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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书名: 时差十四年 作者: 林子周 本章字数: 13670 更新时间: 2025-03-07 14:24:19

01

出租车右转,开进了一条狭窄的街道,老旧的气息漫过半阖的车窗,吵闹的人声淹进来,街边摊贩的叫卖声中混杂着讨价还价、磕碰口角,以及老大爷下象棋时慢条斯理的说理,道窄,车多,行人熙攘乱行,行驶的速度慢下来,这些声音自然就涌进车窗里。

林知鹊坐在后排,握着手机,无意识地反复滑动手机屏幕,解锁,熄灭,又解锁。

窗外是老旧的居民区,楼房低矮,摊贩遍地,甚至摆到了车行道上来。

她上一次来,至少是8年前,此番再来,锦城日新月异,出租车一路开过来,从现代化的大都市忽然转弯进了这么一条被烟火气熏旧了的街道,这里就像城市里被折叠起来的褶皱,悠然自得地存在着。

时下是3月中旬,昼短,5点不到的光景已近黄昏。林知鹊的电话响了,是约定好的房屋中介:“林小姐,不好意思哦,我这边带客户看房,可能晚到一小会儿。”

出租车低低地鸣了半声喇叭,顽皮的小男孩甩着书包从车窗边飞跑而过。

紧接着又是一个来电。

她玩味地看一眼屏幕上闪动的名字:杜之安。

电话那头单刀直入,“喂,知鹊。我是之安。你回锦城了?”

“我在锦城,不过不是‘回’,锦城又不是我的家。”林知鹊仰起下巴,充满戒备,像竖起浑身的刺。

“……随便你。爸爸让你去的?”

她故意轻快地嗯一声,“是,他说房子卖了,钱分我一半。”

“…你们可真是亲父女。爷爷去世有一个月吗?这么急着卖房子?”

“总比不过你们亲吧?怎么?嫡长女也这么稀罕这半套老房子吗?”

“放你……”对面一句脏话半途噎住,“林知鹊,你能不能好好说话?什么嫡的庶的,你要膈应我,也不要这么侮辱你妈妈。”

出租车开到街口,停了下来,司机师傅小心翼翼地透过后视镜看后座乘客难看的脸色。

林知鹊心想,杜之安,天天扮演识大体的大家闺秀,你累不累。但她没说出口,只一脸愠色地举着手机。

杜之安在那头好似轻轻地叹了口气:“那,房子卖了,那些旧东西呢?爷爷奶奶,还有姑姑的遗物……”

“扔了。”林知鹊干脆地打断道。

“扔了?至少也留下一两件……”杜之安的语气急促起来。

“嗯,等买主确认了,中介会叫人上门来扔的。交房之前你也可以回来取啊,你会回来吗?你如果不回来,就别对我指指点点的,人死不能复生,死物留一百年也变不成活的,你不如多关心关心活着的人。而且严格来说,那是你的爷爷奶奶姑姑,我和他们不熟。”

“…我最近走不开,工作室很忙,我的房子在装修,还要准备婚礼……”

“那就提前恭喜你。你新居入户,我房款入账,咱们老杜家好事成双了。”

司机师傅等了半天,终于按捺不住地开口打断林知鹊的电话:“美女,这边转弯单向,你自己走过去吧,就几步路到小区门口了。”

“行。”她看一眼车外,干脆地答应,“挂了,婚礼上见。当然,如果你邀请我的话。”她付钱,然后下车。

街道的路面凹凸不平,时有污水,行人杂乱,林知鹊快速地绕行而过推着婴儿车的老人与玩闹成一团的小学生,她走路的时候习惯把腰杆挺得笔直,走得快,目不斜视,时刻都像是她在早高峰时穿过写字楼人流拥挤的大堂。

转弯是梅溪南路。她到访的这个小区也很旧了,门卫老大爷抬头看她一眼,张了张嘴,好像认识她,话没说出口,又把嘴闭上。

小区里的树高大茂盛,已种植了多年,将大半个小区都遮挡在树荫里。临近傍晚,小区里没什么人,大概这种旧小区多住的是老人家,到处都安安静静,只有一楼的某一户开着窗,传出来抽油烟机与戏曲的声响。

3单元,502。林知鹊凭着多年前模糊的记忆,一边辨认楼房上斑驳的号码,走到3单元楼下。

上个月,爷爷过世,她此番来锦城,是准备卖了这里的老房子。

她爸爸杜慎年少离家,在华东市念书、创业,她在华东出生长大,锦城的乡话,她一句不会,这里的一砖一瓦,也无甚感情。13岁以前,她不认识自己的爷爷奶奶,不认识任何父亲这边的亲人,她姓林,不姓杜。

13岁后,爷爷奶奶来华东时,顺道看望过她几次,但自她19岁那一年后,就再没有过了。

也是那一年,她距今最后一次来锦城。

是来参加姑姑的葬礼。

姑姑死后,奶奶卧病不起,送到华东医治,无果,不久就病逝。爷爷独自一人守着老房子,冷冷清清地捱了8年。

楼房没有电梯,她拾级而上,楼里住的多是老人,有几户的电视声响大得透过了门。到达5楼,右侧是02户,对门的501还张挂着出入平安的对联,502的门上则空空荡荡。她从挎包里找出房子的钥匙,看一眼手表,下午5点整。锁被养护得很好,她不费力便打开了房门,进屋,又把门随手带上。

房子很整洁,一打眼就知道是个不错的人家,布置舒适温馨,沙发上铺有编织的毯子、阳台上养着花,老式的电视维护如新,旁边摆着DVD机和家庭音响,茶几上的玻璃盆里有几个苹果,旁边还有几袋薯片。

难以想象爷爷还爱吃这种东西。

房子在顶楼,是复式的结构,玄关的矮柜后就是窄窄的木质楼梯。

玄关的地板上突兀地摆了一对白色的帆布鞋。

房子的隔音也不太好,传来哪户邻居家里隐隐的水声,还有不着调的引吭高歌:“秋刀鱼,的滋味,猫和你——”

林知鹊掏出手机,想给迟到的中介打个电话,屏幕左上角赫然写着“无连接”。

她对这个地方的印象实在不那么好。

电视柜上摆放着两张照片,她一眼就看到了年轻的杜慎,还有杜之安母女,一家三口站在江边,背后是耸立的高塔,小时候的杜之安穿得像个公主,一手挽着爸爸,一手挽着妈妈,幸福得张牙舞爪。

另一张,裱在另外一个框里,是年轻一些的爷爷奶奶,还有一个笑出了两颗兔牙的年轻女孩。

往里走几步,餐桌边的矮柜上也摆放了几张这个女孩的照片,年幼一些的,脸颊上抹着夸张的腮红,站在“文艺汇演”的锦旗下;再长大一些,抱着篮球;还有更大一些,高举着录取通知书,笑出了后槽牙……每一张都是笑着的,笑得眼睛都快看不见了,她看起来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孩子,像个在泥地里打滚的快乐傻子,在爱与呵护中长大。

这是林知鹊头一次仔细地看这些照片。光是透过这些照片,透过这一个人的笑眼,她便能想象到这座屋子里曾经是多么温暖快乐,像一个闹哄哄热腾腾的避风港。主人家年近四十才添了女儿,长子离家后,女儿便是他们生活中唯一围绕着打转的明珠。她都能想象,年轻的女孩甩着书包推开家门,脱下帆布鞋,一屁股赖在沙发上,冲着厨房大声喊:“我回来了!晚饭吃什么?”

明珠熄灭,这个家便跟着陨落。

这个女孩正是她年轻的姑姑、她爸爸的妹妹、爷爷奶奶痛失的女儿,她看着她的笑容,在心里默念出了她的名字。

杜思人。

她去世那年,才27岁,正好与现在的林知鹊一般大。

再怎样看这些照片,也想象不到女孩最终的结局。

照片上没有落灰,想来一定常常擦拭,女孩的笑容闪闪发亮,林知鹊凝望她许久,总觉得她长得就像是会长命百岁的样子。

她还记得那年在葬礼上,她站在奶奶身边,奶奶的嗓子哭哑了,只她一个人听见,奶奶说,那个圈子,会吃人的。

是吗?林知鹊看着照片上比她更年轻的杜思人,心里默念。是那个圈子把你吃掉了吗?

她的姑姑杜思人,生前是一名歌手。应该也有演过戏,她记不太清了。总之,不是特别当红的艺人。

她很少见到她,从小到大只见过寥寥几面。

她也不喜欢她,上中学的时候,甚至和同学们一起嘲笑她“唱歌像个鸭子在嘎嘎叫”。

林知鹊走到餐桌边坐下,桌子上放着几张颜色艳丽老土的传单,皱巴巴的,她看了几眼,上面硕大的标题写“热爱音乐独家冠名”、“2005热爱女声”、“想唱就唱……”。

就连这种东西爷爷还留着。

2005年,正是全民造星开始风靡的时候。那一年,《热爱女声》这个歌唱选秀节目红透了全中国,杜思人就是从这个节目中出道成为一名歌手。

与近些年逐渐产业化的流水线偶像不同,在那一年,参加选秀是没有门槛的,不需要真的特别会唱,也不需要会跳舞,甚至不需要长得足够精致貌美,只需要……你敢就可以了。

都2019年了,这些传单竟然也不见褪色,林知鹊忽然觉得有点奇怪,都空了近一个月的房子了,怎么会没有落尘呢……

屋子忽然变得特别安静。

她反应过来,是邻居家的水声与歌唱声停了。

她整个人都警觉起来。

楼上忽然传来轻巧的哼哼声,玄关后的楼梯吱呀吱呀地响了起来,林知鹊一个激灵,转身飞速站起,猛地抄起手边一个花瓶,大喊一声:“谁!”

楼梯侧边露出来一对雪白细长的腿,被她这么一嗓子,那人吓得瘫软在楼梯上,露出半张脸来,是个女生,很瘦,高个子,颤颤巍巍的,似乎是想逃跑,努力几次想要起身均告失败。

“你是谁?”林知鹊大吼。

对方看起来快被吓哭了。

“你你你放过我吧!我找我妈的金镯子给你!”

“你说什么?你在别人家里干什么?”

对方叽叽歪歪地答道:“这里是我家……”

许是见林知鹊没有杀人灭口的意思,她扶着楼梯的把手,终于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还顺势又往下走了几个台阶。

林知鹊向前走,她又立马吓得往回缩了几步。

日落西斜,林知鹊恰好看清了她的脸。

有种说不出的奇怪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

她像是刚刚洗完澡,穿着贴身的白T恤与棉质短裤,身材干瘪修长,一头偏短的中长发湿漉漉的,长了一对圆圆的杏眼,白净乖巧,很年轻。

她把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拉下来挡在一马平川的胸口上——好像林知鹊会对她怎么样似的——然后有些结巴地开口:“你、你、姐姐,你是哪位?是不是走错门了?你现在马上走,我不报警,真的!”

她的声音也有种奇怪的熟悉感,带着锦城腔调的普通话,音调软绵绵的。

林知鹊张望四周,杜之安讨人厌的样子就摆在电视柜上,她的目光扫过另外几张照片,照片上还是那个笑得看不见眼睛的年轻女孩。

林知鹊猛地惊醒。太像了。她抬头看楼梯上的女孩。

怎么可能呢?

她死盯着对方,隔了半晌,说:

“你……笑一个给我看看?”

02

2005年,全民造星时代的伊始,后来,人们把这一年叫作“选秀元年”。这一年,人们在博客上写长篇废话,在论坛和贴吧上吵架,深夜的时候,捧着手机等待心上人的信息,这样说起来,直到2019年,一切似乎也没有太大的变化。

这一年,杜思人21岁,大学就快毕业,她每天什么事都不忙,只忙着和朋友们到处乱跑,烫头,将头发从黑色染成金色,又被她爸揪着脖子领到理发店,从金色染回黑色。她念当地的艺术学院,表演专业,是胡乱考进去的,每次上专业课,班上三十个人,实到八个人,点名可以点出二十六个人。

大家都没心没肺,快快乐乐。

杜思人唯一的烦恼,是马上大学毕业了,她爸说要托关系把她安排去机关单位当小文员。

不行。绝对不行。

要她每天像个淑女一样在办公桌上假装打字、早三次午三次露出文静的笑容跟科长问好,这个行为就像把一个内存里装满流行歌的最新款mp3摔在地上踩个稀巴烂,是完全丧尽天良的行为。

她跳街舞,年轻的街头文化正在这座城市的地下野蛮生长,像悠然舒适的绿地之下遍布蓬勃的杂乱的藤,新世纪的第五年,城市的新与旧持续交换着血液,互为表里,互为根叶。她准备筹办一个舞蹈班,目前一共强行征集了三位大弟子:她最要好的室友路小花,路小花的男朋友,还有她亲妈。她偶尔也去剧组跑龙套,但锦城的剧组不多,去年暑假,她和路小花一起去蹲横店,没有相熟的选角导演,一整个夏天,挣的还没花的多,路小花倒是在横店换了三个男朋友,其他一无所获。

3月,毕业前的最后一个学期,她爸给她下了通牒:养不活自己,就乖乖到单位去当小秘。

绝对不行。

杜思人每天一边吃喝玩乐臭美,一边满心只有两个字:“来钱”,连带着对他们辅导员老张都谄媚了三分,锦城的剧组找小演员,总是让老张帮忙推荐。

前几天,老张帮她和路小花接了两个小角色。

晚上就要去剧组报道,下午4点钟一过,杜思人正准备洗个澡打扮一番,她丢在床上的爱立信手机忽然响起一阵音乐,是周杰伦的《七里香》,她今天刚刚设置的新彩铃。

来电写着“老花”。

她把一小段铃声从头听到尾,边听边跟着唱,还随着旋律编了几个舞步,这才接路小花的电话。

路小花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喂?杜思人,你在拉屎吗?那么久才接?”

杜思人笑得脸都皱起来,慢吞吞地应她:“哎呀,你说话要注意点,你好歹也是表演系系花,传出去,那些男的该吓跑了。”

“什么系花,你老姐是锦艺校花好吧?我跟你说个正事。”路小花在电话那头扯着嗓子,周边闹哄哄的。

“什么事?”

“我今晚不去了,你帮我顶着。”

“不去了?你疯了吧?你以为这是选修课吗,你不去,我帮你喊到?”

“哎呀我真的去不了了……”

杜思人打断道:“你钱都领了花完了,你不去,你这属于诈骗!”

“你帮我问问,徐文静她们谁有空帮帮忙,回头我把钱还上,求你了!”

“还徐文静呢,你上个月刚抢徐文静男朋友你忘了吗?”杜思人打开衣柜,开始翻找晚上要穿的衣服,“为什么不去了?”

路小花在那头一张嘴,好像就要哇地一声哭出来了:“真别提了,都怪这个徐文静,徐文静怎么那么不争气啊,连自己男朋友都看不住……”

“你到底在说什么?”杜思人一头雾水。

“呜呜……”路小花发出造作的呜咽声,“先不说了,不说了,我现在忙着要去分手呢,我再打给你,你今晚上好好演,挂了。”

“等会等会!”杜思人疾呼,“你忙着去干……”

路小花挂了,杜思人的爱立信手机里边传来一阵嘟嘟嘟。

她目瞪口呆地望着贴在衣柜门上的蔡依林海报,指望徐文静帮路小花救场,还不如指望蔡依林从海报上跳出来帮忙。

算了,还是先洗澡去吧。

好朋友路小花要跟男朋友分手,唯一让她痛心的,就是自己的舞蹈班弟子又少了一位。21岁的杜思人有这样一种本事:哪怕是天大的烦恼马上就要哐哐砸到眼前了,她也能一秒抛诸脑后该干嘛干嘛,好像洗完澡,蔡依林就真的会从海报上跳出来搭救她一样。

所以当她洗完了澡发现自家客厅里忽然凭空多了一个陌生女子时,除了吓到腿软,第一反应就是试图跑上楼去看看蔡依林是不是真的从海报上消失了。

门是锁着的,爸妈都不在家,对方一看到她就抄起一个大花瓶。

悍匪,还是女的,至少不会劫色……吧?

日落西斜,杜思人看清了悍匪的脸。

太美了,比路小花加上徐文静还美。

这年头,来打劫还要化全妆的吗?要是强盗都长成这样,那自己连当强盗也不配啊?不对,长得这么美,会不会是职业女杀手……

杜思人的脑子里总是忽然冒出一些不合时宜的想法。

悍匪看上去非常焦虑,把她上下打量了几遍,然后在客厅里来回快速地踱步,四处张望,一头黑色的波浪卷发来回翻飞,还从裤兜里掏出一个……手机?一个似乎像是手机的东西,仔细查看了好几遍。

然后,她大踏步走到大门边,打开门,往外左右看了看。

杜思人紧张兮兮地跟在她后边,谨慎地保持一米以上的距离。

对门的王阿姨正好买菜回来,看见悍匪站在门边,又扭头看见杜思人站在屋里,招呼她:“思人呀,趁你爸妈回乡下,就带同学回家疯啦?”

杜思人差点就要大喊:王阿姨,救我!!

悍匪扭过头瞪了她一眼,把她的气都吓没了。

王阿姨看她们俩怪模怪样,兀自提着菜进屋去了。

“……你叫什么名字?思人?杜思人?”悍匪死死地盯着她。

来了来了,下手前确认目标了。

杜思人猛摇头:“不不不,我叫路小花。”一说完,她心想,叫路小花会不会死得更快啊?

悍匪一挑眉:“你叫杜思人,还是你妈妈叫杜思人?”

“……你到底是谁啊?这是我家,你再不出去我要报警了。”杜思人提高音量,心想豁出去了。

悍匪又掏出了她的“手机”。

“今天是几月几日?”

“……3月……3月11日?”杜思人回答她。

“二零……哪一年的3月11日?”

“2005年3月11日。”

03

在闹市区却完全没有信号的手机。

闲置了一个月却一点落灰都没有的房子。

年轻的,与照片上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邻居家的大妈喊她“思人”。

刚刚还空荡荡的502的门框,张贴上了一副喜气洋洋的对联。

2005年3月11日……

林知鹊看着杜思人,心想,不是她疯了,就是我疯了。

她飞跑下楼,一切与她刚刚上来的时候无太多变化,但又确实有哪里变了,老式楼房的斑驳感消失了,小区里的树变得矮瘦稀疏,黄昏的光在3单元楼下铺洒了一地。

有个中年男人从外面回来,把摩托车停在单元楼下,林知鹊认得这辆车,本田大白鲨,她上中学的时候,学校里叛逆的男孩子会偷偷骑来上课,车后座带着长发飘飘的女孩子。

中年男人取出夹在车头的报纸,似笑非笑地上下瞄了她一眼,绕过她上楼去了。

小区的布告栏上贴着禁止高空抛物,还有区域停电的通知,落款都是2005年3月某日,布告栏的边角里还夹着几张《热爱女声》的宣传单。

刚刚她来时还一片沉寂的小区忽然变得热闹起来,空地上有年轻的妈妈带着小孩子在打羽毛球,放学的年轻男孩子吊儿郎当地踩过花圃,拿出一只小灵通手机给女朋友打电话。

林知鹊走过小区门口,门卫还是刚刚打瞌睡的那位大爷,精神抖擞地在耍太极,看见她就咧开嘴笑了,问小姑娘怎么这么眼生,是不是来找男朋友的。

小区门外有个报刊亭,摆着当天的各种报纸,《人民日报》、《锦城晚报》、《财经报》……日期是:2005年3月11日,星期五。

新闻头条是:“2005春风劲,迈入‘十五’时期最后一年,聚焦今日两会……”

各类花花绿绿的期刊杂志挂在一边,崭新一期《当代歌坛》的封面是年轻的言承旭。

柜台底下夹着手写的“话费充值,50元卡价格51,100元卡价格101”。

林知鹊决定再次上楼。

502的门还没锁上,杜思人似乎一直趴在阳台上看她,望见她进楼来了,又急忙跑去堵着门口等她。她本着唯物主义世界观,脑海里闪过几个可能性,比如说这是一个骗局,比如说她姑姑杜思人有个私生女,比如说这根本是在做梦,自己此刻还坐在华东飞往锦城的航班上。

这梦太过真实,她数着台阶往上走,每一层台阶都是8级,不多不少,井然有序地、理所当然地存在着。

就算这是个梦,怕也只能做到底了。

她缓步走上最后几个台阶,斟酌着该说些什么。

杜思人瞪着圆溜溜的眼睛一直看她,刚刚还是怯生生地偷瞄,现在则是明目张胆地东看西看。

林知鹊先解释:“你们家门刚刚没有关好。”

杜思人点点头,似乎全盘接受了她的解释,

情况实在太过抓马,她一时也想不到接着要说些什么,只好说:“我没地方好去。”

杜思人好声好气地问:“你,是不是离家出走了?”

看来不用她挖空心思了,杜思人已经帮她把穿越剧本想好了。

没等她回答,杜思人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下意识地回答她:“我叫林知鹊。”

幸好,现在是2005年3月,杜思人还不知道在这世上除了杜之安,她还有一个叫林知鹊的侄女。

“灵芝雀?听起来像一种长命百岁的鸟。”

“是声名鹊起的鹊。”

杜思人咧开嘴笑,一副单纯又傻气的样子。

“好。知鹊,你想不想赚点钱?”她讨好地望着林知鹊。

她的头发没有吹干,发梢慢慢地渗出水珠子,滴在木地板上,她赤着脚,3月的锦城还很凉,阳台的风穿堂过,把她吹了一个哆嗦。

林知鹊发现杜思人的皮肤很白,一双腿又细又直,个子也很高,大概要比自己高出半个头。

她在脑海里飞速地分析:如果现在真的是2005年,意味着她在这里没有身份,寸步难行,几乎不可能找到合适的工作。她的行李寄存在酒店,身上没有现金,移动支付在这个年代行不通,也没有人会相信她是来自未来,她妈妈现在带着年仅13岁的另一个自己生活在上千公里以外的华东市,就算她有可能会帮她,没有身份证和钱,她连一张火车票都买不了。

在这种情况下,杜思人问她想不想赚点钱。

“什么钱?”

于是杜思人慢条斯理地就开始说了,说她的大学室友、好闺蜜路小花,上个月抢了她另一个女同学徐文静的男朋友,然后怎么怎么的,路小花刚刚忽然就打电话来,说今晚上不和她一起去打工了,好像是说,要去分手,但也没听清,怎么怎么的。

啰里啰嗦,软声软调,一边说,水珠子一边顺着她的发梢往下滴,听得林知鹊火从心头起,在职场上,她最恨这种十句话都讲不到重点的人。

“好了好了,”她强行打断道,“那我们赶紧走吧。”

“啊?你答应啦?”杜思人一脸惊喜。

“嗯,是的,我干。走吧?你是不是要换衣服?”

“对对,你也要换一身衣服。我还得化个妆,”杜思人蹦蹦跳跳地往屋里走,一边嘴上不带停,“你会化妆吗?你应该很会化妆吧?我也会,就是有时候化得不太好……”

林知鹊跟在她身后。

“我为什么也要换衣服?”

杜思人回头看看她,“你穿这样不行的。服装需要自备,去了就开工。”她一步三个台阶地上楼。房子二楼的格局与一楼大差不离,阳台被封起来,连带着客厅的位置一起改成了书房,有一架钢琴,靠窗的一侧养着大量的花草。杜思人住二楼最里边的大卧室,房间里东西很多,但收拾得很整洁,几摞旧杂志排放在角落里,似乎是按照封面颜色分类的。房间里还有一台型号老旧的大块头电脑,墙上和桌上到处都是奇怪的贴纸,还有几张明星画报。

杜思人开始翻箱倒柜。先是翻出来一条新的安全裤,又找出一条红色的露背裙,“这个是路小花上次落在我家的,洗干净了,你应该能穿。”

林知鹊皱眉:“什么工作?需要穿成这样?”

“站街嘛,就是要穿得风骚一点。”

“?”

如果杜思人没有及时解释说是去剧组饰演两个失足少女,恐怕她当场就会有人身危险。

“好了,换衣服吧!谁也不能偷看谁!”杜思人背过身去,拉上了房间里的窗帘,夕阳余晖全都被挡在窗户外面,只余下一点,透过窗帘的下摆落在地板上,被杜思人踩在脚底。杜思人飞快地脱掉身上的T恤,露出光洁纤细的年轻女子的背,很瘦,但并不骨感,她穿上内衣,在扣后背的扣子时好像有点慌张,尝试了3次才扣上,然后把短裤也脱掉,把自己套进一条黑色的小裙子里。

杜思人一边尝试拉上后背的拉链一边问:“你好了吗?”回过身,发现林知鹊一直在看她。“说好不偷看的!”她的耳朵有点发红了起来。

林知鹊满不在乎地回答道:“等下让你看回来就是了。有没有胸贴?”

“……有,我找给你。”杜思人赶忙又到衣柜里翻,走过林知鹊身边,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两只耳朵都红通通的。这条黑色的裙子显然不太适合素面朝天的她,像是少女偷穿了妈妈的衣服,以2019年的眼光来看,多少有些土气,但她的身体线条漂亮流畅,衬出一种生涩的美感。

林知鹊掩上房门,背过身去,大大方方地脱掉了身上的针织外套和衬衫,一边解开内衣的扣子,一边向身后伸出手,接过杜思人递来的胸贴。

裙子尺码是合适的。她回过头,发现杜思人戏很多地把自己藏在窗帘后头。

“好啦?”杜思人从窗帘后露出脑袋。

又做作,又有点可爱。

林知鹊开始明白杜思人为什么能做明星,她身上有些与生俱来的特质,很容易就能讨人喜欢。她很难将此刻眼前比她还更年轻的女孩当作姑姑来看待,更像是在面对一个羞怯可爱的年轻后辈。

杜思人扭捏地站在窗边。

嗯,更正一下,是羞怯可爱,并且看起来脑子不太好使的年轻后辈。

林知鹊大踏步地朝她走过去,飞快地伸手掰过她的肩,滋啦一下拉上了她后背的拉链。

杜思人倒吸了一口气,又羞红了耳朵。

04

杜思人开她妈妈的摩托车,林知鹊坐在车后座。6点半以后,夜幕落下,3月的锦城体感阴冷,空气中有薄薄的潮湿的雾气。她们在裙子外穿了外套,但仍然光着腿,林知鹊用手轻轻抓着杜思人的外套,车子开起来,寒风阵阵,也不知道是引擎在抖,还是杜思人冷得发抖。杜思人一边开车,一边嘴里不停地碎碎念,比如:“路小花真的讨厌死了。”车子开过路边一个人满为患的小摊,她又说:“这个老板卖的抄手特别好吃。”红灯,她们停下来,她把手搓了又搓,往手心里不断地呵热气,一边对林知鹊说:“好冷呀,你冷不冷?你冷的话,可以把手放在我的外套口袋里。”说完停顿一下,又赶紧说:“今晚要是早点收工就好了,回家还能赶上仙剑重播。”

林知鹊一语不发,她焦虑又茫然地四处张望着这个2005年的世界,分不出心来留意杜思人的碎碎念,只偶尔嗯嗯哦哦地敷衍一声。

她们到达时,剧组正在换景,场景搭在一条叫作锦桥的酒吧街尽头,围了一大圈看热闹的年轻人。剧组的每个人看起来都很忙,到处是正在搬动的道具与器材,每个人都慌慌张张地跑来跑去、大声喊话。有个满身汗酸味的中年男人扛着器械,一边对她们说让一让让一让,一边不动声色地蹭着她们走过,几个男人蹲在她们脚边抽烟,闲谈间大声讲着脏话,到处都乌烟瘴气。

剧组的选角导演叫老周,年近四十,头发稀拉,忙得满脸是汗和油光,他接了杜思人的电话,走出人群来接她们,见了面,先是看看杜思人,又打量林知鹊:“不错,挺好的,不过这一位好像跟老张给我的照片不太像啊?”没等她们回答,他又说:“没关系,比照片上看漂亮多了。今天剧组开工晚了,还没轮到你们这场,你们先找个地方等着,一会儿叫你们。”他伸手好像想摸摸林知鹊的肩膀,被林知鹊侧身躲了开去,他也不多说什么,走了。

杜思人笑得看不见眼睛:“我得把他说的话告诉路小花。”

林知鹊看看放在脚边的器材箱,上面贴了一张皱巴巴的纸,写着“《绝地危情》剧组”。

她们又挤出人群,回到酒吧街上。

林知鹊问:“这是什么戏?主角是谁?”

杜思人也闹不大明白,“好像是警匪片,男主角是陶立。”

“他啊。他很红吗?”

“应该算吧?我妈妈最爱看他了,好多抗日剧里有他。”

2019年,陶立的名声一塌糊涂,出轨、性侵,丑闻层出不穷。

她们沿着狭窄的酒吧街一路往前走,晚7点,仅有的人群都在剧组那边看热闹,这一边就显得有些冷清。临近街头的位置有一家叫Sakura的清吧,杜思人指着樱花粉色的霓虹招牌说:“这家店是路小花她妈妈开的。”

然后她又转头看着对面那家:“这家好像也是,还有那边连着的那三家KTV,还有……”

林知鹊心想,你直说这条街都是路小花她妈妈的就行了。

Sakura店里在放周杰伦,吧台后的年轻服务生正在菜单纸上写些什么。他染了一头半黄不黑的头发,鬓角和刘海都留得很长,后脑勺的头发用发胶涂抹成了刺猬。走近些,林知鹊发现他长得还算清秀,有几分复古的帅气,细看还有些眼熟。

他抬头望见杜思人,脸上闪过一丝欣喜,笑起来,露出一排小而整齐的牙齿,虽然发型乱七八糟,脸却是腼腆温和的样子。

杜思人叫他:“嗨,陈亦然。”

陈亦然。

林知鹊惊醒。

知名唱作歌手陈亦然。

算算时间,陈亦然还没有出道。他与杜思人是同一档选秀节目出道的,他参加的是2007年的男生版本。

杜思人问陈亦然:“赵仟今晚去哪里了?”

对方摇头,“我不知道,他没跟路小花在一起吗?”

杜思人也摇头,“我不知道。他们最近吵架了吗?”

陈亦然有些莫名,“有吗?”

她们挑选一张角落里的桌子坐下,陈亦然给她们倒了两杯柠檬水,又一溜烟小跑着把桌上烟头堆积如山的烟灰缸拿去清理。

杜思人巴拉巴拉地告诉林知鹊:赵仟是路小花的男朋友、陈亦然是赵仟的室友、他们都是一个学校同一届的学生、她和路小花学表演、陈亦然和赵仟学音乐、路小花介绍了陈亦然到店里来打工……林知鹊一边听一边点点头,像在听一个小朋友罗里吧嗦地汇报幼儿园里的事情。

她瞥见陈亦然站在吧台后,一直望着她们。

杜思人顺着她的目光回过头去,特别灿烂地冲他笑了一下,陈亦然慌忙低下头,假意忙别的事去了。

林知鹊听过陈亦然的八卦,说他为人低调,歌比人红,一直未婚,也不传绯闻,业内都怀疑他是Gay。

真是误会他了。

杜思人问她:“你不是本地人吧?”

“嗯,我是华东人。”

“我去过的!我哥哥一家在华东。”她双目明亮,像只单纯的小动物,仅仅是从地里刨出她们之间一丝一缕的关联,就兴奋得像挖到了宝藏。

她有意问她:“你哥哥结婚了吗?”

“结婚了。我侄女13岁,已经上初中了。”

她说的是杜之安。

林知鹊看着柠檬水里漂浮着的核。她讨厌死13岁的杜之安。

“那你们关系怎么样?”

“当然很好,她过年的时候会来我们家,有时候暑假也来,老是缠着我。她最近还申请了QQ号,天天给我发这个长那个短的。”

林知鹊举起杯子,小心翼翼地避免喝到柠檬的核。

杜思人又说:“我嫂子也很好。每次她来,都给我带好多礼物。”

林知鹊哑然。她很容易就在脑海中勾勒出一个幸福的家庭,一个全然不属于她的家庭。

杜思人喝掉了一整杯柠檬水,她好像不在意水里有没有漂浮着柠檬的核。

“那你为什么来锦城?”

“…我逃婚了。”林知鹊随口胡说道。

总不能说我是来卖你家房子的。

她紧锣密鼓地开始在心里编造起来,在商业联姻和父母包办之间左右为难,前者听起来太像偶像剧,后者听起来又有点封建残余……幸好,就在这个时候,杜思人的手机震动了起来。是老周叫她们回去。

林知鹊松了一口气。

拍的是一场动作戏,她们站在街边,男主角来搂其中一个,调情,然后反派出现,发生枪战,她们尖叫,摔倒在地上,调情的那个被打死,另一个跑掉。

为了配合多个机位,不算NG的次数,一共要拍4条。

杜思人自告奋勇要演死掉的那个,老周摇头,指一指林知鹊:“你来。”

林知鹊干脆答应:“没问题。我来。”

男主角陶立就站在导演身边抽烟,她转头,正好迎上他打量的目光。陶立走上前来,对她说:“你好,以前没见过你。你呆过哪个组?”满身都是熏人的烟味。

“我是第一次。”

“噢,”陶立吐出一口烟圈,“你认识我吧?”他露出一个自以为很迷人的笑容,“我就喜欢第一次的。”

导演拿起喇叭喊:“就位了就位了,不要闲聊了。”

杜思人伸手来拉她,陶立冲她眨眨眼,将烟头随手丢在地上踩灭了,转身走到自己的位置上。有人在清场,有人拿着器械在走动,到处都乱糟糟的,她握住了杜思人的手,任由她拉着走。打光的大灯在调试,晃得人眼都睁不开。

她从来想不到自己会来当一个跑龙套,还演一个站街女。但她也没什么怵的,她生来就是这样,越面对未知的、不熟识的事情,她越觉得自己要撑起颜面。有些事情,装着装着就真的会了。

不就是骚吗,老娘会。

她这么想,轻蔑一笑,导演很兴奋,说对对对,就是这种状态,老娘全天下最美的表情。杜思人一听在旁边笑出后槽牙,导演呵斥她,你这样就不对,你年轻一点,应该是一个初出茅庐的鸡,生活所迫沦落风尘,你应该是很害怕的,强装一副风情万种的样子,笑成这个样子怎么行?赶紧找找状态!

然后,各就各位,全场安静,打板,陶立端的一副正气凛然的样子,虚与委蛇地与林知鹊调情、手指在镜头拍不到的地方似有若无地滑过她的腰身。

林知鹊心想,幸好没吃晚饭,不然真是要吐了。

枪声骤响,她惊恐地倒在地上,一脸难以置信地香消玉殒。光几乎直打在她身上,男主角和反派就在她身边打得不可开交,她就那样一脸惊恐地躺着,扮演一具尸体。

导演终于喊:卡。

片场重又吵闹起来。林知鹊从地上爬起来,看见好几个人跑上来围着陶立转,帮他穿上大衣、帮他补妆、递给他水。导演拿着大喇叭冲她喊,演得可以,够骚。然后扭头再不看她一眼,招手陶立过去。

杜思人小跑着来扶她,不知道从哪里借来了一个暖水袋,塞在她怀里。

一场戏拍了近一个小时,结束后,剧组开始拆景,准备转下一个场地。

老周跑过来招呼她们,先是递给林知鹊一张名片,又掏出两张百元钞票:“今天的酬劳老张已经给你们结了吧?你们演得好,我私人再加一点。”他笑得露出一口被烟熏黄了的牙,“现在时间还早,你们跟着我,看看后面的戏,也学习学习。晚上收工,陶立说了请吃宵夜,让你们一起来。”他扭头,林知鹊顺着他的目光,看见陶立站在远处看着她们,“不过,”老周压低声音,“他那种公子哥,明天一早拍拍屁股就走了,帮不到你们什么的。我这里倒有几部戏……”

她知道这钱意味着什么。

“谢谢周导。”她毫不客气接过钱,然后立刻回绝道:“宵夜就免了。你也不用这么鬼鬼祟祟的,他站那么远,听不见你说他坏话。”说完,不给对方反应的机会,她拉起杜思人,“我们先走了。”

她们转身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她凶了杜思人一声:“把外套穿上!”

杜思人手忙脚乱地穿上外套,紧紧跟在她身后。

“今晚的报酬呢?老张给了你们多少钱?”

她们找到杜思人停靠在街边的大白鲨摩托车。

杜思人从她的斜挎包里掏出一个鼓囊囊的钱包,打开来,里面没有几张钞票,全是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大头贴、电影票、麦当劳的优惠券,平平整整地叠放着。她数出几张零钞:“加上刚刚老周给的,一人280,你先拿着,我找路小花要我的那份。谢谢你今天来帮忙救场。你要去哪里?我送你吧。”

林知鹊沉默了一阵。

哪怕是在2005年,280块钱也不够她干嘛的,她没有身份证,顶多只能住黑招待所,她不知道自己的这场梦什么时候才能醒来,在醒来之前,她必须紧紧抓住这个世界里她唯一认识、也是唯一有可能相信她的人。

于是,她看着杜思人的眼睛,露出一个她自认为无懈可击的笑容,柔声说:“我没地方可以去。我没带什么钱,也没带行李。我能不能先住在你家?等我赚到钱,就另外找房子住、付房租给你。”

杜思人迟疑了几秒。

林知鹊紧跟着说:“好吧,那你知不知道哪里有便宜的招待所?”

杜思人像是心软了,她歪头笑出两颗兔牙来,“不要你的房租,正好我一个人在家害怕。”

得逞了。

杜思人跨上车,发动引擎,“快上车,卖抄手的老板还没收摊呢。”

林知鹊坐上车后座,她在后视镜里照见自己的妆有点花了,刚刚演戏时一连在地上摔了几次,显得有些灰头土脸,车开起来,她望着后视镜里的自己发呆,杜思人的头发时而拂过她的脸,沾染了些片场的烟味,但依然有一阵盖不掉的洗发水的味道。

时间才正9点,许多沿街店铺就已拉下了卷闸,只有夜宵店多的地方还热闹,她们驶过飘荡着辛辣油烟与牛油香气的大街,醉鬼冲她们吹口哨,杜思人便加速往前开。

林知鹊靠着杜思人,她能感觉到她是善良、温暖、可靠的。

2005年。她在这一年才13岁。她早熟,13岁的时候已经在谈乱七八糟的恋爱、学化妆、和她爸杜慎吵架。她想起那一年初到锦城,杜思人与她打招呼,说:“你好,知鹊。”她回忆里那个模糊的很年轻的杜思人,在此刻和她眼前的这个背影逐渐重叠起来,她记忆里的2005年也逐渐与此刻重叠,飘扬着一股清新的洗发水的味道。

她想起那时候听到杜慎对妹妹直呼大名,她也跟着学,她站在楼梯口,冲楼上大喊:“杜思人!吃饭了!”杜思人也傻呵呵地回她:“来啦!”杜之安在一旁狠狠瞪她,然后甜甜地喊:“姑姑,快来!我给你留了大鸡腿!”

杜思人有一句没一句地哼着歌,后视镜里,她年轻的眼眸亮晶晶的,她的妆也有些脏掉了,但看起来还是很干净,她长得漂亮,不是粉雕玉琢的那种美,眉宇间有一丝随性的英气。

林知鹊觉得很恍惚,12个小时前,她才坐上从华东飞往锦城的航班,现在她却一头扎进一个2005年的梦境里,这个梦变得越来越真实,逐渐地演绎出城市的样子、声音、气味,还有一个只属于2005年的人。

她身上有280块钱,一台已经失去作用的手机,还有签发于2010年的身份证,上面写着她生于1992年……

说好的只是做梦,却还要她绞尽脑汁地想该怎么在梦里活下去。

前头的杜思人时不时扭过头来对她絮絮叨叨,沿街介绍这市井间的大小店铺,哪一家是老字号、哪一家不好吃、沿着哪条街一直走,在尽头处可以望到远方的雪山……林知鹊听得不耐烦,抬起手来扭正了杜思人侧过来的头:“请你好好开车,‘初出茅庐的鸡’!”

杜思人乐呵呵地笑,假装委屈地说:“你怎么这么说我?”

2005年的风,混杂着烟味和洗发水的味道,又清爽,又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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