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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书名: 时差十四年 作者: 林子周 本章字数: 9332 更新时间: 2025-03-07 14:24:19

01

林知鹊止不住地打瞌睡。

医院没有多的陪护床,她靠在卢珊的床头睡了半夜,一觉醒来,腰疼颈僵,头痛没有改善,像有把锥子在三不五时地钻她的太阳穴,早七点便在隔壁开工的那一种,时响时停,钻一阵,她便清醒一下,而后又昏昏欲睡,上下眼皮打架。

李导一早便带来一张新海报,是Twins的新专辑《见习爱神》,海报上,阿Sa和阿娇穿着学生制服,冲着镜头灿烂地笑,大字写着:“Twins首张国语专辑”、“3月18日,全亚洲发行”。

他叼着烟,将海报贴在店外的玻璃上,高举起来比划了半天,最终还是没有盖掉《热爱女声》的海报。另外又在新海报旁边贴上一张A4打印纸,上书“前50名购买可得Twins海报一张,数量有限,先到先得”。

问询这张新专辑的年轻学生,自上午起便络绎不绝,林知鹊不停回应说货还没有到,请隔日18号再来。开店仅半小时,50个名额已被预定过半,林知鹊将店里播的歌换成了Twins的唱片,与李导在店内并不宽阔的空间里共同听了半天“几多爱歌给我唱,还是勉强,台前如何发亮,难及给最爱在耳边,低声温柔地唱”。她低头去为顾客找零、亦或登记租借碟片时,总察觉李导的目光像一缕烟,似有若无地飘向她,她抬起眼时,又悠悠然地飘走。

他来得比往日都早,顶着一头乱发和一对黑眼圈,似被摧枯拉朽了一般。林知鹊熬了大半夜,脸色也十分难看,两个人如同一对另种意义的“Twins”,搞得这店里明明是放着少女的音乐,却是一副憔悴阴郁的氛围,像住了两个阴魂不散的小鬼。

午后时分,店里来了一对男学生,其中一个是林知鹊认识的,音乐系的陈亦然。另一个个子更高些,肩宽腿长,样貌英俊,但脸上受了伤,像和人打架了,鼻梁与眼角都青紫一块。

个子高的那个先走进来,朗声喊:“李导?师兄,你在吗?”陈亦然紧随其后,发现收银台后站着的人是她,他露出标志性的腼腆笑容,“是你。你在这里工作。”

李导探出头,“哦。赵仟来了。还有……”他想不起了。

陈亦然礼貌致意:“李导,我是陈亦然。”

李导点点头,又将目光转移到赵仟脸上:“哟,你小子和人打架了。”

赵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他摸摸头,翻开手里的笔记本,“我们过来,就是想问问演唱会的门票现在卖得怎么样了?”

李导说:“我不知道,门票的事,要问这位林小姐。”

林知鹊将账务与余票都拿出来,一一清对,各个价位都分别卖出几张、余下几张,赵仟俯身,抄写在笔记本上。陈亦然在一旁向她解释:“这场演唱会是演艺公司和我们校学生会联合承办的。他们负责艺人和外宣,我们负责场地设备和舞美。”

“嗯,”赵仟一把搂过陈亦然,爽朗地拍拍他的肩膀。“我们还是现场乐队。他是吉他手,我弹键盘。”

陈亦然笑,“只是替补乐队而已。”

登记完,他们两人在店里逛了片刻,林知鹊托腮望着这一对年轻男孩,其中一个是未来的知名歌星,另一个,她近来在杜思人口中听过几遍。他确实如她说的一样,“难以想象还有那样的另外一面”。

她听见陈亦然在问赵仟:“喂,阿仟,Twins的新专辑你买不买?”

赵仟在放摇滚乐CD的唱片架前回过头来,“你什么时候喜欢Twins了?”

“我才没有。我是说,路小花她们应该喜欢吧?前50名买还送海报。”

林知鹊一眼便看穿陈亦然那假扮若无其事、话中有话的样子。

“她们?她喜欢的是S.H.E。再说,”赵仟的声音低下去,“我们已经分手了。”他站在唱片架前顾自神伤,陈亦然则在收银台附近犹豫徘徊,终于抬起头,发现林知鹊正在看他。

她莞尔一笑,“买新唱片吗?可以付现金预定。”

他慢吞吞走过来,“……好。”

于是拿出钱包,付了款,他又垂着头极不好意思地问:“你可以帮我送人吗?”

林知鹊正要在预定登记册上写下他的名字与电话号码,她看热闹不嫌事大,“你这样是追不到女孩子的。”

陈亦然一下慌张起来,赶忙扭头张望,生怕其他人听见他们的对话。林知鹊将收据递给他,他又小声地问:“其实我不确定,她喜不喜欢?”

她耸肩,“我怎么知道。”

这时候,一对女学生推门进来,其中一个对林知鹊说:“老板,你们这里没有S.H.E的专辑吗?怎么不放她们的歌?她们的歌才好听。”另一个拉扯着这一个:“你懂个屁!Twins好听多了!”她们互相攻击起对方的偶像,唇枪舌战,争得不可开交,赵仟见了,站在远处对陈亦然说:“你看吧。我就说了。她才不会喜欢。”

陈亦然回过头,用求助的眼神望着林知鹊。

她随口宽慰:“他说的是路小花不喜欢。”看他一副优柔寡断的样子,只好说:“我帮你送。”

于是她龙飞凤舞地在记录册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陈亦然对她感恩戴德。她摆手打发他,又托着腮打起瞌睡。

“喂,亦然,”赵仟举着手机从货架后走来,“刚刚卢珊来电话,说她住院了,不能参加伴舞了。”

这学校小得像是所有人认识所有人。

“她怎么了?病得严重吗?”

“没细说。光叫我们找人顶上。”

“都这时候了,找谁?有两支舞还挺难的。”

“舞蹈系的大一呢?我找他们学生会干部去问问看谁会跳流行舞。”

林知鹊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干嘛不找杜思人?”

不知何故,她想起那天夜里,杜思人说,光打在身上的感觉,真的很好。

赵仟问:“是吗?思人会跳舞?好像是。小花跟我说过。”

“嗯,好像是会。我不知道。”

她当即心想,我干嘛那么多管闲事?

陈亦然的喜悦已溢出言表,他与赵仟商量:“那……我打电话问问她?”

有位顾客打来电话要找一盘《她比烟花寂寞》,她抛下他们两人,强打起精神走到影碟区去,Twins的歌声将他们说话的声音完全盖住了。她发现李导蹲在最后一个架子旁边,嗒嗒嗒地按着手机键盘。他们谁也不与谁搭话,她找了最上边几排,一无所获,只好蹲下来在底下两排翻找。李导斜晲她一眼,终于开口问:“你昨天一晚上都在医院?”

他们各自蹲着,头顶是乌央乌央五颜六色的影碟片,还有午后阳光照射下漂浮着的尘埃。架子上装着的是梦,空气中飘着的是现实。

林知鹊继续翻找,“是啊。”

“怪不得,看你精神不好。”

“你不在医院,你不也精神不好?”

“……他呢?他和你们一起在医院?”

“他不在。”

她翻出一盘《世界街舞大赛影视全纪录》,瞄一眼封面,又塞了回去。

李导抱着膝,看着地板。

“她还好吗?”

“谁?”

李导不答。好像很难回答似的。

林知鹊说:“她会好的。”

“……是他对不起她。”

他声音喑哑,全无平日散漫的腔调。

“对我说这个干嘛?和我又没关系。”

“和你没关系,你为什么做这么多?”

林知鹊皱眉,扭头去与李导对视,她发现他的眼眶发红,比起早些时候那副形容枯槁的样子,这一抹哀愁的通红反而变成他浑身上下唯一的生气,像是在他荒草萋萋的空旷人生里,有哪里盛开着一朵唯一的玫瑰。

她有一丝心软,别开了目光。“我做的并不多,只是举手之劳。她要往悬崖狂奔,我也管不了她,但她就在我眼前掉下去,我不能不拉她。”

《她比烟火寂寞》,这行字忽然出现在她指尖滑过的某一张碟上,于是她抽出这盘DVD,猛地站起身来。

本就头疼,起身得太快,一时天旋地转,踉跄了两步,有人伸出手将她扶住,那温和明媚的声音在她头顶说:“你还好吗?我给你买了头疼药。”

她在一抹黑中恢复视线,抬起头,杜思人的杏眼眨巴眨巴地望着她,她冲她笑,那双眼睛便弯起来,眼角下垂,她们挨得太近,午后阳光大好,给杜思人镀上了毛茸茸的金边,她连杜思人脸上很淡很淡的绒毛都看清。

光线中尘埃漂浮,但并未落到杜思人的身上。

她说:“你困不困?你回家去睡觉吧。我帮你上班。”

林知鹊还未回过神,手里就被塞了一只白色塑料袋,低头一看,是整一袋各式各样的药盒药罐。

杜思人轻推着她的手肘,将她推到收银台边,轻车熟路地探身捞出她的包,挂在她的脖子上,拉起她的一只手穿过包包的带子,像要送一个小朋友去上幼儿园。“好了!你回家去吧。”

林知鹊答:“哦。”

她确实太累了。

临走前,她望见赵仟与路小花正尴尬地大眼瞪小眼。陈亦然十分窝囊,不知躲去哪里了。

阿娇在唱:谁伴我冒险跳下爱河?

杜思人在她身后说:“我下班就回来。”

林知鹊摆一摆手,头也不回。“辛苦你了。”

她乘公交车回到梅溪南路,不巧,拿钥匙开门时,正被对门王阿姨撞见。“你是思人的同学吧?上次好像有见过你。”王阿姨起了疑心。

林知鹊点头说是,努力装出一副纯善的样子。

“就你一个人吗?”

“嗯。”她随口编道:“她在学校上课,说有东西忘了拿,我过来帮她拿一趟。”

“噢。”王阿姨似乎不大相信,“你们可得行行好,别把家里搞得太乱,老杜他们明天晚上就回来了。”

林知鹊心下一沉。爷爷奶奶要回来了。

王阿姨用飞蝇一般的目光盯着她看,她打开锁,王阿姨凑近来说:“你也是学生吗?看着不太像。你是老师吧?辅导员?我听说现在的大学辅导员都挺年轻的……”

她赶忙说:“阿姨我先进去了。”她从门缝里溜进了屋,将门关紧。她听见王阿姨还在外边说:“奇奇怪怪得很。”而后是开锁声,开门声,关门声。

林知鹊长出一口气,蹬开那双天蓝色的帆布鞋,紧走几步,一下子瘫在沙发上。她拆开那只白色塑料袋,将里头的药统统倒在茶几上:头痛片、止疼药、感冒药、藿香正气水,甚至还有一大袋板蓝根,除此以外,还有一张小卡片,她翻过来,是杜思人幼稚的字迹:

致小鸟女侠:

客厅茶几的暖水壶里有温水,

如果饿了,冰箱里有牛奶,厨房桌上有我做的三明治。

一点都不辣!

祝你好梦。

茶几上确实有一只白色暖水壶与一个干净的玻璃杯子。她倒半杯水,吃了止疼药,走到房间门口,发现被子被叠得平平整整,窗帘束了起来,屋子里撒了一地阳光。

这里实在太像一个家了。但不是她的家。

她转身走到沙发上躺下,就这么窝在沙发上睡着了。

入睡前一秒,她想起王阿姨说的话。她怎么就看着不像学生了?爷爷奶奶要回来了……这个家并不属于她……

只这么走马灯般地想了一瞬,她便坠入了梦中。

好像已有许多年没有人祝她好梦了。

02

将时间回拨至一个半小时之前。

路小花气势汹汹地冲进男寝楼的大门。

这是栋正中间有大天井的筒子楼,站在天井里向上望,四周的走廊一层摞着一层往上叠,走廊上挂满了男生们衣服,球衣、大裤衩、运动裤,栏杆上夹着臭球鞋,整栋楼散发出一种难以名状的味道,在路小花的记忆中,这跟小时候阿敲被她推进臭水沟里又被捞起来晒干后是一个味道。

宿管老头搬了张桌子,坐在唯一的楼梯口。她冲过去时,他狠狠地清了清痰。

“喂。喂。喂。女同学。站住!”

她像只昂首挺胸的小狮子,但仍忌惮他人领地上的边境恶犬,“……师傅,我上去找人。”

老头咪咪眼睛,上下打量她,“找人?找什么人?男朋友?”

“才不是。”她嫌恶地皱眉,“我找我们班同学,有事情通知他。老师让我来的。”

“老师让你来的?哪个老师?你让老师给我打电话。”

她心虚地左右四顾几眼。

老头见她答不上来,趾高气昂地讥讽:“哼,我就知道,你们这些小姑娘,小小年纪,真不要脸,跑到这里来找男人,还满口大话……”

“你说什么?”

他穿着夹脚凉拖,一只脚翘在椅子上,正拿手不停地抠着干枯脚丫子上的死皮。见路小花是个硬茬,他心虚地撇过了脸,嘴里仍在嘀嘀咕咕:“不知羞耻,刚被开除一个,又来一个……真是世风日下……”

——于是,杜思人跑进男寝大门时,看见的景象是:

路小花穿着美美的碎花半身裙,背着她崭新的小牛皮挎包,脖子上飘荡着一条秀气的淡黄色丝巾——那系法还是前不久她们一起在杂志上学的——站在楼梯口宿管大爷的桌前,就在杜思人一眨眼的功夫,手起刀落一般地把大爷的桌子掀了个干净。大爷像只兔子一样跳起来,吓得连连躲避,桌上的暖水壶、来访登记牌、瓜枣花生……滋啦哐当砰嚓,摔了一地,暖水壶里的热开水在地板上滋的一声,直冒白烟。

杜思人吓得瞳孔闪烁。

路小花的黄色丝巾迎风飘舞。

大爷边跳脚,边指着她鼻子骂着,大喝要叫保安来把她抓走,要让学校来料理她。路小花理直气壮地站着,冷哼一声,扭身往天井里走去。

徐文静跟在小花身后,只留思人独自收拾残局。杜思人火速把桌子抬好,连连给大爷道歉:“师傅,对不起,她喝多了……”

大爷胡乱吼着:“我马上就叫保安来!你给我等着!”

他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对讲机。

杜思人死死地按住他的手。

“您别和她计较……”

“你是谁?放手!”

大爷猛地抽出手,手忙脚乱地按对讲。

杜思人紧紧捂住对讲机的话筒。

“您听我解释,她真的是一时想不开……”

对讲机的灯亮了。

大爷喊:“喂!”

杜思人高声喊:“按错了!再见!”

就在她与大爷缠斗得难舍难分的时候,旁边的天井里传来路小花的一声惊天怒吼。

“徐铿!你给我滚出来!你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她与大爷惊得双双扭头,望见路小花站在天井的阳光里头,高昂着头颅,像个发光的圣女。杜思人回过神来,从大爷手中将对讲机抠出来,紧紧捏在自己的手里。

一层摞着一层的走廊上没有回应,只有几个男学生出门来看热闹。

徐文静拉路小花的手,悄声劝她:“我们走吧,我报告给老师,让老师处理他。”

路小花不搭理她,继续冲着楼上喊:“本表2002级徐铿,我限你3分钟内下楼来——”

仍没有回应。

她深吸一口气,气运丹田。

“——我知道你住在402。”

“我还知道你穿的球鞋是假货,你骗人说是你爸从香港买回来的,其实是你在淘宝网上300块钱买的!你他妈用的还是你前女友的账号,300块钱的东西磨磨唧唧一个礼拜不给卖家转账,说怕人家是骗子。我呸!骗子都不骗你这种浑身上下只有300块钱的!”

声音响彻整个天井。

“还有,你知道你前女友为什么把你给甩了吗?你年纪轻轻身子就那么虚,你爸知道吗?让他老人家老当益壮,赶紧再生一个也不迟!别影响了老徐家传宗接代!”

楼上不知哪一间爆发出笑声。

徐文静不吱声了,只站在一旁紧紧握着路小花的手腕,大爷忘了与杜思人缠斗,两个人一起目瞪口呆地看着路小花。

4楼有一扇门开了,徐铿凑到走廊边上来,一言不发地冲楼下叩首奉掌,像在求饶,他转身跑向楼梯口,一整栋楼屏息竖耳,只余下他噔噔噔的脚步声,几十秒后,他从大爷身旁的楼梯口里跑了下来,面有愠色,手里捏着一盒光盘,用祈求的神色示意路小花借一步说话,但小花与徐文静仍站在天井中央光线最明晃晃的地方,他也只好不情不愿地拖着脚步走过去,将那盘CD递给了徐文静。

他垂着头,不知是想避开路小花的目光,还是想避开那头顶上藏在每一层晾晒着的大裤衩后边的目光。

路小花诘问:“给你打电话发短信,你为什么不回?”

“……我就想跟你们开个玩笑。”

徐文静惊道:“你是故意的?”

“玩笑而已……”他低头嘀咕,“再说了,又不止我一个人,他们都赞成的……”

路小花震怒:“还有谁?”

文静拽一拽小花的手,提高音量,声色俱厉地问徐铿:“你们觉得这很好笑?”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天井里回荡,像光线中的浮尘,旋转着上升。

“你们觉得我们当众看了这种东西,就会羞愧难当,觉得有辱清白?是不是要三尺白绫吊死自己?”

杜思人的心中涌起一阵不可名状的暖流。她第一次目睹文静有这样坚毅的一面。

徐铿低声说:“我都听说了,你们还不是为了音乐系那个赵仟……”

路小花骂:“你说话怎么畏畏缩缩的?有胆子说大声点啊。”

徐文静哼了一声,“你以为我们女的是男人的附属品,没有思想,没有尊严,整天只知道为男人生气、为男人伤心、为男人争破头是吗?”

四周静悄悄的,徐文静的声音甚至有了隐隐的回音。

徐铿开始不耐烦起来,“那你们到底想怎么样?碟也还你们了,你们还在大庭广众下这样说我,算是扯平了吧?”他拉扯自己的领子,晃着脚,“你们这样为他出头,你们是不是不知道?一直有人在传,赵仟他就是个娘……”

——啪。

路小花结结实实地赏了他一个巴掌。

他瞠目结舌,连退几步,指着路小花的鼻子,结巴起来:“你,你……”

路小花昂首,“你什么你?你再敢乱说话,信不信我拿剪刀把你阉掉?反正有也跟没有差不多。另外,我劝你还是换一个组参加毕业汇演。”她拉起徐文静,“我们走。”

她们转身,向杜思人走来。

杜思人长出一口气。

这时候,老大爷在她身边嘀咕道:“真是不知检点!”

她回过头,疑惑地问:“师傅,您说什么?”

路小花在喊她:“老杜,走吧。”

她应道:“来了。”她转过身,手一抬,再一次将刚刚才搬好的那张小破桌子掀了个底朝天。

大爷在身后惊叫。

小花与文静走近来,小花挽过她的胳膊,小声说:“杜思人,真有你的。”

她耸耸肩,“我不是故意的。”

她们三人手挽手,肩并着肩,在大爷歇斯底里的谩骂声中头也不回地走出这栋气味难以言状的矮楼。

杜思人不知道路小花与徐文静此刻的心情是怎样,但她猜想,该是与她一样坦然,像此刻无限明媚的春光,照耀在平直的飘着海棠花的校道上。她的胸怀广阔,面向未来,怀着无限的勇气,像是无论怎样的妖魔鬼怪,在这昂首阔步的21岁,在肩并着肩的女孩们面前,都只能化作一缕肮脏的黑烟,灰溜溜地烟消云散。

03

“头痛?因为什么毛病?是感冒了?还是偏头痛?也可能是牙疼,牙疼容易引发头疼。”

“呃……”

杜思人站在药店的柜台前。

店老板说:“要不,你都买一点试试?”他把各种药摊在柜台上,一字排开。

杜思人点点头:“您说得有道理。她是外地人,会不会是水土不服?”

老板点头称是:“上火了!”随后转身,从柜子上扒拉下来一大袋板蓝根。

杜思人总算觉得满意,掏钱结账,老板撕拉扯开一个白色塑料袋,她帮着把柜台上的药哗啦哗啦地扫进去。

老板说好,我该找你……杜思人算了算,说,您该找我12块钱。

路小花不耐烦地杵在店门口,像在看傻子被人卖了还在帮人数钱。

老板对她呵呵一笑:“女娃,你有没有需要买的?”

路小花露出一个敷衍的甜美笑容:“不用了老板……”转念一想,又改口问:“有没有醒酒药?”

“干撒?小小年纪就要去买醉?”

她故作苦大仇深,催促思人:“你快点,今晚我们一醉方休。”

15分钟前,路小花与徐文静执手相看泪眼,约定今夜醉过知酒浓,就差没有当场义结金兰了。

杜思人嫌弃:“这才几点?我要去上班,没工夫陪你们瞎闹。”

“你上什么班?你背着我偷偷找工作了?”

她提起那只塑料袋走出药店,小花跟在她身后碎碎叨叨,走了几步又开始骂徐铿,大嗓门胡扯八扯,“他还有脸跟我提赵仟,赵仟比他好一百倍。”

她们走进精品音像店。

赵仟就站在入门处。

两个人一照面,两张脸瞬时变得通红,各自杵在原地,半天也没憋出一句话来。思人从小花身边溜走,走过一排又一排货架。

找到了。她在最后一排停下脚步。

林知鹊蹲在地上,折着身子,变成小小一个,一点没有昨天夜里站在一米八几的杨青面前那强大得好似女侠般的样子了。她一边找东西,一边与李导说话。

音乐声太大,杜思人听不清她们在说些什么,她侧身站在架子旁,没有人注意到她,她就这样静静站着,望了一小会儿林知鹊头顶上的发旋儿。

几分钟后,林知鹊忽然站起,转过身来,一步没有迈稳,摇摇欲坠着向前倾倒,杜思人伸出手,托住了她的臂弯。

她太累了,有些失神,眼睛变得像一潭雾天的湖。

有那么一瞬间,杜思人的脑海中闪过一个画面,是她再走一步,轻轻地拥抱她,让她将额头抵在自己的肩膀上睡去。

转瞬便逝去了。

她将药递给她,催她回家休息,她们走过那对正在散发尴尬磁力场的痴男怨女,林知鹊交给她一张《她比烟花寂寞》,她仔细收进收银台。

赵仟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通红着脸叫她:“思人。”

“嗯?”

路小花逃之夭夭。走前打手势:电话联系。

赵仟请思人参加演唱会的伴舞。

原本是有些为难的,毕业剧目很快要开始排练,时间上多有冲突,但听说要在舞台上当着几百观众的面跳舞,她的心怦怦直跳,像顺着脑海点燃一串噼里啪啦的星火,直烧到胸腔中,热烈快活地四处乱窜,

那火花窜过她的喉咙,她便脱口而出,一口答应了赵仟。

舞台与聚光灯对她似乎有奇妙的吸引力,去夜店登台跳舞之后,原本如白雾一样的未来,忽然现出了某种抓不住的形状。她没想好要不要去报名选秀,去了可能也是白去,听说节目一经播出,广州赛区的陈葭人气高涨,在网上已经有了声量不小的支持者,不叫歌迷,换了一个新鲜的说法叫“粉丝”,是Fans的音译。

李导自唱片架后头走出来,形容憔悴,听她说是来顶班,魂不守舍地哦了一声,如游魂般飘了出去。

陈亦然从饮品窗口探头点单,她将凉滋滋的奶茶做好递过去,说谢谢你帮衬我的第一笔生意,他羞赧道谢,然后与赵仟勾肩搭背地离开了。杜思人听见赵仟说:“借我喝一口。”陈亦然答:“滚,自己买去。”

杜思人欢喜地上了半天班,几次三番蹦跶过李导身旁,他忍不住问她:“你打鸡血了?替人家打工有什么好高兴成这样?”她答不上来,只是笑,雀跃地忙东忙西。

临到晚上关店的时间,一辆电动车开到门口,送来了一整箱Twins的新专辑《见习爱神》。几个女孩自下午便几次三番来等,总算守得云开,叽叽喳喳凑到收银台前,等着杜思人在登记册上一一划掉她们的登记信息,领了专辑,掏出随身听,在店门口一字排开坐下,要第一时间听完偶像的新歌。杜思人的笔尖在登记册的名字上逐一扫过,发现林知鹊的名字郝然在册,后面写着“见习爱神,一张”。

她赶忙将一张唱片收进自己的包里,随后下笔要划掉这个名字,笔尖顿了顿,最终只轻飘飘地画了个圈。

时针逼近晚九点,李导招呼那帮狂热歌迷,说要用店里的音响放新专辑给她们听,他弯身去换音响的碟,按下播放键,一转身,杜思人正背起包溜出店门。

“喂,不留下来听新歌?”

“我不要,我要回家去听。”

李导疑惑,“你买了吗?”

店里的音响传出第一首歌的前奏,很快就要追上她,她捂住耳朵,像只兔子一样,一下子跑走了。

她去了一趟医院。

卢珊的气色好了一些,倚在床头,正在看一本不知哪来的《幽游白书》,见她来,嘴上嫌弃说:“不用你们轮番来看我,我又没什么事。”

“你们?知鹊姐今天也来了?”

“嗯,晚饭的时候。她给我带了粥喝,结果她喝得比我还多。”卢珊从漫画书中抬起眼,继而揶揄道:“知鹊姐?思人妹妹,好乖啊。”她伸手拍拍杜思人的头。

“去去去。”杜思人笑眼弯弯。“要不要我帮你把下一卷借来?”

“不用。明天我就出院了。”

“还回学校吗?”

“不回了。谁爱回谁回吧。对了,我今天把学生证送给你的知鹊姐了。”

“送给她那个干什么?”

卢珊合上漫画书,“她没跟你说吗?她要搬到李导的店里住,我让她用我的学生证,可以从侧门混进去,到宿舍楼去洗澡。”

杜思人愣了愣。

“你不知道?她说你爸妈要回来,不方便住在你家了。”

杜思人抬手看运动手表上的日期。爸妈与她说过。她回忆起来。他们明天就要回来了。

她变得心不在焉,反复关心卢珊的身体,卢珊问她是不是有老年痴呆,怎么同一个问题隔了3分钟就又问一遍,过不了一会儿,就不耐烦地催她快走,不要打扰她看漫画书。

她便起身,下楼、等车、上车、投币,车上有许多空座,她却在前门旁站了一路,公交车的前挡风玻璃视野开阔,她愣愣地看了一路夜空。

她不会发脾气说“你为什么不和我商量就做决定”,也不会赌气说“不跟我说就拉倒”,她大脑中的某个部分太过迟钝,大部分不愉快的情绪都在倾吐前被自行消解。

她拉开帆布包,看了看那张新的专辑。

她的心中像有两袋情绪,一袋叫“期待”,一袋叫“失落”,两袋情绪翻倒,混合在一起。

回到家里,洗手间传来哗啦啦的水声,林知鹊在洗澡。她坐在沙发上,手里握着专辑,膝盖上摆着随身听,也不开电视,就静静地等着。

等到林知鹊擦着头发从浴室出来,注意到了坐在沙发上的她,她这才冲着她举起那张专辑,摆出一副兴高采烈的表情说:“你买的新专辑!我带回来了!”

林知鹊擦擦头发,噢了一声,从她手里接过去,看了一眼,又递回给她,说:“是送给你的。”

“啊?”

她的心跳猛地加速,像是星光忽然投入刚刚还有些寂寥的心镜湖中,荡起闪烁的波澜,一圈一圈地晃悠着涟漪。

林知鹊将专辑塞到她怀里。

“有人托我送给你的。”林知鹊笑了笑,“陈亦然托我送给你。”

扑通一声。

星光黯去,投入湖中的是一颗闷声的石子,转瞬便沉入了湖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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