
她在洗手间里到处逛了一圈,拉开墙壁上的暗门,从门后的工具间里找出来一把扫帚,把老头子从门外给闩上了。
方言从地板上找到那盆绿植,皱着眉凑近了看,盆底有点点黑红的污渍,不知道是不是血。
她们离开洗手间,离开西餐厅,将绿植扔进了垃圾桶。
回到房间,杜思人辗转反侧一夜无法入睡。
次日,一切如常。周子沛正常得不像话,依旧爽朗。
她们没有听说任何老台长的消息,除了她们四个,没有人知道昨天晚上在西餐厅里发生过什么。杜思人见到方言,方言小声与她说:“她今天一早起来,说她昨晚断片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陈葭好像也把这一切都忘了。
一切都正常又不正常。杜思人也再不提起。
因此,林知鹊始终对这件事情一无所知。
她与李淼淼回到酒店时,席已经散了许久,至于朱鹤,直到次日午间,她才在不知哪个酒店的哪个房间悠悠地给她打来电话,问她自己的车停在了哪里。
果真是醉生梦死在今宵。
她们与节目组开完每周例会,彩排间隙,工作人员告诉她们,老台长不知为何打电话来大发性子,也不知不高兴些什么,末了说再不管他们这节目,随他们去爱选谁选谁,就此把电话撂了。
李淼淼在一旁说:“老头子是不是更年期了?”
工作人员答:“不知道。不过这下好了,我们差点都愁死了,做手脚保人可太麻烦了。”
林知鹊抬头,看着杜思人垂着头拿着话筒从舞台上走过。
总之,全国总决赛四进三就这样一切照常地进行了。
直播当天,杜之安是跟全家人一起观看的。
茶几上摆着切成小块的好甜好红的西瓜,她与爷爷在身上别满姑姑的徽章,两个人举着荧光棒,挤在沙发上大呼小叫不停。只有她爸爸不捧场,自己在餐厅读报。
还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就是全程冷着脸坐在奶奶身旁的林知鹊。
杜之安懒得与林知鹊计较,这是总决赛前的最后一场比赛,她看得聚精会神,姑姑晋级时,她与爷爷喊得奶奶急忙捂住耳朵,骂他们:“天花板要塌啦!”
节目已来到尾声,主持人澎湃激昂地宣布:“各位观众朋友,2005热爱女声的全国前三甲已经诞生了,她们是——02号杜思人,05号方言,07号陈葭!我很难形容此刻激动的心情,我只能说我太荣幸见证这个夏天,见证启明星升起,见证平凡之中诞生不平凡,见证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梦想即将最终绽放——下周同一时间,我们将为各位带来全国总决赛的现场直播,让我们共同见证,全国总冠军加冕时刻——”
杜之安激动地尖叫,拼命跳起来,甚至流出了眼泪。
爷爷用力搂着她,开心地把她摇来晃去。“跟爷爷奶奶回锦城,怎么样?我们去现场看总决赛!”爷爷站起身来,向餐厅走去,大声喊:“喂,阿慎,你听到没有?你妹妹是全国三甲!赶紧订机票,决赛我们肯定要去现场,我们全家一起去,鹊儿也去,怎么样?”
杜之安本是又叫又跳,听爷爷这么一说,情绪冷却,马上拉下了脸。
林知鹊仍坐在沙发上,满脸无所谓。
趁大人们正七嘴八舌地商议,趁电视上开始唱片尾主题曲,杜之安挪近过去,瞪着林知鹊,压低声音,恶狠狠地对她说:“你有什么好去的?你不要去。”
林知鹊打量她几秒。
然后,转过头,大声对大人们说:“我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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