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林子周最新章节-免费小说-全文免费阅读-林子周作品-小说大全-七猫免费小说-七猫中文网
第三章
书名: 时差十四年 作者: 林子周 本章字数: 16569 更新时间: 2025-03-07 14:24:19
01
梅溪南路的房子是大两居户型,杜家买的是顶楼的复式,上下各有两个房间。杜爸杜妈住楼下的主卧,杜思人住楼上的主卧,买房的时候,长子杜慎已经去了华东上大学,因此给他留的是楼下的次卧,楼上的次卧则做了杂物间。
现下,林知鹊就住在她爸爸年少时短暂住过的房间里。
她从2019年带来的包里,除了身份证,只有四样东西,口红、粉饼、手机和充电线,其他的,都被她丢在下榻的酒店里。手机倒是可以一直充电,但也只能翻看里面的照片,以证明2019年并不是一场梦,她也没有发疯。除此之外,在这里,她的iPhone毫无用武之地,所有的app点开来都是黑屏。
如果无法回去,她要怎样作为一个没有身份的人在这个世界活下去?她已前瞻了时代发展的趋势,若有本金,可以借助杜思人的身份做投资,杜思人未来会进入娱乐圈,身边不乏人脉资源,加之她熟识互联网行业,她有自信可以做出一番事业。有了钱权人脉,身份自也不是问题……
她必须牢牢抓住杜思人,像抓住一枚棋盘上的关键棋子。
她冷静、甚至近乎冷血地这么想着。
莫名穿越的次日,林知鹊在小区门口的报刊亭买了一份报纸,将钞票找零,然后搭公车去了一趟人才市场,转悠几圈,找到一个手里捏着一摞名片的畏畏缩缩的男人,给了他100块钱,让他帮自己办了一张假身份证。
她翻报纸,看这个时代都在发生些什么:联合国的秘书长还是安南、人大会议通过反分裂国家法、股市持续走低、各大城市陆续禁摩……本地版头条是锦城首条地铁线宣布开始施工。她里里外外看了一通,没有一篇是写科学家什么时候才能造出时光机器。人才市场外的公交站台上蹲满了等活的农民工,其中一个抬头问她:“妹子,报纸借我看看可以不?”
林知鹊无奈地看他一眼,将报纸递过去:“送你了。”
她上下扫视公交站牌,琢磨接下来该怎么办。途径人才市场的公交车一共有6路,其中有3路开往同一个终点站,“锦城艺术学院”。杜思人的学校。
一辆公交车正在此时进站,刹车发出悠扬的长声响,车上下来一个男人,喊:“水泥工有没有人干?要三个人。”民工兄弟们闹哄起来,司机扭头看一眼正站在门边的林知鹊。林知鹊心想,管他的。她大踏步走上车,车门在她身后吱呀一声关上。
杜思人就读的艺术学院,位处城区最外围,城区并不大,搭公交车,从起点站到终点站,只需50分钟路程。学校的侧门通往一条长而狭窄的步行街,沿街商铺的门头拥挤,各类小吃、服装店、饰品文具、租书租碟、电脑维修。正好是周末,街上人很多。
缀蕾丝边的服饰在这一年还很流行,窄脚裤、短上衣和匡威鞋是大学生的潮流,林知鹊从街的一头走到另一头,唯一还算认识的品牌店是以纯,一路上至少遇见十个胸前印着超大Adidas的男生。每家店都在放时下最流行的歌,走几步,换一首。摆在杂食店门口的热狗炉子上贴着标价:1元/根。
天有些阴,这座城市空气湿润。
学校的铁门漆迹崭新,有一对学生走过,一个问另一个,这里什么时候新装的门?另一个答,你不知道吗?有个舞蹈系的女生,交往了个社会人士,两个人半夜在宿舍楼下小树林里情难自禁,被保安部抓住了,现在晚上想进门,要查学生证。
林知鹊站在铁门对面,转身,身后是一家音像店,也不全是音像店,店的一侧橱窗开了一个窗口,卖饮品,特价水牌上写:珍珠奶茶,5元/1杯,6元/2杯。旁边的店玻璃上层层叠叠地贴满了歌星们的专辑海报,新的遮覆在旧的上面。光良的《童话》海报上不知被谁用红色水笔写了几个大字:“你不可能是我的王子”。
最新的海报有两张,一张是“票务代理,购买请入内,4月6日群星校园演唱会,《我和春天有个约会》”,看起来像是用PPT设计的。还有一张是手写的:“招工,全职店员,学生勿扰”。
这家店叫“精品音像”,没有别的名字。
店里头传来两个人斗嘴的吵闹声,有个拖沓的男声说:“疯女人,你不要乱贴我的店。”
另一个是年轻的女孩子:“不行,你作为我亲哥,必须支持我的工作,不然我就回家把你的录像带全烧了。”
说话的女孩快步从店里走出来,经过林知鹊身边,爽利地对她说:“麻烦让一让。”然后抬手把一张巨幅的海报往玻璃上贴,一下子把票务代理、店员招工、光良的脸都盖了个严实。
海报上硕大的标题写着:“2005热爱女声”。第二行字是:“五大唱区,一触即发”。
店里又跟出来一个胡子拉碴的年轻男人,叼半支烟,很轻蔑地数落他妹妹:“看看你这海报设计得多难看,你们公司是不是快倒闭了,请你一个人,做三份工用。”
女孩答:“就这点投节目的钱还是我们副总跟音乐网那边打白条借的,哪有钱再找设计师。”她将海报捋得服帖,“不过,等节目火了,我们一定会打造出全国最炙手可热的歌坛新秀,到时候光是经纪约分成,够我买你这破店,买十次。”
热爱女声、音乐网。林知鹊愣在原地,那女孩回过头来,她看起来很年轻,比林知鹊还要小一些,约莫大学刚毕业的年纪,剪了一个厚厚的刘海,但盖不住一双神采奕奕的大眼睛。
林知鹊的脑海中忽然闪现一个异想天开的念头,像是时间河流中有着某一条绳索,她是顺着这条绳索、且必然会到达某一个终点地来到了2005年的此时此地。
她好像看见时光在眼前这个女孩的脸上飞速略过,循着她眼睛里的光,在她的眼角雕刻出细细的纹、消磨她有些婴儿肥的双颊……然后再次倒退,回到此刻,回到2005年。
她眼前站着2005年的李淼淼。
此时还没有鲸鱼星音乐,李淼淼很年轻,是热爱文化的一名艺人执行经纪。
李淼淼不明所以地看看正在愣神的她,转头对店老板说:“我走了,今晚我搭夜班机去广州。要是有漂亮的好苗子来咨询我们节目,你可给我好好介绍,最好让人家当场把报名表填了。”她从随身的挎包里掏出来一张表格,塞到林知鹊手里:“同学,喜欢唱歌的话了解一下。”
老板嘘她:“去去去,别骚扰我的顾客。”
李淼淼笑得开朗,风风火火地快步离开了。
老板把烟头随手丢进街边的垃圾桶,又在兜里摸出烟盒,里面是空的,他把纸盒子拗瘪了,又丢掉,将皱巴巴的长袖T恤下摆撩起来挠挠肚子,打了个哈欠。
林知鹊看看海报,又看看他。
他心不在焉,本来好似不想搭腔,被林知鹊盯了几眼,总算开口问:“你找什么?不会真想报名这个破比赛吧?”
林知鹊摇头:“你们店里招工吗?我找工作。”她指指玻璃墙上已被遮盖住的招工启事。
她决心顺着这条绳索往前走,或许它连接着2005与2019年。
这家店看起来像她十几岁时常去逛的那一家,也让她生出莫名的好感。前路迷惘时,她向来听信自己的直觉。
老板打量她。
“你多大?”
“27岁。”
“不是本地人?”
“不是。”
他点点头:“好,每天早上10点,你负责开店,我起不来。一个月1200块。”他从屁股兜里掏出10块钱,“你能到那边杂货店帮我买包烟吗?白沙。”
林知鹊将烟买回来,老板从卖饮料的窗口探出头,递给她一杯超大的珍珠奶茶。
他说:“这里的学生都叫我李导。你也这么叫我就行了。”
她扎上吸管喝一口,2005年的奶茶齁甜,一股子廉价奶精的味道。
02
“逃婚?没带钱?借住?”路小花凑在杜思人身侧,压低了声音。
“嗯。”杜思人一脸无辜地点点头。
“杜思人,”路小花伸手薅杜思人的头发,拽了拽她的脑袋,“你这个脑壳里面是不是空心的啊?你现在赶紧打个车回家,看能不能赶上人家帮你搬家的大卡车的车尾气。”
“我才没那么笨,家里的柜子、房门,我都上锁了。她跟我一起出的门,我亲眼看见她坐27路去人才市场了。况且要是闹出那么大响动,对门王阿姨肯定会发现的。”
“你就不怕她半夜叫人上门?”
“不会吧?如果她是来踩点,干嘛还答应去剧组帮你开工?要是没有她,”杜思人反手薅住路小花的头发,“你猜你这头秀发老张能给你留下几根?”
她们俩人互相薅着对方的头发,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扭在一起。
“杜思人,我日防夜防,防着你被臭男人骗,没想到防不住你被坏女人骗。——哎哟,你轻点——”
和她们隔了几个人的徐文静忽然大声说:“路小花,老师在讲剧,你能不能安静点?”
老师抬起头,看见她们俩扭在一起,活像一尊现代主义雕塑,沉默几秒,然后接着说:“……这出戏的背景,在上世纪的香港,服装、舞台场景,你们都可以去花些心思。”
她们正在开毕业大戏讨论会,十几个人在练功房里,搬了课椅围成一圈,路小花的包上摊了一份剧本,封面上的标题是:《我和春天有个约会》。
路小花把剧本翻过来,在背面刷刷写:她凭什么光说我不说你,你嗓门比我大多了!
杜思人接过来一看,在底下用一笔其貌不扬的字回:你说呢?
“……这出戏,除了台词,还有大量唱段,同学们在提报选角的时候也要考虑到嗓音条件。我这里有一份光盘,是2003年华东话剧中心购买引进后,由原作者改编的普通话版本的演出,这份官摄是仅供艺术院校参考学习的,大家传看完毕后要还给我,并且,禁止刻录。香港的亚洲电视台也拍过同名电视剧,与舞台剧的形式不同,大家感兴趣,也可以去找来看看。”
徐文静从老师手里接过四方的光盘盒。
“我给大家一周时间,熟悉剧本,熟悉唱段,思考你们想怎样改编、怎样演绎。然后把你们心仪的角色提报给我,我会做最后的选角安排。各位是锦艺建校以来,第一届毕业生,是学校向中国文娱界交出的第一份答卷。此刻你们手里的,就是交卷前的最后一题,望各位坚守初心,演出风采。”
会议散了,路小花与杜思人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她们都是锦城本地人,大四的课少,因此常往家跑。徐文静身边众星捧月,正高谈阔论说:“我肯定要报姚小蝶的。她的戏年龄跨度大,最有挑战。”
路小花戳一下杜思人:“听见没?她要报女主角!”
杜思人不以为然:“那就报呗。她唱歌挺好听的。”
她们边说话边走出练功房。
路小花佯装打她:“你怎么知道她唱歌好听?”
杜思人白了路小花一眼:“路小花你别装,我和徐文静一起去唱KTV,你不是也去了吗?”
不止去了,还当场认识了徐文静青梅竹马的邻居赵仟,三天以后,路小花跟赵仟在一起了。据说徐文静在宿舍爆哭了一整天,她从8岁开始暗恋赵仟,从没想过有一天赵仟会跟别人在一起。
徐文静梨花带雨地来找路小花,表示自己愿意忍痛割爱,请路小花一定要替她好好爱赵仟,气得路小花跑到杜思人面前破口大骂。杜思人当时正在看一本封面花花绿绿的盗版小说,是徐文静前不久借给她的,路小花骂累了,问你在看什么,拿过来一看,书叫《会有天使替我爱你》,路小花当场抓狂,差点没把杜思人给掐死。
路小花自高中时代便认识杜思人。
那时,杜思人在她眼中是“隔壁班的傻子”,每逢课间,两个班的女孩子在走廊上各自划地为营,她总能听见杜思人在呵呵傻笑。杜思人个子高,从小就长手长脚的,她打篮球,是校队队员。路小花和校队的学长谈恋爱,每周二四,放学时就坐在篮球场边看他们训练,杜思人看见她,远远地冲她笑。她根本不屑得理她。
后来,学长劈腿,路小花跑到球场上质问他,学长很不耐烦,对她推推搡搡,见说不过她,甩了她的胳膊想转身走掉,当时,杜思人正在场上打练习赛,一记投篮砸在篮板上,咣一声砸中了学长的头。
大学开学那天,她发现杜思人就睡在她对面。
按路小花的说法,杜思人能有幸交上她这个朋友,全因为投篮投得实在是太准了。
大学四年,她一边成天堤防着杜思人被渣男骗,一边自己成天的被渣男骗。杜思人好像对男人没什么兴趣,一心沉迷跳舞,三天两头拉着路小花去看街头青年们在夜幕下斗舞。路小花一直以为她是想去看哪个男的,后来发现想多了,热衷恋爱的只有她路小花一个,杜思人是真的去看人家跳舞。
杜思人替她把剧组的报酬给了林知鹊,于是成了她的债主。她家境优渥,但平日花钱大手大脚,最近没能讨到零花钱,只好欠着杜思人180块。
杜思人在校道上拉扯路小花的包:“你不还钱也行,你告诉我你为什么和赵仟分手?”
“不告诉你。”路小花三缄其口。
放在往日,不等杜思人问起,路小花早就对她和盘托出,说到伤心处,还要抱着她大哭一场,这次却一反常态,怎么问也不肯说,杜思人罗里吧嗦地吵了她一路,她只好说:“是我妈,我妈不同意,给了赵仟五十万,让他滚了。”
杜思人满脸震惊:“真的啊?”
“嗯。”路小花泫然若泣,一本正经地点头。
杜思人一下来气了,义愤填膺地说:“这个赵仟怎么这样?贫者不受,不受……”
路小花接腔道:“不受差来之食!”
杜思人马上应和:“对,对!他太不是个男人了!”
要是她们的语文老师在场,恐怕会被活活气死。
锦艺的侧门原本只是条被叫作“侧门”的窄道,近来因为舞蹈系闹出的“丑闻”,加装了崭新的铁门,旁边的围墙上装着牌匾:开放时间7:00-21:00。路小花和杜思人站在牌匾底下抬头看。路小花问,你妈要求你每天晚上几点回家?杜思人答,10点。路小花感叹道,学校比你妈还狠啊。
斜对面的精品音像在放许巍的《永远自由的心》。
杜思人望见林知鹊就在店门口,一头如瀑的黑色卷发扎成了松散的马尾。她似乎买了一身新衣服,是一件简洁的白色高领针织毛衣,是修身的,勾勒出起伏的身体曲线。
林知鹊蹲在地上,正在画一块立式招牌。
杜思人用胳膊肘捅一捅路小花:“是她。”
“谁?”路小花回过头来。
“要帮我搬家的坏女人。”
林知鹊抬头,恰好迎上她们的目光。
路小花说:“靠。这么漂亮。”
“我在这里找了份工作。”林知鹊正在画一幅宣传海报,上面写每消费100元可以抽一次奖,特等奖是两张“我和春天有个约会”群星演唱会门票。
这演唱会恰好与她们的毕业剧目同名。
杜思人扭头,用眼神对路小花说,看吧,我就说人家是正经人。
路小花的笑容灿烂得晃眼,她甜甜地对林知鹊说:“姐姐,我是杜思人的好朋友路小花。我在这儿买过好多个100元,能不能先让我抽几次?”
林知鹊笑得温柔:“小花妹妹,你再消费150元的话,可以抽两次。”
路小花很激动,扯着杜思人要她一起凑单,杜思人拒绝:“你先把欠我的钱还给我再说。”顿一下,杜思人又扭头问林知鹊:“那我呢?我消费150元的话可以抽两次吗?”
林知鹊答:“那给你更优惠一点,300元抽6次好了。”
杜思人想了想,“那我抽一次是50,只要半价!”她扯住路小花的书包带:“你快把钱还我。”
路小花紧急转移话题,有几个年轻女孩在围观贴在玻璃橱窗上的《热爱女声》巨幅海报,她凑过去说,诶,上次我在食堂门口的宣传栏也看见了,要是选上冠军,可以去全国各地开演唱会。
杜思人说,真的?那你去吧,你拿了冠军,正好在电视上宣传一下我的舞蹈班。
路小花点头答应道,好,我上春晚帮你宣传,你不用听你爸的去机关单位上班了,要是没钱了,你就卖我的签名照。
杜思人双眼亮晶晶地说好,一言为定。
林知鹊起身将立牌摆放好。她们一边胡言乱语,一边跟着林知鹊走进店里去。
店内陈列紧密,冲着门的柜台摆满各类明星画报、周边还有八卦杂志,往里一点是新碟柜台和CD试听,齐刷刷摆了4台随身听和罩式耳机,左侧是收银台与卖奶茶的水吧,右侧的前几个货柜是唱片,大部分是CD,也有一些磁带。再往后是影视DVD,可租可买,片子齐全。
脚手梯横在货柜之间,过道上有几箱新货,拆封了但没有整理,她们走进店里时,李导正蹲在地上,把里面的专辑拿出来,看一眼又塞回去。
“李导”是学生们叫的名号,不是他的本名。他不到三十岁,每天都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常常睡到两三点才来开店,然后就窝在收银台里,用一台很小的电视机和一台DVD机看一整天老电影,生意做得不积极,顾客请他找碟,要叫几次他才动,有人点奶茶,他懒得动弹,就说卖完了,唯一积极的,就是到店门口去,蹲在街边抽烟,偶尔也跟学生们聊天,说他构思了一部电影。
他来自某座与锦城相邻的小小城市,赵仟与徐文静管他叫“师兄”。
大学四年,杜思人和路小花常往这里跑,没课的时候,就窝在店里听一下午歌,杜思人学会了摇珍珠奶茶,李导不搭理她们,任由她们自得其乐,消磨人生中为数不多的无意义但很珍贵的时光。
路小花从包里拿出她新到手的三星mp3,炫耀给李导看,李导抬起头,说这有什么,昙花一现的东西。
林知鹊开始整理CD架,杜思人无所事事,便跟在她身后,看着她把新专辑三张码在一起,封面朝外摆放。杜思人嘀嘀咕咕:“这样放颜色不好看。”然后多手多脚地去把两张专辑换了个位置。
路小花在架子的另一侧,边闲逛边分享她们班的八卦:听说徐文静考了教师资格证,要去祸害祖国未来的花朵了。
杜思人说是吗。她正执意要将梁静茹的《勇气》和五月天的《时光机》放在一起。她小声问林知鹊:“梁静茹跟玛莎是不是真的在一起?”林知鹊沉吟一下,回答:“很重要吗?真的在一起,以后也可能会分开。”
路小花还在那一侧说个没完:还有徐文静她们宿舍倪想,去考省剧团了。诶,省电视台也在招人,徐铿去了,人家说他专业不对口,只要播音主持专业的,结果隔天就打电话给陆昭,叫他去试录。他们俩还住一个宿舍,你说惨不惨……
杜思人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沉迷于将同色系的专辑放在一起。林知鹊由着她。
临近毕业,每个人都在寻找出路。她们班的同学,有人应聘了事业单位,有人开始西装笔挺地到写字楼去上班,也有人真的想当演员,四处去剧组面试……好像没有谁为了未来感到太过惊慌,大家都懵懵懂懂地向前走着,迷茫,但因为足够年轻,或是因为这正是一个充满希望的时代,所以,他们什么都不怕。
杜思人一小步、一小步地跟在林知鹊身后。许巍的专辑放到了《旅行》,正在唱:
总是要说再见,相聚又分离。
谁画出这天地,又画下我和你。
03
杜思人在楼上跳舞。地板是木质的,被她踩得咚咚直响。
林知鹊坐在杜慎的书桌前,盯着寂寥的书架上仅有的几本大学计算机教材发呆。店员的工作对她来说并不轻松,长时间站着,还不时需要搬高伏低,她久坐办公桌惯了,患有腰肌劳损,大半天下来,疲惫不已。过往的学识、经验,几乎全无用武之地,唯一的共通之处,是她仍旧在“想办法将音乐作为商品卖出去”。
墙上的钟指向夜间11点。她被困在2005年,已经整整30个小时。
她的手表停在5点整,似乎是坏掉了。
她的胃隐隐作痛,也是长时间加班落下的毛病。这30个小时里她几乎没吃过什么东西,这座城市的口味与华东不同,所有食物都是辣的,她吃不了辣,只有酒除外。
她在椅子上蜷缩起来,抱着自己的双腿发呆,然后猛地拉开了书桌的抽屉,想看看里面会不会有哆啦A梦的时光机。
除了一个小小的黑色盒子,什么也没有。
她泄气地把头埋进膝盖里。
客厅里的电话响了。
楼上的音乐和跳舞的咚咚脚步声没有停下来,电话响了一声、两声,连续响了七八声,直到被挂断,杜思人似乎没有听见。然后,沉寂了不到一秒,电话复又响起来,那一头有谁很迫切地在等待被接听。
林知鹊站起身走出房间,站在客厅中央,看着那台红色的电话座机,每响一声,玻璃台面的小茶几也跟着震动,旁边的台历放得有些临边,桌面再震一下就几乎要掉到地上了。
台历上印着娟秀的山水画与2005年3月的日期。
吵死了。她走过去,接起了电话。
“喂?”杜思人的声音。
音乐声与咚咚声停了下来。楼上有一台分机。
电话那头传来小声的、少女的啜泣:“姑姑。”
林知鹊屏住呼吸。是杜之安。
“是安安吗?你还好吗?”杜思人的语气又轻,又温柔。
那边的少女听到她的声音,嚎啕出声,哭了一会儿,终于在哭腔中挤出半句话来:“他们在吵架,一直吵。”
杜思人说:“那你呢?你躲在房间里吗?”
“嗯。我不敢出去。”
“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可以跟我说吗?”
杜之安呜咽着,吞下一个很重的鼻音:“我不知道。妈妈说要离婚,说爸爸在外面有别的小孩。”
电话里头沉默了几秒,静得林知鹊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杜思人终于开口:“我今天在街上看见一个新款的mp3,是粉红色的。等你放暑假了,来锦城陪我玩,我买给你,做你的生日礼物。”
杜之安的哭腔还憋在喉咙里,小声说:“那还有好几个月。”
“几个月很快的。几个月以后,我大学毕业,你要来参加我的毕业典礼。”
“那我给你献花,只有我一个人可以给你献花。”
“嗯,好。到时候,我准备开一个舞蹈教室,会赚很多钱,我们可以到处去旅游。”
“好,好。”少女连连答应,可一下又沮丧起来:“那他们要离婚怎么办?妈妈说她要收拾东西走,她会不会不要我?”
“不会。妈妈不会不要你。姑姑也不会不要你。”
“对哦,我还有姑姑。不然,我到锦城去和你一起住吧。”
“好啊,你搬过来,我每天给你买蛋烘糕吃。我还可以帮你写作业,不过写错了不能怪我。小花姐姐家里是开KTV的,我们每天都可以去唱歌,唱通宵。”
“唱通宵的话会哑掉。”杜之安细声细气地撒娇。
“你一直哭的话也会哑掉的。”
“那我不哭。随他们去好了。”
“那你有没有刷牙洗脸?”
“有。”
“有没有躺好、盖好被子?”
“嗯。”
“好,你闭上眼睛,我陪你聊天。”
林知鹊握着听筒的手渗出了薄薄的汗。
杜之安说:“为什么法律不规定不允许离婚?”
杜思人说:“因为每个人都有选择人生的自由。”
“那小孩怎么办?”
“小孩也有自己的人生,小孩要考试、要过暑假、要和姑姑去唱KTV,很忙的。”
“还要考试?我爸妈都离婚了,我不能不考试吗?”杜之安已不再哭了。
林知鹊刻薄地想,可以,反正你考得再烂,你爸也会帮你打点好一辈子。
杜思人的语气中带着笑意:“那不行。我考了好多试才熬到大学毕业的,你也别想逃。”
“我也要快点大学毕业,我要搬出去住,我要去过我自己的人生。”
杜之安一连说了三个“我要”。
“好,会有那一天的,我陪你。”
你食言了,你没有陪她到那一天。林知鹊心想。人也没有选择人生的自由,那不过是幸存者的偏差,是少数幸运儿的错觉。
她悄声放下了电话,默默地在沙发上坐了几分钟,天冷,直坐得脚底发凉。
然后她起身,轻手轻脚地上楼,楼上讲话的声音停下了,林知鹊站在楼梯上,望见杜思人跪在茶几边上,刚刚把电话挂下,她察觉到有人上楼,回过头,想站起身,似乎是跪得久了,趔趄了一下,哎哟一声,不停地揉膝盖。
林知鹊问:“有没有吹风机?我想借用一下。”她的头发洗了不多久,擦了又擦也只干了发尾薄薄的一层。
“有,我拿给你。我妈不在,我就拿自己房间里了。”杜思人揉着膝盖,小跑着去拿。
“你怎么了?一直跪着打电话吗?”
“嗯,一下没注意,腿都跪麻了。”
林知鹊从杜思人的手上接过吹风机,是银色的,很旧,看不出牌子。杜思人说:“你要开强风的话,不要开最热的这档,容易短路。还有,靠近风口的这边都不要摸,特别烫手。”她的表情真挚,讲话时微微笑着,露出两颗兔牙,一副无害食草动物的样子。
“好。”林知鹊应。
杜之安有个好姑姑,是她一个人的好姑姑。
“欸,”杜思人又叫住她,斟酌了几秒,好像犹豫该怎么称呼她,终于开口说:“姐姐。”
“嗯?”
好像被自己的姑姑叫“姐”是件理所当然的事似的。
杜思人说:“你之前说你到锦城来,是因为逃婚。”
“对。”林知鹊脸不红心不跳的。
“为什么逃婚?……可以跟我说吗?”
她小心翼翼,语气与刚刚在电话里一模一样。
林知鹊心想,好吧,虽然目的不同。此时此刻,她好像接近了某些曾经只杜之安拥有而她从未触碰过的东西。她张口便说:“我的未婚夫是我爸爸安排的。可能不只是逃婚。我也想离开我的家庭。”
前半句是假,后半句是真。
腰与脚底都隐隐作痛,她索性在楼梯上坐下,心想,反正这个世界并不属于她,干脆把什么都说个痛快,杜之安可以向姑姑倾诉,她凭什么不可以?
杜思人不言语,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我出生在单亲家庭,从小是和妈妈一起生活的。你别误会,”林知鹊冷笑一声,企图打消杜思人同情的念头,“我有爸爸,只是我爸不跟我们住在一起。我妈妈学历低,生了我以后,就辞了工作在家带我。我爸买了一套房子给我们住,每个月给我妈一笔钱。”
杜思人在她身后的台阶上坐下。
她低头,边说话边看着自己赤着的一双脚,停顿了几秒,抬起头说:“我是情妇的女儿。”
她看不到杜思人的表情,兴许是吃惊、鄙夷,亦或困惑,反正不会是跪在茶几边上温柔倾听时的神情。
“从小到大,我妈妈有很多次下定决心要离开。她先是带着我,我们收拾行李去了火车站,在检票口前边,她抱着我大哭,问我将来要怎么办,问我不能见到学校的小朋友了怎么办,不能再穿漂亮衣服,也不能再吃开心乐园餐怎么办。”
杜思人一言不发地听着。
“后来她好像想丢下我一个人走,有几次放学,她很晚才来接我,回家路上,她对我说,如果下次她很晚都不来,就打电话找我爸。”林知鹊表情平静,语调毫无波澜,“我爸是个很冷漠的男人,对他来说,老婆、情妇、子女,都只是他的价标而已。他靠着这些来标榜自己作为一个男人的成功、标榜自己作为一个父亲的柔情。我不爱他,我觉得他应该也没有爱过我。”
“所以,我是作为一个错误被生下来的——”
被养育成一个想逃离却一次次妥协的人,锦衣玉食地长大,还矫情地想为自己讨一个说法。
她张了张口,仿佛有什么东西哽在她的喉头,让她再难说出后边的话。
杜思人伸手,将她身边的吹风机拿走了。林知鹊扭过头,看见杜思人探出身子,从地板上拉过来一个接着电的老旧的插座,“天冷,不吹干的话容易着凉。”
她把吹风机接上电,打开,伸手来帮她吹头发。
她要从她手中接过来,她躲开了,吹风机的声响太大,她好像是说:“烫手。”
她们就这样一前一后地坐在狭窄的楼梯上,或许坐了1分钟,或许有5分钟。林知鹊的脚底冰凉,用得很旧的、辨认不出牌子的吹风机在她的耳边轰鸣,匀匀的暖风顺着她的发心吹到她的发梢,从她的发梢吹过了她的背脊。
这暖风又顺着她的胸腔上涌,汇聚成积雨云般沉甸甸的潮湿的东西,她站起身来,发丝滑过杜思人的指尖,她回身,俯视坐在楼梯上的杜思人。
杜思人还拿着轰鸣转动的吹风机,愣愣地仰头看她几秒,关掉了电源。
林知鹊笑笑,对杜思人说:“我刚刚说的都是编的,你不要当真。”
她走下楼梯,边走边说:“我会尽快找到新住处的,这两天打扰你了。”
04
You must remember this
A kiss is still a kiss
A sigh is just a sigh
The fundamental things apply
As time goes by
投影屏幕上的女人在唱一支英文歌。路小花顺着剧本读,翻译道:“一个吻还是一个吻,一个……”她转头问杜思人:“这个是什么?s-i-g-h?”
杜思人趴在桌上,正在走神。路小花晃晃她的胳膊,只换来一个迷茫的摇头。
徐文静向教导处申请借用学校的多媒体教室,投影上正在播放《我和春天有个约会》舞台剧,夜总会的舞池中,姚小蝶与沈家豪在一束追光中翩然起舞、互诉衷肠。小组十五个人,只来了七八个,徐文静与另外几个女孩在后排围观一张《热爱女声》的宣传单,近来这个比赛的宣传到处都是,听闻是省电视台主办的,又有热爱音乐网投资冠名,声势浩大,女生宿舍楼里天天有人引吭高歌为参赛做准备,路小花她妈妈经营的KTV夜夜爆满。
后排传来几句零碎话语:“听说先全国海选,再地区决赛,然后全国决赛。”
“住我们楼下师范系的甜甜准备报名,我也想跟她一起去。”
“不是吧?五音是哪五个音你知道吗?”
“不知道怎么了?人家写了,想唱就唱!”
“文静呢?文静你去报名吧,你唱歌好听。”
徐文静说:“我也在考虑呢。但我还得准备考编制,不知道有没有时间。”
“要是选上,你都成歌星了,还考什么编制。”
“那也是,我在想,我海选就唱一首《分手快乐》好了。”
路小花偷听到这里,脸一黑,怒而转过头去:“徐文静,你怎么那么多话,吵到我看剧了。”
杜思人吓了一跳,也回过神来。
徐文静正要回呛,她的室友倪想风风火火地从后门进来,一脸急不可耐,劈头盖脸告诉她们:“跟你们说,我刚刚去教导处打印成绩单,遇见舞蹈系那个卢珊了。”
“卢珊?半夜在小树林里被保安部抓住的那个?”
“嗯,”倪想拿起桌上不知谁的矿泉水瓶,猛喝一口,“她去领处分,老张跟我说,她确认被开除了,这几天学校就会出通告。”
“开除?”
在座的女孩集体哗然,路小花与徐文静忘了争吵,几个人凑到一块,七嘴八舌地为这个叫卢珊的女孩抱不平。
“这件事有那么严重?又不违法犯罪。”
“有些人下半截身子都埋土里了,脑子还在大清朝,见不得女的不裹脚。”
徐文静字斟句酌地说:“虽说有些伤风害俗,但也不至于……”
路小花呛道:“徐文静,我明天给你买个阿富汗面纱,你戴着出门吧。”
“我凭什么要戴?”
“我怕你不小心伤风害俗了,学校也要开除你。”
她们两人针尖对麦芒,其他人见怪不怪。
杜思人问倪想:“那她还好吗?你跟她说话了?”
倪想回答:“没有,就打了个照面,我们不熟。她看起来还好,化了个烟熏妆,穿铆钉靴,特别朋克。”
另一个女同学说:“可能人家压根不在乎。”
“这哪是在不在乎的问题?”
她们聊得热火朝天,投影屏上的视频不知什么时候被关掉了,几个男同学在讲台上拿电脑玩纸牌游戏。徐铿举起老师给的那张光盘,高声对徐文静喊:“徐文静,借我们男生看两天。”徐文静摆摆手当是应许。
多媒体教室的借期只有短短两个小时,她们三三两两各自离开,有关卢珊的事,终究只是私底下的忿詈。校道上的海棠树开花了,粉色花瓣在教学楼前落了一路,春寒风一吹,飘飘扬扬,杜思人摸摸自己的鼻尖,是冰的。
路小花推她一把:“你想什么呢?一直心不在焉的。”
杜思人茫然地看路小花一眼。她的脑海如这春日的花瓣一样思绪纷飞,小侄女之安告诉她的事情,林知鹊说的话,她想来想去,哪一件都不能对路小花坦言。她只好说:“我在想要不要去找老张。上次我去文化大厦看舞蹈室的场地了,说是一次性要付半年的租金,我想多攒点钱。”
“找老张有什么用?锦城一年到头才几个剧组。”
杜思人想来想去,挽住路小花的胳膊,“老花。”她深情款款地叫她。
“干嘛?”
“要不你和我谈恋爱吧,让你妈给我五十万,我马上头也不回地离开你。”
路小花一猛子薅住杜思人的头发:“头也不回?我妈就是给你五十个亿,你要是敢离开我,我打断你的腿。”
杜思人哀叫:“你放过我吧路姐,你的男朋友就是春天的韭菜,一茬接一茬……”
“我的男朋友虽多,但可以保证二奶就永远只有你一个。”路小花想起些什么,“要不,你去我妈的酒吧跳舞吧?听说每晚也就跳半小时,负责热热场子,工资很高,有我看着,不怕出什么事。正好你爸妈最近也不在,不会被抓包。”
杜思人犹豫:“薅你妈羊毛?她不是禁止你去的吗?”
“不让她知道就是了,我和那家店的经理很熟,他知道我妈什么时候会来店里,让他帮我们打掩护。”
事情敲定下来,她们到学校侧门外的步行街上吃担担面,偶遇林知鹊正在店里点单,皱着眉头,神色为难地问:“其中一碗不要辣可以吗?打包带走。”老板不以为然地答应:“尽量吧。”
路小花开口甜甜地叫了姐姐,杜思人不言语,只对着林知鹊笑。林知鹊没有化妆,她不化妆时,五官会淡一些,更漠然一点。她浅浅一笑,似乎不准备搭话,独自站在收银台边等餐。
她们入座角落里的一张桌子,路小花悄悄地说:“她好冷漠。”杜思人望着林知鹊,沉吟许久,不知自己昨晚的举动是否有些唐突,林知鹊最后说的话也叫她摸不着头脑。但她全然不是会钻牛角尖的人,想不通便罢了,是望着望着,觉得林知鹊好看,所以才看了半天。
老板从后厨里拎出来两盒打包好了的担担面,两盒的色泽都是一样热烈的红。
林知鹊无奈:“哪一份是不辣的?”
“呃,”老板举起手指,“这一碗吧。不对,可能是这一碗。啊呀,你都试试吧。”
杜思人笑起来。
她站起身,小跑几步,拦住了正要离开的林知鹊。
“你今晚几点下班?”
“9点,怎么了?”
杜思人从收银台上扯来一张记点单的纸,写下一个地址,递给林知鹊。
“今晚你下了班,来看我跳舞吧。我第一次登台。”
林知鹊看看纸片上的字。
杜思人又赶忙说:“你要是不喜欢那种场合的话就算了。”
林知鹊问:“有酒喝吗?”
杜思人回头看一眼路小花,路小花正对着一块小小的随身镜臭美。
她笑出两颗兔牙:“有,路小花请客。”
林知鹊点头:“好。”
“那正好,我们可以一起回家。”
林知鹊没说好或是不好,只说:“店里很忙,我走了。”
杜思人回到座位上,深情地握住路小花的手:“路大官人。”
“怎么了金莲?”
杜思人紧紧攥着路小花的手,以防被殴打。
夜幕降临,7点过后,她们到锦桥街的路西吧,去找一个叫阿敲的男人。路西吧是城里最时髦的夜店,也是整条街最为鱼龙混杂的地方,凌晨三点过后,锦桥派出所里闹事的年轻人,一多半都是路西的客人。
阿敲穿了一身笔挺但廉价的西服,一副圆滑老练的模样,年纪却是与她们相仿的,他嘴上的汗毛很浅,几乎看不见胡茬。他是路小花从前在小镇上的邻居小孩,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后来,路家妈妈的生意做得红火,带着小花搬到了城里。阿敲高中毕业就进了城,打过几份工,近几年跟着路妈妈,帮她管理场子。
杜思人哪壶不开提哪壶地说:“那你们俩的关系跟徐文静和赵仟差不多。”
路小花狠狠瞪她。
阿敲爽朗地笑:“我们可不像他们一样,什么天使什么爱拉拉扯扯的,我们是纯纯的兄弟情。”
路小花呸一声:“恶心。”
有个服务生跑来,凑在阿敲耳边说:“Knock哥,路姐说她今晚在KTV,让你空了拿这个月的帐去给她。”阿敲点头。
“Knock哥?”路小花一脸嫌弃:“你还叫上英文名了?”
“那怎么了?听见了吧,你妈今晚在KTV,你们放心吧。路姐在KTV都是有生意谈,不会过来的。”
他带着她们穿过足有近百平的舞池,舞池中央是小小的T型领舞台。时间尚早,路西吧过了晚8点半才开始接待,现下店里只有服务生们在搬搬抬抬,布置每一桌的点心果盘和酒单。
“我们每天晚上会有三位Dancer。一般是跳Jazz,辣一些的,不需要齐舞,自由发挥,把气氛带起来就够了。”阿敲将要站的位置指给杜思人看。“每一段只跳10分钟,9点半DJ上场是第一段,10分钟左右舞池里有近八成满就可以离场了,后面过了10点换慢音乐需要再跳一段。”
杜思人看着那一方窄窄的舞台,舞池的顶灯正在调试,蝴蝶形状的蓝色灯光散落满场,蝴蝶翩飞,变成耀眼的白色,汇聚在舞台上,变成一束刺目的追光,逐一摇过舞台上的三个角落,最终分散成三束。
路小花问:“今晚的另外两个Dancer呢?”
阿敲摇头:“我们找不到人,星期天的Dancer太抢手了。今晚只有两个人,思人算一个。”他们走到吧台前,他打一个响指,示意服务生帮她们倒来两杯水,“另外还有一个,也是你们学校的。”他对服务生说:“你进去里面说,今晚只要两束光。”
“我们学校的?我们认识吗?谁啊?”
“不认识吧?你没跟我提起过。是学跳舞的,叫卢珊。”
05
那个化烟熏妆的女孩已在店里坐了一整个下午。她坐在试听的柜台前,戴着耳机,穿紧身皮裤与铆钉靴,一脸漠然地看来往的客人抽奖。摇奖机是林知鹊从狭小昏黑的仓库里翻出来的,摇动几次,会掉出一颗彩色珠子,有6种颜色,白色珠子的奖品是一张5元抵扣券,若摇中红色,可以获得两张演唱会门票。
人类天生热衷赌博,但凡有心结账的客人,都对抽奖跃跃欲试,明明只买几十块钱的商品,也硬生生凑到百元。挑刺质疑的人也不少,林知鹊刀枪不入,活像一尊佛祖,任人胡搅蛮缠也讨不去好处。这场演唱会没有什么大牌歌星,开票一个月,还有大量余座卖不出去,举办抽奖活动后,连带着问询买票的人也多了起来。林知鹊与李导约定,她想办法把票卖出去,票务利润分她五成,当天结算。
李导不知晃荡到哪里去了,留她一人看了大半天店。
铆钉靴女孩沉默地盯着摇奖机的出口,看着每一个滚动出来的珠子,就这么坐了一下午。偶尔林知鹊扭头,她们二人对视,两个人都是一脸漠然,气氛莫名融洽。
临近9点,李导没有回来,林知鹊将一整天的帐算清,在收银柜里点出228元,是她这一天卖票的分成。她抬头看铆钉靴女孩,终于开口说了整整半天里她们之间的第一句话:“店要关门了。”
女孩从高脚凳上站起来。
她将听了一个下午的那张CD从试听用的CD机里取出来,又从货柜上另拿了一张,走到收银台:“结账。”
第一张是Coldplay乐队的《Parachutes》,另一张是废墟乐队的《像叶子一样飞》。
“110元。”
女孩的短外套有许多个口袋,她四处摸索,找出来几张皱巴巴的钞票,逐一放在收银台上。她低眸,看着摇奖机,“我可以抽一次奖。”
林知鹊点头:“嗯,请吧。”
女孩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收银台上的一道裂痕,犹疑了片刻,终于伸手猛地摇了一下抽奖机的把手。她只摇了一下,但异常用力。
摇奖机旋转起来,几圈后摇晃着逐渐静止,两个人一起盯着出口,然后,一颗白色的小珠子磕磕碰碰地掉出来。
女孩耸耸肩:“我就知道。我只能抽中下下签。”
林知鹊纠正她:“这不是拜神,没有下下签。这是末等奖。”
“是吗?我中奖了?有什么仪式吗?”
林知鹊正襟道:“恭喜你,中奖了,奖品是一张5元抵用券。”
女孩自嘲般地笑了,“可以抵用什么?可以为我的人生买单吗?”她再次耸肩,“算了。”然后转身走了出去。林知鹊目送她的背影,时间已过了9点,有一对学生情侣想进店,她说,抱歉,已经打烊了。她将店里的灯熄掉,锁上收银柜和玻璃门,然后拉下了卷闸。
她从外套的口袋里掏出那张杜思人写的小纸片,地址的下面有公交车转乘路线。
在空荡荡的公交站台上,她再一次遇到了铆钉靴女孩,对方戴着耳机,只看了她一眼,然后她们乘了同一辆公交车,在同一个站下车,一前一后地走向同一条灯红酒绿的街道。
路过Sakura吧时,林知鹊犹豫了半秒,铆钉靴女孩在她的视线中越走越远,她不再目送,转身走进了店里。
周日夜晚,店里生意很好,她找到一个吧台边缘的位置,一眼便望到了正在另一侧调酒的陈亦然。位置上正放着一张已用得破损了的手写菜单,多是鸡尾酒,价格比起2019年来说,实在是亲民。菜单只有一面,林知鹊将它翻转过来,发现背面写着潦草的几行字:
梦被闹钟摔成碎片
拼成某人的名字,某人的眼
碎纸机吃掉一首情歌
吐出某个瞬间
陈亦然转身看见她,走过来问:“你好,喝点什么?”他看见她在看菜单背面的字,羞赧地笑了笑,伸手帮她将菜单翻转了回来。
“一杯Vodka Martini。这是你写的吗?”林知鹊明知故问。
她听过这首歌。2007年,陈亦然因为这首歌获得了那一届选秀的第三名。
陈亦然低着眼,“只是随便写写。”他拧开一瓶金酒。
“写得很好。是歌词吗?还是诗?”
“是歌词。”陈亦然看她,“你是不是来过?”
“上一次,我和杜思人一起来的。”
他将鸡尾酒推到林知鹊面前,回想了起来,“我记得。这杯算我请客。”
林知鹊心想,纯情小男生可真是好骗。她乐得沾沾杜思人的光,喝几杯免费的酒。
她又故意问他:“这首歌叫什么名字?”
陈亦然犹豫,“我还没想好。”
“我知道。”
林知鹊从吧台上拿过一支点单的笔,在菜单的背面,写下“睹物思人”四个字。
陈亦然羞红了脸,急忙从林知鹊手里拿过那张菜单,嘴里说:“我再想想。”随后转身假装去招待别的客人。林知鹊的恶趣味得逞,又蹭到一杯免费鸡尾酒,她施施然将酒喝完,起身敲敲台面,对陈亦然说:“我走了,谢谢你的酒。”他点头,很腼腆地对她笑。
林知鹊走出Sakura。她没听说过陈亦然与杜思人之间有什么绯闻,想来这两人是校友,后来又签约了同一家公司,陈亦然的出道曲目竟是一首为杜思人写的歌。
她没心肝地想,这天杀的2005,来都来了,就当看戏,多看一场是一场。
锦桥街上的夜晚活色生香,路西吧门口大排长龙,她找接待的服务生报上路小花的名字,有个叫阿敲的年轻男人来领她进去。二楼的场子里灯光迷乱,舞池中无数影子交叠攒动,音乐声音很大,连旋律都快听不清了,只剩下直击耳膜的鼓点,过道上人贴着人,她被带到大厅角落里的一张卡座,路小花向她挥手,不见杜思人的身影。
这居然是她大学毕业后第一次泡夜店。
桌上摆了一整排色泽各异的酒,果盘小吃一样不少,路小花在嗑瓜子,边嗑边扯着嗓子大声对她说话,她听不清,胡乱点头假装自己听到了。阿敲坐在路小花身边,一边四处张望,一边时不时递一块水果给路小花吃。
他看一眼手表,大声说:“时间差不多了。”
林知鹊连喝了不知道第几杯。一支吵闹的舞曲结束了,场子里有一秒涌现出嘈杂的人声,而后又被一支新的曲子盖过,是一支轻柔慵懒的慢摇。舞池里的人群散了一些,路小花伸长脖子张望,忽然高举胳膊喊:“来了!”
林知鹊扭头,望见杜思人在舞池中央的高台上跳舞,她的身体舒展漂亮,每个动作都恰如其分地卡在慵懒的节拍上。
散落在舞池各处的蓝色蝴蝶向她纷飞而去,汇聚成一束追着她走的光。
狭窄的高台上有两个舞者,另一个背对着她们,站在另一侧。路小花起身来拉林知鹊,在她耳边喊:“我们也去跳舞。”她们挤过人流来到舞池中央,林知鹊就站在那束光的脚下,她抬头,杜思人的动作随意了起来,有时仅仅是跟着节奏摇晃,但依然非常好看。杜思人低头看她,在动作的间隙歪头冲着她笑,而后,她从舞台上跳了下来,加入舞池里漫无章法的舞动。林知鹊在跳舞这件事上毫无天赋,扭动得十分僵硬,因为多喝了几杯酒,不甘示弱地试图与杜思人斗舞,杜思人哈哈大笑,笑声淹没在音乐声里,只剩下亮晶晶的眼睛和大笑时露出的后槽牙。有个男的试图和路小花搂腰贴面,而后阿敲挤进来,伸手将路小花拉走了。
林知鹊疯狂甩动双手,上半身与下半身压根不是一个动作频率,她开始高声喊叫,先是痛骂姚栩,接着是痛骂相亲,最后振翅一挥,高喊:“去你妈的二〇一九!”
舞台另一侧的那个Dancer好像听见了,转过脸来,她看清了,是在店里坐了一整个下午的那个铆钉靴女孩。
杜思人在她身侧轻轻地推着她,带她离开了舞池。她像个女流氓一样扯住杜思人的衣领,贴在她耳边对她高声喊:“你跳舞很好看!”
紫色蓝色的灯光摇来晃去,不停地闪啊闪啊闪。
下一秒,她清醒过来,发现自己站在大街边,寒风直吹她的脑袋,杜思人拎着她的大衣外套,防止她像一摊泥一样坍塌在地上。
她直犯恶心,任由杜思人拎着自己。
杜思人在伸手拦出租车,连续过去几辆,都是有客。
那个铆钉靴女孩插着兜,走过她们身后。
杜思人喊她:“卢珊。你住在哪里?顺路的话,我们一起走。”
林知鹊望着卢珊,不知为何,她复述道:“一起走。”
卢珊摆摆手,兀自沿着马路走掉了。
杜思人回过头来,看看来往的车辆,又看看林知鹊,问她:“你冷不冷?”然后像照顾一个傻子一样,随手帮她戴上了大衣的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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