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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丧钟为谁而鸣 作者: (美)厄尼斯特·海明威著;杨蔚译 本章字数: 7903 更新时间: 2024-01-02 15:04:07
“‘我不知道。’我告诉他,看见他的脸抽了一下,汗从额头上流下来。‘我还从没杀过人呢。’他说。
“‘那你就要学了。’他旁边的农民说,‘不过我不觉得用这家伙敲一下就能杀死人。’他双手抓着连枷,怀疑地打量着。
“‘那就是妙的地方了,’又一个农民说,‘一定要打很多下才行。’
“‘他们拿下了巴利亚多利德,拿下了阿维拉。’有人说,‘我们进来之前我刚听说的。’
“‘他们永远拿不下这个镇子,这个镇子是咱们的,我们抢先了。’我说,‘巴勃罗可不是会干坐着等他们打上门的人。’
“‘巴勃罗行的。’另一个人说,‘不过打死警卫军的时候他也太霸道了。你不觉得吗,皮拉尔?’
“‘是的。’我说,‘不过这次人人都有份了。’
“‘是。’他说,‘这次安排得不错。不过为什么运动没有新消息了?’
“‘打兵营前,巴勃罗把电话线切断了,还没来得及修好。’
“‘啊,’他说,‘所以我们才什么消息都没收到。我的消息是今天早上从修路站那里听来的。’
“‘这次干吗要这么干,皮拉尔?’他对我说。
“‘为了省子弹。’我说,‘而且,这样就人人都能承担起责任来。’
“‘那一开始就该这样,一开始就该这样。’我看看他,发现他在哭。
“‘你哭什么,华金?’我问他,‘没什么好哭的。’
“‘我忍不住,皮拉尔。’他说,‘我从来没杀过人。’
“要是没见过革命第一天里的小村镇是什么样,那你们就什么都不明白。那种地方,每个人都互相认识,而且是从小到大都认识。那天,横穿广场的队伍里,大部分男人都穿着下地干活的衣服,都是匆匆忙忙赶过来的,可也有一些,不知道运动第一天该穿什么才好,就穿了他们礼拜日或过节的衣服,看到其他人,包括攻打兵营的人,全都穿着最破的衣服,这些人才发现穿错了,很不好意思。但他们也不愿意把外套脱下来,怕弄丢了,或者被那些无赖偷走,只好就那么站在那里,被晒得满头大汗,等着事情开始。
“后来起风了,广场上的土都干了,那么多人走来走去,站着时脚也没停,土都松了,被吹起来,一个穿深蓝色礼拜夹克的男人大声喊:‘洒水!洒水!’守广场的人来了,打开水龙头,开始从广场四周慢慢往中间洒水压尘土——他的工作就是每天早上拿根水管在广场上洒水。两排人都退开,让他去压广场中间的尘土,水管甩出大大的弧形,水珠在太阳下闪闪发光,大家都拄着他们的连枷啊、棒子啊、白木头的草叉啊,看着水洒开来。然后,等广场都浇透了,土也不飞了,队伍又重新排好,一个农民大喊:‘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看到法西斯?第一个什么时候从那闷罐子里出来?’
“‘马上。’巴勃罗站在镇公所门边喊,‘第一个马上就出来了。’进攻的时候喊得太多,兵营那边又尽是烟,他的声音都哑了。
“‘磨蹭什么啊?’有人问。
“‘他们还在忏悔他们的罪过呢。’巴勃罗喊。
“‘当然,有二十个呢。’一个人说。
“‘二十个,那罪过可有得数啊。’
“‘没错,不过我觉得他们就是在磨蹭时间。这种要命的时候,除了那些最重的罪过,其他那些不可能还记得。’
“‘耐心点。有二十个人呢,就算只是大罪过,也得花点时间。’
“‘我有耐心。’另一个说,‘不过最好快点完事儿。不管是为他们好还是为我们好。现在是七月,活儿多着呢。谷子是收了,可还没打。还不到赶集过节的时候。’
“‘可今天就是赶集过节。’另一个说,‘自由节,从今天开始,等这些人被干掉,这个村子和这些田地就是我们的了。’
“‘我们今天来打法西斯谷子,’一个说,‘打掉那些秕糠,这个村子的自由就来了。’
“‘我们一定要好好干,要对得起这个。’另一个说。‘皮拉尔,’他对我说,‘我们什么时候开个组织会?’
“‘这里一完就开。’我告诉他,‘还是在镇公所里。’
“我图好玩,戴了顶国民警卫军的三角漆皮帽。手枪上的击锤已经归位了,扣住扳机的时候,顺便用大拇指把它往下压就行了,很自然的样子,当时枪就拴在我腰上的一根绳子上,长长的枪管卡在绳子下面。我开玩笑地拿起手枪,自我感觉非常好。不过,后来倒情愿自己拿的是枪套,不是帽子。那时候队伍里有个人对我说:‘皮拉尔,好姑娘。看到你戴那种帽子我感觉很不好。我们干掉了国民警卫军,这些东西也该都丢掉。’
“‘这样,’我说,‘那我就拿掉。’我拿下帽子。
“‘给我吧。’他说,‘这东西应该毁掉。’
“我们排在队尾,就在河上那条悬崖小路边,他把帽子拿在手里,做了个放牧时丢石头聚牛群的动作,把帽子扔出了悬崖。帽子在空中飞了很远,我们看着它越来越小,漆皮在晴朗的天空下闪亮,朝河面飞下去。我回头望望广场对面,所有窗户边、所有阳台上都挤满了人,两排人墙横穿广场,一直连到镇公所门口,那房子的窗户外面围了一圈人,很多人在说话,闹哄哄的,跟着,我听到一声大喊,有人在说:‘头一个出来了。’是贝尼托·加西亚先生,镇长。他没戴帽子,从门里慢慢走出来,走下门廊,什么都没发生。他走在两排拿着连枷的人墙中间,什么都没发生。他走过两个人,四个人,八个人,十个人,什么都没发生。他走在两排人墙中间,抬着头,肥脸灰白,眼睛望着前面,又左右瞄了两眼,走得很稳。什么都没发生。
“一个阳台上,有人喊起来:‘怎么搞的,胆小鬼?怎么搞的,胆小鬼们?’贝尼托先生仍然在人墙中间走,什么都没发生。这时,隔着三个人,我看到一个男人的脸在抽动,咬着嘴唇,双手抓着连枷,抓得手指都发白了。我看见他盯着贝尼托先生,看他越走越近。还是什么都没发生。然后,就在贝尼托快走到那个人面前时,那人高高举起连枷,还碰到了旁边的人,他用力朝贝尼托打下去,砸在他脑袋侧面,贝尼托看了他一眼,那人又打了一下,吼着:‘这是给你的,王八蛋。’这一下打中了贝尼托的脸,他抬手捂住脸,他们开始打他,直到他倒下,第一个动手的人招呼其他人上来帮忙,他拽住贝尼托先生的衬衣领子,其他人抓着他的胳膊,他的脸埋在广场地面的土里,他们把他拖过小路,拖到悬崖边,扔进了河里。第一个打他的那人跪在悬崖边上,探头盯着他,说:‘王八蛋!王八蛋!噢,王八蛋!’他是贝尼托的佃户,一直有矛盾。他们争过河边的一块地,贝尼托从那人手里弄走了,转租给别人,那人早就恨上他了。那人没再回到队伍里,就坐在悬崖边,看着贝尼托掉下去的地方。
“贝尼托先生之后,没人肯出来了。广场上没人出声,所有人都在等着,看下一个出来的会是谁。这时,一个醉鬼大声叫道:‘让那些畜生出来!让那些畜生出来!’
“镇公所窗户边有人喊:‘他们不肯动!他们都在祈祷。’
“另一个醉鬼喊:‘把他们拖出来。快,把他们拖出来。祷告时间结束啦。’
“可没人出来。过了会儿,我看见一个人出现在门口。
“是费德里克·冈萨雷斯先生,磨坊和饲料商店都是他的,是个关键的法西斯分子。他又高又瘦,头发齐刷刷地从一边往另一边梳,想遮住秃顶,穿着一件长睡衣,睡衣扎在长裤里。他光着脚就从家里被抓了出来。他走在巴勃罗前面,双手举在头上,巴勃罗在他背后,端着枪,枪口顶在费德里克·冈萨雷斯的背后,一直顶到费德里克走进两道人墙之间。可巴勃罗刚一放下枪,转身往镇公所大门走,费德里克就走不动了,他站在那里,眼睛往天上翻着,手往上伸,像是能抓住天空似的。
“‘他没脚走路了。’有人说。
“‘怎么啦,费德里克先生?你不会走路了?’有人冲他嚷嚷。可费德里克就站在那里,手往上举着,只有嘴唇在颤动。
“‘往前走,’巴勃罗站在台阶上朝他吼,‘走。’
“费德里克站在那里,根本动不了。有个醉汉用连枷把手戳了下他的屁股,费德里克蹦了一下,就像犟起来的马一样,可还是站在老地方,手举着,眼睛朝天上翻。
“这时候,站在我旁边的农民说:‘真丢脸。我对他没意见,但这种场面该结束了。’于是他走下去,挤到费德里克站着的地方,说了句‘请允许’,就举起棒子狠狠砸在他脑袋侧面。
“费德里克先生放下手,捂住光秃秃的头顶,抱着头,低着脑袋,用来遮盖秃顶的头发又细又长,从他的手指缝里飘出来,他顺着人墙跑得飞快,连枷接连落在他的背上、肩上,直到他倒下,队尾的人把他拎起来,扔下悬崖。从被巴勃罗用枪逼着走出来起,他就再没开过口。唯一的问题只是走不动,就像是他的腿不听使唤了一样。
“费德里克先生之后,我看最心狠的人都聚到了悬崖边的队伍尾巴上,就离开那里,走到镇公所的回廊下面,推开两个醉汉,从窗户往里看。他们都跪在镇公所的大屋子里,排成半圆形,正在祈祷,神父也跪着,跟他们一起祈祷。巴勃罗和一个叫‘四指’(Cuatro Dedos)的鞋匠在一起,他总跟巴勃罗在一起。还有两个人,拿着枪站在一边,巴勃罗正冲着神父说话:‘该谁了?’神父只管祈祷,没理他。
“‘听着,你,’巴勃罗哑着嗓子对神父说,‘到谁了?谁祈祷完了?’
“神父根本不跟巴勃罗搭话,就像没他这个人似的,我看得出,巴勃罗火大了。
“‘我们全部一起,’里卡多·蒙塔尔沃先生对巴勃罗说,他是个地主,为了说话,暂时抬起头,停下了祈祷。
“‘没门儿。’巴勃罗说,‘一次一个,等你们准备好。’
“‘那我先去。’里卡多先生说,‘我再怎么样也不会准备得更好了。’他说话时,神父就在为他祝福,等他站起来,又祝福了一次,一直没中断祈祷,然后举起十字架让里卡多亲吻。里卡多亲吻了十字架,转身对巴勃罗说:‘不可能再好了。你这个肮脏的王八蛋。我们走。’
“里卡多是个矮个子男人,灰头发,粗脖子,穿了一件没领子的汗衫。他是罗圈腿,因为马骑得太多。‘再见。’他对还跪着的人说,‘别伤心,死没什么,唯一糟糕的是死在这个臭猪猡手里。别碰我。’他对巴勃罗说:‘别用你的枪碰我。’
“他走出镇公所大门,顶着灰色的头发,瞪着灰色的小眼睛,粗脖子显得很短,怒冲冲的。他看看农民排成的两道人墙,朝地上啐了一口。他还真能吐得出痰来,在那种情况下,你该知道的,英国人,这很少见。他说:‘西班牙在上!打倒该死的共和国,我去你们祖宗的。’
“挨了这通骂,他们很快就把他打死了,刚走到第一个人跟前他就被打了,刚准备昂起头往前走就被打了,他们一直打,打到他倒下,还拿镰刀猛砍他,很多人拥上去,把他推到悬崖边,扔了下去。现在他们手上和衣服上都沾了血了,现在感觉出来了,这些走出来的人都是真正的敌人,都该被杀死。
“在里卡多先生那样恶狠狠地走出来骂娘之前,队伍里很多人本来是宁愿付大价钱也不愿站在那里的,我敢肯定。要是队伍里有人喊一句:‘行了,剩下的那些,我们就宽恕他们吧,他们已经吃了教训啦。’我敢说,大多数人会同意的。
“可里卡多先生和他的勇气给其他人帮了个大大的倒忙,他激怒了队伍里的人。在那之前,他们只是敷衍一下,对这事没多大兴趣。可现在,他们愤怒了。这区别很明显。
“‘让神父出来,那就快了。’有人大喊。
“‘让神父出来。’
“‘我们已经有三个强盗啦,现在再来个神父吧。’
“‘两个强盗。’一个矮个子农民对大喊大叫的那人说,‘跟我主一起的是两个强盗[1]。’
“‘谁的主?’那人说,他的脸涨得通红,怒冲冲的。
“‘都这么说啊,就是我们的主。’
“‘他不是我的主,少开玩笑了。’另一个说,‘要是不想也走走这两排中间的话,最好管住你的嘴巴。’
“‘我也是个自由主义的共和党好人,和你一样。’矮个子农民说,‘我打了里卡多先生的嘴。我打了费德里克先生的背。我只是错过了贝尼托先生而已。可我说我主,那就是提到这个人的正经说法,而且就是只有两个强盗。’
“‘我去你的共和主义。就你这样说话,还先生来先生去的。’
“‘这里就是这么叫他们的啊。’
“‘我就不这么叫,那些王八蛋。还有你的主——嘿!又出来一个!’
“就是那时候,我们见识了不光彩的一幕,因为走出镇公所大门的是福斯蒂诺·里贝罗先生,是他们家大儿子,父亲是塞勒斯蒂诺·里贝罗,一个地主。他个头挺高,黄头发从前额齐刷刷往后,梳得光溜溜的,他口袋里总揣着把梳子,那会儿,出来之前,还刚刚梳过。他是个总跟女孩打混的浪荡子,是个懦夫,还一直想当业余斗牛士。他常常跟吉普赛人、斗牛士和养牛人混在一起,喜欢穿安达卢西亚式的衣服,可他没胆子,大家都当他是个笑话。有一次,他说是要参加一场为‘老人之家’募款的业余慈善比赛,在阿维拉,要以安达卢西亚的方式,骑在马背上杀死一头牛,他练了很久,还特地选了一头小牛,没想到被换掉了,看到进场的牛那个头,他腿都软了,直接退了赛。他说自己病了,不过有人说,他是把三个指头伸进喉咙里,把自己抠吐的。
“两队人看到他,都嚷嚷起来:‘你好啊,福斯蒂诺先生,小心别吐了。’
“‘听我说,福斯蒂诺先生,悬崖下面都是美人儿。’
“‘福斯蒂诺先生,等等,我们去把最大的牛牵过来。’
“又有一个喊:‘听我说,福斯蒂诺先生,你听说过死是怎么回事吗?’
“福斯蒂诺先生站在那里,假装很勇敢。他还处在向其他人宣布自己要走出门的冲动中。让他宣布参加斗牛赛的,也是那种冲动。那让他相信,而且希望自己能成为一个业余的剑刺手[2]。那会儿,他受了里卡多先生的榜样激励,站在那里,看上去又英俊又勇敢,脸上摆出一副高傲的神气。可他说不出话。
“‘来啊,福斯蒂诺先生。’队伍里有人喊道,‘来啊,福斯蒂诺先生。这里有头大牛,顶顶大的牛。’
“福斯蒂诺站在那里,望着前方,我觉得,两排队伍里一个同情他的人都没有。他看上去还是又英俊又出色,可时间越来越少,他只有一条路可走。
“‘福斯蒂诺先生,’有人喊,‘你等什么呢,福斯蒂诺先生?’
“‘他在准备吐。’有人说,两队人大笑起来。
“‘福斯蒂诺先生,’一个农民大叫,‘你喜欢的话就吐吧。要我说,都一样。’
“我们都看着他,福斯蒂诺顺着人墙往外望,越过广场,直望到悬崖边。一看到悬崖和悬崖后空荡荡的半空,他立马转过身,朝镇公所门口退去。
“整个队伍都吼起来,有人提高了嗓门大喊:‘你要去哪里啊,福斯蒂诺先生?你要去哪里?’
“‘他去吐。’另一个叫道,他们又一起大笑起来。
“这时候,我们看到福斯蒂诺先生重新走了出来,巴勃罗在他背后,端着枪。他所有的风度都不见了。人墙的架势吓跑了他的气派和风度,这回出来,巴勃罗跟在他背后,那样子,就像是巴勃罗在扫大街,他是被推着往前挪的垃圾。福斯蒂诺先生出来时,双手交叉在胸前祈祷,然后,伸手遮住眼睛,对着人墙走下了台阶。
“‘让他去,’有人喊,‘别碰他。’
“大家都明白了,没人伸手碰福斯蒂诺一下,他的手在发抖,挡在自己眼睛前,嘴唇也在抖,就这么夹在两道人墙之间往前走。
“没人说话,没人碰他,走过一半时,他再也走不动了,跪倒在地上。
“没人打他。我跟着往前走,想看看究竟会怎么样,一个农民弯腰架起他,说:‘站起来,福斯蒂诺先生,接着走。牛还没出来呢。’
“福斯蒂诺先生自己没法走,穿黑罩衫的农民就在一边扶着他,另一个穿黑罩衫和牧人靴的农民在另一边扶着,架着他的胳膊,顺着两道人墙中间往前走,福斯蒂诺手挡着眼睛,嘴唇一刻不停地抖,一头黄发服服帖帖,在阳光下闪亮,他经过时,农民们都在说:‘福斯蒂诺先生,祝你胃口好啊。福斯蒂诺先生,祝你胃口好啊。’有一个,自己也没能完成斗牛表演的,也说:‘福斯蒂诺先生,剑刺手先生,听凭您差遣。’另一个说:‘福斯蒂诺先生,天堂里有美人儿,福斯蒂诺先生。’他们夹着福斯蒂诺穿过人墙,一边一个,紧紧夹住他,架着他往前走,他的手一直遮在眼睛上。不过他肯定一直从手指缝里在看,因为当他们架着他走近悬崖边时,他又跪下来了,整个人都扑下来,扒着地面,揪住草,说:‘不,不,不,求你们,不,求你们,求求你们,不,不。’
“他一跪下,架着他过来的农民,还有排在队伍尾巴上最心狠的那些人,也飞快在他背后蹲下来,猛地一推,他就摔下了悬崖,没挨一下打,你能听到他掉下去时的尖叫,声音很大,很高。
“这时候,我知道,队伍里的人已经红了眼了,一开始是里卡多骂人,跟着的福斯蒂诺又那么懦弱,他们就成了这副模样。
“‘再来一个。’一个农民吼道。另一个拍着他的背,说:‘福斯蒂诺先生!什么东西!福斯蒂诺先生!’
“‘这下子他见着大牛啦。’又一个说,‘这下子吐也帮不了他啦。’
“‘我这辈子吧,’另一个农民说,‘我这辈子就没见过福斯蒂诺这种玩意儿。’
“‘还有人呢。’又有农民在说,‘沉住气。谁知道我们还会看到什么?’
“‘说不定有巨人和矮人。’头一个农民说,‘说不定有黑人和非洲来的稀奇野兽。不过要我说,不可能再有像福斯蒂诺那样的玩意儿了。好了,再给我们来一个!快啊。再给我们来一个!’
“那些醉汉从法西斯俱乐部的酒吧里搜刮出茴香酒和干邑,互相传着喝,像喝葡萄酒那样,队伍里很多人都有点儿醉了,因为贝尼托先生、费德里克先生、里卡多先生,特别是福斯蒂诺先生,他们造成的冲击太大了。没拿到瓶子的人也有皮酒囊的酒可喝,酒囊传来传去,有人递给我一个,我喝了一大口,让冰凉的酒从酒囊里冲出来,滑下我的喉咙,我也实在是渴了。
“‘杀人就是会让人口渴。’拿皮酒囊的人跟我说。
“‘胡说。’我说,‘你杀过人?’
“‘我们杀掉四个了。’他很骄傲地说,‘还不算警卫军。你真的杀了一个警卫军,皮拉尔?’
“‘不算。’我说,‘我也就是在墙倒以后冲着烟里开枪,跟其他人一样。就是这样。’
“‘你从哪里弄来的这把枪?’
“‘巴勃罗那儿,巴勃罗杀掉警卫军以后给我的。’
“‘用这把枪杀的?’
“‘再没第二把。’我说,‘然后,他就把这枪给我了。’
“‘我能看看吗,皮拉尔?能摸一下吗?’
“‘干吗不呢,伙计?’我说。我把枪从绳子上解下来,递给他。心里却在纳闷,怎么还没人出来。就在这时,有人出来了,是谁都好,偏偏是吉列尔莫·马丁先生,那些连枷、赶牛棒子和木头草叉都是从他的店里拿出来的。吉列尔莫先生是个法西斯分子,可除了这一条,他没什么不好。
“是,他给做连枷的人开的工钱很低,不过卖得也便宜。要是不想直接买吉列尔莫的连枷,也可以自己做,只要花买木头和皮子的钱就行。他说话很粗,当然,他是个法西斯,是他们俱乐部的成员,每天中午和晚上都会坐在他们俱乐部的藤椅里看《辩论报》[3],让人给他擦鞋,喝苦艾酒兑气泡水,吃烤杏仁、干虾和小鳀鱼。但没人该为这个去死,而且我敢说,要是没有里卡多·蒙塔尔沃的辱骂和福斯蒂诺那么可怜兮兮的一段,要是这些刺激之后没有喝酒和其他那些,肯定会有人嚷一句:‘放了吉列尔莫吧,我们都用着他的连枷呢,让他走。’
“那个镇子的人是很粗鲁,但也一样可以很和气,他们对于正义有种天然的感觉,想做对的事。可惜残忍已经混进了队伍,醉也一样,或者说,开始醉了,现在的队伍跟贝尼托刚出来那会儿已经不一样了。我不知道在别的国家是什么样,没人比我更享受喝酒了,可在西班牙,‘醉’这件事如果不只是酒引起的,那就非常恶心了,什么没干过的事情他们都会干。你的国家不这样吧,英国人?”
“也一样。”罗伯特·乔丹说,“我七岁时,有一次跟我妈去俄亥俄州参加一个婚礼,我要去当花童,和一个女孩一起……”
“你还做过那个?”玛利亚问,“真好!”
“那个城里有个黑人,被吊在路灯杆子上,等着被烧死。那是个弧光灯。灯从杆子上放了下来,搁在人行道上。他被往上吊,一开始用平时吊弧光灯的装置,可那个断了……”
“一个黑人,”玛利亚说,“太野蛮了!”
“那些人喝酒了吗?”皮拉尔问,“他们是因为喝了酒才要烧黑人吗?”
“我不知道。”罗伯特·乔丹说,“我在屋子里,只是从窗户的百叶窗缝里看到的,那屋子就在那根灯杆旁边的转角上。街上都是人,后来他们重新开始把黑人吊起来……”
“要是你只有七岁,还待在屋子里,那可没法知道他们是喝了酒还是没喝。”皮拉尔说。
“就像我说的,他们第二次把那个黑人吊起来的时候,我妈妈把我从窗户边拉开了,所以后面的我也没看到了。”罗伯特·乔丹说,“但后来我经历过一些事,能证明,在我的国家里,醉了的都一样,都那么丑陋,那么野蛮。”
“你那时候才七岁,太小了。”玛利亚说,“这么小,不该看到这种事。除了在马戏场里,我从没见过黑人。除非摩尔人也算黑人。”
“有些是黑人,有些不是。”皮拉尔说,“我可以给你说说摩尔人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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