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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书名: 时差十四年 作者: 林子周 本章字数: 22424 更新时间: 2025-03-07 14:24:19
01
林知鹊独自在操场外的校道上走,离所有人都远远的。几个同学在空地上打羽毛球,有个男生小跑过,冲他们喊:“欸,6班的杜之安请喝饮料,去晚了就没了!”
同学停下挥舞羽毛球拍,大声答话:“这么好?”
林知鹊踢了踢校道边沿摞起的人行道砖。那几个人扭头注意到她,声音都低了去,互相交换几个眼神,拉帮结派地走远了。
操场另一头,同学们纷纷聚集过去,杜之安众星捧月。林知鹊远远地瞄一眼,看见杜之安在和张闻说话。
嘁。
林知鹊又踢了一脚人行道的砖。
距离上次她与杜之安大打出手,已过去一个多月,这一个多月里,杜之安显然想出了别的招来对付她。她近来常在她们班教室外边看见杜之安,与她们班几个著名交际花都亲亲热热。体育课上,杜之安请大家喝饮料、邀约她们班的同学一起打球。原本,林知鹊在班里的人缘还算不错,她个性率直不扭捏,身边总还有聊得上几句天的同学。直到某一天,有个一向与她玩得不错的女孩忽然有意无意地问她:“欸,知鹊,之安说的你妈妈的事,是真的还是假的啊?”
她啪一声盖上笔盒,当着半个班同学的面,大声回:“关你什么事啊?”
次日,她看见那个女孩与杜之安手挽着手,一起在学校门口的精品店帮对方挑发卡,对方看见她,别开目光,连招呼都没对她打。
从那天起,林知鹊明白,一切都变了。
渐渐的,那些平日会来邀约她在放学时一起走、在体育课上搭档的同学,见了她,都只尴尬地笑笑就绕行,好像她是一只怪兽,很难相处似的。
她不擅拉拢人心,留不住任何一个热衷站队或是畏惧中立的人。
她才不在乎。她又狠狠地踢一脚人行道的砖,收回偷瞄杜之安的目光。
“欸——”远远地传来一声呼喊。
张闻自操场的那头跑了过来。
他在她面前站定,嬉皮笑脸地递给她一瓶酷儿果汁。“喏,你也喝一个。”
林知鹊瞪他一眼。
“我不要。”
“干嘛不要?不喝白不喝。”
林知鹊啧一声,“拿走,你爱喝,自己喝个够。”
“我喝了,你会不会生气?是不是喝了就代表站在她那边了?应该没那么小气吧?”张闻在她前边,面对着她,倒退着走。
“随便你啊。”
“讲真的,我觉得她人还可以啊,你们爸妈的事,和你又没关系,要不,你跟她讲和。”
林知鹊停下脚步。
张闻没心没肺地拧开瓶盖,咕嘟咕嘟地喝了一口。
她忍住想一巴掌打飞他的饮料瓶的冲动,绕开他,大踏步走掉。
除了爱心饮料,杜之安近来到处分发的东西还有另一样。
是一枚圆形的徽章,印着杜之安的姑姑杜思人的照片,写着“思人思人,楚楚动人”。杜之安到处宣传,她的姑姑参加了电视上的选秀节目,进了赛区五十强,她要同学们都加入由她发起的杜思人后援会。
真是傻毙了。
放学时,林知鹊光顾学校附近的炸鸡柳小摊,竟发现炸锅旁边也摆着一个杜之安的徽章。老板娘说你喜欢啊?刚刚有个女同学送给我的,送了好几个呢!你拿去拿去。
她拿在手里,老板娘呼啦一下子好几个塑料袋,堆得锅边满满当当,她想放回去,已经没有地方放了。
她只好放进外套口袋里,琢磨着路过哪个垃圾桶就丢掉。
她不想太早回家,搭公交车,先到附近的地下商场独自闲逛,在音像店买了一套宫崎骏的碟,又吃了一个麦当劳的甜筒。路过纹身店,老板招呼她:“欸,耳洞打不啦?上次不说好来打的。”
回到家时,家里开得灯火通明,明明一盏节能灯便能照亮的客厅,开了几节灯管,又开了一个大吊灯。
果不其然,她爸爸杜慎坐在沙发上。
她低头,飞速地叫了一声爸。杜慎叫她过去,装模作样地抱了抱她,又装模作样地问了她几句学习。他夹着烟,心不在焉地说,你们学校的体育馆,建好了吧?
她坐在他身边,如坐针毡,僵硬地嗯了一句,说快了吧。
杜慎说,看见立碑了吧?钱是爸出的,自家体育馆。
他留在她们家里吃饭,让海鲜酒家送来新鲜的海货,又让司机买来一煲野味火锅,再开一瓶XO,一顿饭吃得林知鹊反胃。
电视上开始播《热爱女声》,就是杜之安她姑参加的那个傻节目,林知鹊也看了几期,这周播到广州唱区的决赛,有个叫陈葭的选手,还算是让她有几分好感。
她边心不在焉地吃饭,边抬眼看。
杜慎说起他妹妹杜思人参加这个比赛的事情,轻蔑地点评道:“有书不读,去做个戏子。”他吸烟,眯眼看屏幕上的陈葭,“这些人不男不女的,耳朵上戴的什么东西?”
屏幕上,陈葭的耳朵上戴了一个骷髅头形状的耳钉。
她嘀咕一句:“耳钉。”
“你也有?”
“我没有。”
林澜夹一筷子菜到她碗里,“她又没打耳洞。”
杜慎说:“小小年纪,打什么。”
过了一会儿,杜慎又说:“劳动节放假,鹊儿去那边住几天。”
林澜放下端着的碗,“去那边干什么?”
“那边也是她的家,有她的爸爸和姐姐,她过去住,不是很正常?正好假期我也有空,带她们出去玩。”
“你嫌事情闹得不够难看是不是?”
林知鹊放下筷子,站起身,“我吃饱了,我进去了。”
她转身进屋,杜慎与林澜开始在饭桌上低声争执,准确来说,在争的只有她妈妈林澜,杜慎轻描淡写,好像在下达命令。
她在床上躺下,把自己捂进被子里,就那么静静躺了许久,直到房门外传来拖动椅子的声音、脚步声、林澜喊她:“囡囡,你爸要走了,出来送送。”
她假装没听见,不应声。
而后是大门打开,大门关闭的声音。
她终于起身,面无表情走出房门。
她走过餐厅,林澜正在收拾碗筷,怨她:“叫你,你也不应。”她不答话,走进浴室,关上门前,林澜又说:“妈妈不答应你去,你别担心。”
林知鹊站在镜子前,脱下衣服,一个什么东西从校服外套的口袋里掉出来,掉在地上,是圆形的,滚了好远,撞到浴缸才旋转着停下。
是杜之安做的那枚圆形徽章。
她捡起来。
不知印在上面这人在傻笑些什么。
傻毙了。
这是她近期的口头禅。
她将徽章随手丢在洗手台上。
直到梳洗结束后,她在房间里上网时,林澜将那枚徽章拿进了她的房间。
“囡囡,你的?”
林知鹊吓了一跳,故作镇定地答:“没用的,丢了吧。”
“好好的东西,丢了?”
“……那你放着,放我书柜吧。”
林澜将徽章搁置在柜子上,又看了几眼,“这是你爸的妹妹吧?”
“不知道。”
“也算是你的亲人,你该叫她姑姑。”
林知鹊不耐烦地点几下鼠标,叉掉了几个网站。
“我又没有爸爸,哪来的姑姑?要亲你自己亲去。我不认识她,这就是路边发传单送的。”
林澜走了出去,不与她争。她若要教育她什么父为子纲、什么血浓于水,母女两人必定要不欢而散。
母女两人吵得最凶的一次,是林澜骂她:你还讨厌你爸?你的个性跟你爸一模一样!
林知鹊从书桌边探出身子,拿过那枚徽章。
她在百度上输入:杜思人。
搜索结果寥寥无几。
杜姓宝宝姓名分析,五行风水姻缘财富……
你要搜索的是不是:睹物思人?
锦城艺术学院2002级本科表演专业毕业汇演在即……我和春天有个约会……演员表……杜思人……
第十八中学杜思人同学见义勇为荣获表彰……2001年9月21日。
林知鹊点进页面最末的这条陈年新闻。
“本站记者报道……高三生路遇不平出手相助……事发当天,本应在学校上课的高三学生杜思人同学逃课外出游玩……杜思人同学也因这次见义勇为的善举,被家长发现了其逃课行为,种善因,得善果,相信该同学在此次事件之后,会及时将心思回归课堂,学业也必定会更加精进……”
拉到页面最末,还附了一张杜思人手捧“见义勇为”锦旗的照片,咧嘴笑出两颗小兔牙,和那个徽章上一样的傻。
林知鹊读完,一阵无语。这个人真是跟她的长相一样傻毙了。
杜之安口中貌若天仙的姑姑,也不过如此嘛!
林澜在客厅喊她:“囡囡,你不看那个唱歌节目啦?快揭晓结果了诶。”
她拖长音答:“哦——来了——”
屏幕上响起一阵咳嗽声。
嘀嘀嘀。
张闻在QQ上给她发消息:茬迀嫲?想沵孒。
张闻的昵称是:闻.King。个性签名:我的地盘听我的。
她噼里啪啦打:没干嘛,一边去。
打完,想一想,她又删掉。
重新输入:放假有空?我想去打个耳洞。
02
“说一下莲茜啊,杜思人同学,状态还可以的,细节再注意一下,这角色是个老烟鬼,你那姿势一看是没抽过的,再练一练,现在整体演的痕迹还是重一些,把你自己那个阳光形象收一收好吧,这一身正气的,要参加革命啊?”
杜思人站在舞台上,将手背在身后,听指导老师碎叨叨的点评。
路小花插嘴说:“老师!我们杜思人不抽烟不喝酒的!以前还是见义勇为良好市民呢。”
锦艺的黑匣子剧场,位处教学大楼的地底层,是个只能容纳百余人的小剧场,表演专业的毕业演出场地便定在这里。
演出时间已定在五一假期,免票入场。
林知鹊和李导坐在黑漆漆的观众席里,除了舞台上,剧场里的其他地方都没有灯光,回头四望,一片纯粹的黑,座椅是简易的,只是一排排矮矮的长阶,从舞台向大门的方向,逐行更高。
指导老师姓陈,北方人,中年未到,身材微润,早几年,与李导在北京的文艺圈子里相识。他扭头问李导:“李老师,有没有什么指教?”
林知鹊用手托着脸,稍稍抬起目光,看一眼站在舞台灰暗处的杜思人。杜思人似乎也正在看她。她别开目光。
陈老师转回舞台去训话,林知鹊偏过头,低声问:“老李,这个陈老师,不是你的菜?”
李导在漆黑中幽怨地看她一眼。“要你管啊?”
“那他约你来,你又答应。是不是饿极了,将就吃点?”
“你这鸟嘴里真是吐不出象牙。”
林知鹊没心肝地答:“鸟嘴里可以吐出燕窝。”
李导刻薄道:“可惜你不是金丝燕。”
林知鹊忽然想起一件事,“老李,你大名叫什么?你妹叫淼淼,你呢?焱焱?”
“我叫李老板。”
“嘁。”
李老板凑近她,贱兮兮地将声音压得更低:“那你喜欢什么样的?是不是喜欢那种阳光开朗、一身正气的小白兔啊?”
林知鹊闭嘴不答,懒得理他。
她抬眼,小白兔察觉到她的目光,咧嘴对着她笑。
晚上播广州唱区决赛,彩排散场,路小花邀约女同学们一起去她家里看电视,她舍不得自己的话费,偷拿她妈妈的手机给陈葭投了不少票,徐文静一路骂她是叛徒,她言之凿凿,对天发誓,等全国赛开始,一定只给杜思人一个人投票。
林知鹊本想开溜,无奈被路小花挟持,杜思人也在一旁连哄带撒娇,她只好半推半就地被塞上了车。李导则被陈老师邀约去看戏吃饭喝酒,音像店歇业一天。
路妈妈去了外地谈生意,路小花在家里称霸王,还骗得一大笔零用钱,于是一行人去超市买火锅料,准备在家里煮火锅吃。当地人好吃辣,货柜上一片黑红,各种各样的牛油辣锅、清油辣锅,杜思人抬头,伸直长长的胳膊,在货架的最上头拿下来一包清汤底料。
林知鹊瞄一眼在不远处采购零食的其他人,“你买这个,不怕她们骂你。”
杜思人将手指放在唇上假装嘘一声,“还没付钱呢,先不让她们发现。”她把那包底料藏进购物车的最底下,“昨天晚上喝那么多酒,今天要吃点清淡的。”
杜思人推着车走在林知鹊身后。
林知鹊插着兜,自顾自往前走。
“你今天感觉怎么样?”杜思人问。
“什么怎么样?”她脑海中闪现过杜思人彩排时的样子。
“我是说,你今天有没有觉得不舒服?”
“哦,没有,又没喝多少。”
“说好了来我的庆功宴,你自己偷偷跑去喝酒。”
“不可以?”
“下次,你要带我一起去。”
她们排队结账,杜思人扭头冲排在另一条队伍的路小花喊:“路老板!我们快排到了,给钱!”
路小花假装耳背。
走过收银台边的烟柜,杜思人伸手去挑选,换了几个牌子,犹豫一会儿,又放下。
林知鹊问:“要学抽烟?”
杜思人巴巴地看她一眼,“我学会了呀,倪想教我的。抽了一根呢。就是有点呛,浪费了半根。”
林知鹊伸手从那烟柜上拿了一包Black Devil。
收银员示意杜思人往前走,她向林知鹊伸手,要将那包烟拿去一并结账。
林知鹊将烟捏在手里。“分开结。这个我来结。”
“为什么?是我要抽的。”
“我借给你抽咯。”
杜思人的眼角眉梢一下便写满了高兴。
林知鹊别开了目光。
路小花与她妈妈住在城市的南边,高楼层的新式花园小区,近两年才新迁入,是一套五居室的大平层。
杜思人系上围裙,很仔细地将土豆切成薄厚均匀的圆片,再很仔细地将芋头切成高矮胖瘦一致的长条。路小花走过她身边,看了一会儿,问她用不用帮她拿一把三角尺。
热腾腾翻滚着的锅上了大理石餐桌,洗净切好装盘的食材环绕着摆满一桌子,路小花举起盛着果汁的红酒杯:“来来来,今天没有男生搅局,我们先喝一个,果汁代酒,敬女孩!”
众人举起杯来。
徐文静小声嫌弃:“平时最爱搅局的就是你好不好?”
女孩们齐声喊:“——敬女孩!”
杯盏叮啷相撞,火锅腾起渺渺的白色热气,沾到每个人的手上,薄雾般潮湿,但十分温暖。
倪想问徐文静:“昨天晚上之后呢?那两个男的找你了吗?”
徐文静搁下杯子,一脸发愁。
“万聪倒是给我发短信了,我还没回。”
“他发什么了?”
徐文静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喏,他说:昨晚喝多了,抱歉,但还是想知道你到底怎么想?他问我,我问谁!”
杜思人烫了几片肉,夹在林知鹊的碗里。
“那赵仟那王八蛋呢?找你了吗?”路小花一边说,一边鄙视地瞪了杜思人一眼,然后夹了一大筷子肉,散到锅里去煮。
徐文静答:“他有什么好找我的,我看他就是喝多了,没事找事。”
林知鹊轻描淡写:“你在为他开脱。”
倪想抢着骂道:“就是啊,文静,你别惯着他!打电话问问他到底什么意思?他要是喜欢你,就大大方方追你,他谈恋爱那会儿,你又没给他搅局……”
众人齐齐看一眼路小花。
“你们看我干嘛?我郑重声明,我和赵仟那叫快餐爱情,我呢已经吃完了,文静你要是把他当顿火锅你就慢慢涮吧。”
徐文静骂路小花:“你说什么呢?什么快餐火锅的,你这是……”
林知鹊:“物化男性。”
杜思人想一想,“物……雾化?”
2005年的互联网环境与2019年大不相同,连“快餐爱情”都还是新兴词汇。
徐文静也反应了半天,“对,对,物品化,这个词太准确了。”
路小花不屑地答:“那他们两个枉顾你的感受,在那里跟小狗抢玩具一样撕来咬去的,是不是物化你啊?我指控他俩物化女性!”
“小狗抢玩具,”杜思人笑出声,“我们路小花说话可真好听。”
路小花也没心没肺地笑,“我狗化男性。”
餐桌上一片嬉笑,不知是谁还学狗叫了几声,牛百叶在锅里卷成花,沸腾的气泡咕嘟嘟翻涌上来,几双筷子伸进去开始打架。杜思人拧开一瓶橙汁,倒满了林知鹊只空了一半的杯子。
电视里正在播一个两只蝴蝶翩翩飞舞的彩色贴片广告,滚动字幕搭配女播音,抑扬顿挫地说:“缘分是天定的,幸福是自己的,想知道你和TA的缘分指数吗?编辑姓名+姓名发送至……”
杜思人一脸真挚地建议:“文静,要不你试试这个,哪个缘分指数高,你就选哪个。”
徐文静嫌弃:“什么呀,谁信这个……”
话未说完,路小花一把抢过她的手机,不顾她的激烈反对,开始编辑短信。“徐,文,静……加谁啊?文静,你想知道自己和谁?”
有人拍桌起哄:“你现在最想知道自己和谁,就代表你喜欢的是谁!”
路小花接着开始按:“这样吧,试试这个准不准,我舍身取义,徐文静,加,路,小,花……”
徐文静尖叫:“我疯啦!花两块钱话费看和你的缘分指数!”
路小花躲开徐文静探过身来抢手机的胳膊,“发送!”
半分钟不到,短信音嘀嘀,徐文静抢回手机一看,气得连呸三声,“这根本不准,什么啊!”
倪想探过身看一眼,大声念道:“徐文静与路小花,缘分指数99,相知相伴,缘定一生!哈哈哈哈——”
徐文静瞪路小花,“毕业以后你赶紧从我的生命里消失,听见没?”
“我,就,不!”路小花伸筷子,从徐文静碗里夹走一块鱿鱼花。“欸,开始了开始了!”
电视上闪过《热爱女声》的片头,开始播放广州十强的VCR,陈葭举着一把吉他,站在废弃的钢筋混凝高顶厂房里,背后是一整面画满涂鸦的水泥墙,她看着镜头说:“音乐就是我对抗世界的武器。我是广州赛区007号陈葭。”
她的一头短发烫过了,黑色间挑染着金黄色。
在林知鹊看来,实在是非常土气。但此时的陈葭太过年轻,眼神中有着少年人无所畏惧的光,清澈又果决,整个人都散发着光彩。
陈葭的耳朵上戴着一枚骷髅头形状的耳钉。林知鹊记得这枚耳钉。
路小花尖叫,大喊:“快!试试我和陈葭!”
徐文静捂住自己的手机,“你用你自己的话费!”
路小花跑到客厅找来自己的手机,一边跑,一边按,嘴里喊着:“路,小,花,加,陈,葭……”
杜思人将一只剥好的虾放进林知鹊的碗里。
她小声对她说:“姐姐,你说我能进地区十强吗?到时候拍VCR,我说什么啊?”
“你就说,你是见义勇为良好市民,谁不给你投票谁就不是中国人。”
杜思人笑,“路小花编来骗笨蛋的,你也信,你是笨蛋吗?”
“什么笨蛋?新闻上不是还写了?见义勇为闹到派出所,害得你逃课的事情也东窗事发。”
“都是几年以前的事情了。你怎么知道的?”
林知鹊一时语塞。她也想不起自己是在哪里看到过了,只隐约有些印象。
“是不是路小花那个大嘴巴说的?”
林知鹊点头。路小花那个大嘴巴正吵吵嚷嚷地跑进餐厅,嘴里骂着:“什么啊!居然说我和陈葭无缘无分,叫我尽早放手。这个破短信一点也不准,徐文静,你别发了!”
徐文静嘴里念叨:“哦……那看来还是挺准的……”她往锅里拨下半盘青菜,瞄见杜思人粘着林知鹊窃窃私语,插嘴问:“你们在聊什么?欸,知鹊姐,你结婚多久了?你老公是怎么跟你求婚的?”
席上的另外几个人也纷纷转过目光,惊呼:“你都结婚了!真看不出来!”
路小花一下子闭上了嘴,她举着手机,站在桌对面,十分震惊地望向杜思人。
林知鹊卡顿了几秒,这才想起来自己在徐文静家里编的瞎话。
那空气凝固的几秒中,她几乎能够察觉到杜思人在她身边屏住了呼吸。
她的脑海里闪过好几套瞎编乱造的说辞,比如说什么跳伞求婚、什么校园广播求婚,青梅竹马指腹为婚,真真假假,都足够糊弄这帮半大小孩。她向来热衷戏弄别人,总是一脸平淡地说些瞎话,但不知为什么,几秒后,她诚实地回答说:“我没结婚,我见你爸妈一直催婚,怕他们也念叨我,随口编的。”
杜思人在她身边,不出声地吐了一口气。
03
耳洞枪打穿耳垂的那一刻,林知鹊的手指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张闻插兜等在纹身店门边,等她结完账。
“你不怕痛?我看你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他们并肩走过地下商场长长的通道。
“又不痛。”
“不痛吗?”
“嗯,不痛啊。”
林知鹊垂眸,弯曲手指抚过自己的掌心,刚刚不小心用指尖把自己的手掌划开了一个浅浅的口。皮破了。
“我们去做什么?我请你吃东西?”
她摇头。“不吃,我不饿。”
“那去看电影?”
“看电影时间太长了。我没空。”
“溜冰呢?还是我们去游戏厅?打桌球?”
她又摇头,“没什么意思。”
张闻耍赖一样地甩甩胳膊,抱怨道:“你把我叫出来,就为了让我看你打个耳洞?”
林知鹊看他一眼,笑得灿烂,“嗯,是啊。”
这灿烂的笑容,她对着镜子练习过许久。
绝对是个无懈可击的漂亮笑容。
张闻被她看得低下头,笑着说:“那好吧。你说了算。”
他们沿着扶手梯走到地面,近黄昏时候,阴云蔽日,没有晚霞。
林知鹊总觉得耳朵发麻,隐隐作痛。
张闻望着天空,忽然发问:“我听他们说,你谈过好几次恋爱,从小学就开始谈了,是不是真的?”
“他们是谁们?”
“就是……他们呗,以前你们小学的。我先问的,你得先回答我。”
林知鹊信口胡说道:“真的啊,男女老少,应有尽有。我四岁就初恋了。”
“四岁?那初吻呢?”
“九岁。三年级。”
张闻笑着皱起眉头,“你说的哪句是真话,哪句是假话?”
“我想想。”她假装思索一番,而后说:“最后的这句是真话。”
小学三年级,她随口答应了后座的男生做他的女朋友,一不留神被他吧唧了一口,气得她回家洗了半小时嘴。她绘声绘色地讲给张闻听,自己一时也忘了这故事几成是真几成是假了。
“那也算初吻?”
“不算吗?那以后有了我再告诉你吧。”
“这也可以告诉我?”
“可以啊。”
张闻缺心眼地得意道:“我算是你的好朋友吧?”
“不算,我和你又没有很熟。”
“你连这种事都可以告诉我。”
“这又不是什么秘密。你也不是我男朋友。”
“我是你男朋友的话,你就不告诉我?”
“当然。在心仪对象面前要时刻保持神秘,怎么能谈前任?”她搬出她在网上看到的爱情秘籍。
张闻露出一脸“女人真是深不可测”的表情。
广场西侧不知何故很是热闹,他们无所事事,便也走去看,走近时,人群中恰好钻出一个与他们年纪相仿的马尾辫女孩。
林知鹊与她四目相对,一时觉得她有些眼熟,小麦色皮肤,黑眸皓齿。
像是他们学校的。
那女孩也认出他们,于是停下脚步,冲他们喊:“喂!”
她走近来。“你们是2班的吧?我记得你们。”
张闻自来熟地答:“我看你也眼熟,你是3班的没错吧?你坐在王超前边。”
女孩有些莫名地看他一眼,“不是,我是6班的。”她又看看林知鹊,“你是林知鹊,对不对?”
6班的。杜之安她们班。林知鹊审慎地上下扫视对方一眼。
看来她的名号,已经被杜之安宣传得在6班无人不晓了。
张闻抢答:“好眼力!这位就是我们班班花林同学。我呢?你也记得我吧?”
“不记得。完全不知道。”
林知鹊憋不住地笑了。她问女孩:“这里是在做什么?”
女孩将一幅小小的宣传单递到她面前,单子上印着陈葭的照片,写着:陈葭华东粉丝会。“怎么样?加入吗?”
张闻俯身凑过来看,念道:“热爱女声——这不是杜之安一直宣传那个吗?”
女孩说:“嗯,不过,我们饭的选手跟她不一样。”
张闻疑惑:“饭的?”
林知鹊说:“饭,饭就是喜欢。”
“哦,那我最饭你。”
她不搭理他,转而对那女孩说:“好,我加入。”
“太好了!这个送给你!”女孩从随身的小布包里掏出一个徽章,“我是在贴吧上加入的,今天是第一次线下见面,粉丝会的姐姐还说,等全国赛,包场地约大家一起看,到时候我叫你啊。我们还可以一起去帮陈葭拉票。”
那枚徽章上写着:伊人为葭。
嗯,这可比什么思人思人楚楚动人要高端多了。
林知鹊问:“你还没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许希男。希望的希。”
张闻问:“南方的南?”
林知鹊说:“应该是楠木的楠吧?”
许希男落落大方地笑,“不是,是男孩的男。”
张闻笑嘻嘻的,“你一个女孩,怎么叫这个啊。”
林知鹊手起刀落,一巴掌打在他的胳膊上,骂他:“你烦不烦啊?”
“怎么了嘛?打得那么重。”张闻瘪嘴揉一揉自己的胳膊。
许希男岔开话去:“你们去哪儿?粉丝会有聚餐,你们来吗?”
“我不行,我要去……”话未说完,林知鹊转念一想,“许希男,要不你别去粉丝会聚餐了,我请你们吃饭。”
半小时后,林知鹊带着张闻与许希男,按响了杜家的门铃。
来应门的是杜家的住家阿姨,她左右看看她们三个,犹犹豫豫,终于开口问林知鹊:“你是杜先生的……?”
林知鹊眨巴眨巴眼睛,拼命挺直腰杆,装作平淡地答:“他叫我来这里吃饭。”
阿姨扭头喊:“太太——”
张闻歪过头,小声问她:“这是哪儿啊?”
许希男在另一侧,小声答他:“这是杜之安家。”
“啊?你来过?”
“那倒没有。我们班同学都知道的,她家住在这一片。”
身边两个人的聊天,林知鹊一句也听不进去,她内心紧张,面上又要强装镇定,手指蜷缩,不断抠着掌心。她的耳朵痛得尤其厉害。
杜家的别墅,光是入户玄关便有一个房间的大小,玄关之后是拱门,然后是一面玻璃柜的名品藏酒,手扶梯在玻璃柜后盘旋而上。
比“太太”更先应声而来的,是从楼上噔噔噔跑下来的杜之安。
她在拱门后站定,扫视这莫名其妙的三人组。她问:“你干什么?”
林知鹊答:“你爸叫我来的。”
“我知道,我是问,你怎么还带人来?”她转过眼,“许希男,你怎么在这里?”
林知鹊说:“不是吃饭吗?我带朋友一起吃饭。”
杜之安皱眉,看起来就要发作了。
许希男忽然插嘴说:“杜之安,你不请我们进去吗?”
碍于形象工程,市中学生代表杜之安同学只好偃旗息鼓,不情愿地说一声请进,让他们拿拖鞋换。许希男挑了一双紫色拖鞋,杜之安赶忙说:“别穿那双!那双是我外婆的。”
“你外婆也和你们一起住?”
“不是,她来看我们的时候穿的。”
林知鹊偷偷翻了个白眼。
张闻毫不拘束,脱了鞋,赤脚穿一双白色袜子,便开始东摸摸西看看,从那酒柜上拿下一个翡翠瓶子来玩。杜之安说:“我爸说这瓶酒30年了。”
张闻转转眼珠,“哦?那是过期了?”
林知鹊笑笑,“是如果摔碎了,把你卖了也赔不起。”
唐丽自楼梯上走了下来。
杜之安叫:“妈妈!”
许希男叫:“阿姨好。”
张闻默默地把那瓶30年的酒放回了原位。
林知鹊面无表情,挺直了背脊。
唐丽对她们点点头,“你们好。”
前不久,林知鹊已在杜慎的一个酒局上正式见过唐丽。
唐丽依然无可挑剔,林知鹊心里想,原来富人家的太太,在家里也是化着妆的。
“知鹊,你带朋友来了?你爸爸是不是没跟你说?今天是家宴。”唐丽微微笑着。
林知鹊装作无辜,反问:“什么家?”
她于这个家,本就是个外人,再多加两个外人,也没什么。
她存心的,存心捣乱,存心让杜之安发作不出来。
唐丽只好说:“好吧,也没事,安安,这也是你的同学吧?你带同学们玩吧。”她看来没有太多精力应付她们,交待阿姨切水果给她们吃,客套了几句就上楼去了。
杜之安不情不愿地陪着她们坐在欧式大沙发上看电视,这房子的装修十足是杜慎的品味,玻璃灯盏、雕花大理石墙柱,沿着走廊挂满裱在金框里的西洋油画,连沙发布艺都绣着金线。
杜之安与许希男看起来不熟,像是班里毫无交集的两类人。
想来也是,林知鹊想,若是杜之安的好朋友,怎么会愿意给她好脸色看。
只坐了一会儿,杜之安便忍无可忍,又使出她划分阵线的那一套,开口对许希男说:“许希男,你英语是不是挺好的?我们去我的书房好不好?你教教我作业。”
林知鹊在一旁悠悠然开口:“我英语也不错。”
许希男满脸尴尬。
杜之安憋着一口气,拽起许希男上楼去了。
林知鹊抱着胳膊,翘着二郎腿,坐在大沙发上,张闻看着她们俩人消失在旋转的楼梯上,悄声对她说:“没事,你可以辅导我。”
“去去去!”
起居室里有一面通往庭院的落地玻璃拉门,张闻走过去,哗啦一下将门拉得大开。
林知鹊也起身走出去,逃离豪门居所容不得半粒尘埃的空气。她于这里,也只是一粒尘埃。
两个人站在户外的门廊里。
连这门廊也铺的是实木地板,擦得锃亮,一尘不染。
张闻的牛仔裤后口袋里露出半截被压得有些瘪了的烟盒。
这少年正在拔节,清瘦,微驼背,正在变声的嗓子过分低沉,不胡闹的时候,看起来还有几分深邃。
林知鹊问:“你抽烟?哪家店肯卖给你?”
“我偷我爸的。”
这户外的门廊很长,除了起居室,另一端似乎还连接着另一个房间。住家阿姨从那一端走出来,拿着簸箕,假装扫了一会儿地,眼神却不住地往他们这边瞟。
张闻说:“她好像怕我们偷东西。”
“你有前科,是该防着你。”
“你说,按照小说里写的,我是不是应该去追杜之安,追上她再把她甩了,好给你出气?”
林知鹊嫌弃地皱眉,“张闻,你该不会真的觉得杜之安能看上你吧?”
张闻扭过头来看她,问:“那你呢?你能吗?我追你?”
“你可以直接跟我告白。”
“真的?”
“嗯,你跟我告白,我才好拒绝你。”
张闻语塞几秒。
“……真狠啊林知鹊。”
林知鹊瞄一眼远处的住家阿姨。她又开始存心了。
她用手肘碰一碰张闻。
“欸,给我根烟抽抽。”
04
“所以打耳洞和学抽烟,是同一天。”
“嗯。”林知鹊答。
杜思人俯身趴在阳台的栏杆上,转过脸仰头看她。夜风微凉,从路小花家北向的阳台上可以望见大半个城市。灯火盏盏,万家明亮。
“那个阿姨看见你在她们家院子里抽烟,是什么反应?”
“当然是马上跑去报告太太。后来,我爸把我骂了一顿。”
“那那个男生呢?你后来跟他在一起了吗?”
林知鹊看看杜思人恳切地等待答案的眼睛。
“我考虑过。”
“啊?”
“我爸不喜欢他。”
“你爸不喜欢什么,你就喜欢什么。”
“嗯。”
“那你考虑的结果呢?”
林知鹊拆开那包Black Devil。她已许久没有抽了。学会抽烟后过了几年,华东开始实施禁烟条例,她没什么瘾,平时也不会买。
杜思人替她点火。
她将烟雾吐在整个城市的上空。
杜思人在看她,她是知道的。
她说:“恋爱又不是打耳洞或者抽烟。”
“那你谈过几次恋爱?”
林知鹊将烟盒敞开,递给杜思人。“喏,你不是要跟我借吗?”
“那是你规定的。我又没有说要跟你借。”
林知鹊瞪她,“少废话。”
杜思人磨磨唧唧地拿了一根。“要不要还的?”
“先借着,以后和你慢慢算。”
杜思人学着她的样子,两个人一起倚在阳台的栏杆上抽烟。
她是个抽烟喝酒的学霸,杜思人是个见义勇为的学渣,她越看杜思人,越觉得这货与她根本是来自两个世界。
杜思人小心翼翼地抽了两口,抿抿嘴唇,说:“是甜的。”
香烟飘散出甜奶油的气味。
刚学会抽烟的那几年,她最常买的就是这个牌子。
杜思人说:“过几天我们毕业演出,你会来吧?我找人帮你占第一排的座。”
“来就来。不来,你又要念半天。”林知鹊望着城市夜景。“演完这场戏,不要抽了,抽烟坏嗓子。”
“你不借给我了?”
“嗯,不借给你了。”
“我还想着和你有借有还。”
“你不是要当大歌星吗?嗓子坏了,还怎么当?”
“不当大歌星也可以。每天和你一起,像这样子吹吹风聊聊天,比大歌星要好。”
屋里一阵喧闹,路小花在喊:“揭晓了揭晓了!都别说话!”
林知鹊吐出一个烟圈,“我可没空。”
路小花将电视机的音量调大,她们站在阳台上,可以十分清楚地听见主持人在说:“那么我们现在开始揭晓最后一位,十万位数的票数——广州唱区的冠军桂冠到底花落哪位选手——”
杜思人侧过身来,面对着她站。
“那就等你有空。三天五天,半年一年的,你总不能天天都没空吧?”
林知鹊不自觉地弯起嘴角,一句话都不答。
“莲茜她又是烟鬼又是酒鬼,结果搞坏了嗓子,很早就死掉了。我不要像她一样。”
莲茜是杜思人在剧里扮演的角色。
“我要活到八十岁,八十岁的时候,你应该很有空了,你会变成一个无聊的老太太,就不会没空跟我聊天了。”杜思人弯着一对笑眼,慢条斯理地说着。
“谁说老太太就无聊了?”
杜思人说:“那我们一起变成老太太吧。”
屋里的电视机在大声广播,伴随着一屋子人的欢呼和路小花的尖叫,主持人说:“让我们恭喜2005热爱女声广州唱区冠军——陈葭!同时,她也是第一位晋级全国总决赛的选手!”
林知鹊将烟掐灭在纸杯里,转身向屋里走,将杜思人落在身后。
她说:“我看,还是当大歌星比较好。”
许希男从未见过这么大的房间。进门先是一个小小的起居室,另有两扇拱门,一扇通往书房,一扇通往卧室,卧室里还有单独的洗手间。杜之安的房间快赶上她大半个家了。
平日她在学校,与杜之安没有多少交集,她们圈子不同,连座位都相隔甚远,入学近一年,杜之安唯一一次主动与她说话,是校运会上,杜之安说:许希男,听说你一会儿要跑女子八百米?你好厉害。
忽然有一天,年级里传得沸沸扬扬,说杜之安与2班一个叫林知鹊的女孩子大打出手,又隔了一天,说那个林知鹊原来是杜之安同父异母的妹妹。这些风言风语,许希男当然也听说过。
杜之安看起来有些郁闷,也并没有真的要请教她英语作业的意思,进屋以后,先是自己旁若无人地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地转了几圈,然后,好像忽然想起她的存在,噔噔噔走进书房,从书柜上抱下一摞漫画书,问:“你看漫画吗?”
许希男走过去,看见那是一摞《哆啦A梦》。
“你还看这个?这不是小孩子看的吗?”
“我就说吧,哪有初中生看这个。这是我姑姑送我的,她老把我当小孩子,烦死了。那我借你看点别的好东西。”
她伸手,挤开书柜上一排书脊烫金的世界名著译丛,拿出藏在后边的几本写真集,哗啦啦在桌上摊开,有F4、东方神起、黎明,还有一些许希男叫不上名字的日本花美男。
“哇。”许希男假装捧场地凑过去。杜之安得意地逐页翻给她看,一边翻一边问:“帅吧?”
“嗯。干嘛藏起来?你爸妈不让你看吗?”
“不让!他们古板死了!说看这些影响学习、影响练琴。我妈还找了个补习老师,让她暑假的时候来给我上课,烦死了。”
许希男同情地看看杜之安。看来有钱人家的小孩,也不是那么好当。
杜之安一边看着写真上的周渝民,一边装作若无其事地问她:“你和林知鹊很熟吗?以前好像没见你们说过话。”
“我们是粉丝会的会友。”
今天才刚刚认识那种。
“什么粉丝会?”
许希男从口袋里掏出陈葭的粉丝徽章,递给杜之安看。
“你不觉得她很帅吗?比这些男明星帅。”
“哪里有。”杜之安将那枚徽章放在手里仔细端详,“是挺帅的,唱歌也挺好听,但我不喜欢,她又不是男的,干嘛摆帅?”
“帅气又不是男人专属。”
杜之安转转眼珠子,一时想不出辩驳的话来,但仍一口咬定:“女孩子就要有女孩子的样子!”
许希男就笑笑,也不与她争,说:“那好吧。”
杜之安百无聊赖,将许希男撇在一边,自己去趴在飘窗上翻杂志看。许希男看出杜之安并不喜欢自己,毕竟她又是林知鹊的“好朋友”,又与她聊不到一块去。
“你刚刚说送你漫画的姑姑,是不是参加热爱女声的那个姑姑?”她与她搭话。
“嗯,你看了她参赛那一期了吗?你干嘛不支持我姑姑?”杜之安扭过头来。
许希男诚实地回答:“锦城赛区不是只播了海选吗?你姑姑进地区十强了吗?”
“那是迟早的事!这次放假,我本来想去锦城看我姑姑毕业演出的,我都答应要给她献花了!我爸妈不让我去,说他们没空。烦死了。”
“烦死了”好像是杜之安的口头禅。
“我也好想去锦城。”
“你要去做什么?”
“听说陈葭去锦城了,去那边,准备全国赛。我想去看看她本人。”
杜之安坐起来。
“要不你想想办法,带我一起去锦城。”
许希男被杜之安的想法吓了一跳。“怎么去?你不怕你爸妈骂你?”
“也是,他们肯定要骂我的。不过,我跟我姑姑都约好了!”杜之安又走到她身边坐下,“要不我们坐飞机去。你办身份证了没有?我身份证、护照,全都有。”
“我还没办呢。再说,我听说买飞机票,查得很严格的,会卖给未成年人吗?”
“那……坐火车?”
许希男灵光一闪,“我有个堂哥,就在火车站上班。我去问问他。”
杜之安连连点头,“那我们说好了!你问好了,就发短信给我,告诉我出发的时间地点。千万别打电话!我怕我妈听见。”
许希男也连连点头,“说好了!那我给你发短信,你别回复,我没有手机,只能用我爸的手机给你发。”
“那我怎么答复你?我们约定个暗号吧,我收到了短信,给你家打电话,如果问你英语作业,就是能去,问你数学作业,就是去不了。怎么样?”
“好!”
两个人一言为定,全然无觉这计划是多么稚拙。许希男十分认真地将自己家的电话号码写在了杜之安的笔记本上。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是杜之安家的阿姨,在喊:“太太,太太——”
脚步声停下来,而后传来杜之安妈妈的声音:“怎么了?”
房间里的两个人不约而同,都闭上嘴,竖起了耳朵。
“太太,哎呀,你快去看看,杜先生在外边那个小囡,和她带来的那个小赤佬,一起在院子里抽烟呢!”
“……等她爸爸回来,你告诉他,让他管去。”
“我是怕他们乱弹烟灰,烫坏了院子里那些花花草草,每次老太太来,都最要紧那些植物的呀!我和先生怎么说呢,显得我多嘴多舌的……小小年纪……”
声音越来越小,说话的两个人一起进了隔壁的房间。
杜之安气鼓鼓地骂了一句:“没家教!”
那天晚上,许希男终究还是没有留在杜家吃饭,她找了个托词,顺便把张闻也拉走了。张闻埋怨她,说他还想尝尝富豪家的家常菜。她骂他:“你干嘛带着林知鹊在她们家抽烟?他们家管小孩管得那么严,一会儿,她爸爸肯定会骂她的。”
“这和留下来吃饭有什么关系?我们不吃饭,她爸就不骂她了?”
“……换了是我,我挨骂的时候,最怕有外人在了。”
她与张闻告别,去火车站找她堂哥。堂哥是她们家小辈中唯一的男丁,自小受尽溺爱,为人十分不靠谱,被她几句游说,就答应帮她搞两张去锦城的火车票。
她借了堂哥的手机,给杜之安发短信:明天上午11:16,华东站发车,10点在车站南广场边友谊商场的麦当劳碰面。不过,要坐30个小时,我堂哥说可以帮我们买软卧,行吗?
回到家,她坐立难安大半个晚上,直到临近12点,家里的电话终于响了起来。
杜之安在电话那头,小心翼翼地说:“许希男,老师布置的英语作业是什么呀?”
05
接到唐丽的电话时,杜思人正在表演系的服装间试衣。这出剧目,四个女主角,代表莲茜的是红色,她将服装间的红色裙子试来试去,长的短的,中式洋式,最终选定一条半身裙,外搭一件皮质外套。路小花选的白色裙子是缀蕾丝的露肩款,徐文静的蓝色长裙在衣领与腰身处都缝制了柔美的荷叶边,倪想的黄色裙子更夸张,喇叭袖、带亮片。
她们四个人一起站在镜前,拿手机对镜子自拍,唐丽就是在这个时候打来电话。
这部手机的屏幕实在太小了,老式手机的按键按起来也十分费劲,林知鹊看了几眼那张像素模糊的照片,四个年轻女孩对着镜子,老土地比着耶。
杜思人约她吃晚饭,在她们学校的食堂。近来,她常与她一起吃晚饭。五一放假,食堂用餐的学生很少,周围几十桌都是空的。
杜思人坐在她对面,不停地叨叨叨:“我侄女胆子真是太大了,也没有大人跟着,两个小屁孩,坐30个小时火车。我嫂子说是今天上午发车的,要明天下午才能到。”
“14岁,算什么小屁孩。”
杜之安比她要大半年,算起来,这时候已经快要满14岁了。
她把玩着杜思人的手机,想按几下把照片放大,结果不小心按成了翻至上一张照片。
上一张照片是她站在货架前整理唱片。不知什么时候偷拍的。
她筷子上夹着的土豆片一下不稳,掉进了餐盘。
再上一张,是庆功宴那天晚上,她喝多了,坐在出租车上,和杜思人头挨着头的自拍。
……她3岁时拍的照片都没露出过这么傻的笑容。
她偷偷看了杜思人一眼。
哪个键是删除来着……
“也对,我侄女都要满14周岁了。总觉得她还很小,好像昨天才要上小学呢。一转眼,她上初中了,我大学也快毕业了。”
屏幕上显示:是否确认删除?
杜思人将自己盘里的几块红烧排骨夹到她的盘里。“时间过得好快,幸好现在连手机也可以拍照了,可以多留点纪念。”
林知鹊想来想去,终于还是按了“否”。
再上一张照片……
是杜思人露着肩嘟着嘴的非主流自拍。
她默默退出相册,开始用杜思人的手机玩贪食蛇。
杜思人还在叨叨叨:“听说车票是我侄女那个同学帮忙买的,叫许什么,许什么男。她有个家人在火车站工作。”
许希男。
许希男是林知鹊少年时期的好友。
2005年,五一假期,杜之安与许希男离家出走,千里迢迢到锦城来。
这件事,她记得清楚,不是因为杜之安,而是因为许希男在锦城的遭遇。
“囡囡,你晓得不?你爸爸刚刚电话里说,那个之安,离家出走了。”
林知鹊一边玩电脑,一边不屑地答她妈妈:“怎么可能?公主还会离家出走?”
“真的!”林澜拿牙签挑一块去了皮的苹果,塞到她嘴里,“你昨天是不是带了两个同学去她们家?你爸爸说,就是和其中一个一起走的。他刚刚在电话里还问我,你从哪里交的乱七八糟的朋友,叫你以后少来往。”
林知鹊终于从屏幕上的仙剑游戏移开目光,扭头看着她妈,将嘴里的一块苹果咬下一半来。“谁啊?男的女的?”
“说是女孩子。你不知道是谁?”
她有些惊讶。女孩子,那该是许希男。
“她们去哪了?”
“坐火车,去锦城了。好像说要去看你爸的妹妹毕业演出。”
“哦,那这算什么离家出走,顶多算是走亲戚。”林知鹊嚼着嘴里的苹果,又扭头开始嗒嗒嗒地玩游戏。
林澜拨开林知鹊耳边的头发,查看她的耳洞有没有发炎的迹象。
“也不跟家里人说一声!多不像话,让爸妈担心死了。去坐30个小时的火车诶,娇生惯养的小孩子,怎么受得了!”
“你少管人家,我看杜慎才不会担心。哎呀,你去看电视,别骚扰我玩游戏。”
她把林澜推走,林澜一边走出她的房间,一边嘴里还在念:“幸好是跟女孩子一起走的,要是跟男生走了,那肯定要翻天了……我看就是你爸个性太差,生的小孩一个两个不省心,再看看你,学什么不好,学抽烟……”
昨天夜里,她从杜家回来,林澜已接过杜慎告状的电话,她们母女俩又是大闹一场。林澜骂她骂得难听,一早起来,像是有些后悔,到她房间,好言好语哄她起床吃饭。她不情不愿地起来,两个人就算是和好了。
亲母女总归是没有隔夜仇的。
林知鹊扭头,冲着客厅喊:“他个性差你还看上他,你脑子进水!”
她想来想去,把游戏退了,发消息给张闻:你有没有许希男的电话?
张闻回复:莪厾問問。
他的个性签名又换了,写的是:莪嬡沵,刻在烟仩,吸进肺里。
林知鹊心想,这年头,脑子进水的人可真多啊……
十分钟过后,他发来一串座机号码。
她翻开手机,拨通这个号码。
电话响了三声,接电话的是个小女孩。
“喂?”
“喂,你好,我找许希男,我是她同学,请问她在吗?”
小女孩在那头对旁人说:“是姐的同学。”
一个语气不善的男声:“什么同学?还是那个杜家的?挂了!”
小女孩对着话筒说:“呃,她不在。她去外地了。”
隐约有另一个女声:“你凶什么啦?”
那个男声在骂骂咧咧:“真是个赔钱货!十三点!要是敢把她哥的工作搞没了,看我不打死她!”
林知鹊问:“请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呃……人家问姐什么时候回来?”
男声破口大骂,声音传到听筒的这头,清清楚楚:“她不回来了!死外头去!”
另一个女声说:“后天,后天你姐就回来。”
小女孩脆生生地对话筒转述:“后天回来。你后天再打来吧。”
“好,再见。”
电话挂了。
果然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看来许希男的日子也并不好过。
林知鹊想不明白,杜之安千里迢迢去看她姑姑便罢了,许希男跟着去是为了什么?杜之安这人莫不是会使什么妖术,将每个靠近她身边的人都迷得团团转?
她在百度上搜索:安之小屋。这是杜之安的博客名称,她偷摸去看过几次。
许久不更新了。
前不久QQ推出了个性空间功能,同学们纷纷弃博客不用,可惜她没有加杜之安为好友,没办法偷窥她的空间。
杜之安的最近一篇博文写的还是寒假见闻,写新年时候在锦城与她姑姑一起玩烟花。
评论区寥寥,有一个叫“全世界失眠”的账号说:小朋友,暑假再见~等你哦~
她鬼使神差地点进这个博客。
淡黄色背景,头像是一只可爱的卡通小鸟,博客的背景音乐开始自动播放,是陈奕迅的《全世界失眠》。所有博文的标题前缀都是【思の碎碎念】。
林知鹊猜,这是杜思人的博客。
最近一篇是半小时前更新的,有一张四个女孩站在镜前的自拍,是毕业演出的试妆照。林知鹊从抽屉里翻出那枚徽章比对,确认了照片里穿红色衣服的年轻女孩就是杜思人。
所有博文都是流水账式,口吻轻快,写毕业演出定妆了欢迎大家来看,写谁谁家的夜景真好看,写乱杂杂的庆功宴、参加选秀海选、演唱会伴舞初体验、与好朋友们一起去看雪山……
林知鹊托着腮,逐篇翻过这些博文,听陈奕迅唱着:想起我的时候,你会不会,好像我一样不能睡。杜思人的生活与她几点一线的日常大不相同,她心里生出一丝艳羡,又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
嘁。
她想,能够快点长大就好了。
这些博文里,很频繁地提到一个人,杜思人称呼她是“姐姐”,姐姐今天剪了个傻傻的刘海但还挺好看,姐姐借我的烟是甜味的,姐姐长,姐姐短。林知鹊想来想去,扭头大声问她妈妈:“妈,老杜有几个妹妹啊?”
林澜的声音从客厅传来:“一个啊。”
“那他有姐姐吗?”
“没有。你问这个干嘛?”
林知鹊若有所思,上下滚动着鼠标的滑轮。这个杜思人,该不会是……
腻歪兮兮的,真没眼看。
她懒得八卦一个陌生人的闲事,只觉得这首歌还挺好听,便停留在这个页面,又随手拿了本书来翻,任它一遍又一遍地播放着:只是因为害怕闭上眼,如何想你想到6点,如何爱你爱到终点。
“是你呀,你是前边音像店的吧?剪了头发,一下子认不出嘞。”
林知鹊挤出一个十分勉强的笑容。
天杀的2005,她怎么会相信一个2005年的理发师可以帮她剪出空气刘海?那个理发师操着一口广东口音,对她说:“啊?辣个现在不流行了窝。我懂,小燕子辣种,对吧?”
当时她就该夺路而逃的。
近来锦城天气转暖,她的头发太长太厚,因此去理了一次发,另外还买了一套新衣服,是一件最衬初夏的浅色衬衫搭牛仔短裙。
做这些事的时候,她有一种错觉,好像这就是她真实的人生,她就属于这里,属于2005,她一无所有,也不急于向这个世界讨要些什么,反倒是这个世界待她还挺和善。
这念头十分短暂,一下便被她像废纸一样揉作一团抛诸脑后,特别是剪完这个刘海之后,她简直还要再回过身把那团废纸踩个稀巴烂。
花店的老板将一捧粉玫瑰搭上满天星,仔细地扎成一束,牛皮纸外绑上红色的丝带,再递到林知鹊的手里。
“今天学校有演出呀?好多人都来买花束。”
“嗯,今天是表演系毕业汇演。”她将钱递给老板。
这一日,她剪了新发型,穿了一身过于年轻的新衣服,化全妆,还捧着一束花。为了避免杜之安认出她来,她还特意化了一个与她平日的风格完全不搭的妆容。
非常甜美。
她怕杜之安,更甚过怕唐丽。不知为何,她总有种杜之安一眼就会把她认出来的可怕预感,14岁的杜之安更加是全天下最可怕的生物。
她垂眸看了看那束花,粉玫瑰开得娇嫩,缀在白色的满天星之间。花店的一大捧向日葵插在门口的铁桶里,也开得很好,她犹豫半秒,疑神怀里这束花会传递什么错误信号,想着要不要换掉。
罢了。
她转身,往学校侧门走去。
杜之安说什么只有她一个人可以给杜思人献花,她偏要存心不如杜之安的意。
黑匣子剧场门口已簇拥了大批正在排队进场的观众,林知鹊远远看见了杜家人排在队伍的最前头,依次是杜思人的爸妈,唐丽,杜之安和许希男。听说唐丽特意坐飞机来接她女儿。杜之安抱着一束巨大的花。
阿敲也站在队伍里,他特意从家乡赶来。他们隔着人群对望一眼,他轻轻地对她点了点头。
门外的回廊墙壁上贴着毕业演出的海报,林知鹊停下脚步,看了看杜思人的那张,也好与杜之安一家人拉开一些距离。
这时候,许希男从人群中挤了出来。
她们四目相对。
就像若干年前,她与许希男在华东初相识的那个四目相对。
林知鹊不自觉地咧嘴笑,她完完全全忘了许希男还这么年轻时候的样子了,黑黑瘦瘦,好似营养不良,个子不算高,手脚却细细长长的。许希男的眼白特别白,眼珠子又特别黑,这对眼睛长在这么一张瘦小的脸上,就显得特别大,特别明亮。
旧友重逢,竟是这样的境况。
她叫住她:“欸,小同学,你去哪里?演出要开始了。”
许希男停下脚步。
“你是杜思人的妹妹吧?我昨天在学校里看见你们了。我是杜思人的班导员。”她又搬出骗唐丽的那一套。
许希男毫不警觉地答:“姐姐好。我不看演出了。我不是她妹妹,我只是她妹妹的同学。不对,是她侄女的同学。”
“那你一个人要去哪里?”
“我要去看我偶像。”
“你偶像?谁呀?”
林知鹊心知是陈葭。
“陈葭,你知道她吗?她到锦城来了,今天的飞机。刚刚我听说她就快要到了,所以想去她住的那个酒店等她。”
她装作惊喜,演技上身,摆出一副追星小女生的样子:“真的?我也好喜欢她!”
“真的?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不过,你是不是要进去看演出?”
林知鹊垂眸看看那束花。
“要不,我们一起看完演出再去?演出很快的,一个多小时就结束了。”
许希男态度坚决:“不行,她经过酒店门口肯定就一小会儿,错过了就见不到了!姐姐,你去看演出吧,我把地址留给你,你想来的话,再来找我。”
林知鹊瞄一眼墙上杜思人的海报。
许希男已转身走出几步。
2005年的五一假期,许希男与杜之安离家出走,一起去了锦城。许希男身上带了攒了几年的压岁钱,一千多块,被假冒陈葭粉丝的陌生人骗了个精光。
回华东后,她挨了她爸爸不知道几顿毒打。
林知鹊至今都记得那段时间许希男脸上身上的伤,还有她假扮没事的咧嘴笑,笑出一排皓齿。许希男的牙也特别白,因此,她记得尤其清楚。
后来许希男依旧能跑能跳,校运会上报名五个项目,卫冕女子短跑冠军直到毕业。
林知鹊看着14岁的许希男小小的背影。
这或许并非一件太严重的事。
充其量只是成为一个看不见却永远存在的伤疤。
充其量只是成为一次无意义的奔赴,一次信任的崩塌,尽管残酷,然而那与漫长人生中的许多次也并无二致。
她扭头再看一眼海报上这位见义勇为良好市民。
然后,她终于叫住了年轻的好友:“等等。我和你一起去。”
06
锦城的日照远不及广州的毒辣。飞机落地撞击跑道时,陈葭的心脏也跟着颠了一下。她第一次坐飞机,唯二的行李只有一只旧箱子与一个吉他包,她身边坐着另外两位广州三甲选手,一路嘁嘁喳喳,陈葭则全程无话,静静看了一路高空的云。
她很喜欢飞机起飞时身体离心的失重感。
到达时,竟有二十几位歌迷在机场等她,她有些不习惯,但面上仍然保持平静,那些陌生女孩喊她,喊陈葭加油,举着手机、相机,拍照声此起彼伏,围在她身边送她一直到出口,公司派来接她们的车在这里等。
她抿嘴微笑,对她们招招手。
听说她们自称叫“伊人”。
她坦然接受了她们的喜爱。
车子在宽阔的机场路上行驶,她给李淼淼发短信:我到了。
李淼淼回复:我知道。
看来是还在生气。
听说李淼淼人在郑州,正在筹备那边的决赛。自那日的口角之后,她们再没正经说上过话。车子驶进城区,陈葭微眯起狭长的近视眼,逐一地看途经街边店的招牌,这是她习以为常的观察世界的姿态。
这座城市看起来脾性温和,滋养不出什么野心家。
她是为全国冠军而来的。
“你确定是这里?”
林知鹊抱着胳膊,陪许希男等在某家宾馆门口。这栋建筑,在她眼里充其量算是个经济型酒店。
她们到的时候,已经另有几个粉丝在等了。那几个女孩在议论:“早知道去机场等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住在这边。”
许希男帮林知鹊抱着那束粉色玫瑰,言之凿凿,说是粉丝会的姐姐告诉她的“内部消息”。内部消息不是白得的,她应承带陈葭的签名回去,杜之安借给她一只小灵通手机,她就靠着这台小灵通与粉丝会联系。
宾馆距离电视台大楼很近,离艺术学院也不算远,若陈葭早一些到,她们还能赶上毕业演出的最后一幕。
许希男闻一闻那束玫瑰,问她:“姐姐,你不是班导员吗?那么多人参加演出,你就准备一束花啊?”
“那不然呢?我又不是蜈蚣,买那么多束花也抱不过来啊。”
林知鹊发现,有个男人一直在周边徘徊,他几次与许希男对上视线,似乎准备走过来搭话,但目光一转,察觉林知鹊站在一旁冷冰冰地审视他,便又作罢。那个男人又溜达了一阵,终于走向另外几个粉丝姑娘,林知鹊隐约听见他在说:要不要加入官方后援会?我是节目的编导……
他与她们聊了一会儿,便带着她们往电视台的方向走,说陈葭在那边录制采访,可以带她们去见她,以后还会有更多近距离接触的机会……
许希男也竖起了耳朵在听,眼巴巴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她也想跟着去,无奈被林知鹊制止,林知鹊说:官方后援会还差这几个人吗?无端端到酒店门口来拉人干什么?
许希男眨眨黑白分明的眼睛:万一呢?
林知鹊没了耐心,小声凶她:没有万一!不许去!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压根见不到半分陈葭的影子,据许希男收到的线报,陈葭已经离开机场许久了。
在她遥远的记忆中,许希男此番来锦城,就是听信了这个骗子,到电视台门口徒劳地等了半天,压根就没有见到陈葭。
她问:“你为什么喜欢陈葭?”
许希男答:“我不知道,我觉得她很特别,从来没见过女孩子可以是这个样子。杜之安就不喜欢她,她说她不像女孩。”
“那她觉得哪样才像女孩?”
许希男想一想,看看林知鹊,说:“应该是你这样吧。”
前凸后翘,甜美可人。
林知鹊一阵沉默。
没想到她终究是活成了杜之安喜欢的样子……
她闲得无聊,开始套许希男的话,问她一路与杜之安同行都发生了些什么事,许希男提及杜之安坐不惯长途火车,情绪阴晴不定,闹得她一路小心翼翼,还说火车上卖的泡面不知道为什么特别好吃,说杜之安晚上睡不着,凌晨四五点把她叫醒,火车正好驶过平原,她们挤在狭窄黑暗的软卧包厢下铺,看了一场火车上的日出。
林知鹊:谁敢在四五点钟把我闹醒,我一定掐死她。
许希男:还好吧?她不叫我,我就错过日出了。
太阳渐渐偏西,眼看已经彻底赶不上毕业演出,幸好听说唐丽已经订了晚上的机票,要把杜之安和许希男一起带回华东,否则,恐怕要在这里等上通宵。
许希男抱着那束花,没有一句不耐烦,虔诚地等待着自己的偶像。
宾馆门口在等的零零散散几小撮人,散得只余下她们两个,这时候,宾馆侧边的小路拐出来两个年轻女孩,许希男一激动,扯住林知鹊的衣袖,林知鹊转眼看去,那两个女孩一个编了满头脏辫,另一个染了一头金发。许希男一直盯着看,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其中一个女孩注意到她抱着花,嗓音清脆地大声对她说:“等陈葭吗?她在后面呢。”
又过去几分钟,陈葭果然从那条小道拐了出来,背着一个吉他包,慢悠悠地走向宾馆的大门。
许希男紧张得像是被脚下的地给粘住了,迟迟迈不开脚步,眼见陈葭就要走进大门,林知鹊高声喊:“陈葭——”
陈葭转过身来。
林知鹊推了一把许希男的肩膀。
许希男脚步踉跄,被推着走了过去。
陈葭看着那束花,问:“是送给我的吗?”
许希男紧张地连连摇头,林知鹊答:“对,是送给你的。”
她错愕地扭头看林知鹊,林知鹊推了推她抱着花的手肘。
那束粉色玫瑰被递到了陈葭怀里。
她又拿出书包里的笔记本,让陈葭逐页在上面签字,一共签了有十几页,每一页都是签给不同的人。她语无伦次,絮絮叨叨,说自己坐了三十个小时的火车来见她。
陈葭有些吃惊,抬起头来,温柔地笑说:“那你跟我一样,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
许希男问林知鹊:“姐姐,你要不要也签一个?就签在下一页,我撕给你。”
林知鹊说:“好啊。”
她心想,等陈葭拿了冠军还可以卖个好价钱。
陈葭好脾气地另翻开一页。“你叫什么名字?”
“就写:鸟小姐。天上飞的鸟。”
陈葭在本子上写:致鸟小姐,祝愿幸福。以及:你很漂亮。陈葭。
她将本子还给许希男,礼貌致意,说那我先走了。
许希男对着她的背影,大声喊:“陈葭!你一定是冠军!”
陈葭回过头,笑着回应:“嗯。”
她握起拳头,向她们比了一个幅度很小的“加油”的动作。
她的微笑坦然,自信中带着一分羞赧,一束粉色的玫瑰捧在怀里,一把吉他背在肩上,走过酒店大堂在傍晚时分便开得过于明亮的灯光下,好似一帧老电影中打光粗陋却意气飞扬的青春画面。
林知鹊看着双眼发光、脸颊通红的许希男,她相信眼前这一幕会在这位旧日好友的记忆中长久留存,在许多灰暗时刻成为她的某一个支点,让她再一次相信,女孩可以是这样,女孩可以去追求自己想要的一切,哪怕旅途好似乘坐30个小时的绿皮火车那样漫长。
她忽然想,杜思人想成为的,就是这样的偶像吗?
她们回到学校时,演出恰好散场。杜之安打来电话,叫许希男快与她们汇合,好一同出发去机场。
许希男在散场的人群中寻找着,举着电话喊:“在剧场门口吗?我没看见你。”
倒是林知鹊眼尖,远远地便看见杜之安与唐丽,她赶紧转身,逆着人流躲进了剧场里,连一句告别都没有留给许希男。她躲在剧场门后,看见她一边跳起来挥手,一边跑向杜之安。
她想,不知在许希男的心里,偶像微笑着的回眸与火车驶过平原时看见的日出,哪个分量更重?
许希男呐,你的福气可还在后头。
她在人群中逆行,一级一级地走下剧场的阶梯,索性在舞台边的第一排阶梯上坐下。她怕太早出去,会撞上杜之安。
观众走得七零八落,舞台上还亮着灯,剩下几个简单的场置没有收拾,舞台边沿遗落着好几束演员们忘记带走的鲜花,各自孤零零地躺在灯光下。
舞台侧边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一双修长的腿自后台灵巧地踏了上来,林知鹊抬头,看见已换好了衣服的杜思人。
杜思人顿住脚步。
她的妆还没有卸,舞台灯光将她五官的阴影雕刻得更深。
“你现在才来。”杜思人嘴上责怪。
林知鹊糊弄道:“是你自己没看见我。”
“我是没看见,我到处都看了,到处都没看见。”她的口吻并不责怪,眼睛也是笑的。“不过,现在来了也算数。”
林知鹊望着舞台地板上的花束。
“你有没有收到花?”
“当然收到了。”
杜之安送的。
“是玫瑰花吗?”
“不是。”杜思人皱眉想一想,“不知道是什么花。我爸妈帮我带回家了。”
林知鹊问:“你又回来干什么?”
“路小花说她的发卡掉了,叫我回来找,要还到服装间去。”
“她自己干嘛不来找?你是女一号的小助理吗?”
杜思人站在舞台正中央的灯光下,乖乖巧巧地背着手,边笑,边低头用脚尖蹭蹭舞台的木地板。
她说:“你是女一号的话,我就是小助理。”
林知鹊翘起腿,托住自己的下巴。
“是吗?小助理,那你给本老板表演一段。”
杜思人弯着眼睛笑了半天,用一口播音腔开始模仿:“缘分是天定的,幸福是自己的,想知道你与她的缘分指数吗?发送林知鹊加杜思人,到028……”
林知鹊弯起嘴角,打发她道:“不想知道。”
“是吗?那我也不想。”杜思人歪头,笑盈盈地看林知鹊的眼睛,“比起缘分,我更相信自己的心。”
舞台灯光洁白,照得她的轮廓过分柔软。
剧场里的人群已经悉数散去,只余下她们两人。
杜思人咳咳地清清嗓子,然后说:“这位迟到的观众,现在由我为你加演一场。”
她在灯光下轻声地开始唱,歌声蜿蜒出几分悠扬,舞台的灯光太亮,照出许多盘旋着上升的尘埃,她便站在这些光之浮尘中间。她压着嗓子,声量不大,每个尾音都转向喑哑,更显得温柔。
You must remember this
A kiss is still a kiss
A sigh is just a sigh
The fundamental things apply
As time goes by
她的眼神比舞台的光束更加如炽,像是任何缘定天定,都阻挠不了她望向她的决心。
And when two lovers woo
They still say……
杜思人停下来,笑着看着她,看了许久。
看得她心脏一紧。
她知道下一句歌词是什么。
她很长但很轻地呼吸,不露出任何声色。
杜思人的唇瓣微启。她要唱了。
林知鹊开口:“发卡掉在台下了。那里。”她挑挑下巴。
杜思人被她打断,低头去看。
她站起来,说:“我饿了,我去吃饭了,你去不去?”
她转身,心跳呼吸恢复了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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