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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邻居们01
书名: 童年 作者: (苏)马克西姆·高尔基著;苑听雷译 本章字数: 7060 更新时间: 2024-01-02 11:24:09
童年时代,我想象自己是一个蜂巢,形形色色的普罗大众则像是蜜蜂,将自己酿出的蜜汁?:他们对于生活的所知、所感,源源不断地输送给我。他们倾其所能,毫无保留地丰满起了我的心灵。
这蜜汁通常不洁且苦涩。但只要是知识,便终究是蜜汁。
“好事情”走后,彼得伯伯和我成了朋友。他的外形很像外祖父:也是那样身形干瘦、穿戴讲究、干干净净的,不过整个人要比外祖父小一圈;看上去倒像是个在滑稽剧里为了搞笑扮演老头儿的半大小子。他的脸像个筛子,上面布满了一道道细细的皱纹;一对眼白泛黄、机灵有趣的眼睛镶嵌其间,骨碌碌地乱转,就像两只困在笼中的黄雀儿。他那灰白的头发卷曲着,胡子也拧成了卷儿;他抽着烟斗,吐出的烟雾跟他的头发是一个颜色的,并且同样打着卷儿。他说起话来也爱兜圈子,满口的俏皮话。他的嗓音瓮声瓮气的,听起来很亲切,可我总觉得,他一出口就对所有人都冷嘲热讽的。
“早些年,伯爵夫人塔季扬·列克谢芙娜吩咐我说:‘你去干铁匠活儿吧,’可过了些时候,她又下了命令:‘去给园丁帮帮忙!’行是行;只不过我一个乡下汉,叫我干什么都干不好!过了一阵子她又说:‘彼得鲁什卡,你还是去捕鱼吧!’反正干什么对我来说都一样,我就去捕鱼了……可是我前脚才干顺手,后脚就跟鱼儿道别了,真有她的;又叫我到城里去赶马车,收租子。好嘛,咱们就去赶马车,还有什么要做的??——?还没等伯爵夫人再来得及叫我改行,农奴就得解放了,我身边只留下这匹马,如今它倒成了我的‘伯爵夫人’了。”
这是一匹老马,它身上的毛似乎原本是白色的,可由于有一天让一个喝醉酒的糊涂画匠乱画一气并且不了了之,因而成了斑驳的杂色。它的腿脱过臼,全身像是用破布片拼起来的,马脑袋瘦成了皮包骨,老眼浑浊,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它青筋暴出,磨得光秃秃的老皮松松垮垮地披在躯干上。彼得伯伯对它毕恭毕敬的,从不打它,还唤它作塔尼卡。
有一回,外祖父对他说:
“你为什么用基督徒的名字称呼这头牲口?”
“没有的事,瓦西里·瓦西里耶夫,没有的事,尊敬的先生!基督徒可没有叫这个名字的,只有叫塔季扬娜的!”
彼得伯伯也识字,《圣经》读得烂熟,他常常跟外祖父争论圣徒当中谁更神圣;他们还一起谴责古时候那些犯下罪孽的人,这两人谴责起来一个赛一个地严苛;对押沙龙的声讨尤甚。有时候两人的争论纯属语法层面的,外祖父说:“犯了罪、作了孽、行了恶”,可彼得伯伯则一口咬定应当说成“犯罪了、作孽了、行恶了”[1]。
“我说的是一回事,你说的是另一回事!”外祖父急了,脸憋得通红,用他的话取笑他:“好一个‘了’、‘了’。”
而彼得伯伯则一面吞云吐雾,一面尖刻地发问道:
“你的那些个‘了’有哪点好?它对上帝没有一点好处。说不定,上帝一面听你祈祷,一面心想:任你怎么祷告,总归是半个铜板不值!”
“给我走开,列克谢!”外祖父怒不可遏地冲我喊,绿眼睛里直冒凶光。
彼得伯伯酷爱整洁;走在院子里,他总要顺便把碎木片、破瓦片、骨头渣踢开?——?边踢边追着骂:
“多余的玩意儿,就会碍事!”
他很健谈,看上去既和善又快活,可他的眼睛时常充血,浑浊不清,像死人眼一样凝滞。他常常坐在某个漆黑的角落里,蜷着身子,阴沉着脸,如同他的哑巴侄子那样一声不吭。
“彼得伯伯,你怎么啦?”
“走开,”他压低嗓子,厉声说道。
我们街上,有一户搬来了一位老爷。此人脑门上生着个肉瘤,还有个相当怪异的习惯:每逢节假日,他就坐在窗前,端着鸟枪,用霰弹射击狗、猫、鸡、乌鸦,还有那些他不喜欢的过往路人。有一回,他的小霰弹击中了“好事情”的腰;霰弹没能击穿他的皮上衣,但有几颗跑进了衣服口袋;“好事情”透过眼镜将这些灰蓝色弹丸细瞧了一番,这画面直到今天我还记得。外祖父劝他去告状,他将那几粒霰弹往厨房角落里一扔,说了句:
“不值得。”
又有一回,这位老爷的几粒霰弹打中了外祖父的一条腿;盛怒之下,外祖父把他给告了,治安法官开始在街上召集受害者和目击证人,然而,那位老爷却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说来奇怪,每逢那位老爷在街上放枪,彼得伯伯?——?但凡他在家?——?就忙把他那顶节日才戴出来的、晒得褪了色的宽檐帽扣到斑白头发的脑袋上,急匆匆跑出大门。他将两手藏在背后的长衫底下,把它撑成了个公鸡尾巴,腆着肚子,大摇大摆地走在人行道上,直在枪手老爷眼前晃。他走过去,折回来?——?如是往返。我们整幢宅子里的人都站在大门口,军人房客伸出白得发青的脸从窗口往外看,他的脑袋上方冒出他妻子那满头金发的脑袋;从贝特连格家院子里也有人走出来看;只有死气沉沉的奥夫相尼科夫的灰房子里没人出来。
有时候,彼得伯伯溜达来溜达去也不见效果?——?想必在射手看来,他并非什么值得射击的猎物。不过偶尔也能听到双筒枪接连发出两响:
“砰?——?砰……”
于是,彼得伯伯便不紧不慢地走回到我们跟前,称心如意地说:
“打中下襟了!”
有一回,霰弹打中了他的肩膀和脖子;外祖母一面用针往外挑着子弹,一面数落彼得伯伯:
“你干吗由着他那个野汉?当心他把你的眼睛打瞎!”
“不?——?会的,没门儿,阿库琳娜·伊凡娜,”彼得伯伯拖长腔调轻蔑地说,“他哪里算得上什么射手……”
“那你干吗要惯着他啊?”
“我哪里是惯他?我是想逗逗这位老爷……”
他把挑出来的霰弹放在手心上,细瞧一番,说道:
“算不上什么射手!伯爵夫人塔季扬·列克谢芙娜有过一个短暂的丈夫?——?她换丈夫就跟换用人一样?——?名叫马蒙特·伊里奇,是个军人。
嗬,他的枪法可真不赖!他这个人,老妈妈,玩的可是真子弹,不是别的!他让傻子伊格纳什卡站得远远的,大概四十步开外,在傻子的腰带上系一个瓶子,正好吊在他两腿之间,伊格纳什卡就叉着两条腿,一个劲傻笑。马蒙特·伊里奇用手枪瞄准?——?砰?——?哗啦一声!瓶子就碎了。仅有那么一回,不知是牛虻还是什么东西,咬了伊格纳什卡一口?——?他一动弹,子弹钻进了他的膝盖,正中骨头!喊来了大夫,当场就把他的腿给切了?——?妥妥的!那条腿就埋了……”
“傻子怎么办?”
“他呀?——?没关系。傻子用不着脚,也用不着手,靠着自己那副蠢样就能吃饱饭。傻子人人都爱,愚蠢的也就是无害的。俗话说得好:法官也好,书记官也罢?——?只要是傻子就不欺负人……”
这样的故事并不能令外祖母感到惊讶,她自己就知道几十个。我可是觉得有点吓人,我问彼得:
“那老爷会把人打死吗?”
“怎么不会?也?——?会。他们甚至还互相打呢。有一回,塔季扬·列克谢芙娜那儿来了个枪骑兵,他和马蒙特吵了起来,当场就拔出了手枪,两个人去了花园。就在池塘边的小路上,这位枪骑兵砰的就是一枪,正正好好打中马蒙特的肝!马蒙特进了坟地,枪骑兵发配到了高加索?——?这就完事啦!这还是他们打死了自己人!打死的要是农民什么的,那就更不在话下了!如今他们恐怕就更不把人当回事了,不再是他们的人喽,先前总归还是会心疼的?——?自家的财产嘛!”
“嗐,就是那时候也不怎么心疼。”外祖母说。
彼得伯伯表示赞同:
“这话也对:自家的财产,况且也不值钱……”
他待我很亲热,跟我说话要比跟大人们说话更和气,眼神也不躲闪,但他身上有一种我不喜欢的东西。他请大家品尝好吃的果酱,给我的面包上抹得总比给别人的厚,他还经常从城里给我捎蜜糖饼、罂粟饼,跟我说话的时候,总是郑重其事,语调轻柔。
“咱将来做什么,小少爷?去当兵,还是去做官?”
“去当兵。”
“这挺好。如今即便当兵也不苦了。当神甫也挺好,随随便便喊几声‘上帝保佑’?——?这就完事啦!当神甫甚至比当兵还容易,要说有比这还容易的,那就是当渔夫了;做这个什么学问都不需要?——?只要习惯了就行!……”
他绘声绘色地向我描述:鱼儿是怎么绕着诱饵游来游去,鲈鱼、鲤鱼、鳊鱼上了钩又是如何挣扎。
“外祖父打你的时候,你就会生气,”他安慰我道,“小少爷,其实根本犯不着生气,打你是为了教育你,而且这种打法?——?算不上真打!不过我的那位塔季扬·列克谢芙娜夫人?——?嘿,她打起人来那可是出了名的!她专门养了个打人的家伙,名叫赫里斯托福尔,在打人方面他可真是把好手,常常有住在附近庄园的地主上门问伯爵夫人借他:塔季扬·列克谢芙娜夫人,让赫里斯托福尔去教训教训我们家的奴隶吧!她就让他去。”
他一五一十地讲起那位伯爵夫人:她穿着雪白的细纱长裙,头上系着轻盈的天蓝色头巾,坐在圆柱回廊檐下的一把红色圈椅里,看赫里斯托福尔在自己面前鞭打那些男奴和女奴。
“这个赫里斯托福尔,小少爷,虽说他是梁赞人,模样倒像是茨冈人或乌克兰人,嘴唇上方的胡子一直撇到耳根,面堂发青,下巴上的胡子给剃掉了。也不知他是真傻,还是为了不被人家问东问西而装傻。有时候,他在厨房里往茶杯里面倒好水,捉来苍蝇?——?再不就是蟑螂、甲壳虫什么的?——?然后就用树枝条把它们按到水里,淹好长时间。要么就从自己的领子上捉来虱子?——?也把它淹死……”
类似的故事我知道得已经不少了,都是从外祖母和外祖父嘴里听来的。故事五花八门,但彼此却相似得出奇:每一个故事里面都有人受折磨、受侮辱、受迫害。我受够了这些故事,不愿再去听,便向车夫请求:
“讲个别的吧!”
他把脸上所有的皱纹都堆到嘴角,然后又抬到眼角,这才答应:
“好吧,既然你还想听,我就讲点别的。我们那儿有个厨子……”
“你们那儿是哪儿?”
“就是塔季扬·列克谢芙娜夫人那儿。”
“你为什么叫她塔季扬?难道她是个男人吗?”[2]
他嘿嘿直乐。
“她当然是位小姐喽,不过她有小胡子,黑乎乎的?——?她的祖先是黑头发的德国种[3],这个民族的人像是阿拉伯人。咱们接着说这个厨子;小老爷,这个故事可好笑了……”
这个好笑的故事是这样的:厨子做坏了一个大馅饼,他被逼着一口气吃光了它;吃完后就病倒了。
我生气地说:
“这一点儿都不好笑!”
“那什么好笑?你说说看!”
“我不知道……”
“那就不要说话!”
他又编派了些无聊的东西。
节日的时候,两位表哥有时来做客。一个是愁眉苦脸、懒惰成性的米哈伊尔家的萨沙,另一个是行事谨慎、无所不知的雅科夫家的萨沙。有一回,我们三个正在房顶上晃悠,就瞧见贝特连格家的院子里有位身着绿色皮礼服的老爷;他正坐在墙边的柴火堆上,逗几只小狗崽玩呢;他那颗光秃秃、黄澄澄的小脑袋上没有戴帽子。一个表哥提议去偷只小狗回来,并且当即拟出了一个巧妙的偷狗计划:两个表哥先跑到街上去,守在贝特连格家的大门口,再由我去吓唬那位老爷,等到他被吓跑,他们就溜进院子抱狗。
“要怎样吓唬他呢?”
一个表哥出主意:
“你就往他的秃瓢上啐口唾沫!”
往人的脑袋上啐口唾沫能算多大罪过?我亲耳听过和亲眼见过的比这恶劣得多的事儿,就多了去了,于是,我便痛痛快快地完成了我的那部分任务。
谁料这下子可捅了马蜂窝了,一整支由男男女女组成的队伍从贝特连格家浩浩荡荡地开进了我们的院子,领头的是名年轻帅气的军官。由于在罪行发生的当下,两位表哥正在街上乖乖地溜达,对于我们的瞎胡闹毫不知情?——?外祖父只教训了我一个,他下手的分量令贝特连格家的男女老少都十分满意。
挨完一顿打之后,我躺在厨房的高板床上。就在这时,身着节日盛装、欢天喜地的彼得伯伯爬了上来。
“你的主意可真妙,小少爷!”他小声说道,“这是他应得的,这只老山羊,就应当这样啐他?——?啐他们那些人!要是能用石头对付他那个烂脑瓜就更好了!”
那位老爷的那张圆圆的、没留胡髭的娃娃脸浮现在我眼前。我记得,他像小狗崽一样发出又小又可怜的哼叫声,用两只小手擦着自己光秃秃的黄脑袋。我感到羞愧难当,对两个表哥的恨意在心间萦绕;然而,当我细瞧起眼前的马车夫那张皱纹密布的脸,就马上忘掉了那些种种感受;这张脸抽搐着,跟外祖父打我时的脸孔同样叫人害怕、惹人憎恶。
“走开!”我喊道,用手和脚推开了彼得。
他嘿嘿笑着,眨了眨眼,爬下了高板床。
打那以后,我再也没兴致跟他说话了,我开始躲避他,同时用怀疑的目光留意起了这个马车夫,模糊地觉着什么事情的发生。
在秃头老爷那件事过后没多久,就又发生了一件事。我早就对奥夫相尼科夫家那幢静悄悄的宅子产生了兴趣,我觉得,在这所灰房子里头,一定过着一种不一般的、神秘的童话生活。
贝特连格的房子里总是热闹非凡,充满了欢声笑语,那些美丽的小姐是他们家的常客,时常还有军官和大学生造访。从房子里总是传出笑声、喊声、歌声和演奏声。这宅子看起来一副快活模样,窗玻璃在闪闪发亮,窗子后头的各式花草正开得明艳,绿得各有千秋。外祖父不喜欢这户人家。
“异教徒,不信上帝。”他这么说这家人;称呼这家的女人们他另有一个难听的字眼。曾有一回,彼得伯伯把它的意思解释给我听,他的解释下流,令人作呕,带着幸灾乐祸的意味。
能使外祖父心生敬意的,是奥夫相尼科夫家那样的庄严肃穆的宅子。
这座仅有单层但是高挑的房子一直铺展到了院子里。院中是整块的草坪,整洁而僻静;院子里有一口井,井盖靠两根小桩子支在上面。宅子像是故意要躲开似的远离街道。上面的三扇狭窄的拱形窗户高高抬离地面,窗玻璃全都是不透光的,在阳光照射下呈现出七彩色。大门另一侧是座仓库,从正面看上去跟宅子一模一样,也有三扇窗户,不过都是假的:它们只是钉在灰墙上的几根框架,用白颜料描成了窗框的样子。这几扇瞎眼窗户叫人看着很不舒服;并且整个仓库也一再暗示着:房子的主人想隐居起来,过不为人知的生活。整个院落,还有院内空荡荡的马厩和大门高耸、同样空荡荡的干草棚,都流露出一种沉静而隐忍抑、深刻而倨傲的气息。
有时候,能看到一个老头在院子里走动,他个头挺高,走路有点瘸,头剃得精光,一根根小白胡子像针似的朝上翘着。有时候是另一个老头,他蓄着络腮胡子、鼻子歪斜,只见他从马厩里牵出一匹长脸的灰马;这匹窄胸细腿的马一走进院子,就对着周围的一切频频行礼,好像一位谦恭的修女。瘸腿老头用手掌响亮地拍了拍马,吹了声唿哨,高声叹气,然后重又把马藏回到黑乎乎的马厩里去了。我觉得,这个老头是想离开那所宅子,可是做不到,有魔法捆着他呢。
在那个院子里,几乎每天都能看到有三个小孩在玩耍,从中午一直玩到晚上;他们穿着一样的灰上衣灰裤子,戴着一样的帽子,都是圆脸灰眼睛,长得像极了彼此,我只有根据个头高矮去分辨他们。
我透过墙缝观察着他们,他们并没有发现我,虽然我很希望被发现。我喜欢看他们开心、快活、和睦地做着我没见过的游戏,喜欢他们穿的衣服,还有他们相互间的真心关怀,特别是两个哥哥对于小弟弟的关怀?——?他是个长得挺好玩的活泼的小胖墩儿。他要是跌倒了,哥哥们也笑?——?像往日里人们笑一个跌倒的人那样?——?但不是幸灾乐祸的笑,而且立刻就把他搀起来。要是他弄脏了手或膝盖,他们就用牛蒡叶、手帕帮他擦干净手指和裤子,他的小哥哥则亲亲热热地说上一句:
“瞧你笨的!……”
他们相互间从不责骂,从没有谁欺骗谁,三个人都非常机灵,结实,精神头十足。
有一回,我爬到树上对着他们吹口哨?——?他们一听见口哨声就原地站住了,然后不慌不忙地聚拢到一起,一面盯着我,一面低声商量着什么。我心想,他们准是要向我扔石子了,就下到地面,往口袋里和怀里装满了石子,再爬回到树上,可他们已经远远地跑到院子一角去玩了,看样子是把我给忘了。这可真叫人扫兴,不过我又不愿意先开战。不一会儿,就有人从小窗口里喊他们:
“孩子们,进屋啦!”
于是他们不紧不慢、乖乖地回去了,像三只小鹅。
有很多次,我坐在围墙正上方的树梢上,期待着他们喊我去跟他们一起玩?——?可他们从没喊过我。我的心已经飘过去随他们玩开了,有时候是那样地入神,忍不住喊出声来,或是大笑起来。这时,他们三个人就一齐看向我,口中嘀嘀咕咕说着什么,我感到怪难为情的,赶紧爬下树去。
有一回,他们玩捉迷藏,正轮到老二找。他站在仓库拐角的地方,老老实实地用手蒙着眼,一点儿也不偷看,他的两个兄弟则跑去躲藏。哥哥迅速而敏捷地钻进了仓库房檐下的一架大雪橇里,小弟弟没了主意,滑稽地绕着井台乱跑,不知该往哪儿藏才好。
“一,”老大喊道,“二……”
这时,只见小弟弟跳上井架,抓住井绳,两条腿往空桶里一伸?——?那只桶便沿着井壁磕磕绊绊地滑了下去,转眼消失不见了。
眼见那滑溜溜的轱辘在悄无声息地飞快旋转,我愣住了,但很快就明白将会发生的事,我一个纵身跳进他们院子,同时喊道:
“掉井里了!……”
老二和我同时跑到井架边,他一把抓住井绳,拼命往上拉,井绳磨伤了他的手,他被迫松了手,但我已经抓住了井绳,哥哥这时也跑了过来,帮着我一齐往上拽水桶。他说:
“请轻一些,拜托了!……”
我们动作飞快地把小弟弟拉了上来,他也吓坏了;他的几根右手指在流血,半边脸蹭破了,腰部以下全湿透了,浑身直打颤,面色也白得发青,却还挂着一张笑脸。他睁大双眼,边笑边哆哆嗦嗦地说:
“我?——?怎么?——?掉?——?进去?——?了……”
“你发轰(疯)了,就是则(这)样!”小哥哥说道,他抱着他,用手帕拭去他脸上的血,大哥哥则皱着眉头说道:
“咱们回去吧,反正也瞒不住……”
“你们会挨打吗?”我问。
他点点头,然后朝我伸出手,说:
“你来得真及时!”
听到他的夸奖,我很高兴,我还没来得及握住他的手,他又对老二说道:
“咱们走吧,他会着凉的!咱们就说他摔倒了,掉井里的事?——?可不许提!”
“对,不许提,”小弟弟哆哆嗦嗦地表示同意,“就说我跌到水洼里了,怎么样?”
他们走了。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我看了看自己跳进院子时用来蹬脚的那截树枝?——?它还在摇晃呢,黄叶正从上面飘落下来。
三兄弟有一个礼拜没在院子里露面,后来出现了,他们比先前还要折腾;老大瞧见我坐在树上,亲切地喊道:
“到这边来!”
我们钻进仓库房檐下的那架旧雪橇里,打量着彼此,聊了很久。
“你们挨打了?”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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