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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好事情”01
书名: 童年 作者: (苏)马克西姆·高尔基著;苑听雷译 本章字数: 5620 更新时间: 2024-01-02 11:24:09
外祖父突发奇想,将房子卖给了酒馆老板,在卡纳特大街上购置了另一处宅子;这条街上没有铺碎石子,并且杂草丛生,却干净而安静。它在被漆成花花绿绿的座座小楼的簇拥下,一路通向田野。
新房子要比以前的那幢更为漂亮、可爱一点;房子正面涂成了温暖、宁静的暗红色;墙上开了三扇窗,护板是天蓝色的,顶楼还有一扇带栅栏的百叶窗,它们都非常惹眼;屋顶的左半部分掩映在榆树和椴树的浓荫下,美极了。在院子里和花园中有许多惬意幽静的角落,像是专为玩捉迷藏而设计的。这里的花园格外好,它并不大,但园中花木繁茂,纵横交错,叫人心情愉悦;花园一角坐落着一间玩具般小巧的澡堂子;另一角有个相当深的大坑;坑内荒草萋萋,乱草丛中兀立着几根粗大的焦木桩,它们是被烧毁的旧澡堂子剩下的残迹。花园左边的隔墙外是奥夫相尼科夫上校的马厩,右墙外是贝特连家的房舍;园子深处紧挨着卖牛奶的彼得罗芙娜家的院子。这个女人体态肥硕、一张脸红通通的,整天像个铃铛似的热闹,说起话来没完没了;她的小屋又暗又旧,低矮得几乎贴到地上,上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青苔。两扇窗户温厚地望向那沟谷纵横的田野,比田野更远的地方则是一片乌云般浓密的森林;整日里有士兵在田野上行进、奔跑;刺刀在秋日的斜晖中闪着凛凛白光。
整幢宅子里住满了我从没见过的人:前院住着一个鞑靼军人,带着个小个子、圆滚滚的妻子;她从早到晚吵吵嚷嚷,嘻嘻哈哈,她时常边弹着一把装饰繁美的木吉他,边放开高亢嘹亮的嗓子唱歌,最爱唱的是一支激情洋溢的歌儿:
一份爱情?——?怎够快活,
应当再把另一份来寻!
得好生想法得到它。
只要路子没走岔,
自有奖赏在等着你!
哦,哦,那可是
甜蜜蜜的奖赏哟!
那个军人也圆滚滚的,像个气球,他坐在窗前,鼓起发青的脸,一对红棕色的眼睛快活地突了出来,他不住地抽着烟斗,咳嗽起来声音很是奇怪,像狗吠似的:
“呜汪,呜汪,呜汪……”
在地窖和马厩上面,有一间暖和的小屋;里面住着两个拉货的车夫?——?小个子、灰白头发的彼得伯伯和他的哑巴侄子斯捷帕。斯捷帕是个肥壮结实的小伙子,脸庞就像一只红铜托盘。此外,还住着一个身材细长的鞑靼人瓦列伊,他是一名勤务兵。这几个人都是新面孔,在他们身上有很多东西正等着我去了解。
不过,最叫我感兴趣并且情不自禁凑上前去的,是一个名叫“好事情”的包伙食的房客。他租下了后半边紧挨厨房的一间屋子,这间屋是狭长的,带有两扇窗?——?一扇对着花园,一扇对着院子。
这个人清瘦,有些驼背,白白的脸上蓄着两绺小黑胡子,眼镜后面是一对和善的眼睛。他寡言少语,毫不惹眼,每当请他吃饭或是喝茶的时候,他的回答总是一成不变:
“好事情。”
因此,无论是当面还是背后,外祖母都开始管他叫“好事情”了:
“阿廖沙,喊‘好事情’来喝茶!”“‘好事情’先生,您怎么吃得这样少啊?”
他的整个屋子被各式各样的箱子和一摞摞的厚本书填得满满当当,书里头印的都是我认不得的时下的通用字体。屋子里随处可见盛着各色液体的瓶瓶罐罐,铜片、铁片和铅条。从早到晚,他总是穿着那件棕红色皮衣,下身配一条灰色方格裤,浑身沾满了难闻的污渍。他顶着一脑袋乱蓬蓬的头发,笨手笨脚地在那里熔化铅水,焊些铜制的小玩意,或是在小巧的天平上称这称那,口中念念有词;一不小心烫着了手指头,就赶紧吹一吹。有时他跌跌撞撞地走到墙上的图纸跟前,擦擦眼镜,凑上前去,他那又细又直、白得出奇的鼻子几乎贴在了墙上,那副样子倒像是在闻图纸似的。有时他走着走着便突然在屋中央或窗边停了下来,闭着眼,仰着脸,一声不吭地站上好久,活像一段木头。
我爬到板棚顶上,隔着院子,通过敞开的那扇窗,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我看见桌上的酒精灯吐出的青蓝色火苗,还有他那团黑黑的身影;我看见他正往一个破烂的笔记本上记着些什么,他的眼镜闪着冰一样冷冷的蓝光。这个人就像是个魔法师,他的法术能让我在板棚上一连待上好几个钟头,好奇心烧得我浑身沸腾。
有时候,他站在窗前,像个画框中的人物;他反背着手,两眼直直地望向棚顶这边,可他似乎并没有看到我,这令我很是扫兴。突然,他蹦着跳到桌前,深深地折下腰,开始在桌子上乱翻乱刨。
我想,假若他更有钱,穿得更好,我准会怕他;不过他是个穷人:从皮衣领口露出来的衬衣领子又皱又脏,裤子上满是污迹跟补丁,还赤脚穿着双破鞋。?——?穷人既不可怕,也不危险,外祖母对他们所怀有的同情和外祖父对他们的蔑视态度,使我不知不觉相信了这一点。
院子里,谁也不喜欢“好事情”;大家在提到他时口气里都带着嘲笑;那个快活的军太太管他叫“白灰鼻子”,彼得伯伯喊他药剂师和魔术师,外祖父则称呼他为巫师、大骗子。
“他在搞什么?”我问外祖母。她严厉地回了一句:
“不关你的事,就别多嘴……”
有一天,我鼓起勇气走到他窗前,按捺住内心的激动,问道:
“你在搞什么?”
他猛地打了个哆嗦,目光从眼镜片上方把我好一番打量,然后朝我伸出了那只被烫得满是溃疡和疤痕的手,说:
“爬进来吧……”
他没有叫我走门进去,而是喊我爬窗户,这件事令我觉得他更加了不起了。他坐在箱子上,把我拉到他跟前,一会儿推开我,一会儿又拉近,反复打量我。最后他低声问道:
“你打哪儿来的?”
这可真奇了怪了:一天四次在厨房里吃饭连带喝茶,我都是挨着他坐的呀!我回答:
“我是房东的外孙……”
“啊,可不是。”他端详着自己的一根手指,说道,随后便不再吭声了。
于是我想,有必要给他解释一下:
“我不姓卡希林,姓彼什科夫……”
“彼什科夫?”他困惑地重复了一遍,“好事情。”
他把我推开,起身朝桌子走去,边走边说:
“呐,你乖乖地坐着……”
我坐了很久很久,看着他一下下锉着夹在虎头钳上的铜片;虎头钳下方,金箔似的铜末纷纷撒落到厚纸板上。他将铜末撮起,盛入一个粗杯子,又从一只小罐子里舀了些盐一样的白色粉末进去,接着又从一个深色瓶子里倒进了点什么。于是,杯子里发出咝咝的声响,冒开了烟,一股呛人的气味窜进了我的鼻子。我咳嗽起来,脑袋不住晃动,可魔术师却洋洋自得地问道:
“挺难闻的吧?”
“对!”
“那就对啦!小弟弟,这就太好了!”
“有什么可夸耀的!”我心想,冷冷地说:
“既然难闻,那就是不好……”
“哦?”他眨巴着眼睛,大呼一声,“那可不见得,小弟弟!对了,你玩打羊拐骨[1]吗?”
“打羊拐子?”
“是打羊拐子,玩吗?”
“玩。”
“那你想不想叫我给你做一个灌铅的羊拐子?到时候一打一个准!”
“想啊。”
“拿一下,我这就给你做一个。”
他又朝我走了过来,手里还端着那只冒烟的杯子;他边走边用一只眼睛往杯子里面瞅,口中说道:
“我给你做个灌铅的羊拐子,你往后就别到我这儿来了。好吗?”
这话使我大为光火。
“你就是不做,我也再也不来了……”
憋着一肚子气,我走进了花园。外祖父正在那儿忙活着给马林果的树根施粪肥。秋天已经到了,树叶早就开始落了。
“过来,给马林果剪剪枝,”说着,他把剪子递给了我。
我问他:
“‘好事情’在造什么?”
“他在毁屋子,”他气鼓鼓地回答,“地板烧坏了,墙纸也脏的脏,破的破。我这就告诉他,叫他搬走!”
“就该这么办,”我一边附和,一边修剪起了马林果的枯枝。
然而我的表态太草率了。
每到雨夜,倘若外祖父不在家,外祖母就会在厨房里举办非常有趣的聚会,邀请全体房客前来喝茶:两位车夫,勤务兵;常来的还有喜欢说笑的彼得罗芙娜,那个快活的军太太有时候也过来。“好事情”总是雷打不动地靠在墙角的炉子边上,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哑巴斯捷帕跟瓦列伊玩起了纸牌,就看见瓦列伊拿起纸牌,在斯捷帕的大鼻子上拍了好几下,边拍边说:
“哎呀,真见鬼!”
彼得伯伯带来一大块白面包和一大罐马林果果酱,他将面包切成片,涂上厚厚的果酱,然后用手掌托着,躬身施礼,将这些美味的果酱面包分送给大家。
“请赏光,品尝一下吧!”他彬彬有礼地请求道。不过,每当有人从他这儿取走一片面包,他总要留心瞧瞧自己那黑乎乎的手掌,一旦发现手上沾有一滴果酱,就用舌头舔掉它。
彼得罗芙娜带来一瓶樱桃甜酒,那位快活的军太太则拿来了干果和糖果。外祖母最喜爱的娱乐?——?丰盛热闹的宴会便开始了。
就在“好事情”想用贿赂叫我不要再找他的事儿过后没多久,外祖母举行了一次这样的晚会。外面,急促的秋雨哗啦啦地下个不停,风呜呜地吹着,树枝划过墙壁发出沙沙的响声。而在厨房里,则又暖和又舒服,大家紧紧地挤坐在一起,每个人都显得格外可亲、格外安静。外祖母讲起了故事,她很少像今晚这样滔滔不绝,而且一个比一个讲得好。
她坐在暖炉沿上,两脚踩在暖炉前的踏阶上,俯身面朝着映照在小铁皮灯下的这帮人;倘若外祖母来了兴致,她往往会爬上暖炉,并对这番举动给出解释:
“我要在高处讲?——?在高处效果好!”
我坐在宽宽的踏阶上,偎依在她脚边,几乎就在“好事情”的头顶上。外祖母讲了一个关于勇士伊凡和隐士米龙的动人故事;那有声有色、感染人心的语句从她口中倾吐而出:
从前有个恶司令名叫戈尔季昂,
他良心丧尽又黑心肠;
将真理践踏,又把百姓欺压,
他罪恶昭昭,就像树洞中的枭。
戈尔季昂最恨的是哪一个?
就是那隐姓埋名的老米龙,
他悄声将真理来守护,
他无畏为世人谋幸福。
司令喊来那忠实奴仆?——?
勇敢的武士名叫伊凡:
“去吧,伊凡,杀了那老头,
那个老米龙太嚣张!
你去砍下他的头,
拎起头上的白胡须,
把头颅带给我喂狗!”
伊凡得令就动了身。
伊凡边走边苦苦思:
“我并非自愿,只是执行命令!
看起来,上帝赐的命运就如此。”
锋利的宝剑襟下藏,
上前冲隐士把身躬:
“老人啊,你的贵体可安康?
上帝可将你护佑周详?”
未卜先知的老人笑呵呵,
施展机智对他说:
“得了,伊凡,别再隐瞒!
上帝之眼可洞察一切,
善与恶在他指尖!
我自知你为何来找我!”
伊凡在隐士面前羞煞了,
可违抗命令又怎敢。
他从皮鞘里抽出剑,
用宽大的衣襟擦了擦。
“米龙呀,我本不想让你看到剑,
冷不防将你性命取走。
可是呢,现在你就来祈祷上帝吧,
最后一次向他祈祷吧,
为你,为我,为全天下的世人,
祈祷完我再将你的头颅砍!……”
老米龙于是跪在地,
默默跪在一株小橡树下,
橡树忙对他行个躬身礼。
老人微微含笑开言道:
“哎呀,伊凡你看:你会等上许多年!
为全天下世人祈祷可是桩浩大事!
最好一剑杀死我,
免你多余受熬煎!”
伊凡一听怒眉直竖,
他又马上把那愚蠢的海口来夸:
“不,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你就祷告吧,哪怕我等上一百年!”
隐士祷告到傍晚,
他从傍晚祷告到朝霞升,
从清晨祷告到深夜,
他从夏天祷告到春天。
米龙年复一年地祈祷着,
小橡树已挺拔冲云霄,
它的子孙都长成了密林一片,
可神圣的祷告仍无休止!
至今他们还在继续:
老人把衷肠向上帝轻轻诉,
请求上帝与人帮助,
请求圣母赐人幸福。
而武士伊凡站在他身畔,
他的宝刀早已化成了灰,
铁盔铁甲被锈蚀殆尽,
锦衣华服也褴褛朽去,
酷夏严冬伊凡赤身站,
烈日晒他晒不动,
蚊虫吸他的血也吸不完,
豺狼黑熊不碰他,
风雪严寒也与他无关。
他自个儿惟独动弹不得,
手也抬不起,话也说不出。
瞧,给他的惩罚有多严厉:
他不该听从恶人的话,
也不该不对善人施以庇护!
隐士为我们这些罪人而祈祷,
直到此时此刻上帝也没听完,
那祈祷声,有如清澈的河水流入大海!
外祖母才开始讲,我就留意到“好事情”有些心神不宁:他的两只手抽筋似的哆嗦个不停;眼镜一会儿摘下,一会儿戴上,随着外祖母那吟唱般的讲述,他时而挥动双手,时而频频点头,时而摸摸眼睛,用指头使劲揉了又揉,还不住地拿手掌动作飞快地抹过额头和两颊,像是要拭去满头满脸的汗水。每当听众当中有人动弹、咳嗽、搓脚,这名房客就会严厉地加以制止:
“嘘?——?!”
等到外祖母把故事讲完,他猛地跳了起来,挥舞着两只手,很不自然地兜着圈儿,口中念念有词:
“要知道,这个故事真是太棒了,应当把它记下来,一定要记下来!这个故事动人极了,它可是我们的……”
这时候可以看得分明:他哭了?——?两眼全是泪;泪水从眼眶上下同时涌出,两只眼睛都浸在泪水中;这叫人觉得他很不正常,又有点感同身受。他在厨房里跑来跑去,滑稽而笨拙地又蹦又跳,他把眼镜放在鼻子跟前摆弄着,想把它戴上,可眼镜腿就是挂不到耳朵上。彼得伯伯看着他嘿嘿直乐,其他人都陷入了尴尬的沉默,外祖母忙说道:
“那么您就记下来吧,这又没什么不好的;像这样的故事我知道的还多着哩……”
“不用,单单这一个就好!这是地道俄罗斯式的东西。”这位房客兴冲冲地喊道,随后,他忽然在厨房中央停住,开始高谈阔论起来,右手在空中胡乱比划,左手的手心里还攥着眼镜。他讲了很久,情绪激昂,语声高亢,连连跺脚,一个劲地重复着这么一句话:
“不能按别人的意愿活着,是的,是的!”
然后又忽然没了声响。他安静下来,望了望大家,像是犯了错似的低着头,悄悄离开了。人们面面相觑,尴尬地笑了,外祖母朝后挪了挪,将面庞隐在黑影中,深深地叹了口气。
彼得罗芙娜用手掌擦拭着鲜红的厚嘴唇,问道:
“他看样子是生气了吧?”
“没有,”彼得伯伯答道,“他就是这个样子……”
外祖母从暖炉上爬下来,默默地将茶炊烧热,只听彼得伯伯仍旧不紧不慢地说着:
“先生们全都是这副模样?——?好耍性子!”
瓦列伊阴阳怪气地嘟哝道:
“单身汉就是怪脾气!”
大家都笑了起来,彼得伯伯慢条斯理地接着说道:
“瞧他连眼泪都出来了。看来,从前还有蠢姑娘会上钩,如今就连老婆子都不搭理他了……”
我感到烦闷,一种忧愁的情绪攫住了我的心。“好事情”的举动令我大为惊讶,又让我很可怜他?——?我清晰地记住了他那对湿漉漉的眼睛。
那天他没有回家过夜,直到第二天午饭后才回来?——?他安安静静的,衣服全都皱巴巴的,并且显得很难为情。
“昨天我太吵了,”他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似的,抱歉地对外祖母说,“您不生气吧?”
“生的哪门子气?”
“我不该乱插嘴,还说下那些话……”
“您没惹任何人生气……”
我觉得外祖母怕他,她既不看他的脸,说话也不像平日,而是格外小声。
他靠近外祖母,坦陈道:
“您瞧,我形单影只,一个亲人也没有?——?孤独得可怕?——?憋着,憋着,于是一下子?——?心里就沸腾开了,收不住了……我想要表达!哪怕能对着一块石头,或是一棵树说说也好……”
外祖母往后退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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