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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4
书名: 丧钟为谁而鸣 作者: (美)厄尼斯特·海明威著;杨蔚译 本章字数: 9918 更新时间: 2024-01-02 15:04:07

他们抵达营地时,雪已经开始下了,雪花在松林间穿梭下坠。它们斜斜掠过松树,起初很稀疏,兜着圈飘落,随着冷风自山头袭来,雪花打起了旋,密集起来。罗伯特·乔丹站在洞口前,恼火地看着。

“有大雪喽。”巴勃罗说。他声音粗嗄,眼睛迷蒙发红。

“吉普赛人回来了吗?”罗伯特·乔丹问他。

“没有。”巴勃罗说,“他没回来,老家伙也没回来。”

“你能和我一起到公路边的岗哨去吗?上面那个。”

“不。”巴勃罗说,“我不掺和这事儿。”

“那我自己去。”

“这种风雪,你多半找不到。”巴勃罗说,“要是我,就不会这个时候去。”

“只要下山到公路边,然后顺着路走就是了。”

“就算你能找到好了。可你那两个侦察兵这会儿多半已经往回走了,下着雪呢,你可能跟他们错过。”

“老家伙在等我。”

“不会。下雪了,他会回来。”

巴勃罗看着洞口的雪花,现在风更急了,说:“你不喜欢这场雪吧,英国人?”

罗伯特·乔丹低咒一句。

巴勃罗用他迷蒙的眼睛看着他,大笑起来。

“这样,你的行动就没了,英国人。”他说,“进洞里来,你的人自己会回来的。”

洞里,玛利亚在火边忙着,皮拉尔在厨房桌子边。炉膛里冒着烟,那姑娘就是在忙活这事,塞进去一根柴火,再拿张对折的报纸扇一扇,炉膛里噗地喷起一蓬烟,紧跟着,火苗一蹿,柴火燃了,气流从屋顶的通风孔钻出去,拽出明亮的轨迹。

“这场雪,”罗伯特·乔丹说,“你觉得会下大吗?”

“很大。”巴勃罗心满意足地说着,冲皮拉尔喊道,“女人,你也不喜欢,对吧?现在你说了算,你不喜欢这场雪?”

“关我什么事?”皮拉尔回过头,说,“下雪就下雪呗。”

“喝点葡萄酒,英国人。”巴勃罗说,“我一整天都在喝着酒等这场雪。”

“给我一杯。”罗伯特·乔丹说。

“敬下雪。”巴勃罗说,抬手跟他碰杯。罗伯特·乔丹盯着他的眼睛,“叮”地碰了一下杯子。“你这红眼睛的凶手,”他暗想,“我倒宁愿用这杯子敲你的牙。”沉住气,他告诉自己,沉住气。

“这雪真漂亮。”巴勃罗说,“下雪了,你不会想还睡外面吧。”

“这么说,你脑子里还琢磨着这个?”罗伯特·乔丹想,“你有很多麻烦,不是吗,巴勃罗?”

“不行?”他说,很客气。

“不行。很冷。”巴勃罗说,“会很湿。”

“你不知道这些老鸭绒为什么值六十五美金,”罗伯特·乔丹想,“这种大雪天,在这东西里睡一次我都能收上一美金。”

“那我是应该到这里面来睡?”他客气地问。

“没错。”

“谢谢。”罗伯特·乔丹说,“我还是睡外面。”

“在雪地里?”

“是。”(去你的通红充血的猪眼睛,去你的长满猪毛的猪下巴。)“在雪地里。”(在十足该死的、要命的、意想不到的、肮脏的、捣乱的、狗娘养的雪里。)

他走到玛利亚旁边,她刚又塞了一块松木到火里。

“很美,这场雪。”他对姑娘说。

“可这对任务不好,对吗?”她问他,“你不担心吗?”

“一点儿也不。”他说,“担心没好处。晚饭什么时候好?”

“我就知道你会有胃口。”皮拉尔说,“想先吃块奶酪吗?”

“谢谢。”他说。她取下挂在天花板下的网兜,拿出一大块奶酪,从切过的一头切下厚厚一整片,递给他。他就站在一边吃。膻味有点儿重,说不上太好吃。

“玛利亚。”巴勃罗坐在桌边喊。

“什么?”姑娘问。

“把桌子擦干净,玛利亚。”巴勃罗说,一边冲着罗伯特·乔丹咧开嘴笑。

“你弄的你自己擦。”皮拉尔对他说,“先擦下巴和衬衫,再擦桌子。”

“玛利亚。”巴勃罗喊。

“别理他,他醉了。”皮拉尔说。

“玛利亚,”巴勃罗喊,“还在下雪,雪很漂亮。”

“他根本不知道那个睡袋,”罗伯特·乔丹想,“这双漂亮的老猪眼睛看不透我为什么要花六十五美金从伍兹兄弟手里买下那个睡袋。不过我还是希望吉普赛人能回来。吉普赛人一回来,我就去找老家伙。我该现在就去,可实在太有可能跟他们错过。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侦察。”

“想来团雪球吗?”他对巴勃罗说,“想打雪仗吗?”

“什么?”巴勃罗问,“你想干吗?”

“没什么。”罗伯特·乔丹说,“你的马具都盖好了?”

“盖好了。”

接下来,罗伯特·乔丹用英语说:“那些马,是要去喂,还是拴在外面让它们自己翻草吃?”

“什么?”

“没什么。那是你的事,老伙计。我要出去了,走路去。”

“你干吗说英语?”巴勃罗问。

“我不知道。”罗伯特·乔丹说,“有时候,特别累,或者心情特别不好的时候,我就会说英语。被难住时也说。要是遇到大难题,我说英语就是为了听听那个声调。那声调让人安心。你偶尔也该试试。”

“你在说什么,英国人?”皮拉尔说,“听起来很有意思,但我不明白。”

“没什么。”罗伯特·乔丹说,“我说的,就是英语的‘没什么’。”

“那就说西班牙语。”皮拉尔说,“西班牙语简单些,也短些。”

“当然。”罗伯特·乔丹说。“可是,噢伙计,”他想,“噢巴勃罗,噢皮拉尔,噢玛利亚,噢角落里我忘记了名字但一定能想起来的你们俩兄弟,只不过我有时候会腻味。腻味西班牙语,腻味你们,腻味我,腻味这场战争,唉,究竟是为什么一定要现在来下这场雪?这太他妈见鬼了。不,不是。没什么太他妈见鬼的。你要做的只是接受它,解决它,现在,别再怨天尤人,接受下雪这个事实,就像你刚才做的那样,接下来,就是要跟你的吉普赛人碰头,接回你的老家伙。可是下雪!现在,这种季节里。”“停,”他对自己说,“停,接受它。是因为那一杯,你知道的。那一杯后来怎么样了?[1]他要么得加强记忆力了,要么就别想再引用任何东西,因为只要想不起,那东西就会一直在你脑子里打转,就像一个名字,你忘了,却始终无法摆脱它的纠缠。那一杯,后来怎么了?”

“请给我一杯酒。”他用西班牙语说。“大雪?嗯?”然后他对巴勃罗说,“大雪。”

喝醉酒的男人看着他,咧嘴笑着。他点点头,又咧开嘴。

“没有进攻了,没有飞机了,没有桥了,只有雪。”巴勃罗说。

“你指望它会下很久?”罗伯特·乔丹在他身边坐下。“你觉得我们这整个夏天都会困在雪里?巴勃罗,老男孩?”

“整个夏天,不会。”巴勃罗说,“今晚跟明天,没错。”

“你为什么这么想?”

“有两种风雪。”巴勃罗说,说得很慢,却很肯定。“一种从比利牛斯山来,那种会非常冷,这个季节不会是那种。”

“很好。”罗伯特·乔丹说,“太好了。”

“这一种从坎塔布连[2]来。”巴勃罗说,“从海上来。这个方向的风刮起来的话,就是大风大雪。”

“你从哪儿学的这些,老人家?”罗伯特·乔丹问。

现在,他的怒火已经消了,这场风雪让他兴奋起来,一切风暴都会让他兴奋。暴风雪、狂风、突发线飑、热带风暴、夏天山里的雷阵雨,都会让他兴奋,这是其他东西所无法给予的。有点儿像作战的兴奋,但干净得多。战斗中也有风吹过,但那是热风,又热又干,跟你的嘴一样;而且吹得很吃力,热哄哄,脏兮兮;起还是停,全看那天的运气。他很了解那种风。

暴风雪恰恰相反。在暴风雪里靠近野生动物,它们都不会害怕。它们穿过山野,不知道自己在哪里,鹿有时候就站在屋子的背风处。在暴风雪里,你可以骑上一头驼鹿,它会把你的马错认成另一头驼鹿,朝你跑过来。在暴风雪里,好像永远——这段时间里的永远——不存在敌人。在暴风雪里,可能刮起一阵狂风,吹起一片纯白,空中全是狂卷的白雪,所有东西都变了模样,等到风停,天地便沉静下来。

这是一场大风雪,他最好还是好好享受它。它毁了一切,可你最好还是好好享受它。

“我做过很多年的赶车人。”巴勃罗说,“我们赶着马车翻山送货,直到有了卡车。我们从这个营生里学会了看天气。”

“那你是怎么加入运动的?”

“我一直就是左派。”巴勃罗说,“我们和阿斯图里亚斯的人联系很多,他们那里的政治环境成熟得多。我一直是支持共和国的。”

“运动前你在做什么呢?”

“那时候我为萨拉戈萨的一个马商干活。他给斗牛场供马,也负责帮军队补充战马。就是那时候,我遇到了皮拉尔,她么,就像她告诉你的,和那个巴伦西亚来的斗牛士菲尼托在一起。”

说起这个,他骄傲得不得了。

“他也不算多了不起的斗牛士。”桌边的两兄弟之一说,眼睛看着皮拉尔的背影,她站在火炉前。

“不算?”皮拉尔说,转身盯着那人。“他不算多了不起的斗牛士?”

此刻,站在山洞里,傍着做饭的炉火,她还能看见他,矮个子,棕黑皮肤,面容沉静,长着一对哀伤的眼睛,脸颊凹陷,黑色头发汗湿了,卷在前额上,那里有一道红痕,别人都不会注意到,那是剑刺手的帽子压出来的。她看见他站在那里,就是现在,面对着一头五岁的公牛,面对那将马高高挑起的角,那粗壮的脖子,把马挑高,挑高,骑手正把镖扎进它的脖子;挑高,再挑高,直到马被“轰”的一声掀翻在地,骑手撞上木头护栏,那公牛使劲蹬着地往前冲,粗壮的脖子摇晃着,牛角左右摆动,一心要赶上去,夺走马的性命。她看见他了,菲尼托,那个“不算多了不起”的斗牛士,他站在公牛面前,身子一侧,面对公牛。现在,她看清他了,他正把沉甸甸的法兰绒红布往木棍上绕,那法兰绒红布上吸透了血,有扫过公牛的头和肩颈时沾上的,它隆起的肩峰上鲜血淋漓,闪着光;也有向下掠过牛背时染上的,那时公牛正仰头向天,标枪哗啦作响。她看见菲尼托侧身站在牛头前五步,左肩朝前,公牛稳稳站着,一动不动,他慢慢抽出剑,举到齐肩高,剑尖对准他现在还看不到的那一点儿,因为牛头比他的眼睛高。他会舞动左胳膊上那湿漉漉、沉甸甸的红布,引它低头。不过,现在他先微微后仰,重心落在脚跟,剑尖对准,侧身站立,左肩正对那微微开裂的牛角。公牛胸膛起伏,眼睛盯着红布。

现在,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听到了他轻细、清亮的声音。他转过头来,看向斗牛场红色护栏后第一排的人,说:“咱们瞧瞧,这一下,能不能干掉它!”

她听到他的声音。

看到他起步前冲时膝盖的第一下弯曲,看到他冲向已然魔法般低下的牛角,那是公牛的口鼻正在追逐下划的红布,他纤细的棕黑手腕转动,红布引低牛角,掠过它,剑锋刺进沾灰的高耸肩隆。

她看见剑锋的闪亮一点点儿下沉,像是公牛的冲刺把它拽出男人的手,吸进自己的身体,她看着它移动,直到那棕黑的指关节抵上紧绷的牛皮。小个子、黑皮肤男人双眼一刻也不曾离开剑刺入的地方,此时,他收紧的肚腹一闪,晃过牛角,干净利落地让过那动物,站定,木棍上的红布收进左手,高举起右手,注视着公牛死去。

她看见他站在那里,目注公牛,看那公牛试图站住脚,看它摇晃着,像倒下前的树,看它奋力挣扎,想立在地面之上。那小个子男人的手高举着,比出标准的胜利手势。她看见他站在那里,满头汗水,满心结束后的空落落的宽慰,他感受着公牛死去的宽慰,感受着闪身后再也没有冲撞、没有牛角掠过的宽慰。终于,他还站着,公牛却再也无法支撑,轰然倒地,翻过身,四脚朝天,死去。她能看见,那小个子、黑皮肤的男人走向护栏,疲惫,严肃。

她知道,就算体力没问题,他也不能跑过斗牛场。她看着他慢慢走向护栏,用一条毛巾擦了擦嘴,抬头看她一眼,摇摇头,又用那条毛巾擦擦脸,开始他的胜利绕场。

她看见他慢慢移动,拖着步子绕场,微笑,鞠躬,微笑,他的助手跟在后面,不断弯腰,捡起雪茄和扔下场的帽子。他绕场而行,眼神悲伤,微笑着,在她面前站定。她望下去,看见他坐在木头护栏的台阶上,嘴上捂着毛巾。

皮拉尔站在炉火边,看见这一切,她说:“所以,他不算个好斗牛士?如今我的日子都耗在什么样的人身上啊!”

“他是个好斗牛士。”巴勃罗说,“只是有缺陷,个头太矮。”

“而且很明显,他有肺痨。”普里米蒂沃说。

“肺痨?”皮拉尔说,“遭受过那样的虐待以后,谁能不得肺痨呢?在这个国家,除非是胡安·马奇[3]那种罪犯,或者斗牛士,或者歌剧男高音,难道穷人还能指望赚到钱吗?他怎么能没有肺痨?在这么一个国家,资产阶级胡吃海塞吃坏了他们的胃,搞到离了小苏打就活不下去,可穷人从出生到死的那天都在挨饿,他怎么能没有肺痨?如果是你,还是个男孩的时候曾经钻在三等车厢的座位下旅行,就为了省下车票,能追着比赛学习斗牛,如果你曾躺在那些泥灰尘土上,土里还杂着刚吐出的痰和干掉的痰,如果你的胸膛曾经被牛角刺穿,你难道不会生肺痨?”

“当然。”普里米蒂沃说,“我只是说他有肺痨。”

“他当然有肺痨。”皮拉尔站在那里,手握木头大搅勺。“他个子矮,声音细,还很害怕公牛。我从没见过有谁在斗牛前比他更害怕,也从没见过有谁在场上比他更勇敢。你,”她冲着巴勃罗说,“你现在怕死了。你觉得这很不得了。菲尼托从来都怕死,可他在场上就像一头雄狮。”

“他的勇敢是出了名的,非常勇敢。”两兄弟中的另一个说。

“我从来不知道有谁会那样害怕,”皮拉尔说,“他的房子里甚至连一个牛头都不能有。一次,在巴利亚多利德的斗牛节上,他干掉了一头巴勃罗·罗梅罗[4]的公牛,干得非常漂亮……”

“我记得。”头一个兄弟说,“那一场我在。肥皂颜色的牛,额头上生着卷毛,角竖得非常高。那头公牛起码有三十阿罗瓦[5]。那是他在巴利亚多利德干掉的最后一头牛。”

“一点儿不错。”皮拉尔说,“表演结束后,他的铁杆追随者在科隆咖啡馆举办了一场小型宴会,做了个牛头标本,打算送给他。他们平时就在科隆咖啡馆聚会,还有一个俱乐部,用菲尼托的名字命名的。整顿饭,他们都把牛头挂在墙上,不过蒙了一块布。我也在场,还有其他人,帕斯托拉[6]——她比我长得还丑——梳子女孩,另外有几个吉普赛人,还有几个算是妓女的。那是场盛宴,规模不大,但非常热闹,还差一点儿打起来,就因为帕斯托拉和一个最打眼的妓女争论得体不得体的问题。我自己嘛,也开心得不得了。我坐在菲尼托身边,注意到他怎么也不肯看那个牛头。牛头上蒙着一块紫色的布,就像从前,在主的受难周[7]里,我们蒙住教堂里的圣徒像那样。

“菲尼托没怎么吃,因为他受过伤,头一年在萨拉戈萨的最后一场表演,他准备干掉那头牛时,被横扫过来的牛角撞了一下,晕了好一阵子。就算过了这么久,他的胃里还是没办法装得下多少东西。整场宴会,他时不时用手帕捂住嘴,把血吐在手帕里。我是要跟你们说什么来着?”

“牛头。”普里米蒂沃说,“那个牛头标本。”

“对。”皮拉尔说,“对。不过我得先说一些细节,这样你们才能明白。你们知道,菲尼托从来不会特别高兴。他骨子里就很严肃,我们在一起时,我就没见他为什么哈哈大笑过,就算是非常滑稽的东西。他对待任何事都极度认真。差不多和费尔南多一样认真。可这是为他办的宴会,是一群铁杆拥护者操办的,他们还聚在一起成立了‘菲尼托俱乐部’,他必须表现得兴高采烈,要很友善,很欢喜。所以,整场饭,他都在微笑,说些和善的话,只有我注意到他用手帕做了什么。他带了三块手帕,三块都用完了。然后他很小声地对我说:‘皮拉尔,我撑不住了,我觉得我必须走了。’

“‘那我们就走。’我说。我看得出来,他很难受。可那时候宴会正好到了高潮,闹腾极了。

“‘不行。我不能走。’菲尼托对我说,‘不管怎么说,这是为我成立的俱乐部,我有责任。’

“‘你不舒服的话,我们还是走吧。’我说。

“‘不。’他说,‘我要留下来。给我倒点曼赞尼亚[8]。’

“我不认为他这时候喝酒是明智之举,因为他什么都没吃,而且胃还是那样一个状况。可很明显,再不喝点儿什么,他就撑不住这些高兴、狂欢和吵闹了。所以我就看着他几乎喝掉了一整瓶曼赞尼亚,喝得非常急。手帕没了,他就拿餐巾当手帕用。

“这时候,宴会真正达到了狂热的程度,妓女中最轻的一个踩上那些俱乐部成员的肩膀,绕着桌子走。帕斯托拉被鼓动着开始唱歌,小里卡多[9]弹起吉他。那是真正快乐的场面,洋溢着最了不起的友爱,非常感人。我从没见过比那更热情的宴会,那是真正的弗拉明戈热情,不过,我们还是没能坚持到牛头揭幕,那原本是这场庆祝宴的理由。

“我自己玩得太高兴,一心跟着里卡多的弹奏拍手,忙着带大家一起为梳子女孩的演唱打拍子,没注意到菲尼托的餐巾都吐满了血,他已经把我的也拿去用了。那时候,他又喝下了更多曼扎尼亚,眼睛非常亮,非常高兴地冲着每个人点头。他不怎么能多说话,因为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开口,他可能就不得不用上他的餐巾。可他一直做出很高兴、很享受的样子,毕竟,这就是他留在那里的目的。

“宴会一直继续。坐在我旁边的是‘雄鸡’拉斐尔[10]之前的经理人,他正在给我讲故事,结尾是,‘于是,拉斐尔朝我走过来,说:“你是我在这世上最好、最高尚的朋友。我爱你,就像爱我的兄弟,我想送给你一份礼物。”他递给我一个漂亮的钻石领带夹,在我左右脸颊上各吻了一下,我们两个都非常感动。然后,‘雄鸡’拉斐尔,在递给我钻石领带夹以后,就走出了咖啡馆。雷塔那坐在桌子旁,我跟他说“这个下流的吉普赛人刚刚签了别的经理人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雷塔那问。

“‘我给他当了十年的经理人,他从来没给我送过礼物。’‘雄鸡’的经理人说,‘这事只有这么一个解释。’这肯定是真的,‘雄鸡’就是这么跟他拆伙的。

“可就在这时,帕斯托拉插了进来,多半倒不是为了维护拉斐尔的名声,因为再没有谁骂拉斐尔比她骂得更狠的了,而是因为那经理人刚才用了‘下流的吉普赛人’这种字眼来诋毁吉普赛人。她插进来得那么强硬,说话那么激烈,经理人只好闭嘴。我插嘴想安抚帕斯托拉,另一个吉普赛女人又搅进来安抚我,吵得一塌糊涂,只听到有人大吼‘婊子’,比别的声音都高,除了这个,没人能再听清任何字眼,直到最后安静下来,我们三个搅进去的人都坐下来,低头看着我们的杯子。那之后,我才注意到,菲尼托正盯着牛头,满脸惊恐,那牛头上还盖着紫色的布。

“就在这时,俱乐部主席开始发表揭幕前的演说,整个演说中,大家不断高喊‘乌拉’,用力拍桌子,我看着菲尼托,他一直拿着他的餐巾——不,是我的——在用,整个人都在椅子里陷下去了一截,惊恐地盯着墙上正对他的牛头,却怎么也转不开眼睛。

“演说快结束时,菲尼托开始摇头,一直往椅子里缩。

“‘你怎么样,小家伙?’我对他说,他看着我,却认不出来,只是摇着他的头,说:‘不,不,不。’

“就这么,俱乐部主席完成了演说,然后,在所有人的欢呼声中,他站上一把椅子,伸出手,解开绑住那块紫布的绳子,慢慢把它拉下来,露出牛头,布在一只牛角上挂住了,他拎着布往上一提,从又尖又亮的牛角上拉下来,那是一头黄色大公牛的头,黑色的牛角弯向两边,角尖正对前面,白色尖头尖利得像豪猪的刚毛,牛头看上去还活生生的,额上的鬓毛卷曲着,跟活着的时候一样,它鼻孔张开,眼睛发亮,直瞪着菲尼托。

“每个人都在吼,在喝彩,菲尼托却越发往椅子里缩下去。慢慢地,大家都安静下来,看着他,他望着牛,说着‘不,不’,继续往下滑。然后,他大叫一声:‘不!’喷出一大口血,甚至没有用餐巾挡一下。血沿着他的下巴往下淌,他还是死死盯着牛头,说:‘整个赛季,好。赚钱,好。吃,好。可我不能吃。听到了?我的胃坏了。现在赛季完了!不!不!不!’他环顾桌子,又望向牛头,再说了一次‘不’,然后低下头,抬手把餐巾按在嘴上。他就那么坐着,什么也不说。宴会开始那么好,简直可以宣告狂欢和交际的新纪元,结果还是不成功。”

“那他过了多久死的?”普里米蒂沃问。

“就那个冬天。”皮拉尔说,“自从在萨拉戈萨最后那次被牛角撞伤,他就再也没能恢复过来。那比刺伤还糟糕,因为伤在里面,好不了。几乎每次杀死牛的最后,他都会挨上一下,这也就是为什么他没能更成功。他个子小,很难完全闪开牛角。他几乎总会被牛角横着撞到。不过,当然,很多时候都只是擦一下。”

“要是这么矮,他就不该指望当剑刺手。”普里米蒂沃说。

皮拉尔看看罗伯特·乔丹,摇着头。转身朝大铁锅弯下腰去,一直摇着头。这都是些什么人啊,她想。

西班牙都是什么人啊。有人说:“要是这么矮,他就不该指望当剑刺手。”我听到这话,什么也没说。我不生气,所以我沉默。什么都不知道的话,人会多蠢啊。多蠢啊!什么都不知道,一个就能说,“他也不算多了不起的斗牛士”。什么都不知道,另一个就能说,“他有肺痨”。等有知情人解释过了,又有人能说,“要是这么矮,他就不该指望当剑刺手。”

现在,弯腰对着炉火,她又看到那赤裸的棕黑身体,躺在床上,两条大腿上全是累累的疤,一道很深的伤口结了痂,盘旋在右胸侧面的肋下,长长的白印子沿着体侧一直拉到腋窝下。她看到那紧闭的双眼,庄重的棕黑脸庞,额前的黑色鬈发此刻被推到后面,她坐在床边,挨着他,为他按摩腿,搓热小腿上僵硬的肌肉,揉捏它们,放松它们,然后,两手合掌,轻轻敲击,让纠结的肌肉松开。

“怎么样?”她对他说,“腿怎么样,小家伙?”

“很好,皮拉尔。”他会闭着眼,这样说。

“想要我按摩一下胸吗?”

“不,皮拉尔,拜托别碰它。”

“大腿呢?”

“不,大腿很疼。”

“可要是让我按摩一下,搽点药剂,腿会暖起来,感觉会好些的。”

“不了,皮拉尔,谢谢你,我宁愿不管它们。”

“我给你涂点酒精。”

“好,轻一点儿。”

“最后那头牛,你简直绝了。”她会对他说。然后他会说:“是啊,那头牛,我干得很漂亮。”

涂过酒精,给他盖上一条被单后,她会上床,挨着他躺下,他会伸出一只棕黑的手,碰碰她,说:“你真是个好女人,皮拉尔。”那就是他最大限度的说笑了。然后,通常,斗牛之后,他会睡一觉,她就躺在那里,双手拢着他的手,听着他的呼吸。

他睡着后常常被惊吓,她会感到他捏紧拳头,看到他的额头渗出汗珠,如果他醒过来,她就说:“没事。”然后他就会重新睡着。她这么陪伴了他五年,从没背弃他,基本上没有。葬礼结束后,她开始和巴勃罗交往。巴勃罗负责为长矛手牵马上场,他自己就像头公牛,像菲尼托耗费了一辈子杀掉的那些公牛。可无论是公牛的力气还是公牛的勇气,都没能坚持下来,她现在知道了。“那么,有什么坚持下来了?我坚持下了,”她想,“是的,我一直坚持着。可为了什么?”

“玛利亚,”她说,“用点儿心在你的事情上。那火是要煮饭的,不是要烧掉城市。”

就在这时,吉普赛人进门了。他浑身是雪,站在门口,拿着他的卡宾枪,跺脚抖落鞋子上的雪。

罗伯特·乔丹起身朝门边走去。“怎么样?”他对吉普赛人说。

“六小时一班,大桥上一次两个人。”吉普赛人说,“修路工的屋子里有八个人和一个下士。你的表。”

“锯木场那边呢?”

“老家伙在那里,他可以同时监视那里和公路。”

“公路上怎么样?”罗伯特·乔丹问。

“跟平时一样。”吉普赛人说,“没什么特别的。过了好几辆汽车。”

吉普赛人看起来冻坏了,黝黑的脸冻得发僵,两手通红。他站在洞口,脱下外套抖了抖。

“我守在那里,等他们换了岗才回来。”他说,“中午换过一次,六点又一次。是个长时班。真高兴我不是他们的人。”

“我们去找老家伙。”罗伯特·乔丹套上他的皮外套,说。

“我不去。”吉普赛人说,“现在我要去烤烤火,喝碗热汤。你们找个人,我告诉他位置,让他带你去。嘿,懒汉们,”他朝桌边的人喊,“谁想带这个英国人去老家伙守公路的地方?”

“我去吧。”费尔南多站起来。“把地方告诉我。”

“听好了,”吉普赛人说,“是在这……”他把老家伙安塞尔莫的侦察位置告诉他。

[1]应为双关指代《圣经·路加福音》第22章中耶稣祈求天父撤去的“这杯”苦酒,此时耶稣已预见到自己将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于是在橄榄山上祷告时说:“父啊,你若愿意,就把这杯撤去。然而,不要成就我的意思,只要成就你的意思。”

[2]坎塔布连,位于西班牙北海岸、法国西南海岸的大西洋近岸海域。

[3]胡安·马奇(Juan March,1880—1962),西班牙企业家,时为西班牙首富,在内战中支持法西斯阵营。

[4]罗梅罗家族是西班牙著名的斗牛士家族,尤以佩德罗·罗梅罗·马丁内斯(Pedro Romero Martínez,1754—1839)为传奇,他被公认为化斗牛表演为展示勇气之艺术的人。这里只是借用“罗梅罗”之名。

[5]阿罗瓦(arroba),西班牙和葡萄牙的民间计量单位,在西班牙,1阿罗瓦约等于11.5千克,而一葡萄牙阿罗瓦约为14.7千克。

[6]帕斯托拉,20世纪西班牙最重要的弗拉明戈女歌手之一,全名帕斯托拉·帕翁·克鲁兹(Pastora Pavón Cruz,1890—1969),8岁初次登台,在马德里的咖啡馆驻唱期间得到“梳子女孩(La Ni?a de los Peines)”的外号,源于她常唱的曲子,其中一句歌词大意为“用我的梳子梳头,我的梳子是肉桂木的”。

[7]受难周,复活节前一周,从耶稣受难日开始计算,全称为“我们的主的受难周”。

[8]曼赞尼亚,一种西班牙干型雪莉酒,略苦。

[9]小里卡多(Ni?o Ricardo,1904—1972),本名曼努埃尔·塞拉比(Manuel Serrapí),是当时最高明的弗拉明戈演奏家,在弗拉明戈吉他的发展演变中扮演着举足轻重的角色。

[10]拉斐尔,即西班牙斗牛士拉斐尔·戈麦斯·奥尔特加(Rafael Gómez Ortega,1882—1960),出身斗牛世家,弟弟小何塞也是著名的天才斗牛士。拉斐尔风格滑稽逗趣,曾七次退役又复出,据说他在最后一战中宣布“赦免”一头公牛,理由是“它对我眨眼了”,为维护家族荣誉,小何塞入场杀死了公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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