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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书名: 时差十四年 作者: 林子周 本章字数: 8481 更新时间: 2025-03-07 14:24:19
01
店里的小仓库狭窄逼仄,将被李导堆得乱七八糟的纸皮箱子整齐靠墙摞好后,只能放下一张窄窄的单人床。学校附近不乏旧家具店,林知鹊选了一张最最便宜的矮床,几乎就只是几块破烂的木板搭建起来,再放上一个薄薄的床垫。房间有一个非常狭小的窗,窗外是昏暗的后巷,紧挨着一片居民楼,即使白天望去,也见不到多少光。
她在电话里与李导讲明想搬到店里来住的事情,李导先是说:“你不会趁我不在把我的店搬空了吧?”她不屑:“你忘了吗?我有你的钥匙,随时可以去搬空。”
李导认为说得在理,事实是他也并不以为意,于是随口便答应了她。
杜思人对她要搬走这件事表现平淡,只是起了个大早,说要帮她拿东西。她两手一摊:“我哪有什么东西?”
杜思人有些失望,但还是翻箱倒柜地整理出了一只小行李箱,里头塞满了各种零食、水果、新的毛巾牙刷,甚至还有几大包卫生巾。
临走前,林知鹊站在杜慎房间的窗前,望了一会儿银杏树上的那窝喜鹊,它们的崽还没有孵出来,现下只有其中一只留守,另一只不知飞去哪儿觅食了。
杜思人的父母已年近六旬,在她过往的记忆中,他们是唯一对她友善的亲戚。眼下这样魔幻的处境,即使说谎也瞒不了多久,到了八月,若还是没办法回到2019,知道这件事情的人越多,境况就越是复杂。
她怕两位老人问她,那2019年,我们一家人过得怎么样?
因此,她决定搬走。
她走出房间时,杜思人抱着一床棉被,坐在楼梯口发呆,像个被遗弃的小孩。
墙上的日历显示今天是3月18日。
她被困在2005年,整整一个礼拜了。
若她一直回不去,十四年后会发生什么?这个时空中的另一个她也会穿越到另一个2005吗?此时此刻的2005,是她曾经经历过的那个2005吗?
入夜,她躺在小仓库里的床上,窗外又下雨了,杜思人不知从哪里帮她买来了一片小小的淡黄色窗帘,是太阳花图案的,此刻将那扇窄小的窗遮住了,是这房间里唯一看着有生活气息的东西。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叮铃铃的电话铃声——收银台上的那台电话响了。
拜托,营业时间已经过了好不好。
她走出房门,店里一片漆黑,她点亮手电筒走去接电话,铃声刺耳恼人,她不耐烦地拿起话筒——
“喂?”没好声气。
“喂?”对面轻快又小心翼翼。
是杜思人的声音。
“姐姐,是我。”
“哦。是你啊。什么事?”她稍微收了收火。
“嗯,那个,我就是想问问,新一期《1626》来了吗?”
《1626》是一本在年轻人中颇受欢迎的潮流杂志。
林知鹊拿手电筒的光晃了晃杂志柜。
虽然也看不太真切,但。
“没有。”
“噢……”
“嗯,挂了。”
她走回房间,再次在床上躺下。
——半小时后。
电话铃声再一次响起来。
她坐起身,暴躁地猛锤了一下枕头,再一次起身拿着手电筒去接电话。
“喂?姐姐,还是我。”对面先说话。
“……还有事?”
“那个,我想买一张《神的孩子都在跳舞》,店里有吗?”
“五月天的?有。你明天来买。”
“嗯!”郑重一声。
“没事了吧?”准备挂断。
“额,你有没有听过这张专辑?”
顿了顿,“好像没有。”
“没有吗?《倔强》很火的。”
“是吗。”
“嗯,”电话那边郑重其事地小声唱起来,“当,我和世界不一样,那就让我不一样。”
她不自觉地弯起嘴角,“你既然听过,还买什么?”
“我喜欢这张专辑的名字。”她的口吻像小孩一样兴奋。
神的孩子都在跳舞。
“浪费钱。”
“啊?”似乎有些小慌乱。
“随便你。你来买就是了。拜拜。”
杜思人在电话那头愣愣地复述:“……拜拜。”
挂断。
二十分钟后。
“你再打电话来,我就把电话线拔了。”
杜思人软软撒娇:“……你们开门做生意,怎么可以不接顾客的电话呢?”
“那这位顾客,你这次又要找什么商品?”
“我找人可以吗?”
“不可以。下班了。没有人。”
“那是谁在接我的电话?”
“是一个辛苦上了一天班还要不停被你骚扰的女鬼。”
“呃,那个,又下雨了哦,学校那边有没有下雨?”顾左右而言它。
她看看窗外,“下了,已经停了。”
“我这边刚刚开始下呢。乌云从你那边飘过来了。”
“那你和乌云聊聊天吧,我先挂了。”
“别啊!我在家无聊。”
“你爸妈呢?”
“他们睡了。”
“那你打电话给路小花。”
“这么晚了,往人家家里打电话不太好吧?”
“那你打电话给我就好了?”
“你又还没有睡。”
“……”
她站在黑暗中,倚在收银台边,透着店玻璃,望着窗外。乌云散了,竟是个能看见月亮的夜晚。距离月圆该还有好几天,月亮只得一半,浅浅地隐在夜空之中。
杜思人说,我今天交了毕业剧的角色志愿表了,填的是唱《As Time goes by》的那个角色。
又说,我爸妈从乡下带回来好多吃的,我妈妈明天要做酱牛肉,你要不要吃?你来我家吃饭吧,我妈妈做饭很好吃。我会让她少放点辣椒的。
以及:我今天收到赵仟发给我的舞蹈视频了,扒了一下午,总算学得差不多了,到时候正式排练,应该可以跟上大家。演唱会你会不会来看?
不会。
噢……那也没关系,我请人帮我录像!
林知鹊打了个哈欠。
你困了吗?我好像也困了。那我们睡觉好了,晚安!
嗯,拜拜。
挂断。
通话时长18分钟。
林知鹊看了看桌上的电话。
本想转身走掉,想来想去,她又伸手,将话筒拿起来放歪。
嗯,这样就万无一失了。
她在玻璃边的月色下伸了个懒腰,拿起亮着的手电筒。
向房间走了几步,她站住,又调头,走到唱片架旁边,用手电筒的光上上下下地扫视。
神的孩子都在跳舞……
找到了。
好像只剩下一张了。她揣进怀里。
走过杂志柜,手电筒的光一晃,电视机旁边,扔着一本被翻皱了的《当代歌坛》。
是上次杜思人拆开的那本。
送卢珊去医院时走得匆忙,因此随手丢下了。这两天放在店里,一直被人翻阅。
她顺手拿起来。
总算进屋,关好门,躺下。
她翻开杂志。
天啊,2005年的旧杂志,字又小,又密集。
真不知道小时候怎么会那么爱看。
她想起杜思人说的星座运势。
于是,哗啦啦地翻到最后一页。
一页一页地往前翻找。
奇怪,没有。
她又倒回去,由前往后地又翻了一遍。
还是没有。
2005年的《当代歌坛》,根本没有星座运势这个栏目。
02
赵仟抱着一台很大的录音机,侧过头,问身边的杜思人:“怎么样?走位和动作都记住了吗?”
杜思人点头:“差不多。”
“晴天的经纪人今天特意来看合练。”
晴天是演唱会的出演歌手之一,主打唱跳曲风,出名的作品不多,出格的新闻却是大把,娱乐周刊上写他的经纪人精于炒作,也有两人关系暧昧的桃色花边。
他们边说话,边走进一间由光洁的木地板与三面镜子墙组成的大练功房,已来了一群年轻舞者,赵仟走在前头,往角落里围着的一小撮人走去,杜思人跟在他身后,房间里有几个是她相熟的面孔,曾在街头或是校园活动时一起跳过舞,她与人打招呼,有人故意伸腿绊她,她不恼,眉开眼笑地回头踹那人。
赵仟在与某人打招呼:“杨老师好。”
杜思人转头去看,看见了被那一小撮人围在中间谈笑的人,是杨青。
他仍旧戴着那副金丝边眼镜,文质彬彬地笑着。
赵仟介绍说:“杨青老师是这次活动的学生会指导老师。”
杜思人刚刚与人玩笑的活泼表情瞬间凝固在脸上,她沉默了几秒,才终于松口,语气僵硬地问老师好。
杨青从没见过她一样,很自然地问道:“表演专业的杜思人同学,是吗?”
那天晚上在医院,他问她的专业与姓名,她没有回答,此刻他若无其事地说出来,眯眼笑着,不见锋芒,却十分挑衅地看着她。
幸好这时候,房间的门被叩响,门外站了一个穿着入时的女人,衬衫领口上别一副墨镜,气质好像那些时尚杂志封面上的女模特。
赵仟与杨青迎上前去。
“朱小姐,你好。”
这位朱小姐,想来就是八卦传闻中那位手段独到的经纪人。
朱小姐微笑颔首,“你们好。”她用指尖敷衍地碰了碰杨青殷勤的手,“我一会儿还有别的工作,我们抓紧开始好吗?
杨青的手收回来,插进了兜里。
赵仟转身招呼舞者们站起身来,他们排好队形,由杨青代替歌手的位置。朱小姐倚在镜前栏杆上,抱着双臂,她在衬衫外穿着的长风衣垂坠,质感很好。
录音机被按下播放键,杜思人站在人群中,跟着鼓点踩出第一个舞步。
昨夜她练到凌晨三点,身体比大脑还更烂熟,不需思考便能跟着节奏舞动。跳舞的时候,她的头脑会变得异常清晰,在音乐与周边人嘈杂的响动中,只有她能清晰听见自己的舞步踩在木地板上的声音。
此刻旋律跃动好像翻飞的蝴蝶,而她是扑蝴蝶的人,跳舞于她来说,是多年来唯一珍藏的梦。
一曲跳完,舞者们随着音乐一起滑落至静止,直到朱小姐用两根指头碰一碰另一只手的掌心,算是鼓了掌,他们才像活过来的雕塑一样从队形中散开,杜思人与站在她身边的人击掌,回过头时,正与朱小姐微笑的眼睛四目相对。
她有些不好意思。
朱小姐移开目光,脸上是笑着的,语气却毫无起伏,她对赵仟说:“辛苦。我觉得还可以。只是不够齐,还有些太过用力。我知道你们不是专业舞团,不过既然接了这个活动,至少要做到让艺人满意吧?还有半个月时间,希望你们再多练习一下。”
本来热火朝天的房间,因为她的这番话,瞬间冷却了下来。
她不顾气氛凝滞,巧笑嫣然:“那我就先走了,正式排练时再见。”
赵仟紧跟着她踏出门去,屋子里随即一片怨声载道。
杜思人站在人群边缘,还在想刚刚的舞,一边想,一边做着小小的波浪动作,由指尖,到手背,又到小臂。
她的手机在兜里震动,她掏出来看,是徐文静给她发了短信:思人,路小花报了哪个角色?
果然,说什么要义结金兰,都是骗人的。
大学四年,徐文静与路小花争了四年,女主角只有一个,她们谁也不愿让步,一吵起来,路小花直言快语,徐文静则擅长阴阳怪气,常把对方气得够呛。
但她们在某些方面又最是合拍,每每聚会喝酒,必定双双哭成泪人,还能一起接连逛街八小时,其他同行的人全在半路就累倒,杜思人更是一早逃之夭夭。思人曾问小花:你和文静到底算不算朋友?路小花恶狠狠地答:徐文静是我一辈子的仇人。
她打字回复徐文静:你去问问她。
舞团散了,杜思人背起包,她宁愿回家独自练习,也不要和杨青共处一室。
踏出门口,赵仟正往回走,问她:“走了?”
她点头。他挥手与她说拜拜。
“对了,”她又站住,“这个,”她从包里拿出那张《见习爱神》,塑封还是完好崭新的,“帮我交给陈亦然。”
赵仟不明所以地接过去,“干嘛给他这个?”
杜思人答:“他买的啊,在李导那里预定的。你跟他说,是我特意帮他带来的。”
她的耳朵发烫,每次说谎,她的耳朵就发烫。
所幸赵仟没有看出什么来,一口便答应了她。杜思人的口袋里响起《七里香》,徐文静来电。
赵仟低头,看见她的来电显示,见她犹豫,调侃她:“你还敢不接徐班长的电话?”
她反问:“那你觉得徐文静和路小花谁演女主角更好?”
“呃……”赵仟被她问倒,想了又想,才说:“当然是谁更合适就谁演。”
“这话你可别让她俩听见。”
“那换了你呢?你选谁?”
她不假思索地答:“当然是我偏心谁,就选谁咯。”
铃声戛然而止,她松一口气,逃过一劫。他们挥手告别,她离开教学楼,去音像店买《神的孩子都在跳舞》。
她早说好去买的。并非故意找借口要去。
走过侧门附近的学生生活区,宿舍楼下的面包房正新鲜出炉,烘焙的香味扑鼻,她又调转脚步,买了两个热乎乎的红豆包。她吃过一次,红豆馅儿饱满绵密,只是太甜了,不合她的口味。
她到达精品音像时,林知鹊正和某个人吵架。
“我真的怀疑你们店懂不懂音乐,将一张这么好的唱片放在顾客根本注意不到的地方。”
那个人十分傲慢地折叠着手里的墨镜,是刚刚练功房里见过的那位朱小姐。
林知鹊站在收银台里,表情愠怒,“这位女士,麻烦你不要一直乱动我辛苦陈列好的商品。为什么要把卖不出去的唱片放在正中间?。”
“卖不出去?那不正说明你们销售策略有问题?”
“承你吉言,等这家店倒闭,清仓甩卖的时候,我一定把这张唱片放在最显眼的位置。”
杜思人站在店门口,有些无措地看着两人唇枪舌战。
朱小姐先扭过头来注意到她,眼前一亮,转而与她搭话:“你是刚刚的伴舞,我记得你。”她瞬时变脸,笑容可鞠。
杜思人赶忙看了一眼面色铁青的林知鹊。
朱小姐向她走过来,掏出一张名片,“我是朱鹤。”
杜思人颤颤巍巍,“我知道,你是晴天的经纪人。”
“是的。不过严格来说,过了这个月就不是了。”
她用指尖点一点杜思人握在手里的名片,上面写着“热爱文化艺人总监,朱鹤”。
“这是我的新公司。我们公司正在主办一档电视选秀节目,《热爱女声》,最近电视在播,你应该看过。”
“嗯。”杜思人偷眼看看林知鹊。她托腮,不耐烦地望着别处。
“你有没有兴趣参加?”
杜思人有些吃惊,“我吗?”
“是啊。你会唱歌吗?不会也没关系,刚刚我一直在注意你,你在人群里很亮眼,我觉得你很适合这一行。”
“不会唱歌也没关系?”
“嗯,你参加比赛,我一定可以捧红你。”
不等杜思人回答,她又说:“你考虑一下。有什么问题,可以给我打电话。”她扭头换回傲慢的脸孔,指使林知鹊道:“帮我把你们店里卖得最好的十张唱片包起来。”
林知鹊回敬:“这里不是LV专柜,你想买什么,自己拿过来结账。”
眼看战争又要爆发,杜思人连忙走到唱片架前,帮着胡乱挑了十张唱片,堆到收银台上,拿过计算器,一边念,一边逐输入,还未加完,林知鹊冷冷地开口说:“535。”
杜思人想,她小时候,数学一定学得很好。她停下手头的动作,向朱鹤复述道:“535元。”
朱鹤数出钞票递给她,临走前,狐媚地对她笑说:“你长得很好看。希望会再见到你。”
说完,风姿绰约地转身离去,春风一吹,微微拂起她的长风衣下摆。
杜思人赶忙回头,俯身趴在收银台上,讨好地笑。
林知鹊瞄她一眼,“你来干什么?”
“我来买专辑,昨天说好了的。”
“哦,我忘了。”她打发她:“不是要买专辑?你去拿啊。”
于是杜思人转身去找《神的孩子都在跳舞》,找了几圈,没有。
她可怜巴巴,“我找不到。”
林知鹊面无表情地答:“卖完了。”
她有些失望,挨到收银台边,拿起自己一直提在手里的红豆包,塞到林知鹊手里。“是红豆包,我刚刚顺路买的,你趁热吃。”她一下就将失望抛诸脑后。
林知鹊拿在手里看看,揭开塑料袋,咬了一口,什么馅儿也没有。
又咬了一口,还是只有面包。
杜思人紧张得一直偷看,好像面包房会卖一只没有红豆的红豆包给她似的。
直到咬到中间,变成弦月的小圆面包才露出满满的红豆馅来。
这红豆包也是偏心的。
“好不好吃?”
“还可以。”
杜思人从包里掏出路小花托付给她的那套《古惑仔》,放在她的包里,已经被她背了好几天。“我要还碟。”
林知鹊咬着红豆包,腾出一只手来,打不开碟盒,杜思人伸手去帮她,啪嗒一声,她拿出里面的租借卡,“逾期了。要交10块钱。”
“……噢。”
她弯身从收银台里拿出一盒DVD,放在台面上。
是那天杜思人看见的,她租的那一盘《我和春天有个约会》。
“拿回去快点看,不要害我逾期。”
杜思人小鸡啄米般地点头。
03
那张朱鹤的名片,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被扔在收银台上,杜思人没有带走。林知鹊拿在手里看了看。她对这个名字没有印象,从头衔看,应该是李淼淼当下的上司,杜思人未来的经纪人。
这女人,飞扬跋扈又蛮不讲理,不知与2011年的那场事故有没有关系。
她将名片收进抽屉里,回房间取了毛巾与换洗衣物,到女生宿舍楼去用浴室。临近黄昏,李导在店里看顾,他们达成协议,她可以在傍晚时偷闲。
锦艺是间很小的高校,挨着侧门的生活区只有4栋宿舍楼,青砖外墙,没有多少修饰。一间两层高的食堂,一个围着铁砂网的运动场,远处的几栋教学楼与办公楼一眼便可望尽。种得多的是海棠树,有些路面还没有铺上沥青或是石板,砂石粗砾,走过时鞋底会沾上浅浅的红土,不够精琢,反而像是飞沙走石的潦草青春。
侧门有时会有保安值守,检查过路学生的证件,并不仔细,林知鹊拿卢珊的学生证稍稍在他面前晃一晃。
2002级表演系住在一号楼六楼,是顶楼。她第一次来时,遇见徐文静正站在走廊上对着天井字正腔圆地喊:“八了百了标了兵了奔了北了坡……”。
学艺术的女孩子扎堆的地方,到处都是甜腻的脂粉气,傍晚时候的浴室水汽氤氲,格砖地板湿漉漉的,空气里缠绕着多种气味的沐浴露与洗发水,像是飞扬过无数女孩的发梢。浴室是两层楼共用一个,顶楼的这间人最少,靠着入口左右两侧的墙各有一排6个淋浴间,中间是长长的白色瓷砖洗衣台,两排各4个水龙头。最靠里的墙上贴着一面大镜子,镜子再往上是狭长的窗,傍晚的光倾斜,将湿掉的格砖地板照得水光粼粼。
林知鹊洗过澡,将换洗下来的衣裳晾在走廊上。她将方才淋浴时盘起来的头发散下,闲倚在栏杆上,抬头是天井间的一方天空,低头是人头往来的楼底,她的身上清爽,唇齿间还是甜甜的红豆的味道。此时此刻,她什么都没有想。
一楼传来喧哗声,她低头望去,有四五个女孩走进楼来,其中一个闷声不吭疾步走在前面,她认出那是徐文静,穿着与早些时候一样的那件红色格子衬衫的是杜思人——不知何故,她拉着一只行李箱。杜思人正与人聊天,她听见她的声音顺着天井传上来:“七点?那起得比鸡还早。十点好不好?”
不稍几分钟,徐文静闷着头出现在了六楼楼梯口,一语不发地快步走进房间,砰一声将房门紧紧闭上。
杜思人一行这才热热闹闹地走到楼梯拐角,她看见她站在楼上,眉开眼笑地举着行李箱,小跑几步上来叫她:“你在这里。”
“你怎么在这里?”她狐疑地看一眼杜思人的行李箱。
“我搬回来住了。”
她懒得问干嘛有家不回,要住学生宿舍,结果杜思人自行开始汇报:“我们明天就开始排练毕业大戏,还要准备参加演唱会伴舞,回来住比较方便。在家我妈嫌我晚上不睡觉,我爸又忙着给我安排工作……”巴拉巴拉巴拉。
女孩们各自回屋,走廊上只余她们两人,杜思人压低声音,生怕谁听见,小心翼翼告诉她:“老师选了路小花演女主角。”
难怪徐文静闷闷不乐。
杜思人如愿以偿获得她报名的那个角色,论戏份,是女四号。她的个性不争抢,也不爱出风头。
她拉拉林知鹊的袖子,邀林知鹊去她的宿舍。
“去你宿舍干嘛?”
“我有东西请你看。”
神秘兮兮的。
见她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她只好跟着她,她们穿过一整条晾晒着衣服的走廊,杜思人住在拐角处另一朝向的第一间。
开了门,房间里窗帘紧闭,昏暗无光,四人间里空无一人,有一个上铺床位没有人住,堆满被褥与杂物。中间的四张书桌,一眼便能辨认出哪一张属于杜思人,所有的书都码得齐齐整整,按照开本由大到小排列,一排护肤与化妆品也是,按照瓶罐高矮胖瘦依次列队。也一眼便能辨认出哪一张属于路小花,堆满了化妆品、指甲油与摊开的时尚杂志。
杜思人说:“欢迎。”她侧身,将林知鹊迎进屋里,“我们班只有15个女生,所以我们屋少一个人。我,小花,还有一个室友搬到单位的宿舍去住了。”
三张床铺都只铺了床垫,冷冷清清。
“好久没人住了,可能有些灰。”
林知鹊迈入屋里一步,就此站住。
“不是有东西给我看?”
“嗯……其实我也不知道有没有,只是我猜应该有。”
“什么叫你猜应该有?”
杜思人走到窗帘紧闭的窗边,揭开一个空隙,将脑袋凑过去往外看,而后——
她哗啦一下拉开了窗帘。
“噔噔噔噔!请看!”她一边兴高采烈地说,一边将窗户整个推开。
什么都没有。
林知鹊皱眉。她走近一些。
天空?夕阳?
不对。
她走到窗边。杜思人站在一旁,满心期盼地看着她。
是山。
在非常非常远的地方,几乎像是在与天空接壤的远方,被金色夕阳照出绵长的剪影,连绵不断的雪山。
越过大半个校园,还有目不能及的乡村、田野、荒地,举目所向,没有任何遮蔽,没有高楼,没有霓虹,背对着一整座城市。
一整片连绵的雪山。
杜思人轻声说:“那是姑娘山。”
林知鹊听说过,在锦城上百公里之外的少数民族地区,有一片落了千秋雪的山脉。她从2019年的机场打车去酒店时,司机师傅对她说:你晓得吧?从我们这里看得到姑娘山的。好大的雪山哦。不过要天气好,找一个高一点的地方看。这些年比较难了,污染太严重……
“送给你。”
她们并肩站在窗前,不言语地看着刹那的夕阳染尽千秋的雪。
刹那成为千秋,千秋也只是刹那。
林知鹊目视着远方,看了许久,而后说:“什么送给我,这山是你的吗?”
杜思人笑着说:“不是我的。只有看着它的心情是属于我的。我觉得这份心情很好,所以也送给你。”
“那你应该请徐文静来看,她不是心情不好吗?”
“徐文静才不稀罕,”杜思人伸出手,指一指雪山的方向,“她的老家离姑娘山更近。”她将两只手臂交叠,趴在窗台上。“做不做女主角,有那么重要吗?”
林知鹊答:“当然重要。”
“为什么?金鸡奖不也有最佳配角吗?”
金鸡奖有最佳配角,赛场上的第二名也能站上领奖台,绿叶虽是绿叶,至少不是尘土,这些道理,无人不懂。
“因为,”林知鹊十分淡然地说道,“咽不下这口气。”
并非真知灼见,而只是任性妄为。
她就是做不到。她付出最多努力,怀着最热切的渴望,就是非要成为第一名不可。哪怕她今年27岁,曾被人将自尊掀了一地,太过尖锐的棱角,被打磨过后也只变得又冷又硬,距离圆滑相去甚远。
杜思人哑然,从远山处移开视线,扭头来看她。
“那……你当女主角,我可以做你的配角。你颁一个最佳配角给我。”
林知鹊看看趴在窗台上的杜思人。
她心想,你哪时关心过你的另一个小侄女?一个只活在电视节目、网络新闻和杜之安的炫耀资本里的最佳配角吗?
“你最佳在哪里?”
“……”
夕阳渐渐下沉,雪山的轮廓模糊起来,慢慢地就快要消失不见了。
“你不是说你有一个小侄女吗?”
“嗯。”杜思人点点头。
“你有没有带她来看过?”
“没有。她没来过我们学校。”杜思人摸不着头脑,“怎么了?”
“没什么。”
她当然知道她此刻的心情幼稚得可笑。但,这次是她赢了,虽说有作弊嫌疑。
她说:“今天的红豆包很好吃。”
今天的雪山也很好看。
夕阳完全沉没,雪山消失了。
刹那重返刹那,千秋归于千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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