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苏马克西姆高尔基著苑听雷译最新章节-免费小说-全文免费阅读-苏马克西姆高尔基著苑听雷译作品-小说大全-七猫免费小说-七猫中文网

02
书名: 童年 作者: (苏)马克西姆·高尔基著;苑听雷译 本章字数: 5865 更新时间: 2024-01-02 11:24:09

“就这么过了很长时间,你都已经快要出生了,你外祖父还是一声不吭?——?这位家神可真够倔的!我时常悄没声地往他们那儿跑,他也是知道的,就是装作不知道罢了。家里人一律不得提起瓦里娅,大家就都不吭声,我也不吭声,但我自个儿心里头清楚:做父亲的那颗心不会长久不管不顾的。这个苦苦巴望的时刻终于来临了:那是一天夜里,大风雪嗥叫着,窗户那儿像是有狗熊爬似的,烟囱也呜呜地叫,仿佛所有魔鬼都挣开了锁链。我跟你外祖父躺在床上?——?谁也睡不着,于是我说:‘穷人在这种夜里不好过,可有心事的人就更难过了!’你外祖父突然张口问道:‘他们过得怎么样?’——“还不错,”我说,‘过得挺好的。’他又说:‘我问的这是谁啊?’——‘问的是女儿瓦尔瓦拉,还有女婿马克西姆。’——‘你怎么猜到我问的就是他们?’——‘得了吧,’我说,‘老爷子,别装糊涂了,你快别再耍这套把戏了,有谁稀罕啊?’他叹了口气说:‘嗐,你们这些鬼东西,全是些愚昧无知的鬼东西!’接着他又打听:‘那个大浑蛋,’——?这是说你父亲呢?——?‘当真是个浑蛋吗?’我说:‘不愿意卖力气,指望着别人养活的人,那才是浑蛋呢,你就看看雅科夫和米哈伊尔吧?——?这两个活得不就很浑蛋么?家里头干活的是谁?挣钱的又是谁?是你。他们倒是给你帮了多大忙?’他就骂起我来:说我是浑蛋,贱骨头,老鸨,什么难听的话都骂!我只管一声不吭。他说:‘你怎么能轻信一个既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也没摸清人品的人呢?’我依旧不开口,等他说累了,我才说:‘你倒是去瞧瞧他们过得怎么样啊,人家过的好着呢。’他说:‘那也太抬举他们了,叫他们自己来……’我一听,高兴得都哭了,他弄散我的辫子,他就爱摆弄我的头发,嘟嘟囔囔地说:‘别哭了,傻瓜,难道我是没心肝的那种人吗?’要知道,我们这位老爷子从前可好着呢,后来他自以为聪明绝顶,之后就老发脾气,变得愚蠢了。

“于是,就在大斋前的最后一个礼拜日这个神圣的日子里[3],你父母亲果然来了。高高大大的一对,穿戴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马克西姆站在你外祖父面前?——?你外祖父只能抵到他肩膀,他站着说道:‘看在上帝的份上,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不要以为我是来找您讨嫁妆的,不是的,我是向我的岳父大人请安来的。’老头子一听很受用,他嘿嘿笑道:‘嗬,你这个傻大个儿,土匪小子!行了,搬回来跟我们住吧,有你胡闹的时候!’马克西姆皱了皱眉说道:‘这要看瓦里娅的意思了,我无所谓!’他们互不相让,当即就吵了起来?——?怎么都说不到一块去!我又是冲你父亲挤眼睛,又是在桌子底下踹他?——?都没用,他就认准自己那套!他的一对眼睛漂亮着呢:快活,清澈,眉毛黑黑的。他的眉毛一拧,就盖住了眼睛,一张脸变得又僵硬,又顽固。这会子除了我,他谁的话也不听;我对他比亲生的还要亲,他清楚这一点,并且也爱我!他常常偎依着我,拥抱我,要不然就抱起我满屋子走,边走边说:‘您是我真正的母亲,您就像大地母亲,我对您的爱比瓦尔瓦拉还多!’你母亲那时候也是个快活异常的调皮鬼?——?就朝他扑去,大叫:‘你这个咸耳朵的彼尔姆人,竟敢说出这种话!’我们仨就这么玩玩闹闹的;那时候真过得好着呢,亲爱的!他跳起舞来也是一绝,还会唱不少好歌?——?是从瞎子们那里学来的,要知道,瞎子是再好没有的歌手了!

“他跟你母亲搬进了花园里的偏房,你就是在那儿出生的,恰好是在正午时分生的?——?你父亲回来吃午饭,而你迎接了他。他高兴得哟,疯癫得哟,可把你母亲给折磨得够呛,傻小子,压根不知道生孩子是件多么困难的事!他把我扛在肩上,穿过整个院子去向你外祖父报信儿,说添了一个外孙?——?你外祖父甚至有了笑模样,说道:‘马克西姆,你这个该死的!’

“可你那两个舅舅不喜欢他?——?他不喝酒,嘴巴又厉害,鬼点子还多?——?他们没少给他苦头吃!有一年过大斋期,那天刮着大风,整个宅子忽然都响了起来,吓人地发出呜呜声?——?大家全愣住了,这是撞的哪门子邪啊?你外祖父吓坏了,吩咐在各处都点起了长明灯,他一面跑,一面喊:‘得祷告才是!’忽然所有声响又全消失了;这下大家伙更害怕了。你雅科夫舅舅猜了出来,说道:‘这事儿想必是马克西姆干的!’后来马克西姆自己说了出来,是他在气窗上摆了大大小小的各种瓶子?——?风吹进瓶口,它们就发出呜呜的响声,各有各的动静。你外祖父威吓他说:‘马克西姆,要是再开这种玩笑,就把你送回西伯利亚去,一辈子也回不来!’

“有一年天寒地冻,旷野上的狼群开始往城里跑,不是咬死了狗,就是惊着了马,还把一个醉酒的巡夜人给咬了,搞得人心惶惶的!你父亲端起枪,踩上滑雪板,一到夜里就往野外跑。你瞧着吧?——?每回准能拖回一头狼来,有的时候还是两头。他把狼皮剥下来,狼脑袋掏空,再安上一对玻璃眼珠?——?就跟活的一个样!有一天,你米哈伊尔舅舅穿过门廊去方便,忽然撒腿就往回跑,寒毛直竖,两只眼瞪得老大,喉咙噎住了,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来。他的裤子掉下来,绊倒了他,这才有气无力地说了句:‘狼!’大家顺手抄起家伙,点着灯火,冲进了门廊?——?到了一瞧,果然有头狼在大箱里往外伸着脑袋!人们又是棒打它,又是射它,可它就跟没事儿似的!再细瞧?——?原来是张挂着脑壳的狼皮,两条前腿是钉在箱子上的!在这件事上,你外祖父把马克西姆狠狠地埋怨了一通。后来雅科夫也跟着效仿:马克西姆用硬纸板糊了个狼头?——?做上鼻子、眼睛、嘴,粘上麻絮当毛发,然后就和雅科夫一块儿跑上街,把这副吓人的嘴脸往人家窗户里探?——?人家自然害怕,惊声大叫。到了夜里,两个人就披上被单,出门去吓唬神甫,神甫吓得拔腿往岗亭跑,警察也吓坏了,一个劲喊救命。这种瞎胡闹的事儿他们可是做了不少,怎么都管不了他们;就连我说别闹了,瓦里娅也说?——?都没用,劝不动!马克西姆还笑着说:‘看着人们为了针眼大的事就吓得抱头鼠窜,真是太有意思了!’这还叫人怎么跟他们说理……

“所有这些险些就要了他的命:你米哈伊尔舅舅跟你外祖父一个样?——?心眼窄,好记仇,他想出了个谋害你父亲的法子。那是刚入冬的一天,他们一行四人走在做客回来的路上:马克西姆,你两个舅舅,还有一个执事?——?他后来因为打死了一个车夫,被免去了教职。他们从驿站大街往回走,把马克西姆引到了久科夫池塘,说是去滑一会儿冰,像小孩子那样用脚滑。他们把他引过去,一把推进了冰窟窿?——?之前我跟你讲过……”

“舅舅们为什么这么狠毒?”

“他们不是狠毒,”外祖母嗅着鼻烟,平静地说,“他们不过是愚蠢罢了!米什卡是挺狡猾,可还是愚蠢,雅科夫嘛?——?倒还行,就是个傻里傻气的家伙……嗯,他们把他推下了水,他钻出水面,两手抓住了冰沿,他们就去踩他的手,十根手指头全被鞋后跟踩烂了。幸亏他没喝酒,而他们都已经醉醺醺的了,在上帝的帮助下,他想法子在冰面下挺直了身子,只把脸露在冰窟窿中央,好能喘气;他们够不到他,朝他脑袋上扔了一会儿冰块就走了?——?嘴上说着,反正他自个儿也会沉下去!可是他爬了上来,朝警察局跑去。警察局就在那里,你知道的,在广场上。警局局长认识他,也认识咱们全家,就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说到这儿,外祖母划了个十字,感激地说:

“上帝啊,就让马克西姆·萨瓦杰伊奇与你那些虔诚的信徒一同安息吧,他配得上!他竟对警察瞒下了这事儿,说:‘是我自己喝多了,误打误撞走到了池塘,就掉进冰窟窿里了。’局长说:‘不对,你不喝酒!’说来说去,他们还是给他拿酒擦了身子,换上干衣服,裹在皮袄里送回家来了,局长带着两个手下也亲自跟来了。雅什卡和米什卡还没回来呢,逛酒馆去了,败坏爹妈名声去了。我和你母亲一瞧马克西姆,他简直变了个人,浑身冻成了紫红色,手指头也破了,鲜血直流,鬓角上像是有雪,却不化?——?那是鬓角全白了!

“瓦尔瓦拉尖叫道:‘你这是怎么搞的?’警察局长不肯放过蛛丝马迹,连连盘问,我打心眼里感觉到?——?哎呦,大事不好!我让瓦里娅缠住警长,自个儿偷偷去找马克西姆问究竟。他低声说:‘您先去迎上雅科夫和米哈伊尔,就教他们说,跟我是在驿站大街分的手,他们往圣母节大街去了,而我呢,就说拐到纺织胡同去了!可别说错了,不然警察可要找他们的麻烦了。’我跑到你外祖父跟前说:‘快去陪警长聊聊天,我要到大门外去等两个儿子。’接着,我把出的祸事告诉了他。他一边穿衣服,一边打哆嗦,喃喃地说:‘我就知道会这样,我早就料到了!’净瞎说,他什么都不知道!等到我迎到那两个孩子,上去就是几个嘴巴子?——?米什卡吓得一下子清醒过来,而雅什卡,真有他的,喝得连舌头都不听使唤了,却还能含含糊糊地说:‘我什么都不知道,都是米哈伊尔干的,他是头儿!’我们好说歹说,总算是稳住了那位警长?——?他可真是位不错的老爷!他说:‘嘿,你们可得当心了,倘若你们家再出什么事,我一定会查清楚,是谁干的!’撂下这话就走了。你外祖父走到马克西姆跟前说道:‘哦,谢谢你,要是换作别人,是不会这么做的,我清楚得很!也谢谢你,女儿,你给父亲家里领来了一个好人!’你这个外祖父啊,要是他乐意,能把话儿说得挺好的,只不过后来变蠢了,才把心门给上了锁。只剩下我们仨的时候,马克西姆·萨瓦杰伊奇哭了,像是说胡话似的说:‘他们为什么这么对我,我干了什么对不住他们的事了?妈妈?——?究竟是为什么?’他管我不叫岳母,或者母亲,而是像小孩子似的喊我妈妈,论性格,他也的确像个小孩子。他问‘为什么’,我只能放声大哭,我还能说什么呢?好赖是我的孩子,我疼他们!你母亲把外衣扣子全扯掉了,衣衫不整地坐在那儿,像是刚打完架似的,嘶吼着:‘咱们走,马克西姆!哥哥们拿咱们当仇人,我怕了他们,咱们走!’我忙喝住她:‘别火上浇油了,家里的火烧得够旺的了!’这时,你外祖父打发这两个浑蛋请求原谅来了,她径直扑向米什卡,照着他的脸就是两耳光?——?这几耳光就是原谅了!你父亲抱怨说:‘兄弟们,你们这是干吗?你们有可能让我落下残疾的,没了手我还靠什么当个手艺人?’哎,好歹总算是和解了。你父亲病倒了,在床上躺了七个来礼拜,有一次偶尔对我说:‘唉,妈妈,跟我们去别的那些城市生活吧?——?这里怪闷的!’过了没多久,他就要去阿斯特拉罕了;那儿正预备着夏天迎接沙皇,委派你父亲去修造凯旋门。他们是乘第一班轮船走的;要和他们分别实在是太难了,他也很难过,一个劲地劝我到阿斯特拉罕去。瓦尔瓦拉倒是挺高兴的,甚至都不想遮掩一下自己的高兴劲儿,没羞没臊的……他们就这样走了。整个故事到这儿也讲完了……”

她呷了口伏特加,闻了闻鼻烟,若有所思地凝望着窗外灰蓝色的天空,说道:

“是啊,我跟你父亲没有血缘上的关系,可我们是一条心……”

有时候,她正讲着故事,外祖父走了进来。他扬起那张黄鼠狼脸,用尖鼻子嗅嗅空气,一面用怀疑的眼神打量着外祖母,一面听她讲故事,口中还嘟囔着:

“瞎说,瞎说……”

他冷不丁地问:

“列克谢,她刚才喝酒了吗?”

“没喝。”

“撒谎,一看你的眼睛就知道。”

说完他就犹犹豫豫地离开了。外祖母对着他的后背挤挤眼睛,随口说了句俏皮话:

“阿夫杰伊,你快点过,别惊着了那些马儿……”

有一天,他站在屋子中间,眼望着地板,轻声问道:

“老婆子?”

“啊?”

“那件事,你瞧出点什么来没有?”

“瞧出来了。”

“你怎么看?”

“都是命,老爷子!你不是老说要找一个贵族女婿吗?”

“没错。”

“他不就是。”

“一个穷光蛋。”

“啊,这可就是她的事情了!”

外祖父走了。我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便问外祖母:

“你们说的是什么事?”

“你什么都得知道,”她给我揉着腿,数落我道,“打小就什么都知道?——?到老可就没得问喽……”说完,她摇头晃脑地笑了起来。

“啊呀,老爷子,老爷子,在上帝眼里你就是一粒小小的尘埃!廖尼亚,这件事你可不许声张!?——?你外祖父彻底破产啦!他借给一位贵族老爷一大笔钱,结果这位老爷破产了……”

她微笑着陷入了沉思,不声不响地坐了许久。她的一张大脸皱了起来,变得既忧伤,又黯淡。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给你讲个什么故事呢?”她又来了精神头,“对了,就讲叶夫斯季格涅的故事吧?——?怎么样?故事是这样的:

从前有个书记官,他叫叶夫斯季格涅,

自以为聪明盖世无人及,

神甫不成,贵族不敌,

就连最老的狗也不在话下!

他走起路来趾高气昂,像只大公鸡,

还自以为是神鸟西林,

训完了左邻,训右舍,

什么都无法令他称心如意。

看了看教堂?——?太矮!

望了望街道?——?太窄!

苹果对于他?——?不红!

太阳升起得?——?太早!

不论向叶夫斯季格涅指什么,

他总是说?——?

外祖母鼓起腮帮子,瞪大眼睛,一张和善的面孔变得既愚笨又滑稽,她用低沉的嗓音懒洋洋地学道:

这件事情我自然会,

这玩意我做得能更好,

不过是没那么多的工夫。?——?

她沉默片刻,微笑着,继续轻声讲下去:

群鬼们在一个夜里来把书记官找:

书记官,你可是不乐意在这儿?

何不跟着我们下地狱?——?

那里的炭火正燃得旺!?——?

不待聪明的书记官戴好帽子,

群鬼们就伸出爪子把他抓,

拖的拖,挠的挠,喊的喊,

有两个干脆骑上了他的肩,

将他丢进了地狱之火中:

“亲爱的叶夫斯季格涅,

咱们这儿如何呀?”

书记官在火中煎熬着,四下观望,

只见他两手一叉腰,

两片嘴唇高傲地一撅,说道:

“啊,你们这地狱里,可是有股子煤气味!”

她用慵懒而圆润的嗓音结束了这则寓言,脸上的表情一变,轻声笑着,对我解释道:

“这个叶夫斯季格涅,就是不松口,死守着自己的想法,执拗得很,就跟咱们的老爷子一个样!行了,睡吧,是时候了……”

母亲难得到顶楼上来看我,来了也跟我呆不了多久,话也说得着急忙慌的。她变得越来越漂亮,穿戴得越来越好,可在她身上,正如在外祖母身上一样,我感受到了一种不为我所知的新变化;我感受到了,并且猜到了。

外祖母的那些故事越来越引不起我的兴趣,就连她讲的我父亲的经历,也无法平复我内心那尚且模糊但却与日俱增的担忧。

“父亲的灵魂为什么不得安宁?”我问外祖母。

“这怎么能知道?”她微阖双眼,说道。“这是上帝的事,天上的事,咱们不得而知……”

在许多个无眠的夜晚,我透过蓝色的窗玻璃,眺望着繁星在天幕中缓缓移动,想出了一个又一个的悲惨故事?——?故事的主人公全都是父亲,他总是踽踽独行,手里拿着根棍子,身后跟着条长毛狗……

[1]从圣诞节至显现节为期共十二天,俄历12月25日至1月6日,即公历1月7日至1月19日。

[2]在坦波夫省鲍里索格列布斯基的柯留潘诺夫卡,我听到过这个传说的另一个版本:宝剑刺死了儿子,后妈是受谣言中伤的。——作者注

[3]这一天所有东正教信徒求得彼此的原谅,从而以宁静的心态进入大斋期。

上一章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