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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09
书名: 丧钟为谁而鸣 作者: (美)厄尼斯特·海明威著;杨蔚译 本章字数: 5713 更新时间: 2024-01-02 15:04:07

他们站在洞口里,望着飞机。这一次,轰炸机飞得又快又高,伴着引擎的轰鸣声,邪恶的箭形机头撕裂了天空。“它们看着真像鲨鱼,”罗伯特·乔丹想,“墨西哥湾流[1]里那种宽鳍尖鼻子的鲨鱼。可这些东西,有宽大的银色翅膀,咆哮着,阳光照在螺旋桨上,泛起淡淡的雾,这些东西动起来不像鲨鱼。它们动起来什么都不像,不像这世上的任何生物。它们动起来,就是机械的厄运。”

“你该去写书,”他暗想,“也许你什么时候可以重新拿起笔来。”他感到玛利亚抓住了他的胳膊。她仰着头,望着空中。他对她说:“你看它们像什么,亲爱的?”

“我不知道。”她说,“死神,我想。”

“我看着就是飞机。”巴勃罗的女人说,“那些小的呢?”

“可能还在别的地方飞着。”罗伯特·乔丹说,“这些轰炸机速度太快,没法等它们,就先自己飞回来了。我们从不越过火线追击。我们飞机不多,不能冒险。”

就在这时,三架亨克尔战斗机排成“V”字阵形,低低掠过空地,擦着树梢,直冲着他们飞来,就像捏着鼻子的丑陋玩具,咔嗒作响,翅膀抖动着,突然变大,大得吓人,大到接近真实尺寸,咆哮着扑来。它们飞得这样低,洞口边的人都看得见飞行员了,看得见他们的头盔、护目镜,和头机飞行员脑后飞舞的围巾。

“他们要看到马了。”巴勃罗说。

“他们要看到你的烟头了。”女人说,“放下毯子。”

之后再没有飞机飞过。其他的一定是从远处越过山区了,当轰鸣声变小,他们走出山洞,来到开阔地。

现在,天空湛蓝、高远、明朗,空无一物。

“就像一个梦,它们都在梦里,现在醒了。”玛利亚对罗伯特·乔丹说。现在,就连最后一丝隐约的“嗡嗡”声都听不到了,那是轰鸣过后残留的余响,就像一根手指,轻轻碰一下,闪开,再碰一下。

“它们可不是梦,你该进去了,收拾一下。”皮拉尔对她说。“怎么说?”她转向罗伯特·乔丹。“我们骑马去还是走路去?”

巴勃罗看看她,发出一声嘟哝。

“听你的。”罗伯特·乔丹说。

“那就走路去。”她说,“我想走走,对肝脏好。”

“骑马对肝脏有好处。”

“是啊,但对屁股没好处。我们走着去,至于你——”她转向巴勃罗。“下去,清点清点你那些牲口,瞧瞧有没有跟着什么跑掉的。”

“你想弄匹马骑骑吗?”巴勃罗问罗伯特·乔丹。

“不用了。非常感谢。那姑娘呢?”

“她走走路更好。”皮拉尔说,“不然她浑身都要僵了,派不上用场了。”

罗伯特·乔丹感到自己脸红了。

“你睡得好吗?”皮拉尔问,又说,“她没病,这是真的。以前可能有过,我不知道为什么没了。可能还是有天主的吧,虽说我们已经废了祂。去。”她对巴勃罗说:“这跟你没关系,这是比你年轻的人的事,人家是另外的材料。去。”然后她对罗伯特·乔丹说:“奥古斯丁会来照看你的东西。等他来了我们就走。”

这是个大晴天,这个时间,太阳地里已经暖和了。罗伯特·乔丹看着那黝黑脸庞的大个子女人,她和善的双眼分得很开,大方脸上有了皱纹,不好看,但很亲切,眼里闪着愉快的光,脸庞却是哀伤的,除非双唇开合起来。他看看她,再看看那男人,粗壮、呆板,正穿过树林朝马栏走去。那女人也注视着他的背影。

“你们做爱了?”女人问。

“她说什么了?”

“她不会告诉我。”

“那我也不会。”

“那就是做了。”女人说,“尽量对她好一点儿。”

“她要是有孩子了怎么办?”

“那没坏处。”女人说,“那没什么大坏处。”

“这里没地方安置孕妇孩子。”

“她不留在这里。她要跟你走的。”

“可我要去哪里呢?我不能带个女人一起。”

“谁知道呢?你也许会带上两个。”

“这不可能。”

“听着,”女人说,“我不是胆小鬼,但今天早晨的事我看得很清楚,我认为,我们认识的许多人,现在还活着的,很可能再也见不到下一个礼拜天。”

“现在是礼拜几?”

“礼拜天。”

“得了吧。”罗伯特·乔丹说,“下一个礼拜天远着呢。能见到礼拜三就不错了。不过我不喜欢听到你这么说。”

“人人都得有个人说说话。”女人说,“以前我们有宗教信仰,还有其他乱七八糟的。现在,人人都该有个人,可以敞开说说心里话,因为英勇也会让人非常孤单。”

“我们不孤单。我们都在一起。”

“看到那些机器玩意儿,对人会有影响。”女人说,“我们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对付那些机器。”

“但我们还是能打败他们。”

“瞧,”女人说,“我向你坦白了我的悲伤,但别以为我就没有决心了。没有什么能影响到我的决心。”

“等太阳升起来,悲伤就会消失。它跟雾一样。”

“当然。”女人说,“如果你愿意这样想的话。大概是因为说起了关于巴伦西亚的那套蠢话,也可能是说起那个去清点马的男人的失败。我讲那些事,很是伤了他的心。干掉他,可以。诅咒他,可以。可伤害他,不行。”

“你是怎么和他在一起的?”

“人们是怎么和另一个人在一起的?运动刚开始和开始之前,他都算个人物,相当是个人物。只是现在废了,塞子被拔掉,皮囊里的酒流光了。”

“我不喜欢他。”

“他也不喜欢你,很合理。昨晚我和他睡在一起。”她微笑起来,摇摇头。“好吧,”她说,“我对他说,‘巴勃罗,你干吗不干掉那个外国人’?”

“‘他是个好小子,皮拉尔。’他说,‘他是个好小子。’

“于是我说,‘现在你明白,是我做主了?’

“‘是的,皮拉尔,是的。’他说。

“后来,半夜里,我听到他醒着,在哭。他哭得很急促,很伤心,像有只动物在他身体里撕扯那样地哭。

“‘怎么了,巴勃罗?’我对他说,伸手搂住他,抱住他。

“‘没什么,皮拉尔。没什么。’

“‘不。你有事。’

“‘那些人,’他说,‘他们那样抛弃我。那些人。’

“‘是的,可他们支持我,’我说,‘我是你的女人。’

“‘皮拉尔,’他说,‘想想那列火车。’又说:‘愿天主保佑你,皮拉尔。’

“‘你扯天主干什么?’我对他说,‘这么说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他说,‘天主和圣母。’

“‘什么话,天主和圣母。’我对他说,‘那是该说的话吗?’

“‘我怕死,皮拉尔。’他说,‘我怕死,你明白吗?’

“‘那就滚下床去。’我对他说,‘就这么一张床,挤不下我和你和你的害怕。’

“后来,他羞愧了,安静下来,我就又睡着了。可是,伙计,他废了。”

罗伯特·乔丹没说话。

“我这辈子,经常有这种悲哀的感觉。”女人说,“但和巴勃罗的悲哀不一样。那不会影响我的决心。”

“这个我信。”

“可能就像女人的生理期一样,”她说,“也可能什么都不是。”她顿了顿,接着说:“我对共和国有非常大的期待。我坚决相信共和国,我有信仰。我狂热地信仰它,就像那些有神秘信仰的人一样。”

“我相信你。”

“你也有同样的信仰吗?”

“对于共和国?”

“是的。”

“是的。”他说。希望是真的。

“我很高兴。”女人说,“而且你不害怕?”

“死,不怕。”他真诚地说。

“其他呢?”

“只害怕没法完成我应尽的职责。”

“不怕被捕?其他人都怕。”

“不。”他真心说,“怕的话,人就会包袱太重,什么都干不成。”

“你是个非常冷静的小子。”

“不。”他说,“我不这么觉得。”

“不,你的头脑非常冷静。”

“我只是非常专注于我的工作罢了。”

“你不喜欢享受生活?”

“喜欢。非常喜欢。但不能干扰到我的工作。”

“你喜欢喝酒,我知道的。我看到了。”

“是的,非常喜欢。但不能干扰到我的工作。”

“女人呢?”

“我很喜欢她们,但没太把她们放在心上。”

“你不在乎她们?”

“是的。只是还没找到那么打动我的人罢了,就是人们说的那种打动。”

“我认为你在撒谎。”

“也许有点儿吧。”

“可你喜欢玛利亚。”

“是的。很突然,很喜欢。”

“我,也是的。我非常喜欢她。是的,非常喜欢。”

“我也是。”罗伯特·乔丹说,他的声音明显低沉了。“我,也是,是的。”这话让他高兴,他用西班牙语说了一遍,非常郑重。“我非常喜欢她。”

“见过‘聋子’以后,我会给你们时间独处的。”

罗伯特·乔丹没搭腔,过了会儿,才说:“那没必要。”

“有必要,伙计。很有必要,时间不多了。”

“这是你在我手上看到的?”他问。

“不,别记挂什么关于手相的废话了。”

她把这事扔到一边,就像对付其他所有对共和国有害的事一样。

罗伯特·乔丹什么都没说。他在看玛利亚,她在洞里收拾盘子。她擦干手,转身对他微笑。她听不到皮拉尔说什么,可对罗伯特·乔丹微笑时,褐色皮肤下泛起深红,接着又笑起来。

“还有一天呢。”女人说,“你们有了一个晚上,不过还有一个白天呢。当然,不可能像我在巴伦西亚时那么奢侈。不过你可以摘点儿野草莓之类的。”她大笑道。

罗伯特·乔丹伸出胳膊揽住她宽厚的肩膀。“我也喜欢你。”他说,“我非常喜欢你。”

“你真是个标准的唐璜。”女人说,这会儿倒是被他弄得发窘起来。“再往后,你就要见一个爱一个了。奥古斯丁来了。”

罗伯特·乔丹进了山洞,走向玛利亚。她站在那里,注视着他走上前来,眼睛发亮,脸又红了,一直红到脖子。

“嗨,小兔子,”他说着,吻了吻她的嘴。她将他紧紧揽向自己,盯着他的脸,说:“嗨,噢,嗨,嗨。”

费尔南多还坐在桌边抽烟,站起身来,拿上靠在墙边的卡宾枪,摇着头,走了出去。

“太不成体统了。”他对皮拉尔说,“我不喜欢。你该照看好那姑娘。”

“我看着呢。”皮拉尔说,“那位同志是她的新郎。”

“哦,”费尔南多说,“既然这样,既然他们订婚了,那我就得说,这很合乎体统了。”

“我很高兴。”女人说。

“我也是。”费尔南多认真地表示赞同,“回见,皮拉尔。”

“你去哪里?”

“去上面换普里米蒂沃的班。”

“你该死的要去哪里?”奥古斯丁走近前来,问那认真的小个子男人。

“去履行我的职责。”费尔南多庄重地说。

“你的职责,”奥古斯丁取笑道,“我去你妈的职责。”说完,转向女人。“我要看守的那些该死的劳什子在哪?”

“洞里。”皮拉尔说,“有两个背包。还有,我已经烦透了你的脏话了。”

“我去你妈的烦透了。”奥古斯丁说。

“那就去,烦你自己去。”皮拉尔对他说,一点儿火气都没有。

“你妈的。”奥古斯丁重复道。

“你就没妈。”皮拉尔对他说。这场对骂已经达到了西班牙语体系里的最高级别,他们从不明说,只可意会。

“他们在那儿搞了些什么?”这时,奥古斯丁悄悄打听起来。

“没什么。”皮拉尔对他说,“没什么。说到底,现在是春天,畜生。”

“畜生,”奥古斯丁说,咂摸着这个字眼,“畜生。你呢,你这下贱的奴隶生下的闺女。我去他妈的春天。”

皮拉尔一巴掌拍在他肩上。

“你啊,”她说着,发出浑厚的大笑声。“你骂人翻不出新花样,但你够劲儿。看到那些飞机了?”

“我去他们的引擎。”奥古斯丁说,点着头,咬住下嘴唇。

“那可不得了。”皮拉尔说,“那可真是不得了。不过很难啊。”

“在那个高度上,没错。”奥古斯丁咧嘴笑道。“当然。但开开玩笑总不错。”

“是啊。”巴勃罗的女人说,“能开玩笑就好得多,你是个好人,你的玩笑够劲儿。”

“听着,皮拉尔,”奥古斯丁严肃地说,“要出事了,不是吗?”

“你怎么看?”

“麻烦,再麻烦不过了。很多飞机啊,女人。很多飞机。”

“你也和其他人一样,被它们吓着了?”

“怎么可能。”奥古斯丁说,“你觉得他们在谋划什么?”

“喏,”皮拉尔说,“从这个小子跑来炸桥看,明显共和国在准备一次进攻。从这些飞机看,明显法西斯已经有准备了。可为什么要把飞机亮出来呢?”

“这场战争里多的是蠢事。”奥古斯丁说,“这场战争里的事都蠢得没边。”

“当然。”皮拉尔说,“要不我们也不会在这里了。”

“是啊。”奥古斯丁说,“我们这一年都泡在蠢事里。不过巴勃罗是很有头脑的。巴勃罗有一肚子的坏水。”

“你干吗这么说?”

“就是要说。”

“但你一定明白,”皮拉尔解释道,“现在太晚了,靠小聪明没用了,可他也没别的了。”

“我明白。”奥古斯丁说,“我明白我们非走不可。而且,只有胜利了,我们才活得下去,所以桥一定得炸。可巴勃罗,就算现在是个懦夫,还是非常聪明。”

“我,也很聪明。”

“不,皮拉尔。”奥古斯丁说,“你不聪明,你勇敢,你忠诚,你有决心,你有直觉,很大的决心,很大的勇气,但你不聪明。”

“你这么觉得?”女人若有所思地问。

“是,皮拉尔。”

“那小子聪明。”女人说,“聪明,而且冷静,脑子非常冷静。”

“是。”奥古斯丁说,“他一定很擅长他的工作,否则他们不会让他来。但我不知道他聪明不聪明,我知道巴勃罗很聪明。”

“可惜,害怕和懒散让一切都白搭了。”

“但还是聪明。”

“你要说什么?”

“没什么,我想理智地考虑这问题。现在这个时候,我们得聪明行事。桥炸掉以后,我们必须立刻离开。一切都要准备好,我们必须先想好去哪里,怎么去。”

“当然。”

“这些事——得巴勃罗来。这些事必须做得很聪明。”

“我不相信巴勃罗。”

“这件事上,得信。”

“不,你不知道他颓废到什么地步了。”

“但他脑子管用,他非常聪明。这事儿要是做得不聪明,我们就完蛋了。”

“我会考虑的。”皮拉尔说,“我有一天时间来考虑这事。”

“至于那些桥,那个小子,”奥古斯丁说,“他一定很精通。想想另外那个家伙炸火车的时候吧,安排得多好。”

“是。”皮拉尔说,“的确是他在负责计划。”

“你负责干劲儿和决心。”奥古斯丁说,“但巴勃罗要负责行动,巴勃罗负责撤退。逼他一下,让他现在就开始考虑。”

“你是个有头脑的人。”

“头脑,是啊。”奥古斯丁说,“但不精明,得巴勃罗来。”

“胆小什么的也无所谓?”

“胆小什么的也无所谓。”

“那你怎么看桥的事?”

“那是一定要做的。我明白,我们必须做两件事。必须离开这里,必须赢。如果要赢,桥就一定要炸掉。”

“如果巴勃罗真那么聪明,为什么会看不出这一点儿?”

“因为他的软弱,他希望事情照老样子就好。他的软弱就像个漩涡,他只想待在里面不动弹。但河水在涨,形势比人强,遇到变化时,他还会是聪明的,他脑子很灵。”

“真亏得那小子没干掉他。”

“一点儿不错。吉普赛人昨晚跑来,想要我干掉他。那吉普赛人就是个畜生。”

“你也是个畜生。”她说,“但有脑子。”

“我们两个都有脑子。”奥古斯丁说,“但巴勃罗是天才!”

“可他实在让人受不了。你不知道他废到什么地步了。”

“是,但还是个天才。瞧,皮拉尔,发动战争只要脑子就行。可要赢,你得有天才和资本。”

“我会好好考虑的。”她说,“现在我们必须出发了,已经晚了。”然后,提高了嗓门:“英国人!”她喊道,“英国人!快!我们该走了。”

[1]墨西哥湾流,又称墨西哥湾暖流,世界上影响最大的一股海洋暖流,源自墨西哥湾,绕过佛罗里达角,流经美国东海岸和纽芬兰沿岸后,穿越大西洋,途中一分为二,北向为北大西洋洋流,流经北欧;南向为加纳利洋流,流经西非。鲨鱼有迁徙习性,常随湾流行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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