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苏马克西姆高尔基著苑听雷译最新章节-免费小说-全文免费阅读-苏马克西姆高尔基著苑听雷译作品-小说大全-七猫免费小说-七猫中文网
02
书名: 童年 作者: (苏)马克西姆·高尔基著;苑听雷译 本章字数: 5860 更新时间: 2024-01-02 11:24:09
“那可要记住了!来,咱们把这些东西收拾了吧。我的脸没打破吧?那就好,这样就找不出破绽了……”
她开始把地板上的水擦干,我发自肺腑地对她说:
“你简直就是圣徒,别人把你欺负了又欺负,可你从来不当回事!”
“你胡说什么呢?圣徒……你可真会说!”
她絮絮叨叨说了半天,四肢跪在地上来回擦着地板。我坐在暖炉前的踏阶上,心里只盘算着一件事:该怎么替她向外祖父复仇?
这是他头一回当着我的面如此可恶又狠毒地殴打外祖母。那幅画面又浮现在我眼前:在昏暗中,他的脸烧得通红,棕红色的头发在空中摆动;怒火在我的心头熊熊燃烧,我只恨自己一时想不出什么好法子。
但是,没过两三天,我有事到顶楼上去找他,就看见他坐在地板上,一只打开的小箱子摆在身前,而他正在整理里面的纸张。椅子上搁着他心爱的圣像图?——?那是十二张灰色的厚纸页,每张纸上按照不同月份的不同天数分出格子,每个格子里画着跟当日相对应的所有的圣徒像。外祖父格外珍视这些圣像图,只有在他对我感到非常满意的那些少之又少的日子里,才准许我一睹真迹。每当我细细瞧着这些紧密相挨的可爱的灰色小人儿的时候,就会生出一种特别的感觉。其中有些圣徒的事迹我是知道的?——?像是基里克和乌莉塔,苦行者瓦尔瓦拉,潘捷列伊蒙跟其他一些人,我尤其喜欢圣徒阿列克谢的悲伤经历和关于他的美妙颂诗:外祖母常常动情地把它们讲给我听。有时,当你望着图上的这几百个人,你会暗自得到安慰:原来受苦的人从来都是有的。
不过眼下,我决心把这些圣像图给剪了。于是,趁着外祖父去窗前看一张印着老鹰的蓝色纸页的空当儿,我抓起几张圣像图就往楼下跑。我从外祖母的桌子里拿出剪刀,爬到高板床上,开始把圣人们的脑袋往下剪。剪掉一排人头后?——?我又惋惜起这些圣像图来;于是我开始沿着格子剪,可还没等第二排剪完,外祖父就出现了。他站在暖炉的踏阶上,问我:
“谁叫你动圣像图的?”
见木板上散落着好些方纸片,他抓起一把,凑到眼前瞧了瞧,扔掉,又抓起一把。他的下巴气歪了,胡子吹了起来,他的呼吸是那样粗重,把纸片都刮到了地上。
“你干的好事!”他终于大喝一声,抓住我的脚就往他跟前拖;我悬空翻了个个儿,外祖母忙用手接住了我。外祖父抡起拳头打她,也打我,咒骂道:
“打死你们!”
这时,母亲出现了,我被挤进暖炉边的角落里,她挡在我前面,不停地捉住外祖父挥舞在她面前的手又推开它,口中说道:
“真是太不像样了!冷静一下吧!……”
外祖父歪倒在窗前的长凳上,号叫起来:
“杀了我吧!所有人,所有人都跟我对着干,啊?——?呀……”
“您也不嫌害臊?”母亲的声音听起来很低沉,“您干吗老是装腔作势的啊?”
外祖父嚎叫着,两条腿在凳子上又踢又蹬,胡子滑稽地高高翘起,两只眼睛始终是紧闭的;我也觉得,他是在母亲面前觉得害臊了,并且他就是在装腔作势,所以才闭着眼睛。
“我把这一块块的都给您贴到棉布上,这样比先前的还好,还结实,”母亲瞧着剪碎的没剪碎的圣像图,说道,“您瞧?——?全都已经皱了,折了,就快要散架了……”
她同外祖父说话的样子,就跟上课时为我答疑解惑的样子一模一样。于是,外祖父猛地站起身,煞有介事地理了理衬衣和背心,清清嗓子里的痰,说道:
“今天就贴!我这就把其余那几张给你取来……”
他朝门外走去,可走到门槛处又转过身来,弯起手指朝向我说:
“还得打他一顿!”
“该打,”母亲同意了,她俯身向我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有意的。他要是还敢打外婆,我就连他的胡子一齐剪掉……”
外祖母正忙着脱去撕破的上衣,听到我的话,她摇着头责备道:
“既然答应了不说,就不该多嘴!”
她往地板上啐了一口:
“非得烂掉你的舌头!烂到动都动不得,卷都不敢卷,看你还多嘴!”
母亲看了看她,在厨房里转了一圈,重又走到我跟前。
“他什么时候打的她?”
“瓦尔瓦拉,你怎么好意思问这事呀,关你什么事吗?”外祖母生气地说。
母亲拥住了她。
“唉,妈妈,我的好妈妈……”
“就知道叫好妈妈!走开吧!”
她们朝彼此看了看,沉默下来,各自走开了:外祖父正在过道里跺脚呢。
母亲一回来,就和快活的军太太这位房客成了朋友,她几乎每晚都往前院跑,贝特连格家的人们?——?都是些漂亮太太、军官?——?也常到那儿去。外祖父不喜欢她这样。在厨房里吃晚饭的时候,他不止一次恐吓般地晃着羹匙,抱怨道:
“这帮该死的家伙,又凑到一块儿了!从现在起到明早就甭想睡觉了。”
没过多久,他就要求房客们腾房子。待他们搬走后,也不知他从哪儿拉来了两车各种各样的家具。他把家具摆进挨着前院那些屋子里,拿一把大大的挂锁给锁了起来:
“我们不需要房客,我要自己来待客!”
于是,每逢节日,客人们就出现了:常来的有外祖母的妹妹玛特廖娜·伊凡诺夫娜,她是个爱吵吵嚷嚷的大鼻子洗衣妇,穿一件条纹绸连衣裙,系着金黄色的头巾,与她同来的是她的两个儿子:一个名叫瓦西里,是个和善又快活的绘图员,长头发,穿一身灰衣裳;打扮得花里胡哨的那个名叫维克多,一张马脸又长又窄,脸上满是雀斑?——?才一进门外的过道,他就一面脱鞋,一面像彼得鲁什卡那样尖声尖气地唱道:
“安德烈老爹,安德烈老爹……”
这使我大为惊奇,又吓了一跳。
雅科夫舅舅也常带着吉他过来,身边还跟着一个独眼、秃头的钟表匠。这个钟表匠穿着长长的黑色礼服,安安静静的,像个修士。他总是坐在角落里,歪着头,面带微笑,一根手指怪异地顶在光溜溜的双下巴上,好把头支住。他的一只眼瞎了,那只独眼不论看谁都仿佛格外专注;这个人话很少,老是重复着同一句话:
“不劳烦了,反正……”
当我初次见到他时,一件久远的事突然被我记了起来:那是我们还住在新街的时候,有一天,大门外鼓声雷雷,听得人惶惶不安,只见一辆高高的黑色四轮马车在士兵和人群的裹挟下,正沿街由监狱往广场驶去。车里的凳子上,坐着一个身量不大、头戴圆毡帽的人;他的手脚上带着镣铐,胸前挂着一块写有白色大字的黑牌子:他低着头,像是在念牌子上的字,整个身子摇来晃去的,带着镣铐也哗啦啦直响……当母亲对钟表匠说出“这是我儿子”的时候,我吓得直往后缩,把两只手给藏了起来。
“不劳烦了,”他说,整张嘴吓人地向右耳朵咧了过去。他拽着我的腰带,把我拉到自己跟前,迅速而麻利地转了个圈儿,然后放开我,称赞道:
“不错,长得挺结实……”
我爬上了摆在角落里的那张皮沙发。这张沙发大得足以让一个人躺在里面。外祖父经常吹嘘,声称它是格鲁吉亚王公家的宝座。我爬上去,看大人们无趣地作乐,看钟表匠的脸孔古怪而蹊跷地变化着。他的脸又油又腻,像是就要熔化、淌下来似的;他一笑,两片厚嘴唇就跑去了右脸颊,小小的鼻子也如盘中的一粒饺子,滑到了一边;两只朝外支棱的大耳朵怪异地摆动着,一会儿随着那只好眼上的眉毛齐齐上抬,一会儿又移向颧骨?——?看样子,他要是愿意,就可以用这对巴掌似的耳朵将自己的鼻子盖起来。有的时候,他叹一口气,伸出那棒槌一般肉乎乎的黑舌头,舔了舔两片又油又腻的嘴唇,灵巧地在嘴边画出个正圆。这一幕幕并没什么能惹人发笑的,只是令我感到惊奇,迫使我目不转睛地注视。
他们喝掺了朗姆酒的茶?——?这种甜酒带着一股烧焦的葱皮的气味;也喝外祖母酿的各种果子酒,这些酒有的是金黄色的,有的黑得和焦油似的,有的是绿色的;还吃香气浓郁的果酱配奶油蜜糖饼。他们直吃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对外祖母的手艺连连称赞。吃饱了也喝足了,这些脸红肚子鼓的人体体面面地坐到各自的椅子上,懒洋洋地邀请雅科夫舅舅弹上一曲。
他捧着吉他,俯下身子,拨动琴弦,用不耐烦的惹人厌的声音勉为其难地唱道:
哎,潇潇洒洒活一遭,
也闹得它满城风雨?——?
喀山来的贵妇人,
且听咱们一一详说……
我觉得这是一首非常忧伤的歌儿,外祖母则说:
“雅沙,你弹个别的吧,来首对路子的歌儿,嗯?马特里娅,还记得从前唱过的那些歌儿吗?”
洗衣妇理了理窸窣作响的衣服,毕恭毕敬地说:
“那些个,老妈妈,如今已经不时兴了……”
舅舅眯起眼睛望了望外祖母,仿佛她坐得十分遥远似的,然后,他又接着弹起了充满忧愁的曲子,唱起了折磨人心的歌谣。
外祖父在神秘兮兮地同钟表匠谈话,边说边用手指头向他比划着什么。钟表匠扬着单边的眉毛,直往母亲那边瞧,不住地点头,油腻的脸上起了不可捉摸的表情变幻。
母亲总是坐在洗衣妇的两个儿子中间,和瓦西里认真地小声交谈;只听他叹着气说:
“是啊,这事儿是得好好考虑……”
维克多则是笑容满面,他来回搓着两只脚,忽然捏着嗓子唱道:
“安德烈老爹,安德烈老爹……”
大家顿时沉默下来,全都惊讶地看着他,洗衣妇赶忙郑重其事地解释:
“这是他从戏园子里学来的,那里都这么唱……”
就在这种沉闷无趣的晚会办过两三场后,钟表匠在一个大白天登门了。那是个礼拜日,午祷[1]刚刚结束,我正坐在母亲房里,帮她往一块旧的刺绣上串珠子;就在这时,房门猛地被迅速推开一道缝,外祖母那张惊慌失措的脸伸了进来。她压低嗓门嚷了一句“瓦里娅,他来了”,接着就消失了。
母亲纹丝不动,半点反应都没有;这时,门又打开了,外祖父站在门槛上,郑重其事地说:
“穿好衣服,瓦尔瓦拉,快去!”
母亲既没站起来,也不看他,问道:
“去哪儿?”
“去吧,上帝保佑!别抬杠。他人很沉稳,在他那行里是一把好手,对列克谢来说,也会是个好父亲……”
外祖父说话时显得非常郑重,一个劲地用手掌摩挲着两腰,他的胳膊肘弯在背后,不时抖动,仿佛是他的胳膊想要往前伸,却被他按住了似的。
母亲平静地打断了他的话:
“我对您说,这办不到……”
外祖父朝她迈了一步,像个瞎子似的伸出两只手,佝偻着身子,毛发竖立,扯着嘶哑的嗓子叫道:
“快去!不然我牵着你去!牵着你的辫子……”
“牵着去?”母亲站起身,问道;她的脸色变得苍白,眼睛可怕地眯了起来。她飞快地脱掉外衣和裙子,只剩一件衬衣在身上,走到外祖父面前,说:“来牵吧!”
他咬牙切齿,挥舞着拳头威吓她道:
“瓦尔瓦拉,赶紧穿上!”
母亲一把推开了他,抓着门把手,继续说道:
“来啊,咱们走啊!”
“我会诅咒你的。”外祖父压低嗓门,说道。
“我不怕。怎么着?”
她打开了门,可是外祖父揪住她的衬衫下襟,跪在地上,低声说道:
“瓦尔瓦拉,你这个鬼东西,你会毁了你自己的!不要丢人现眼了……”
他又满腹哀怨地轻唤道:
“老婆子,老婆子……”
此时,外祖母已经拦住了母亲的去路,她像轰一只母鸡似的把她轰进了屋,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瓦里卡,蠢丫头?——?你这是做什么?快回去,没羞没臊的!”
把母亲弄进了屋,扣好了门,外祖母又朝外祖父俯下身子,用一只手拉他起来,另一只手指着他骂道:
“哎呀,你这个老鬼,糊涂虫!”
她扶他在沙发上坐下。他像个布娃娃似的一头栽倒在沙发里,张着嘴,直晃脑袋。外祖母冲母亲嚷道:
“赶紧穿上衣服啊,你!”
母亲边把衣服从地板上拾起来,边说道:
“我是不会去见他的?——?听见了?”
外祖母把我从沙发上推下来,说:
“舀一勺水来,快去!”
她的声音很轻,几乎是在耳语,但语气平和、不失威严。我跑进过道里,就听见前院传来沉重、均匀的踱步声,母亲则在自己房中嚷了一句:
“我明天就走!”
我走进厨房,在窗边坐下,像是在梦里一样。
外祖父在抽抽搭搭地哼唧,外祖母在不停地叨念,后来,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四周突然静谧得吓人。我想起自己要做的事,忙舀了一铜勺的水,走回过道里,恰好碰见那个钟表匠从前院走了过来。他低着头,一面用手摩挲着皮帽,一面不住地清嗓子。外祖母两手贴近肚子,冲着他的背影躬身施了个礼,轻轻说道:
“您也知道?——?强扭的瓜不甜……”
他被台阶上的坎给绊了一跤,一下就蹦到了院子里。外祖母连连划着十字,浑身直颤,不知是在默默地哭,还是在偷偷地乐。
“你怎么啦?”我跑上前去,问道。
她一把夺过我手上的铜勺,水泼得我两腿都是。她嚷:
“你这是跑哪儿舀水去了?把门关上!”
说完她就去母亲房间了。我只得再次回到厨房,听她们俩在隔壁长吁短叹,哼哼唧唧,嘟嘟囔囔,像是在挪动什么力所不能及的重东西似的。
那天天气晴朗。冬日的阳光透过两扇结了冰的玻璃窗斜射进来;已经摆好了午餐菜肴的桌子上,锡制餐具发出暗哑的光泽,还有两个长颈瓶,一个盛的是红褐色的格瓦斯,另一个盛的是外祖父那泡了两种药草的深绿色伏特加。透过窗玻璃上冰雪已经消融的部分,可以看到外面屋顶上白得耀眼的积雪,围墙木桩和椋鸟箱巢的“银顶”都在闪闪发光。窗边框上几只洒满阳光的笼子里,我的小鸟在游戏:乖顺的小黄雀快活地呢喃,灰雀嘁嘁喳喳,金翅雀歌喉嘹亮。可这个雪后初霁、鸟鸣婉转的美好的日子,却不能使我感到快乐。不需要了,什么都不需要了。我想把鸟儿放了,于是伸手去摘笼子?——?就在这时,外祖母跑了进来。她两手拍打着腰,直奔暖炉而去,口中还骂着:
“啊,可真该死!哎呀,阿库琳娜,你这个老糊涂……”
她从炉子里取出一个馅饼,用手指头敲了敲皮,恼火地啐了一口。
“瞧吧?——?煳了!里头的一准全烤焦了!唉,魔鬼们,看不把你们全撕碎!你干吗瞪着眼,猫头鹰吗?真该把你们全当破烂罐子给砸个稀巴烂!”
说着说着,她哭了,绷着脸,来回翻腾那个馅饼,用指头敲着烧焦的外皮,大颗的泪珠吧嗒吧嗒落在上面。
外祖父和母亲都到厨房里来了;外祖母把馅饼往桌子上一扔,震得碟子都跳了起来。
“喏,瞧瞧,都怪你们,叫你们倒一辈子的霉!”
母亲看上去快乐又平静,她拥抱了外祖母,劝她不必伤心;外祖父没精打采,疲惫不堪,他坐到桌边,把餐巾系在脖子上,浮肿的眼睛被太阳照得眯缝起来。他嘟哝道:
“算啦,没关系!好的馅饼又不是没吃过。上帝是吝啬的,他只肯用几分钟的时间来偿付咱们搭上的好几年……他可不承认有什么利息。坐下吧,瓦里娅……算啦!”
他像是着病了似的,整顿饭都讲着上帝,讲罪人亚哈,讲为人父的不易?——?外祖母生气地让他打住:
“你呀,好好吃你的饭吧!”
母亲跟他们调笑着,明亮的眼睛闪着光。
“怎么,刚才吓着啦?”母亲推我一下,问道。
不,我那时并不是很害怕,反倒是现在感到了无所适从,不明所以。
他们像过节时那样,吃了很长时间,而且吃的很多,简直叫人不耐烦,就跟半个小时前还在相互叫嚷、差点儿没打起来、呼天抢地的那几个人并不是他们似的。要是再说他们做的事情有多么严肃认真,他们流下的泪水有多么稀奇,可真叫人无法相信了。他们的泪水和喊叫,以及所有那些相互折磨,总是时常爆发又能迅速平息,已使我感到习以为常,越来越不能刺激到我,也越来越无法触动我的心了。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由于生活的艰辛和贫瘠,俄罗斯人大抵都爱拿痛苦来寻开心。他们像孩子似的将其视作儿戏,鲜少因自己的不幸而羞愧。
在漫长的寻常岁月中,痛苦即是节日,火灾即是乐趣;在写满漠然的脸上,就连伤疤也是种点缀……
[1]第二台弥撒。
上一章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