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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02
书名: 丧钟为谁而鸣 作者: (美)厄尼斯特·海明威著;杨蔚译 本章字数: 4972 更新时间: 2024-01-02 15:04:07
他们已经穿过浓密的树林,来到小山谷上端,呈现杯子模样的尽头。他看见一道悬崖在林外耸起,营地必定就在下面了。
的确是营地,还是个不错的营地。除非走到跟前,你根本看不见它,罗伯特·乔丹知道,从空中一样看不见。从上面看,完全没有痕迹。它像熊穴一样隐蔽,也看不到什么严密的防卫。他一边走近,一边细细观察。
悬崖岩体下有个大山洞,旁边的空地上坐着一个男人,背靠岩石,两腿向前伸出,卡宾枪倚在石头上。他正拿着把小刀削木棍,一直盯着他们,直到看见他们走近,才接着削起来。
“你好,”坐着的男人说,“来的是谁?”
“老家伙和一个爆破手。”巴勃罗告诉他,放下背包,搁在洞口里面。安塞尔莫也卸下背包,罗伯特·乔丹取下卡宾枪,靠在岩石上。
“那东西别放得太靠近洞口。”削木棍的男人说,他黝黑的脸上生着一双蓝眼睛,那是一张好看的、懒洋洋的吉普赛人的脸,肤色跟烟熏过的皮子差不多。“洞里有火。”
“你起来,自己拿开。”巴勃罗说,“放到树下去。”
吉普赛人没动,嘟哝了几句脏话。“随它去吧。把你炸飞才好呢,”他懒洋洋地说,“正好治治你的病。”
“你在做什么?”罗伯特·乔丹挨着吉普赛人坐下。吉普赛人给他看了看。那是个“4”字形小机关,他正在削上面的横木。
“逮狐狸用的。”他说,“加上一根大木头,做陷阱。它们的脊背都会被砸断。”他冲乔丹咧嘴笑着。“就像这样,明白了?”他比画了一下架子坍塌、大木头砸下来的样子,又摇摇头,把手伸进去,伸长胳膊,表示被砸断了背脊的狐狸。“很有用。”他解释道。
“他抓的是兔子。”安塞尔莫说,“他是个吉普赛人。抓到个兔子,他就说是狐狸。要是给他逮到只狐狸,他会说成大象。”
“那我要是抓到大象呢?”吉普赛人问,重新露出他的一口白牙,冲着罗伯特·乔丹挤挤眼。
“你会说那是坦克。”安塞尔莫回答他。
“我会有坦克的。”吉普赛人对他说,“我会得到坦克。到时候你说是什么都行,随你高兴。”
“吉普赛人说得多,干的却很少。”安塞尔莫告诉他。
吉普赛人对罗伯特·乔丹挤了挤眼,继续削着。
巴勃罗走进洞里,没了踪影。罗伯特·乔丹希望他是去拿食物了。他坐在地上,挨着吉普赛人,午后的阳光透过树冠落下,晒热了他伸长的双腿。现在,他闻到洞里飘来食物的味道,油、洋葱和煎肉的味道,他饿了,胃蠕动起来。
“我们能弄到坦克。”他对吉普赛人说,“那不算太难。”
“用这个?”吉普赛人指指那两个背包。
“是的。”罗伯特·乔丹告诉他,“我可以教你。你来做个陷阱。那不太难。”
“你和我?”
“没错。”罗伯特·乔丹说,“为什么不呢?”
“嘿,”吉普赛人对安塞尔莫说,“把那两个包放到安全的地方去,行吗?它们可值钱了。”
安塞尔莫哼了一声。“我去拿酒。”他对罗伯特·乔丹说。罗伯特·乔丹站起来,把背包拎开,远离洞口,靠在一棵树上,一边一个。他知道包里是什么,从来就不愿意看到它们相互靠得太近。
“拿个杯子给我。”吉普赛人冲他说。
“有葡萄酒吗?”罗伯特·乔丹问,重新在吉普赛人身边坐下。
“葡萄酒?怎么可能没有?有整整一袋子。好吧,是半袋子。”
“有什么吃的?”
“什么都有,伙计。”吉普赛人说,“我们吃得跟将军们一样。”
“吉普赛人在战争中都做什么呢?”罗伯特·乔丹问他。
“就继续当吉普赛人。”
“那真是个好工作。”
“最好的。”吉普赛人说,“他们管你叫什么?”
“罗伯托。你呢?”
“拉斐尔。关于坦克的事,你是认真的?”
“当然。为什么不呢?”
安塞尔莫从洞口走出来,端着一个石头深盆,里面装满了葡萄酒,手指上还挂着三个杯子。“瞧,”他说,“他们有杯子,什么都有。”巴勃罗跟在后面走出来。
“吃的很快就好。”他说,“你抽烟吗?”
罗伯特·乔丹走到背包旁,打开其中一个,伸手到内袋里摸出一包扁扁的俄国香烟,那是他在戈尔茨的指挥部拿的。他用拇指指甲绕着烟盒边缘划了一圈,翻开盒盖,递给巴勃罗。巴勃罗拿了六支。六支烟并排摊在一只大手里,巴勃罗挑出一支,对着光看了看。这些香烟又细又长,有纸卷的烟嘴。
“空的多,烟草少。”他说,“我知道这些东西。名字古怪的那个家伙也有。”
“哈什金。”罗伯特·乔丹说着,把香烟递给吉普赛人和安塞尔莫,他们一人拿了一支。
“多拿点儿。”他说,于是他们又各拿了一支。他又给了他们一人四支,他们点一点儿夹烟的手,向他致谢,香烟也跟着点了点,像是有人举起剑问好。
“没错。”巴勃罗说,“是个稀罕名字。”
“酒。”安塞尔莫从碗里舀出一杯葡萄酒,递给罗伯特·乔丹,又给自己和吉普赛人各舀了一杯。
“我没有吗?”巴勃罗问。他们都坐在洞口边。
安塞尔莫把自己的杯子递给他,进洞又拿一个。出来后,他斜起酒盆,舀了满满一杯,所有人一起碰了碰杯。
酒不错,带点儿酒囊的橡胶味,但就它的口味来说,非常棒,清爽甘洌。罗伯特·乔丹慢慢喝着,体会它温暖地蔓延,驱走他的疲劳。
“吃的马上就好。”巴勃罗说,“那个怪名字的外国人,他是怎么死的?”
“他快被抓住了,就自杀了。”
“怎么回事?”
“他受伤了,可他不想被抓。”
“具体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他撒谎道。他很清楚细节,但同样很清楚,这个时候,最好别谈这些。
“炸火车那次,他让我们发誓,一旦他受伤,没办法离开,我们就得开枪打死他。”巴勃罗说,“他说话的模样很不一般。”
“他一定是那会儿就神经质了,”罗伯特·乔丹想,“可怜的老哈什金。”
“他对自杀有些偏见。”巴勃罗说,“他跟我说过。而且他非常害怕被折磨。”
“这也是他告诉你的?”罗伯特·乔丹问他。
“是。”吉普赛人说,“他跟我们每个人都说过。”
“炸火车那次你也在?”
“是啊,我们都在。”
“他说话的模样很不一般。”巴勃罗说,“但他非常勇敢。”
“可怜的老哈什金,”罗伯特·乔丹想,“他在这一带造成的危害一定比好处多。我真希望自己那时候就知道他是这么神经质。他们应该把他抽出来的。你不能这样,一边让人做这种工作,一边说这样的话。绝不能说。就算能完成任务,可说这样的话,危害也比好处多。”
“他有点儿古怪。”罗伯特·乔丹说,“我想他脑子有点儿乱。”
“但爆炸时非常灵巧。”吉普赛人说,“而且非常勇敢。”
“只是有点儿乱。”罗伯特·乔丹说,“做这种事,你的头脑得非常清楚,非常冷静。不该那样说话。”
“那么你呢,”巴勃罗说,“如果你这次炸桥时受了伤,你会愿意被丢下吗?”
“听着,”罗伯特·乔丹说,探过身去,自己动手舀了一杯酒。“仔细听我说。如果我有那么一天,有幸要请求任何人帮忙,我会等到那个时候再说的。”
“很好。”吉普赛人赞许地说,“是男子汉就该这样说话。啊!来了。”
“你吃过了。”巴勃罗说。
“我还能再吃两顿。”吉普赛人对他说,“瞧瞧,是谁送吃的来了。”
一个姑娘弯腰钻出洞口,手上端着个大铁烤盘。罗伯特·乔丹看到她偏开脸去,看起来有些奇怪。她微笑着说:“你好,同志。”罗伯特·乔丹说:“你好。”他小心地控制自己,不盯着她看,也不刻意避开目光。她把铁盘子放在他面前,他留意到她有一双漂亮的手,棕色皮肤。她直视着他的脸,微笑着。她棕色的脸庞上牙齿雪白,皮肤和眼睛都闪着同样金棕色的光芒。她有高耸的颧骨和快乐的双眼,双唇饱满端正。她头发金黄,犹如日光灼烧下的金色麦田,只是剪得很短,不比海狸毛长多少。她冲着罗伯特·乔丹微笑,棕色的手抬起来,捋过头发,头发倒下又弹起。她有一张漂亮的脸,罗伯特·乔丹想。要是头发没剪,一定是个大美人。
“我就这么梳头。”她笑出了声,对罗伯特·乔丹说,“来吃吃看,别只看着我。他们在巴利亚多利德把我的头发剪掉了,现在已经差不多长出来了。”
她在他对面坐下,看着他。他也看着她,她微笑着,双手交叠在膝头。她坐在那里,双手环膝,修长的双腿斜倚着,从裤腿口伸出一截。灰色衬衣下,他分辨得出那对乳房的形状,小巧,挺翘。每次看她,罗伯特·乔丹都能感觉到喉头紧缩。
“没有盘子。”安塞尔莫说,“就用你自己的刀好了。”姑娘准备了四把叉子,齿朝下,倚在铁盘边上。
每个人都忙着扫光盘子里的东西,没人说话,西班牙风俗就这样。菜是洋葱青椒烧兔子肉,配上葡萄酒鹰嘴豆酱。做得很好,兔子肉都脱了骨,酱汁鲜美。吃饭时,罗伯特·乔丹又喝了一杯葡萄酒。姑娘一直看着他吃东西。其他人看着自己的食物,埋头大吃。罗伯特·乔丹拿起一片面包,擦干净盘子里的酱汁,把兔子骨头堆到干净的一边,再擦掉之前骨头下的酱汁,最后用那片面包抹干净叉子和刀,把刀放在一边,吃掉面包。他探身又舀了一满杯葡萄酒,姑娘还看着他。
罗伯特·乔丹喝了半杯红酒,可对姑娘开口时,喉头还是抽紧了。
“怎么称呼你?”他问。听到他这声调,巴勃罗飞快瞟了他一眼,起身走开了。
“玛利亚。你呢?”
“罗伯托。你在山里很久了吗?”
“三个月。”
“三个月?”他看看她的头发,头发又短又密,随着她的手起伏,好像山坡上的麦田,这情形有些尴尬。“被剃掉了。”她说,“在巴利亚多利德的监狱里时,他们会定期来剃头。这头发花了三个月才长成这样。我当时在火车上,他们要把我送到南部去。火车爆炸后很多囚犯都被抓了,可我没有。我和他们一起。”
“我发现她躲在岩石缝里,”吉普赛人说,“那会儿我们正要撤离。伙计,她那会儿真是难看啊。我们带她一起离开,不过好几次我都觉得应该扔下她。”
“炸火车时跟他们一起的那个人呢?”玛利亚问,“金发那个,那个外国人,他到哪儿去了?”
“死了。”罗伯特·乔丹说,“四月份的事。”
“四月?炸火车就是四月。”
“是的。”罗伯特·乔丹说,“炸完之后十天他就死了。”
“可怜的家伙。”她说,“他非常勇敢。你也是做这些事的吗?”
“是的。”
“你也炸过火车吗?”
“是,炸过三列。”
“在这里?”
“在埃什特雷马杜拉。”他说,“来这里之前我在埃什特雷马杜拉。我们在埃什特雷马杜拉干了很多事。我们有很多人在埃什特雷马杜拉。”
“那你怎么到这个山区来了呢?”
“我来接替那个金发小子。而且运动开始之前我就来过这一带。”
“那你对这里很熟咯?”
“不,不算太熟。不过我很快就能弄明白,我有好地图和好向导。”
“那老家伙。”她点点头,“老家伙很厉害。”
“谢谢。”安塞尔莫对她说。罗伯特·乔丹突然意识到,他和这姑娘并不是单独在一起,同时意识到,他很难直视她,是因为那会让他的嗓子变成现在这样。他坏规矩了,要想和说西班牙语的人处得好,有两条规矩:给男人香烟,别搭理女人。他违背了第二条。可他非常意外地发现,他不在乎。那么多事他都不在乎,为什么偏偏就得在乎这个?
“你长得很美,”他对玛利亚说,“真希望我能有幸见过头发还没被剪掉之前的你。”
“会长出来的。”她说,“再有六个月就够长了。”
“你该看看我们刚从火车那儿把她带来时的模样,那时候她丑得能让你恶心。”
“你是谁的女人?”罗伯特·乔丹努力把话题转开,问道,“巴勃罗?”
她看着他,大笑,拍了拍他的膝盖。
“巴勃罗?你见过巴勃罗了?”
“哦,好吧,那就是拉斐尔。我见过拉斐尔了。”
“也不是拉斐尔。”
“谁的都不是。”吉普赛人说,“这女人很厉害。谁的都不是。但她饭做得不错。”
“真的没人?”罗伯特·乔丹问她。
“没有。谁的都不是。没有闹着玩的,也没有当真的。也不是你的。”
“是吗?”罗伯特·乔丹说,能感觉到喉头又缩紧了。“很好。我也没时间留给女人,不管是谁。这是实话。”
“十五分钟也没有?”吉普赛人故意问,“一刻钟也没有?”罗伯特·乔丹没说话。他看着姑娘,玛利亚。他喉头缩得太紧,不觉得自己还能开口说话。
玛利亚看着他,大笑着,突然脸红了一下,但一直看着他。
“你脸红了。”罗伯特·乔丹对她说,“你经常脸红?”
“从来不。”
“你现在就脸红了。”
“那我就要回洞里去了。”
“留下来,玛利亚。”
“不。”她说,不再对他微笑。“我现在就要进洞去了。”她拿起刚才装东西给大家吃的铁盘,还有四把叉子。她动作笨拙,像初生的小马,却又带着幼兽的优雅。
“杯子还要吗?”她问。
罗伯特·乔丹仍旧看着她。她又脸红了。
“别这样,”她说,“我不喜欢这样。”
“留着吧。”吉普赛人对她说。“给。”他从石盆里舀了满满一杯酒,递给罗伯特·乔丹。后者眼看姑娘低下头,拿起沉甸甸的铁盘走进洞里。
“谢谢。”罗伯特·乔丹说。他的声音正常了,她走了。“最后一杯。我们喝了不少了。”
“我们要把这一盆都喝完。”吉普赛人说,“我们还有差不多大半袋。马驮回来的。”
“那是巴勃罗最后一次发动袭击。”安塞尔莫说,“那之后他就什么都没干过了。”
“你们有多少人?”罗伯特·乔丹问。
“七个,还有两个女人。”
“两个?”
“是的。还有巴勃罗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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