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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书名: 时差十四年 作者: 林子周 本章字数: 13470 更新时间: 2025-03-07 14:24:19

01

剥夺尊严向来是驯化一个人的高效率手段,例如让一个小孩在大庭广众下罚站。

“歪?歪?”教导主任浑浊的口音在音响中炸裂开,发出刺耳的撕扯声,天空的云很低,像应和音响一般,在遥远的地方传来一声隆隆的闷响。学生们在操场上排成方阵,从高处望去,像一群乌央乌央的白色蚂蚁。“歪歪歪?”音响再一次爆裂出巨大声响,学生们捂住了耳朵。

林知鹊背着手,站在主任身后的高台上。音响像在疯狂地尖叫,她盯着它看,怀疑它下一秒会高喊一声“格兰芬多!”之类的。

然而它没有,只是在疯狂尖叫。有一个男老师从方阵的最前面跑过来查看状况。林知鹊瞄一眼主任秃掉了的头壳顶,又瞄一眼正在跑来的男老师,猛地伸出脚,狠狠地踹了那台音响一脚。

前排的学生哄笑起来。音响被踢得砰一声,吃了痛,乖乖闭上了嘴。

主任回头瞪了林知鹊一眼:“你干什么?乖乖站好!”

林知鹊的头发披散着,拉得笔直,她的校服改过了,上衣短得几乎要露出肚脐,裤子改成了时髦的窄脚九分裤。与她一起罚站的还有其他四五个学生,没穿校服的,骑摩托来上学的,躲在厕所抽烟的,他们面朝操场上的方阵,各自努力摆出满不在乎的表情。

主任开始发表全宇宙最漫长的讲话,八荣八耻,校风校貌,一边讲,一边拿手指着台上的反面教材们,将他们从头数落到脚。

林知鹊没有穿外套,她妈妈给她买了一件土气的大红色羊毛外套,她不愿意穿。天气阴冷,她必须要拼命挺直腰板才能防止自己哆嗦,她梗着脖子,高高地仰着下巴,队列里站在最前排的一个矮个子男生在看她,她狠狠瞪一眼,吓得他立马移开了视线。

低矮的天空飘下来毛毛细雨。主任摸摸自己光秃秃的头顶,说:“一点点小雨,大家坚持一下。”

林知鹊怀疑自己的鼻涕马上就要流出来了。她拼命地吸鼻子。学生们不耐烦地稍息着。

雨渐渐大起来,不消几分钟,雨势变得噼里啪啦,主任抬手遮住自己的眼镜,学生方阵中的一小撮首先骚乱了起来,有人大声喊:“快跑啊!”如同炸开的惊雷,人群开始混乱地跑动、分散,那个刚刚试图跑上前来的男老师对着被罚站的反面教材们喊:“快去躲雨!”

林知鹊转身,想了想,回过头,又踹了几脚那台音响。主任看见了,骂她:“干什么?”她赶紧跳下罚站的台子,混进人群逃跑。

她身上单薄的长袖校服已淋湿了,贴着前胸与背脊,两鬓的头发也湿漉漉的,她快步走回初一2班的教室,走廊上到处都是学生,一场突如其来的雨打乱了学校的日程,大家赖着不愿意回教室去上早读。几个女同学跟她打招呼:“知鹊!你的头发好好看,在哪里做的?”

与她同班的男生张闻在教室后门拦住她,对她说:“林知鹊,我们不要分手好不好?”

她莫名其妙:“张闻,你疯了?我们在一起过吗?”

张闻挤眉弄眼:“在我的梦里,我们已经共度一生了。”

周围的同学哄闹起来。

林知鹊翻了个白眼,“那你接着做梦,梦到下辈子,我们就可以再续前缘了。”

张闻满不在乎地笑,教室后排的男孩子们边起哄,边将一颗篮球抛来扔去,有人在吹口哨,张闻扯着嗓子唱:“我给你的爱写在西元前深埋在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他在过道上边唱边转圈圈,抢走篮球,转身做了一个投篮的假动作。

林知鹊被他逗得笑起来,她不喜欢他,但也不讨厌。与她要好的女同学笑骂:“张闻,你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这时候,走廊的另一头走来几个别的班的女孩子,气势汹汹、来者不善地径直走到林知鹊面前。

为首的女孩子整洁漂亮,林知鹊认得她。

女孩问身边的另一个:“就是她吗?”另一个答是的。

这个女孩叫杜之安,在她们年级,是个不大不小的名人,常常作为学生代表上台讲话,文艺汇演的时候,弹得一手好钢琴。但林知鹊却不是因为这些而认识她的。

杜之安咬牙切齿地说:“喂,你不觉得害臊吗?”

林知鹊回敬一个自认为凶狠的眼神:“你说什么?”

站得近的几个同学纷纷侧目,张闻不再耍宝,眼神在她们两人间来回乱瞟。

就在她们剑拔弩张的时刻,数学老师从走廊那头走来,高喊一句:“都在干什么?全部回教室自习!”

杜之安死死地瞪着她,直到老师挥舞着三角尺越走越近,才终于转身走了。

林知鹊的心咚咚直跳。她是紧张的,像她真的做错了什么事,莫名心虚。杜之安扎着高高的马尾辫,额头光洁,走起路来身姿笔挺,亭亭玉立。十三四岁正是女孩子青葱拔节的时候,她们两人都已初长成了少女的模样,若杜之安像一棵脆嫩的幼竹,那她则更像一丛杂乱无章的无名野花,烂漫、脆弱、低贱。

整整一天她都提着心口,上课神游,被老师拎出来批判一通;坐在前座的张闻转过身来对她讲烂笑话,她笑出不来;课间有女同学约她一起去上洗手间,她不去,生怕走出教室就会撞上杜之安。

第六节课的下课铃一响,男生们欢呼着冲出教室,她们班周一的最后一节课是体育课,林知鹊站起身,心却忽然沉到了谷底——她想起来,杜之安她们班这一节也是体育课。每个周一的下午,她都远远地望见杜之安在操场上打排球。

她的朋友们已走到教室门口,回头叫她:“知鹊,快走!”

“我……”她的手不自觉地握成拳头。她在想,要不要谎称肚子疼,或是脚崴了。

朋友们问:“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她心一横,回应道:“来了。”脚下却全不是那么果决地拖沓着慢慢往外走。

清早才下过雨的天这会儿已放晴了,3月份的湿气重,操场上还积着左一坑右一坑浅浅的水洼,学校的室内体育馆还未竣工,她们走过施工区域外的围栏,同行的女生说:“听说6班的杜之安她爸爸给体育馆捐了好多钱。”另一个就着话头提起:“知鹊,早上来找你那个女孩子是杜之安吗?她找你做什么?你们认识吗?”

体育馆门口已立起了石碑,上面写着“慎行集团赠”。

林知鹊装作镇定:“……我不认识,她就是来借课本,刚好问我借了。结果我也没带。”

“我就说,你看着就不像能和她玩到一块去的。”

她突然提高音量:“我看着像哪样?”

同行的几个女同学都被她吓了一跳,气氛一时变得尴尬,那个被她凶了一嘴的女生低声说:“……我又没说什么。”

她发了无名火,自己也觉得懊丧,却抹不开面子去再往下接话了。

上课铃响后,她们在操场上列成方阵,6班则在操场的另一头,跑道上到处都积水,无法做什么体育项目,做完几套热身动作便解散自由活动,林知鹊赶忙溜走,跑到洗手间里去磨洋工,隔几分钟她便悄摸出来,躲在教学楼的柱子后面望见杜之安在操场上与人聊天,心里总算安定了一些。

她连在全校师生面前罚站都不怕,却怕一个假扮小大人的杜之安。

然而,杜之安显然并不准备放过她。

临近放学的时候,她在洗手间门口堵住了她。

那时那刻,林知鹊几乎抱持着慷慨赴死般的心情,她不逃跑,就连眼神也不躲避一下,竖起了浑身的刺,迎战13岁少女之间,有关尊严的争夺战。

“你叫林知鹊?”杜之安上下打量她。“我有话要跟你说。”

“你是谁?”她语带轻蔑地明知故问。

杜之安被她这句话激怒了,“你不知道我是谁?你真厚脸皮。”

“我为什么要知道你是谁?”

“你花我爸爸的钱,住我爸爸的房子,你还怎么敢大言不惭地问我是谁?”

林知鹊不服气地大声说:“谁要你爸爸的钱和房子?你叫他拿走好了!”

“你还敢说?你就是个名不正言不顺的贱种!”杜之安大喊。放学的铃声恰在此时敲响,响彻周遭,她高声尖叫起来,企图盖过这铃声:“跟你妈妈一样!”

几个路过的同学停了下来。

林知鹊的胸腔剧烈起伏,在心里压抑了一整天的、比洪水还更凶猛的情绪冲出她的身体,她扑向杜之安,混乱之中不知拉扯住了对方的衣领还是头发,杜之安尖叫,奋力推开她,扬起手来,结结实实地打了她一巴掌。

她们扭打起来,杜之安一丝不苟的马尾辫被扯得快散了,眼神也不再如高洁的少女,变得凌厉又冷漠,她们的眼神几乎如出一辙,像两头争夺领地的同胞小兽般互相撕扯着。

老师从远处跑来,将她们强行分开,一手提拉一个送到年级办公室,林知鹊挣开老师的手,大喊:“我自己走!”她扭头,看见张闻就站在楼梯口,困惑不解地看着她。杜之安的眼里已噙了泪水,但仍旧恶狠狠的。

她们在办公室里并排站着。

6班的班主任斥骂:“怎么回事?”他关切地来查看杜之安身上是否有什么磕碰损伤,扭头质问林知鹊的班主任:“陈老师,你们班学生怎么回事?女孩子家家,这么野!”

陈老师严厉地问:“是谁先动的手?”

林知鹊瞄一眼杜之安泪眼汪汪的样子,冷哼一声:“是我。”

陈老师拍桌子:“林知鹊,上午主任才在全校目前批评过你,怎么就那么不长记性?是不是以为自己成绩还不错,老师就不会为难你?”

6班的班主任冷嘲热讽道:“陈老师,你们班可真了不起啊,一天从早到晚地丢人现眼。”

陈老师还很年轻,脸上挂不住了,只好掏出手机递给林知鹊:“打电话,把你家长叫来。”

林知鹊将手机紧紧地攥在手里。这会儿,她才察觉脸上有一处火辣辣的。

杜之安的班主任还在煽风点火:“看看这头发,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社会二流子,小小年纪,尽知道打扮!”

拉直发近来在年轻女孩之间很流行,高中部有许多人做类似的发型,初一就这么热衷追赶潮流的,林知鹊还是独一份。

杜之安斜乜林知鹊一眼。她的情绪已平复下来,又恢复笔挺玉立的模样,哪怕有些蓬头垢面,像是心里知道局势偏向了她的一边,正冷眼看戏。

她用只有林知鹊能够听清的音量,很轻蔑地说:“你以为你很好看?我姑姑比你好看一百倍。你认识我姑姑吗?那是我姑姑,不是你的。我爸爸也不是你爸爸。”

林知鹊依然紧紧攥着陈老师的那只翻盖小灵通,她犹豫地翻开盖,在键盘上按下第一个数字。

就在这当口,门外走进来一个女人。她敲门:“老师,你们好,我是杜之安妈妈,我在校门口听其他同学说,之安跟同学闹矛盾了。”

林知鹊扭头看去。

杜之安扑上去,紧紧抓住她妈妈的外套下摆:“妈妈!你怎么来了?我没事。”

她的妈妈穿着剪裁精致的名牌服装,发型与妆容妥帖,气质涵养俱佳。林知鹊知道她,她叫唐丽,是银行家的女儿,杜慎初入商海,若不是她父亲帮衬,不会有今天。她与她的女儿站在一起,宛若一对高贵的白天鹅。

林知鹊用指甲抠着陈老师的小灵通,把上面贴着的水晶贴纸抠出了一道很深的印记。

杜之安小声地对她妈妈说:“就是她。那个人的女儿。”

林知鹊别开了目光。

6班的班主任站起身:“之安妈妈,正好你来了。两个孩子闹了些矛盾,我们也在联系另一边家长了,看看一会儿是不是带之安去检查一下有没有伤了哪里。”

陈老师催:“林知鹊,怎么不打电话?”

林知鹊低头,小声说:“老师,可不可以不打?”

“为什么不打?你打吧,就算你妈妈没时间,至少在电话里沟通一下。你最近问题够大的。”

她紧咬嘴唇。几乎要咬出血来。她更加细如蚊吟地说:“老师……”

6班的班主任还在念:“真的不像话,之安妈妈,你都不知道,我们当老师,可不是总能遇到像你们这样讲道理的家庭、教养好的孩子……”

林知鹊稍稍提高一些音量,几乎是哀求道:“老师,是我的错,不打电话可不可以?”

她忽然一下便下定了决心,转过身,对杜之安鞠一躬:“对不起,是我的错。”一低头,滚烫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6班班主任数落:“怎么?这会儿知道怕了?你认错有什么用?不给你个教训,下次还是一样,无法无天!”

林知鹊的眼泪抑制不住地夺眶而出,她泪流不止,视线模糊成一片,仿佛从琉璃瓦中看着世界,她只能听见自己不停地说着对不起,说自己再也不会了,不会和同学打架,不会违反校规披散头发,不会乱改校服。杜之安被她吓得愣住,唐丽伸手来拦,表示她们不计较了,而后,唐丽带着杜之安匆匆离开了。

林知鹊仍在哭,她屈着身子,几乎要跪倒在地上,像决堤一样无法停止,她自以为自己是很强大的13岁少女,能够蔑视一切规则的驯化,但,这世上有远比伤害尊严还更严酷的驯化手段。

许多年后,她仍不完全明白自己那一天是因何而泪流不止,是因为低头认输,还是因为她别无筹码,只能出卖自己的尊严来保护她的妈妈,亦或是她发现,自己并无力去保护任何人。

02

嗡——

好像很多年没有听过这样的闹钟声了。不是手机发出的电子合成音,而是机械原理的敲击声,快速地震动,嗡嗡直响,吵闹、恼人。像中学年代的清晨,伴随着屋外妈妈的叫喊,然后是不情不愿地起床、洗漱、换衣,在餐桌前坐下,被盯着喝掉一整杯牛奶。桌上的水煮鸡蛋是剥好了的,蒸包子已撕掉了底下的垫纸,外头天光和煦。

林知鹊睁开了眼睛。

窗帘没有拉好,一缕阳光正照在她的眼皮上。

床头柜上,那个老式的闹钟还在拼命摇晃着发出巨响。她将它拿起来,朦胧得好一阵才摸索到它的开关。

这个闹钟不是她的,不是小时候,她妈妈给她买的长了一对小猫耳朵的那个,而是一只款式最普通的黑色圆形闹钟。

这里也不是华东,是锦城,她在梅溪南路,爷爷奶奶的家里。

有人在敲房门。门开了,探进来一个脑袋。

杜思人轻声说:“你醒了。”

林知鹊揉揉头发,闻到夜店里沾染回来的烟酒味。“这闹钟是你的?”她的声音喑哑,还未醒过来。

杜思人点头,“我怕你睡过头。”她期待地问:“要不要去吃早饭?”

林知鹊躺倒,“不去。”她闭上眼睛。她才不想去吃辣的面条辣的抄手辣的豆腐脑。

昨夜喝多了酒,胃里像有火在烧。整整一夜,梦将她的睡眠压得沉甸甸的。

杜思人好像读懂了她的心:“不辣的,去吃一点吧。你昨晚喝了很多酒。”

闹钟上的时针指向九点,窗外有鸟在叫,杜思人走进房间,将窗帘又稍稍拉开一些,推窗探出身去,说:“这里有一对小鸟,是前两个月才来的。”她轻轻吹几声口哨,“早,鸟邻居们。”

林知鹊慢悠悠地从床上起身,走过杜思人身后,她睡眼惺忪地望一眼,窗外的银杏树上有一窝小小的鸟巢,栖息着一对黑羽翼白肚皮的鸟。

“那是喜鹊,很凶猛的,能把人的眼睛啄瞎。”她轻飘飘地说完,径直去洗漱。

杜思人默默缩回身子,将窗户严丝合缝地关上。

梅溪南路位处梅溪以南,梅溪是一道浅窄的蜿蜒的河沟,两侧的堤岸筑了护栏,铺了人行道的砖,人烟熙攘,河流便嵌在了城市里,像一条皱了的绸带。

她们从家里出来,顺着道路走到溪边便到了梅溪桥头,过了桥去是菜市场,梅溪与一整片低矮的楼房围出一条狭窄但绵长的路,右侧是溪,堤栏边摆满了卖瓜果蔬菜的地摊,左侧是楼房,一间紧挨着一间,开着米面粮油、肉档鱼档、早餐店、缝补修鞋。架着炒锅的推车几乎就摆在路边,周边支起几张折叠的矮桌。她们走过时,摊主正热锅爆炒,辛辣的油烟把林知鹊呛得眼泪直流,杜思人走在前头,回过头来取笑她。杜思人太高了,林知鹊需要抬眼看她,这天是个晴天,她抬眼,早九点的晨光便与杜思人的头顶形成一条直线,直晃她的眼睛。胃里仍然火辣辣的,但阳光晒得她周身温暖,杜思人的脚步拖沓,她也跟着慢悠悠地走,梅溪静止不动一般,托着岸边人们的生活,非常、非常缓慢地向前流去。

杜思人带着她走到一家卖豆浆油条的早餐店。她们坐在路边一张有些脏兮兮的小桌子旁,点了两碗豆浆、两份油条,还有一客小笼包。桌上除了醋瓶子,还有辣椒油、辣椒面和剁辣椒。林知鹊抽几张粗糙的纸,擦擦桌子,并默默地把辣椒们往杜思人那边推了推。

杜思人邀功道:“怎么样?这是不是你们那儿的口味?”

老板端上来两个大搪瓷碗,热气腾腾的乳白色豆浆满得要溢出来,豆子香味醇厚,丰盈诱人。

杜思人又说:“每年我嫂子和我侄女来,都最喜欢吃这家的早点。”她语气诚挚,“你试试。”

林知鹊无语,只好低头去吹一吹豆浆的热气,舀着喝了一勺,热乎乎的,口感又滑又稠。她问:“那她们最近会来吗?”

“她们只有寒暑假的时候才来。”杜思人将烫手的酥脆的油条扯成小段,放在她面前的不锈钢盘子里。

还有几个月便要到来的2005年的暑假,除了唐丽与杜之安,锦城还来了一个不速之客——13岁的林知鹊。

林知鹊斜睨一眼杜思人腮帮子鼓鼓囊囊的样子。杜思人正在发短信,拇指沾了油,于是用无名指非常迟缓地一个键一个键地按着她那台橙色边框白色键盘的爱立信手机。她吃饭也是慢吞吞的,细嚼了许久也不见吞咽,林知鹊每一次抬眼,都看见她保持着与刚刚完全一致的咀嚼频率,一个键一个键地按着手机。

林知鹊抬头喊老板:“有糖吗?”她嫌豆浆不够甜。老板拿来一罐白砂糖,舀起整整一大勺,悉数抖进了她的碗里。

杜思人说:“吃这么甜,会得蛀牙。”

林知鹊说:“嚼那么久,腮帮子会变大。”

于是接下来,林知鹊每一次抬眼,都看见杜思人慢悠悠地嚼着嚼着,悄悄抬手摸摸自己的腮帮子。

她问杜思人,昨晚陈亦然怎么不来看她跳舞。杜思人不以为然地答,他来干嘛?眼珠子转一转,又有些羞涩地问她:“我跳得怎么样?”

林知鹊想了想,“不记得了。”她的记忆只余下一些片段,主要是蓝紫色的不停闪动的灯光。她还想起那个在店里坐了一下午的铆钉靴女孩,她们离开的时候,她就走过她们身边,留下一个孤高的背影。杜思人告诉她那是卢珊,是那个传闻中的女孩。

杜思人为卢珊被开除的事情愤懑不平,饭也不吃了,一口油条嚼了半天,不停地在碎碎念。林知鹊恐吓她:“你再不吃完,我迟到了,扣的工资你赔给我。”她只好咕嘟咕嘟地将豆浆一股脑喝完,临走前,往嘴里塞了一整只小笼包,边嚼边在钱包里将两张压得平整的零钱拿出来。

杜思人的生日是8月31日,处女座,处女座似乎尤其爱整洁。

林知鹊之所以记得清楚,是因为那一年暑假她初到锦城,开学前最后一天,去搭飞机前,吃了杜思人21岁的生日蛋糕。那时,《热爱女声》刚刚结束,杜思人回到家里,说很快就要去北京录新歌。那次之后,直到2011年阴阳之别,她见到杜思人的次数,不需一只手便能数过来,此时她却与这个已离开了许多年的人住在一个屋檐下,一起走过喧闹的市井来吃一顿早饭。

这个人是活生生的,吃饭时细嚼慢咽,会把所有零钱折起的角展平,被某个男孩偷偷爱慕着。

早餐店对面,溪边有个盲眼的大爷摆摊算卦,还兼卖蟑螂药。她们走过时,大爷咳嗽一声,高声说,小姑娘你命里有劫,杜思人笑答,有节最好了,有节就可以放假。

她们在桥下搭公交车去艺术学院。刚过了早高峰,公交车上不算拥挤,但仍没有座位,她们站在后门边,杜思人从包里拿出剧本翻给林知鹊看,问她:“是你的话,选哪个角色?”林知鹊不假思索地答:“当然选女主角。”不过,她从来没有女主角的命,学生时代排文艺汇演,她总是演女反派,女主角属于像杜之安那样的女孩。然而杜思人听了,仔细想想,笑着说:“嗯,你比路小花和徐文静都合适。”

翻到英文唱段的部分,林知鹊看见几个单词旁做了规矩的笔记:sigh,叹气,叹息;fundamental,基本的。杜思人的字与她的眼睛一样,圆溜溜的,一笔一划。

她让杜思人找出一支笔,在摇晃的公交车上逐句写下简短的翻译:

You must remember this

你须得记得

A kiss is still a kiss

吻仍旧是吻

A sigh is just a sigh

叹息也还是叹息

The fundamental things apply

世事如此

As time goes by

任时光匆匆

车子时走时停,路有颠簸,好几个字都写得有几笔歪扭,林知鹊不满意,要求杜思人丢了这一本,再印一本让她重新写。杜思人一把抢去,藏进了包里。

还有两个站便到学校,车子开过一个僻静的街区,停下等红灯转绿。

杜思人望向窗外,忽然如电击一般静止不动,直勾勾地盯着什么看。

林知鹊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看见十字路口的人行道上,有一个极其高挑的女孩也在等红灯。那个女孩穿一件土气的连衣长裙,短头发,身形宽阔,抱着一束白色的花,乍眼看去有些许怪异。公交车开动起来,穿过十字路口,女孩也抬头望向她们,短暂一秒后,在她们的视线末端逐渐远去了。

杜思人愣了许久,直到公交车再一次报站,她忽然说:“我刚刚好像看见赵仟了。”

“谁?”

“赵仟。路小花的前男友。”

03

杜思人推开包厢门时,徐文静正在唱《你快乐所以我快乐》。

工作日上午,KTV生意冷清,她走过一整条走廊,其他包厢都是空的,这时候收费也便宜,30块钱可以唱一上午。

一坐下,路小花便贴近她,在背景音乐声中问:“不是说好了直接KTV门口见吗?怎么跑学校去了?那么晚才来。”

杜思人笑:“我忘了,上错了车。”她扭头看看徐文静握着话筒一副深情的侧脸,“不是说练剧本里的歌吗?”她帮伸手来的倪想递过去一瓶矿泉水。

“那需要来KTV吗?你是不是傻?”

杜思人左右张望,“今天徐文静没带男生来吧?”话说完,被路小花狠狠拧了一把胳膊。

她们一起看着屏幕里的王菲,杜思人坐在红色皮沙发上,将腿屈在身前,抱着自己的膝盖。她问路小花:“你有没有什么事情没告诉我?”此时一曲完毕,路小花漫不经心地看她一眼,反问:“什么?”随后探身去按点歌机上的音效,按出满屋嘘声,其他人一边鼓掌一边哄笑,徐文静丢过来一个抱枕,骂道:“路小花你烦不烦!”下一首歌是《Super Stars》,路小花喊:“我的我的!”探身从徐文静手中把话筒抢了来,亢奋地跳到屏幕前去大唱“你是电、你是光”了。

杜思人看着路小花活力四射的身姿,热烈又大方,任谁都不会不喜欢。一个多月前,寒假前的最后一天,赵仟就坐在这红色的皮沙发上,专注地盯着路小花看。赵仟长得英俊,肩宽腿长,拧开一瓶冰红茶递给路小花,随后点了一首《屋顶》,问她要不要与他合唱。赵仟唱:“那个人不就是我梦里那模糊的人”,路小花合:“我们有同样的默契”,他们像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徐文静的脸则黑得像块破抹布。

路小花与赵仟光速恋爱,光速分手,又怎样都不肯说出分手的原因,杜思人心知五十万只是个搪塞的玩笑话,但她心思敏感又知趣,懂得为朋友留出空间与距离,只是当真相揭开一个角,袒露出来的是于她来说怪异又陌生的,一个多月前,明灭光影中赵仟唱“半夜睡不着觉、把心情哼成歌”时棱角分明的脸,与一个小时前,她在公交车上看见的那张施了淡淡粉黛却不得章法的怪异的脸,在她的脑海中不断来回播映,撕裂,又都是活生生的。

她的手机闪烁几下,是陈亦然的短信:早,昨晚在Sakura遇见你的朋友。

她回复:哪个朋友?早。

下一条:就是上次和你一起去剧组的那位。

杜思人想起昨晚林知鹊去得很迟。

她去喝酒吗?

对。你怎么没有一起?

我有事。她喝了什么?

好像是Vodka Matini。最近很忙?

这酒好喝吗?

有点烈,不太适合你。下次你来,我调甜一些的给你。

屏幕上开始播放《As Time Goes By》,她将手机丢在一边,翻出剧本。林知鹊的字写得漂亮,潇洒飘逸,像是中学时代班里成绩最好的女同学写的字,一点不像女骗子写的。

路小花将话筒递给倪想,起身独自推门离开包厢。服务生倚在门边的墙上正打瞌睡,被她吓了一个激灵,条件反射地帮她指:“洗手间往那边。”

她穿过KTV长长的、交错的走廊。杜思人问她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没告诉她时,她心虚得手心冒汗。

上个礼拜,她无意中发现了她男朋友赵仟的秘密。

她路过大堂的服务台前,有个服务生大声地在问另一个:“Knock呢?你看见他了吗?路西那边打电话来找他。”

另一个答:“好像还在2103吧?昨晚路姐让他留下陪客人喝酒,他喝挂了,在里面躺了几个小时了。”

路小花闻言,在那交错的走廊分叉口转弯走了另一边,一直往走廊的最深处走到2103包厢的门口。她踮脚从玻璃窗望进去,果然看见阿敲像条死鱼一样躺在长沙发上,满脸通红地阖着眼,西装外套不见踪影,只穿着一件皱皱巴巴的衬衫。她推门进去,举起麦克风大喊:“先生,你们到钟了,起来续一下费!”

包厢里弥漫着一股难闻的宿醉气息,烟、酒以及世故的味道。

阿敲被吓得猛一起身,结结实实地把脸嗑在了茶几的边沿。

他捂着鼻子,还未抬眼便知道是她:“路小花,别以为我不敢打你。”

路小花笑嘻嘻:“敲哥昨晚谈了几个亿的大生意?”她在他身边坐下,又挪开几个身位,“你好臭。”

阿敲放下手,鼻子嗑得跟宿醉的脸一样红。“谈了几个亿将来不都归你吗?你们姓路的资本家,就知道欺负我们打工仔,还嫌我们臭,我后悔死了!”他耍无赖一样,又仰头躺下,手脚瘫软,一动不动。

路小花推他的脑袋:“你赶紧起来。”

他拖长音说:“我刚刚不是说了吗,我已经后悔‘死’了。”

“你敢死?你先把上次我帮你租的那套碟还我。”

阿敲傻笑:“我看完了,你帮我再换下一部。”

“又看?你腻不腻?干脆买一套。来来回回都是看那几部《古惑仔》。我租一部《泰坦尼克号》给你看。”她拍拍他的头。

“不看。”他闭着眼摇头,“《无间道》也可以啊,你帮我租一套《无间道》吧,第二部我还没看过。”

“不行。”

“为什么不行?”

“因为陈冠希是我男朋友,不能随便给你看。”

路小花也在沙发上躺下来,她闭上眼,包厢里在播放点歌服务结束后切入的轻音乐。

阿敲嘿嘿贱笑:“晚了,我已经看过了,我看过他演的《江湖》。”

“你们男生怎么总爱看这些打打杀杀的电影?”

“那你们女生不也总爱看那些情情爱爱?”

路小花忽然发问:“喂,你有没有化过妆?”

阿敲理所当然地答:“化过啊。”

“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因为你没良心。二年级的时候,我去你家玩,你非要给我化的。把我涂得又白又红,像个大马猴。”

那时候,他天天去敲她家的门,他们闹别扭,她不肯去开门,他在外面敲个没完,因此给他起了外号叫敲门精,昵称阿敲。

路小花乐道:“我想起来了,你还穿裙子。”

她从小一肚子鬼主意,当时就想出损招,对阿敲说,你想跟我和好?那下周一升国旗,我们穿对方的礼服去学校。于是从衣柜里翻出他们学校发的土气格子礼服裙给阿敲,换来他宽宽肥肥的西服裤。

结果害阿敲成了全校的笑柄,他与嘲笑他的一帮男孩大打出手,一战成名,从此人称“那个打人巨狠的娘娘腔”。阿敲很是郁闷,对路小花抱怨说,都已经打人巨狠了,怎么还是娘娘腔呢?

阿敲说:“当时我觉得太不公平了。你穿裤子去,为什么没人笑你?”

“这世上不公平的事情多了。你们男的占的便宜还不够多?干嘛?不让你穿裙子,你不乐意?”

他假扮正经地说:“我虽然不稀罕穿,但我誓死捍卫我们男性穿裙子的权利。”

路小花睁眼,望着包厢的天花吊顶上各式各样形状的印花。

阿敲转而又说:“对了,思人以后还来跳舞吗?她昨晚跳得特别好。你帮我跟她说说,来的话,随时给我打电话。”

路小花坐起身来,“那你得给我点回扣。”

“回扣没有,纽扣你要不要?正好有点松了。”他像喝多了还没清醒,伸手去扯衬衫上的第二颗纽扣。

“神经病。我走了。”她推一把他的脑袋,站起来走出包厢,又回头说:“我们在2036房,你一会过来,我介绍徐文静给你认识。”

阿敲笑:“怎么?要把我赔给人家啊?”

“赔个屁。人家看不上你!你臭死了!”

她骂骂咧咧又笑靥如花地走掉。

阿敲躺在沙发上,宿醉的脑袋被路小花推得晕晕乎乎,他的手里攥着那颗扯不下来的纽扣,看着天花板上形状各异的印花。

04

“喂?精品音像。”

林知鹊接起收银台里的座机电话。

“喂?”那头是个声音明亮的女孩子,“你好,请问李导在吗?我是他妹妹。”

电话那头是李淼淼。

“稍等。”她抬头与店门外的李导对上目光。

李导掐灭了正在抽的烟屁股,走进来接过话筒。

他用本地话说:什么?嗯。哦。滚蛋。搞个锤子嘛。我不干。喂?靠,又挂我电话。他用力地抓了抓本就乱糟糟的头发。近一个礼拜以来,他的胡茬又长了一些,眼窝深陷,像个老烟鬼。他对林知鹊说:“我出去一趟。”

半个多小时后,他抱回来一台二手电视机,摆放在冲着店门口的那张柜台正中央,很是显眼,一进店就能看到。他骂骂咧咧地鼓捣好一阵,打开电视,调到省卫视的附属频道。

电视里正播到午间新闻。

“真是闲的。”他骂完,转身要出去,“我去买饭,吃什么?”没等林知鹊回答,又自己答道:“不要辣的,晓得了。”

那个叫卢珊的女孩又来了,正与他擦肩,他扭头看看她,欲言又止,沉默地走了。

卢珊看看电视机,又看看林知鹊,还是那副漠然的脸。她今天没有化烟熏妆,也没穿铆钉靴,像是女战士卸下了武装。她对林知鹊说:“我昨天在路西看见你了。”林知鹊回:“我也看见你了。”

卢珊问:“干嘛放个电视在这里?还开这么大声,影响人听歌。”

林知鹊耸肩,表示同样不解。

午间新闻播完了,随后是几段广告,脑白金、优酸乳、下载最新彩铃就上热爱音乐网。

接着,屏幕上闪现出《热爱女声》的大Logo,伴随着粉色背景与林知鹊耳熟能详的配乐,年轻的女主持人站在大太阳底下,说:“欢迎来到《热爱女声》广州唱区海选现场。从今天开始,每周一至周五中午,我会给大家带来海选现场的精彩转播。”

镜头切换,是李淼淼在接受采访:“我们《热爱女声》节目,想要寻找的是最真挚的声音,是对舞台最本真的热爱……”屏幕上浮动着小字:节目赞助方及联合主办方负责人李小姐。

随后,节目开始播送各式各样的选手,假弹吉他的、大跳钢管舞的、找不着调的、唱着唱着忽然下了个腰的……卢珊倚在收银台边,边看边点评道:“博人眼球。”

林知鹊托着下巴:“有什么不好?每个人都该有一次做梦的机会。”

卢珊不屑,“唱得也太难听了。”

“也有唱得好的。”

镜头里走进来一个短发女孩,长了一双温柔的凤眼,脸庞俊逸,眼波却不失柔媚,美得介于两性之间。她抱着一把吉他,鞠躬说,评委老师们好,我叫陈葭,来自广东南城。随后她开始弹唱一首粤语歌,她唱:秋天该很好,你若尚在场。她的嗓音温柔,有一点点韧,把歌唱得像讲故事。

卢珊点评:“这个还可以。”她扭头,发现林知鹊看得全神贯注,“干嘛?犯花痴?”

林知鹊答:“不可以?”

这是她少女时代的偶像,也是她人生中唯一追过的明星,虽说当年多少是为了和大张旗鼓支持杜思人的杜之安对着干……

陈葭唱毕半曲,获得了三位评委的一致通过,晋级下一轮比赛,成为全国第一位海选晋级的选手。她很淡定地鞠躬说谢谢,然后离开了房间。接着又播到下一位参赛选手,是个唱山歌的少数民族阿姐,皮肤黝黑,膀大腰圆,引吭高歌。

李导走进店里,将手上的白色塑料袋放在收银台上,是三份盒饭。他问卢珊:“吃饭没?”卢珊答没有,不客气地拿走一份。李导在店门外支起一张折叠桌,搬了两只塑料椅。

林知鹊独自坐在收银台里吃午饭,她听见店外传来只言片语,李导与卢珊就坐在卖奶茶的窗口下。

李导问:“什么时候走?”

卢珊答:“这周五。”

“就这样了?”

“还能哪样?”

“他呢?他什么都没说?”

“嗯。”卢珊含糊不清地说,“可能死了吧他。”

李导沉默一阵,又说:“我替他向你道歉。他也是为了前途。”

啪的一声。好像是摔筷子的声音。

“你凭什么替他道歉?别在我面前演你们那恶心人的兄弟情。”

而后便谁都不再说话了。林知鹊把菜里的辣椒挑成了一座小山坡。

电视上在播陈葭的赛后采访,她站在大太阳底下,被晒得一双眼睛眯得更加狭长。主持人问:感觉怎么样?她答,还可以。又问:全国第一个晋级是什么心情?她答,挺开心的。主持人说,这位选手真是惜字如金啊。她说,啊。

节目播出到尾声,屏幕上滚动过赛程表,还有大半个月锦城唱区就要开始海选,若历史不发生变故,杜思人也会参赛。然后,时间的车辙一往无前,驶向2011年。林知鹊记得那一年的冬天,那个清晨,锦城大雾,举目四望一片浓白,她跟着队伍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只能看到身前2个人的背影,最近在耳边的是杜之安的恸哭声。她没掉眼泪,那时候,杜思人于她来说是个遥远的陌生人,她从来觉得自己没错,近二十年来也只见过寥寥几面的所谓亲人,不该用血缘来绑架她,她也不必须悲恸。

有关当年的事情,她了解甚少,只知道是工作时意外坠落。那年她大学二年级,修两个学位的课程,刚刚申请了出国交换,每天忙得很少上网。杜慎通知她来锦城吊唁,送行当天她便赶回华东,坐第二日的早班机去了英国。她全身心投入在自己的人生里,始终憋着一口气想尽早与杜家切割开,因此她连那场意外的任何细节、乃至具体的时间地点都不清楚。

外面开始下雨了,一开始是淅淅沥沥,后来逐渐大起来,嗒嗒嗒地砸在地上,远处的教学楼传来上课铃声,街上一个行人都没有。店里许久都没有客人,李导不知所踪,电视上在播《十八岁的天空》,卢珊搬了椅子坐在收银台边,用胳膊撑着脑袋,她们两人沉默地看着电视,默契地把对方当作空气。卢珊心不在焉,三不五时地拿出手机发短信,按得越来越急越来越用力,到后面似乎是在与对方吵架,每发完一条,就啪一下狠狠合上翻盖,又总心浮气躁地等对方回复,于是把手机翻起盖上翻起盖上……

林知鹊面无表情地开口说:“你好吵。”

卢珊像是想瞪她,然而只是气势不足地幽怨地看了她一眼。

林知鹊问:“你周五要走了?”

“嗯。”

“去哪里?”

“不知道。去没人认识我的地方。”

林知鹊站起身来。

“帮我看一下店。”

“哦。”卢珊平淡地答应。

她走出店门,冒雨快步走了一二十米到街上的小卖店去,没几分钟便折返,将两听渗着冰凉水滴的啤酒放在收银台上。

“为你践行。”

她坐下,拉开易拉罐。

卢珊难得脸上有些笑意,“确定是为我践行,不是你自己想喝?”

“我又不是酒鬼。”

“你不是吗?你昨晚不是喝了很多?”

“你又知道了?”

“我知道啊,我还听见你冲杜思人大吼大叫,”卢珊一下笑开了花,“喂,你还记不记得你喊的什么?”

林知鹊心想,大事不妙。

“什么?”

“你扯着她的衣领,”她绘声绘色地模仿,“‘你这个小黄毛丫头,还想让我叫你姑姑,想得美’!”

林知鹊完全不记得这回事了。

卢珊不怀好意地笑说:“杜思人让你管她叫姑姑吗?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怎么会有这种癖好?”

她瞪她一眼:“你喝不喝?”

林知鹊伸手假意去抢另一罐啤酒,卢珊赶紧伸手护住,边笑边求饶:“我喝我喝。”然后也将易拉罐拉开,轻轻碰一碰她的,低声对她说:“谢谢。”

她只微笑,不接腔,两个人又再次沉默地喝着酒看起电视,雨持续地下着。卢珊的手机再没震动,在一罐啤酒见底的时候,忽然响起了来电铃声。林知鹊瞥一眼,漠不关心地接着看屏幕里的蓝菲琳。卢珊并不避讳,当着她的面接起电话。

她听见她语气生硬地说:见一面吧。今晚?明晚?那你哪一天有空?嗯,你这几天都在做什么?

店里走进来一对搂搂抱抱的年轻男女。林知鹊想起早上自己在杜思人的剧本里译过的歌词:

And when two lovers woo

一对怨侣坠入爱河

They still say, “I love you”

他们会说,“我爱你”

On that you can rely

你且看吧,总是如此

No matter what the future brings

任世事变迁

As time goes by

任时光匆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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