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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丧钟为谁而鸣 作者: (美)厄尼斯特·海明威著;杨蔚译 本章字数: 9255 更新时间: 2024-01-02 15:04:07

“你不会比我还清楚。”玛利亚说,“不,不会比我还清楚。”

“不说这些事了。”皮拉尔说,“没好处。我们说到哪了?”

“说到两排人都醉了。”罗伯特·乔丹说,“接着说吧。”

“要说醉也不是,”皮拉尔说,“因为他们离醉还远着呢。只是那时候心态已经变了,吉列尔莫先生走出来,站得笔直,他是个近视眼,上了年纪,中等个儿,穿着件衬衫,有领圈扣,但没装领子,他站在那里,在胸前画了个十字,然后看着前方,只是没戴眼镜,也看不了多远。他沉着地往前走,走得很稳,样子看着让人可怜。可队伍里还是有人嚷嚷起来:‘嘿,吉列尔莫先生。到这里来,吉列尔莫先生。这边。我们在这里,都拿着你家的东西呢。’

“他们拿福斯蒂诺逗乐逗得太高兴,已经看不出,吉列尔莫先生是不一样的,就算吉列尔莫先生要被杀,起码也该死得痛痛快快,死得有尊严。

“‘吉列尔莫先生,’另一个喊道,‘要我们到府上把你的眼镜拿来吗?’

“吉列尔莫家称不上府上,他没什么钱,会当法西斯也只是跟风,想安安稳稳守着他那个小木头工具店。他会当法西斯,还因为他老婆,他老婆信那个,他也就跟着信了,因为他爱她。他住在一个公寓里,跟广场就隔着三栋房子。当他站在那里,用他的近视眼望着人墙,那两排他知道他不得不走进去的人墙,在他的公寓阳台上,一个女人尖叫起来。那是他的妻子,从阳台上能看到他。

“‘吉列尔莫,’她哭道,‘吉列尔莫。等我,我跟你一起。’

“吉列尔莫先生朝着声音来的方向转过头去。

“他看不到她。想说什么,也说不出来。就只冲着那女人哭喊的方向挥了挥手,朝人墙中间走去。

“‘吉列尔莫!’她哭喊着,‘吉列尔莫!噢,吉列尔莫!’她抓着阳台栏杆,一直挥手。‘吉列尔莫!’

“吉列尔莫先生又朝着那声音挥挥手,走进了两排人墙中间,他的头昂着,要不看脸色,你根本不会知道,他有什么感觉。

“队伍里一些醉汉捏着嗓子喊:‘吉列尔莫!’模仿他妻子撕心裂肺地尖叫,吉列尔莫先生一下子冲过去,他看不见,眼泪也滑下脸颊,那人狠狠地用连枷当头打了他一下,吉列尔莫先生被打得坐到地上,就那么坐着哭,但不是因为害怕,那些醉汉打他时,一个醉汉跳到他身上,骑在他肩膀上,用瓶子打他。

“那之后,很多人都退出了人墙,他们的位置空出来,填进去的,是之前围在镇公所窗外起哄说下流话的醉汉。

“至于我自己,巴勃罗开枪杀国民警卫军那时候就够受刺激的了。”皮拉尔说,“那是很糟糕的事,可我也觉得必须那么做,只能那样,至少,那不残忍,只是拿命,就像我们这些年来都知道的,那是坏事,可也是必须做的事,只要我们还想赢,还想保住共和国。

“刚围好广场、排好人墙时,我很佩服,也能明白巴勃罗的想法,虽然,要我说这多少有点儿异想天开,但只要是该做的事,就该做得堂堂正正,不能让人讨厌,必须这样。当然,如果这些法西斯分子要被大家处死,人人都参与总是好的,我还希望能尽量多分担一点儿罪过,就像希望能在拿下村子以后多分一点儿好处一样。可经过了吉列尔莫先生的事,我生出一种羞耻、厌恶的感觉,醉汉和废物二流子进了人墙,有人离开队伍来抗议吉列尔莫先生的遭遇,我也希望自己跟这两排人完全没有关系。所以我走开了,穿过广场,找了张大树下的长凳坐下。

“两个农民从队伍里走出来,一路说着话,其中一个大声对我说:‘你怎么啦,皮拉尔?’

“‘没事,伙计。’我对他说。

“‘有事。’他说,‘说吧,怎么啦。’

“‘我有点儿恶心。’我对他说。

“‘我们也是。’他说。他们俩都在长凳上坐下,其中一个把手里的酒囊递给我。

“‘漱漱口。’他说。另一个接着他们先前的谈话说:‘最糟的是,这会带来厄运。没人能跟我说,像这样杀死吉列尔莫先生不会带来厄运。’

“那一个说:‘要是非得把他们都杀了——其实我不觉得有必要——那起码该让他们死得体面点儿,不被戏弄。’

“‘对福斯蒂诺,戏弄一下没问题。’另一个说,‘反正他一直就是个笑料,从来算不上正经人。可戏弄吉列尔莫先生这样的正派人,就过头了。’

“‘我肚子难受。’我对他说,这话是真的,因为我真的觉得浑身难受,冒虚汗,恶心,像吃了坏掉的海鲜一样。

“‘好了,没事了。’一个农民说,‘我们接下来不参加就行了。不过我想知道其他村子怎么样了。’

“‘他们还没修好电话线。’我说,‘这是个问题,该赶紧办好才对。’

“‘一点儿不错。’他说,‘谁知道还会出什么事,我们最好赶紧把镇子防守起来,而不是在这里搞什么杀人活动,这么磨蹭,又残暴。’

“‘我去跟巴勃罗谈谈。’我对他们说完,就从长凳上站起来,朝通往镇公所门口的回廊走去,人墙就是从那个门口排起来,一直穿过广场的。那时候,队伍已经不直了,乱哄哄的,里面尽是烂醉的酒鬼。有两个仰面躺在广场中心的地上,酒瓶在他们手中传来传去。一个大概是灌了口酒,大喊:‘无政府主义万岁!’就那么仰面躺着,像个疯子一样大喊大叫。他脖子上系了条红黑色的手帕[4]。另一个喊:‘自由万岁!’两脚朝空中乱踢,接着又吼了一句:‘自由万岁!’他也有一条红黑色的手帕,拿在手里挥个不停,另一只手抓着酒瓶。

“一个从队伍里退出来的农民站在回廊下的阴影里,厌恶地看着他们,说:‘他们该喊“喝醉酒万岁”才对。他们只信这个。’

“‘他们什么都不信。’另一个农民说,‘那些家伙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信。’

“就在这时,两个醉鬼中的一个站起来,两只胳膊举过头顶,捏着拳头,大吼一声:‘无政府和自由万岁,我去你的共和国!’

“另外一个还仰面躺在地上,伸手抓住大吼的那个醉鬼的脚脖子,翻了个身,把吼的那个也拽倒了,两人一起打了个滚,又坐起来,拽人的伸出胳膊,勾着喊口号那个的脖子,把瓶子递给他,亲了他脖子上的红黑手帕一口,两个人一起喝起来。

“就在这时,队伍里传出一声喊,我抬头看了眼回廊,看不到是谁在喊,因为他的脑袋被埋在镇公所门口的人堆里了。我能看到的,就是有人被巴勃罗和‘四指’端着枪推出来,但看不到是谁,我朝着堵在门口的队伍走近几步,想看一下。

“当时很多人都在挤,法西斯咖啡馆的椅子和桌子都倒了,只有一张还立着,上面睡了个醉汉,脑袋往下吊着,嘴巴张开,我捡起一张椅子,靠着柱子放好,爬上去,这样就能越过人群的头顶去看。

“巴勃罗和‘四指’推出来的是安纳斯塔西奥·里瓦斯。不用说,他肯定是个法西斯分子。他是全村最胖的人,是个粮食商,同时兼着几家保险公司的代理人,还放高利贷。站在椅子上,我能看到他下了台阶,走向人墙,他脖子后面的肥肉隆起来,顶着衬衫领子,他的光头在阳光下发亮,可他没能走进人墙中间,因为队伍里爆出了一声吼,不是几个人的声音,是所有人一起吼。那是种非常讨厌的声音,整个醉汉人墙都在吼,所有人都向他冲过去,队伍也散了,我看到安纳斯塔西奥先生绊倒了,手举过头顶,然后,你就看不到他了,人都堆到了他上面。等人散开,安纳斯塔西奥先生已经死了,头撞在回廊路面的石板上。队伍完全不成形了,只剩一群暴徒。

“‘我们进去。’他们开始大叫,‘我们进去抓他们。’

“‘他太重了,搬都搬不动。’一个人踢着安纳斯塔西奥的尸体,那身体趴在地上,脸朝地。‘就让他待着吧。’

“‘我们干吗要花力气拖个肥猪去悬崖?就让他趴那儿吧。’

“‘我们进去,干掉里面那些家伙。’有人吼道,‘我们进去。’

“‘干吗要在大太阳地里耗一天?’另一个喊,‘来啊,我们进去。’

“那伙暴徒涌进回廊,大喊大叫,又推又挤,弄出的动静像野兽一样,全都大吼着‘开门!开门!’——队伍刚一乱,看守就把镇公所的大门关上了。

“我站在椅子上,能透过上了栏杆的窗户看到镇公所大厅,里面还跟之前一样。神父站着,剩下的人围着他跪成一个半圆,都在祈祷。巴勃罗坐在镇长座位前的大桌子上,枪斜挎在背后。他的腿从桌面垂下来,手里正在卷一根烟。‘四指’坐在村长的椅子里,脚跷在桌子上,抽着烟。其他看守分散坐在大厅靠里的椅子上,手上都抓着枪。大门钥匙在巴勃罗手边,就放在桌子上。

“那伙暴徒喊着:‘开门!开门!开门!’跟一声一声唱圣歌似的。巴勃罗坐在那里,就像没听见。他对神父说了什么,但那些暴徒太吵了,我听不见。

“神父还是和之前一样,根本不理他,只管祷告。挤上来的人太多了,都在推我,我就端起椅子,挡在胸前往前挤,一直挤到墙边,靠墙放下椅子。我站上椅子,脸贴在窗户栏杆上,手抓着栏杆。有个家伙也爬上来站着,从我背后伸出两只胳膊,抓住靠外侧的栏杆,把我整个圈在他怀里。

“‘椅子要垮了。’我对他说。

“‘那有什么关系?’他说,‘看看他们,看他们祈祷。’

“他的呼吸喷在我脖子上,一闻就是暴徒的味道,发酸,像吐在石头街面上的脏东西,是醉酒的味道。然后,他从我肩膀上探过头去,嘴抵着栏杆中间的空当,喊:‘开门!开门!’这么一个暴徒,几乎整个趴在我背上,像噩梦里魔鬼压在你背上一样。

“当时,那些暴徒全都拼命往大门挤,前面的人都快被压扁了。广场上,一个穿黑罩衫、脖子上围着黑红手帕的大个子醉汉冲过来,团起身子,整个人往暴徒堆里撞上去,砸在前面的人身上,然后站起来,跑回去,再往前冲,整个人撞在那些往前推挤的人背上,嘴里喊着:‘万岁,无政府万岁。’

“我回头去看,那人转身从人堆边跑开,坐下来,拿着一个瓶子喝起酒来。那醉汉坐在那里,看到了安纳斯塔西奥,他还脸朝下趴在石头上,只是被踩得更不成样子了。那醉汉爬起来,对着安纳斯塔西奥走过去,弯下腰,把酒瓶里的酒往安纳斯塔西奥头上和衣服上倒,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一次擦燃了好几根,想在安纳斯塔西奥身上点火。可那会儿风太大,火柴都被吹灭了,过了会儿,那个大个子醉汉在安纳斯塔西奥旁边坐下来,摇晃着脑袋,拿着酒瓶灌酒,时不时还弯下腰,拍拍安纳斯塔西奥那具尸体的肩膀。

“这期间,暴徒们一直在吼着叫开门,和我一起站在椅子上的男人死死抓着窗户栏杆,大喊开门,就在我耳朵边上吼,吼得我都快聋了。他呼出的气就围着我打转,我扔下那个想要点火烧安纳斯塔西奥的醉汉,转回头,来看镇公所的大厅,情形和之前一模一样。他们还在祈祷,跟刚才一样,所有人都跪着,衬衫敞开,有人低头,也有人抬头,看着神父和他手里的十字架。神父努力地飞快念着祈祷词,目光越过他们的头顶,望向远处。巴勃罗在他们身后,烟点起来了,人坐在桌子上,两条腿晃荡着,枪斜挎在背后,手里摆弄着钥匙。

“我看到巴勃罗坐在桌上,探过身子去,又对神父说了什么,我听不到他说的什么,外面叫声太大。神父没回答他,还是继续祈祷。这时,祈祷的半圆圈里站起来一个人,我看出来了,他是想出来。那是何塞·卡斯特罗先生,大家都管他叫佩佩,是个板上钉钉的法西斯贩子,马贩子。他站在那里,个子小小的,没刮胡子,只穿着一件长睡衣,下摆扎在灰条纹长裤里,就算这样,看着还是干净齐整。他吻了十字架,神父为他做了赐福,他站起来,看向巴勃罗,头朝大门口一偏。

“巴勃罗摇摇头,继续抽烟。我能看到佩佩在对巴勃罗说话,但听不到。巴勃罗没答话。他只是又摇了摇头,下巴冲着大门扬了扬。

“然后,我看见佩佩仔细看了看大门,明白过来了,他都不知道门已经锁上了。巴勃罗冲他亮了一下钥匙,他站在那里,盯着钥匙看了会儿,就转身又跪下来了。我看到神父抬头扫了一圈,看向巴勃罗,巴勃罗冲他咧嘴一笑,亮了一下钥匙,神父好像也刚刚才意识到大门锁上了,他好像想摇头,可只是偏了一下,就接着祷告了。

“我不知道他们怎么会没发现门锁上了的,要不就是都太专心祷告,只想着自己的事情。不过现在,他们当然知道了,他们听到了外面的吼叫,肯定也知道情况变了。但他们还是和之前一个样子。

“到了这个时候,叫声大得你什么都听不见,那个醉汉,和我站在一把椅子上的那个,两只手拼命摇晃窗栏,喊:‘开门!开门!’喊得嗓子都哑了。

“我看到巴勃罗又在跟神父说话,神父没回答。然后,我看到巴勃罗解下枪,伸出去,敲了一下神父的肩膀。神父根本不理他,我看到巴勃罗摇了摇头。然后,他回过头,对‘四指’说了句话,‘四指’又对其他看守说话,他们全都站起来,退到房子另一头,端着枪,站在那里。

“我看到巴勃罗又对‘四指’说了几句话,他就搬了两张桌子和几条长凳过去,所有看守都站在后面,端着枪。这样,屋角就变成了一个工事。巴勃罗往前探过身子,又用枪敲了敲神父的肩膀,神父没理他,其他人也都没注意到他,还在继续祈祷,不过我看到佩佩看了他一眼。巴勃罗摇摇头,看到佩佩在看他,又冲佩佩摇摇头,抬起手里的钥匙晃了晃。佩佩明白了,低下头,开始飞快地祈祷。

“巴勃罗腿一晃,从桌上跳下来,绕过桌子,走向村长的大椅子,那把椅子在长条会议桌后面的讲台上。他坐下来,给自己卷了一根烟,眼睛一直望着和神父一起祈祷的法西斯。你从他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钥匙就在他面前的桌子上。那是把大钥匙,铁的,足有一英尺多长。接着,巴勃罗对看守喊了句什么,我听不见。一个看守朝门走去。我能看得出,所有人都加快了祈祷速度,比之前都快,我知道,这下他们全明白了。

“巴勃罗对神父说了句什么,可神父没回答。巴勃罗就往前一探身子,抓起钥匙,扔给门边的看守。那个看守伸手接住,巴勃罗对他笑笑。他就把钥匙插到门上,转了几下,一拉门,闪身躲在门背后,暴徒们一下子涌了进去。

“我看着他们冲进去,和我一起站在椅子上的醉汉开始吼:‘啊呀!啊呀!啊呀!’他脑袋直往前够,弄得我也看不成,他一个劲地喊:‘干掉他们!干掉他们!揍死他们!干掉他们!’然后他两手把我往旁边一推,我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我用胳膊肘给了他肚子一下,说:‘醉鬼,这椅子是谁的?让我看。’

“可他只管抓着窗户栏杆拼命摇,大吼:‘干掉他们!揍死他们!揍死他们!就是这样。揍死他们!干掉他们!王八蛋!王八蛋!王八蛋!’

“我又重重给了他一肘子,说:‘王八蛋!醉鬼!让我看。’

“可他为了看得更清楚,干脆两只手都撑在我头上,把我往下摁,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我头上,还在叫:‘揍死他们!就是这样。揍死他们!’

“‘揍死你自己。’我说,狠狠给了他命根子一下:他被打痛了,手从我头上放下来,捂着自己,说:‘你不能这样,女人。你,女人,不能这样做。’就在这时,我透过窗户栏杆,看到厅里全是人,全都挥着棍子打,拿着连枷砸,还有舞着干草叉对人又戳又刺,又捅又挑的,白木头都被染红了,草叉尖也断了,整个房间里都是这样。巴勃罗就坐在大椅子上看着,枪横在膝盖上。他们一直在吼,在打人、捅人,有人在尖叫,就像马在火堆里尖叫一样。我还看到神父,他撩起袍子想爬到一条长凳上去,追在他背后的那些人就用镰刀砍他,有个人抓住了他的袍子,跟着就传来一声尖叫,然后又是一声,我看到有两个人的镰刀砍在他背上,第三个人拽住他的袍子边,神父举起胳膊,死死抱住一张椅子靠背。就在这时,我脚下的椅子垮了,那个醉汉和我都摔在地上,满地都是酒气和呕吐物的味道,那醉汉还在冲我晃他的手指头,说:‘你不能这样,女人,不能这样。你弄伤我了。’人们从我们身上跨过去,往镇公所的大厅里涌,我能看到的就只有人腿,都在往门口跑。那醉汉坐在那里,面对着我,捂着先前被我打到的地方。

“那就是我们镇上杀法西斯的情形,最后闹成这样,我很高兴我没看下去,要不是那个醉汉,我会看到最后的。这么说,他倒是有点儿好处,毕竟,镇公所里发生的,是那种会让人后悔去看的事。

“可还有更少见的,另外的醉汉。我们从破椅子上站起来时,人群还在往镇公所里挤,我看到,广场上那个围着红黑手帕的醉汉,又在把什么东西往安纳斯塔西奥身上倒。他摇晃着脑袋,从一边晃到另一边,应该是坐都坐不起来了,可还在倒东西,擦火柴,倒东西,擦火柴,我向他走去,说:‘你在干什么,不要脸的东西?’

“‘没什么,女人,没什么。’他说,‘别管我。’

“也许是因为我站在那里,腿挡住了风,火柴一下子擦燃了,一股蓝色火苗从安纳斯塔西奥先生的外套肩膀上蹿起来,烧到了他的后脖颈,那醉汉伸长了脖子,喊叫起来,声音特别大:‘他们在烧死人啦!他们在烧死人啦!’

“‘谁?’有人说。

“‘哪里?’另一个人喊道。

“‘这里,’那醉汉大吼,‘就在这里!’

“有人抡起连枷,用力扫在那个醉汉的脑袋侧面,他倒下去,躺在地上,看了看打他的人,就闭上了眼睛,双手交叉在胸前,躺在安纳斯塔西奥旁边,像睡着了一样。那人没再打他,他就躺在那里,直到那天傍晚,他们打扫完镇公所,过来抬起安纳斯塔西奥扔上马车时,他还躺着。那辆马车上还堆着别的尸体,统统都要拉到悬崖边扔下去。也许,对这个村子来说,扔下去二三十个醉汉还好一些,特别是那些戴红黑色围巾的。要是再来一场革命,我看,最先被干掉的就该是他们。可那个时候,我们还不知道。不过,要不了几天我们就会知道了。

“那天夜里我们还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镇公所的屠杀过后就没再杀人了,可我们也没能开会,因为醉汉太多了。他们不可能服从命令,所以会议被推迟到第二天。

“那天夜里,我和巴勃罗睡在一起。我不该跟你说这些的,亲爱的,不过话说回来,多知道一些对你有好处,至少我告诉你的都是真的。听我说,英国人,事情很古怪。

“就像我说的,那天晚上我们一起吃饭,事情非常古怪。就像经历了一场风暴,或者洪水,或者战斗,每个人都很累,没人多说话。我自己也觉得空落落的,很不舒服,心里充满了羞耻感,还有一种做错事的感觉,我情绪低落极了,总有一种要出事的强烈感觉,今天早上飞机飞过之后也有。果然,不到三天,就出事了。

“吃东西时,巴勃罗没怎么说话。

“‘你喜欢吗,皮拉尔?’最后,他问我,嘴里还塞满了烤小山羊肉。我们在餐馆吃饭,就在巴士总站旁边,屋里很挤,人们在唱歌,上个菜都费劲。

“‘不。’我说,‘除了福斯蒂诺那段,其他的我都不喜欢。’

“‘我喜欢。’他说。

“‘全都喜欢?’我问他。

“‘全都喜欢。’他说,用他自己的小刀切下一大片面包,蘸着酱汁吃。‘全部,除了神父。’

“‘你不喜欢神父那段?’我知道他恨所有神父,比恨法西斯还厉害。

“‘他叫我失望。’巴勃罗闷闷地说。

“太多人在唱歌,我们几乎不得不大声喊才能听到彼此的话。

“‘为什么?’

“‘他死得太难看了。’巴勃罗说,‘毫无尊严。’

“‘被那些暴徒追在背后,你指望他怎么有尊严?’我说,‘我觉得,在那之前他一直都非常有尊严。没人能更有尊严了。’

“‘是。’巴勃罗说,‘可惜最后他害怕了。’

“‘谁能不怕?’我说,‘你看到他们追他时拿着什么吗?’

“‘我怎么会没看到?’巴勃罗说,‘可我觉得他死得太难看了。’

“‘那种情况下,谁都会死得难看。’我对他说,‘就这,你还指望怎么样?镇公所里的事全都恶心透了。’

“‘是。’巴勃罗说,‘是没什么组织。可一个神父,他该是榜样的。’

“‘我以为你恨神父。’

“‘是啊。’巴勃罗说,又切了些面包。‘可一个西班牙神父,一个西班牙神父应该死得很体面。’

“‘我觉得他死得够体面了。’我说,‘毕竟他什么体面都被剥夺了。’

“‘不。’巴勃罗说,‘我觉得他实在叫人失望。我一整天都在等着看神父死,我以为他会是最后一个。我满心期待地等着。希望能看到一个高潮。我还从没见过神父死呢。’

“‘还有机会。’我挖苦他说,‘运动今天才开始。’

“‘不,’他说,‘我失望了。’

“‘这样啊,’我说,‘那我猜你也要失去信仰了吧。’

“‘你不懂,皮拉尔。’他说,‘他是个西班牙神父啊。’

“‘西班牙人都是些什么人啊。’我对他说。他们是有多骄傲啊,嗯,英国人,你说说?什么人啊。”

“我们得走了。”罗伯特·乔丹说。他看看日头,“快中午了。”

“没错。”皮拉尔说,“我们这就走。不过让我再跟你说说巴勃罗。那天夜里,他对我说:‘皮拉尔,今天晚上我们什么也不干。’”

“‘好啊。’我告诉他,‘我很乐意。’

“‘杀了那么多人以后再干这事,我觉得不好。’

“‘行啦。’我对他说,‘你还真是个圣人。我跟那些斗牛士过了那么多年,你当我不晓得他们斗牛以后是什么样?’

“‘真的吗,皮拉尔?’他问我。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我对他说。

“‘真的,皮拉尔,今晚我就是个废人。你不会怪我吧?’

“‘不会,兄弟,’我对他说,‘但别天天杀人,巴勃罗。’

“那天夜里,他睡得像个婴儿一样,到天亮我才叫醒他。可我睡不着,后来干脆起来,坐在椅子里,望着窗户外面。有月光,我能看到广场,白天时,人墙就排在那里,还有广场对面的树,在月光下发亮,不过它们的影子黑乎乎的,凳子也在月光下发亮,到处乱丢的瓶子也在发亮,再远一点儿就是悬崖,他们都是在那里被丢下去的。外面没什么声音,只有喷泉‘哗哗’响,我坐在那里,心想,我们这个头开得不好。

“窗户敞开着,我听到广场上传来一个女人的哭声,是从小旅馆那边来的。我走到阳台上,赤脚踩在铁栏杆上,月亮把广场边所有房子的墙面都照得亮堂堂的,哭声来自吉列尔莫先生家的阳台。是他的妻子。她跪在阳台上,在哭。

“我回到房间里,坐下来,什么都不愿意想,要不是后来的另外一天,那就是我这辈子最糟糕的一天了。”

“另外一天是哪天?”玛利亚问。

“三天以后,法西斯占领镇子那天。”

“别告诉我。”玛利亚说,“我不想听,够了,这已经够让人受不了的了。”

“我跟你说了,你不该听。”皮拉尔说,“看看,我不想让你听这些的,这下你要做噩梦了。”

“不会的。”玛利亚说,“不过我不想再听了。”

“我倒希望你什么时候能说给我听听。”罗伯特·乔丹说。

“我会的。”皮拉尔说,“但这些对玛利亚不好。”

“我不想听。”玛利亚可怜巴巴地说,“求你,皮拉尔。我在的时候不要说,我会忍不住听的。”

她嘴唇发抖,罗伯特·乔丹觉得她快哭了。

“求你,皮拉尔,不要说。”

“别担心,小毛刺儿头。”皮拉尔说,“别担心。不过我会找时间讲给英国人听。”

“可他在的时候我就会在。”玛利亚说,“噢,皮拉尔,干脆别说了。”

“我等你干活儿的时候说。”

“不,不,求你,咱们干脆别说了。”玛利亚说。

“可我已经说了我们干的事,得说说他们的才公平。”皮拉尔说,“不过你绝对不会听到的。”

“就没什么高兴的事可以说吗?”玛利亚说,“我们非得一直说这些可怕的事吗?”

“今天下午,”皮拉尔说,“就你和英国人。你们俩想说什么就可以说什么。”

“那下午可得快点儿到。”玛利亚说,“要飞快地到。”

“会到的。”皮拉尔对她说,“会飞快地到,又飞快地走,明天也一样飞快。”

“今天下午,”玛利亚说,“今天下午,今天下午快点儿到吧。”

[1]传说与耶稣一起被钉上十字架受刑的是两名强盗。详见《圣经·马太福音》。

[2]西班牙斗牛表演中的斗牛士分三种角色,分别是剑刺手(matador)、长矛手(picador)和花镖手(banderillero),统称为斗牛士(bullfighter)。其中,剑刺手是主斗牛士,他在场上通常配有五名助手,包括两名长矛骑手和三名花镖手。长矛手首先骑马出场,以长矛激怒公牛;随后花镖手徒步上场,尽力将双镖插入牛颈背部;最后才是被称为剑刺手的主斗牛士上场表演,并最终刺杀公牛。

[3]《辩论报》,当时西班牙最重要的天主教日报,观点保守,主张教权主义,创办于1910年,1936年停刊,创办人为吉列尔莫·德·里瓦斯(Guillermo de Rivas)。

[4]共和国一方的伊比利亚无政府主义联合会以红黑两色为标志色,成员通常系红黑色围巾,为激进的无政府主义者,该联合会属于全国劳工联盟,常缩写为CNT—F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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