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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05 巴尔扎克与《高老头》
书名：十部小说及其作者作者：（英）威廉·萨默塞特·毛姆著；张乐译本章字数： 2066 更新时间： 2024-01-03 10:49:22

Ⅰ

在所有为丰富精神世界财富而创作的杰出作家中，巴尔扎克是我认为最伟大的那一位。他是唯一一个我可以毫不犹豫地称之为天才的人。如今，“天才”一词的使用已非常宽泛。很多被称为天才的人，其实按照更清醒的判断，不过是颇有才华罢了。天才和才华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有才华者不在少数，并不罕见；但天才绝无仅有。才华是熟能生巧，可通过培养获得；天才是与生俱来，而奇怪的是，它通常和一些严重的缺陷有所联系。到底什么是天才？牛津词典告诉我们，天才是“天生的高超智力水平，例如在艺术、观察或实践领域内杰出人士所具有的特点；（一种）本能而超常的想象力、创造力、发明力和发现力”。是的，本能而超常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正是巴尔扎克所具备的。他不是一位现实主义作家——如司汤达在部分作品，以及福楼拜在《包法利夫人》中所表现的那样——他是一个浪漫主义者；他眼中的世界并非真实面貌，而是色彩更丰富，且通常像其他同时代作家一样风格华丽。

有些作家因为一两本书而成名；有时是因为他写下的大量文字中只有一部分被证实有长久的价值——好比普雷沃神父的《曼侬·雷斯戈》；有时是因为他们的写作灵感仅仅来自于某些特殊经历或性格，所以产出有限。他们把能说的全说了出来，如果再写些什么，也只是自我重复或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了。然而，巴尔扎克的高产则让人震惊。当然他的水平也绝非稳定。鉴于他的作品卷数之多，想一直保持最佳状态几乎是不可能的。文学评论界对作家的高产持怀疑态度。我觉得他们错了。马修·阿诺德反而把这看作是天才的特点之一。他提起华兹华斯时曾说，之所以对他肃然起敬，并视他为伟大诗人，是因为在清理掉那些平庸之作后，他依然留下了诸多伟大杰作。阿诺德说：“如果单独拿一首诗来比较，或三四首，我想华兹华斯并不比格雷、彭斯、柯勒律治或济慈出众……他的卓越之处正在于其丰富而精彩的创作。”巴尔扎克从未写过《战争与和平》这样庄严的史诗，其著作也不像《卡拉马佐夫兄弟》那样，拥有震撼人心的力量，抑或像《傲慢与偏见》般别具一格，独具魅力。他的伟大不在于一部作品，而在其创作的浩瀚书卷中。

巴尔扎克的作品涉及的领域包含了那个时代的全部生活，写作范围遍及全国。他对人的认识（不管从何而来）极其透彻，尽管有些方面欠缺精准；他描写的社会中层，诸如医生、律师、职员、记者、店主、乡镇牧师等，比上流阶层、城市工人或农民更可信。和其他小说家一样，他塑造起恶人来，比好人更成功。他的想象力惊人，创造力非凡，仿佛拥有一股自然神力。像涌上河岸的狂潮，席卷眼前的一切；又像咆哮如雷的飓风，横扫宁静的乡村野地和热闹的城市街道。

作为世间百态的描绘者，独特的天赋让他不仅可以从交往关系中设想一个人——所有小说家，哪怕是只写冒险故事的，都能做到这点——还能根据他们与世界的联系来发挥想象。大多数小说家选定一组人物，有时不会多于两三个，像摆弄玻璃罩里的玩具一样对待他们。这通常能产生一种强烈的戏剧效果，但同时不幸烙下人为刻意的痕迹。人绝非孤立地生活，他们同样活在别人的生活中：在自己的生活里是主角，可在别人那儿的角色，偶尔举足轻重，时常无关紧要。去理发店剪个头发，这事可能对你没什么意义，但可能几句无心之言会成为理发师一辈子的转折点。

我们必须记得巴尔扎克是个浪漫主义者。正如前面所知，浪漫主义是对古典主义的反抗，如今却与现实主义形成对比。现实主义者是决定论者，他们试图在叙述中达到逻辑上的逼真效果。他们的观察也属于自然主义。浪漫主义者则从日复一日的乏味中发现生活之真谛，企图脱离现实生活，进入想象的幻地。他们追求奇遇和冒险，渴望震惊世人，哪怕实现此目的必须要以牺牲真实性为代价，他们也在所不辞。浪漫主义者创造的角色激烈而极端。他们的欲望不受拘束，他们厌恶自我控制，并视其为资产阶级无聊的美德。他们无比推崇帕斯卡的思想：Le coeur a ses raisons que la raison ne conna?t point.（内心自有理由，而理智却不得知。）对这个会毫不犹豫牺牲一切来实现财富和权力的男人，他们万分崇拜。浪漫主义的人生态度与巴尔扎克旺盛的精力不谋而合；如果浪漫主义不曾存在的话，那么即使说巴尔扎克创造了浪漫主义，也并不过分。他的观察细致入微，为其天马行空的想象夯实基础。他的天性刚好体现了那句说法：每个人都有一项主要的兴趣。这种兴趣吸引着小说家，使其笔下的角色富有戏剧张力，形象突出而生动，读者不必深究，便可轻而易举地识别他们是什么货色：守财奴或好色鬼、泼妇或圣人。如今，小说家总试图以角色的心理特性吸引读者，而读毕这些作品，我们不再相信人都是一个样子。人的身上充满了矛盾，似乎各个元素之间无法协调共存；而我们所感兴趣的，正是这些矛盾与冲突，因为它存在于我们自身，激发了我们的同理心。巴尔扎克在创造其笔下最伟大的角色时，参照了过去老一辈的作家，而他们塑造的人物都是以自己性情为依据的。他们陶醉于生命中“最主要的兴趣”，无暇顾及其他。他们的性格独一无二，具有不可思议的力量、强度和特性，即使你并不相信，却一定念念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