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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米哈伊尔舅舅
书名: 童年 作者: (苏)马克西姆·高尔基著;苑听雷译 本章字数: 5585 更新时间: 2024-01-02 11:24:09
又一件噩梦般的事情发生了。一天晚上,喝过了茶,我和外祖父坐着读诗,外祖母则开始清洗碗碟,就在这时,雅科夫舅舅闯了进来。跟往常一样,他的头发乱得像把破笤帚。他也不问好,径直将帽子朝屋角一扔,颤抖着身子,挥舞着双手,心急火燎地说了起来:
“爸爸,米什卡闹得出格了!他在我那儿吃饭,酒喝多了就耍起酒疯来:打碎了碗碟,把一件染好的毛料衣服撕成了碎片,窗户也打破了,还把我跟格里戈里羞辱了一通。他正往这边儿来,还口口声声叫嚣着:‘我要把父亲的胡子扯下来,我要打死他!’您可要当心……”
外祖父两手往桌上一撑,缓缓站起身来,他整张脸上的褶皱都挤到了鼻子四周,活像一把斧头。
“听见了吗,老婆子?”他高声叫道,“怎么样,啊?来杀他老爹了,你听听,这就是亲生儿子!到时候啦!孩子们,到时候啦……”
他舒活着肩膀,在屋里走了一圈,然后走到门前,猛地将沉甸甸的门钩一拴,转身对雅科夫说:
“你们不是一直想把瓦尔瓦拉的嫁妆弄到手么?喏,拿去吧!”
他握起拳头,从食指和中指间露出大拇指,做出轻蔑的手势,伸到舅舅鼻子底下;舅舅委屈地闪到了一边。
“爸爸,关我什么事?”
“你?我还不清楚你是个什么东西!”
外祖母一声不吭,赶忙将茶具收进橱子里。
“我可是来保护您的呀……”
“噢?”外祖父讥讽地高叫道,“很好!谢谢啦,好儿子!老婆子,给这条狐狸随便拿样家伙来?——?火钩子什么的,熨斗也行!至于你,雅科夫·瓦西里耶夫,只要你兄弟一闯进来,你就给我照准他的脑袋打!”
舅舅把两只手往裤兜里一揣,退到角落里去了。
“倘若您不相信我……”
“相信你?”外祖父一跺脚,大喊道,“不,我什么野兽都能相信?——?狗也好,刺猬也好?——?可就是你我得等等瞧!我知道,是你把他灌醉的,也是你教唆的!行啊,现在你就来打吧!打他,打我,由着你挑……”
外祖母悄悄对我说:
“快跑上楼,盯紧窗户外面,只要你米哈伊尔舅舅在街上出现,你就马上跑下来报信儿!快去吧……”
我呢,尽管对于狂暴的米哈伊尔舅舅不怀好意的登门多少有些害怕,但又为委任于我的这个任务而感到骄傲。我把身子探出窗外,紧盯着街上;宽阔的街道蒙着一层厚厚的尘土;一块块大鹅卵石像突出的瘤子似的,从尘土下面膨出来。这条街向左远远地延伸开去,横过一道峡谷,径直通到监狱广场。在那里的黏土地上,稳稳伫立着一座四角各带有一个瞭望塔的灰色建筑?——?那便是旧监狱;它散发出一种忧郁的美和庄严气象。从我们家往右过去三幢房屋,坐落着偌大的干草广场,“流放连”那幢黄色楼房和铅灰色的消防瞭望塔将广场团团围住。一名当值的消防队员正绕着瞭望塔的瞭望口来回走动,活像一条叫锁链拴住的狗。整个广场被峡谷分割成好几块;其中有块谷底是个浅绿色的水潭。广场再往右就是臭烘烘的久科夫池塘了,根据外祖母的讲述,那年冬天舅舅们就是在这里把我父亲扔进冰窟窿的。差不多正对着我们的窗户,有一条小巷,里头尽是些花花绿绿的小房子;巷子尽头是座矮墩墩的三圣教堂。径直望过去,教堂的屋顶就像一艘翻了肚皮的小船,漂浮在花园的绿波之上。
历经漫漫冬日的风雪侵蚀、连绵秋雨的反复冲刷,我们这条街上的房屋已经日渐斑驳、面目全非了;它们挤挤挨挨地靠在一起,就像教堂门前的一群叫花子。那一扇扇窗口也和我一样,瞪着警惕的眼睛,在等待着什么人。街上行人不多,人们不紧不慢地走着,好像炉台上安静爬过的蟑螂。我感到身上窜起一股子闷人的热气;与此同时,一股子我所不喜欢的大葱胡萝卜馅饼的浓重气味扑鼻而来;这种气味总是惹得我心情低落。
闷得慌,不知怎么的格外闷得慌,几乎叫人难以忍受;我的胸膛里仿佛灌进了熔化的铅水,这股铅水从里往外施压,都快把我的胸膛和两肋给撑破了;我觉得,我正跟个气囊似的膨胀开来,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在棺材板似的天花板底下,我感到憋得慌。
来人正是他,米哈伊尔舅舅;他出现在巷子里,正站在一幢灰色楼房的拐角处张望着;他把帽子拉到了耳根,把两只耳朵都给压得往外支着。他穿了件红棕色的外套,及膝的靴子沾满尘土。他一只手插在方格布的裤兜里,另一只手捋着胡子。我看不见他的脸,可光看他站在那里的架势,似乎打算纵身跃过大街,用他那对毛茸茸的黑手紧紧抓住外祖父的房子。应当跑下楼去,告诉说他来了,可我却无法从窗口移开,我眼巴巴看着舅舅蹑手蹑脚地穿过街道,就跟怕把他的那双灰靴子沾上灰似的,然后就听见他推开了小酒馆的门?——?门吱呀作响,玻璃也跟着哗啦啦直响。
我跑下楼,敲响了外祖父的房门。
“是谁?”他没有开门,粗暴地问道。“是你啊!怎么了?进酒馆了?好,你去吧!”
“我在那里害怕……”
“再忍一忍!”
我又从窗户里探出身子。天色渐渐黑了;街上扬起的尘土,愈加增添了那种深沉和黑暗的氛围;点点昏黄的灯光从各家窗子里像油脂似的融化开来;正对面的房子里传出了乐声,那是众多琴弦齐奏出的忧郁而动听的旋律。小酒馆里也歌声不断;门一敞开,一个疲惫而沙哑的的嗓声就飘了出来;我知道,这是独眼乞丐尼基图什卡的声音,这个大胡子老头的右眼红得像烧红的炭,左边那只眼睛紧紧闭着。门一合上,他的歌声听上去也像被斧头给砍断了似的,戛然而止了。
外祖母总是很羡慕这个乞丐。每当听到他唱歌,她就叹口气,说道:
“真是个有福分的?——?能记住那么多好听的歌,可真幸运!”
她有时会把他叫到院子里来;他拄着拐棍坐在台阶上,连说带唱的,外祖母就坐在他身边,边听边发问。
“等一等,难道说圣母还去过梁赞吗?”
那乞丐用低沉的嗓音言之凿凿地说:
“她哪儿都去过,去遍了每个地方……”
困乏和疲倦,在大街上无形地流动着,一下下冲击着我的心房和双眼。要是外祖母在该有多好啊!哪怕是外祖父都行。我的父亲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为什么外祖父和舅舅们都不喜欢他,可是外祖母、格里戈里和叶夫根尼娅保姆却把他说得那样好呢?我的母亲又在什么地方?
我越发经常地想到母亲,还把外祖母讲过的所有童话和传说里的主角都当成是她。母亲不愿住在自己家里,这愈发抬高了她在我的幻想当中的地位;我以为,眼下她正住在某条大道旁的大客店里,这家客店正是一伙绿林好汉的窝。这帮人抢劫过往的富人,然后把劫来的钱物跟穷人们分。或许,她住在林中的山洞里,当然了,仍旧是跟好心的强盗们住在一起,她给他们做饭,看守着劫来的金银财宝。再或许,她就像“女公爵”因加雷切娃一样,带着圣母云游四方,历数人世间的宝藏,而圣母也像过去劝告“女公爵”那样劝我的母亲:
贪得无厌的奴隶啊,你必收不尽
这全天下的金与银;
惟利是图的灵魂啊,
人世间的一切财富,
也遮不住你的裸露之躯……
然后,母亲也用强盗“女公爵”的话回应她说:
你且宽恕我吧,至圣的圣母,
可怜可怜我这有罪的灵魂。
打家劫舍并非为了我自己,
只为着我的独子啊!……
于是,心地如外祖母般善良的圣母宽恕了她,说道:
你呀你,玛留什卡,鞑靼人的血流淌在你身,
你呀你,你这基督的不肖信徒!
那么去吧,去走你自己的路?——?
路由你挑,泪由你流!
但凡不碰俄罗斯的百姓啊,
任你林子里抢光摩尔多瓦人,
任你草原上追逐卡尔梅克人!……
回忆着这些童话故事,我仿佛沉入了梦境中;就在这时,从楼下过道和院子里传来的脚步声、喧嚣声和吼叫声把我惊醒了;我探出窗外一瞧,只见外祖父、雅科夫舅舅和酒馆的跑堂麦里扬?——?一个滑稽的切列米斯人,正把米哈伊尔舅舅从便门往大街上推;舅舅死赖着不肯走,于是胳膊上、脊背上、脖子上挨了一通拳打脚踢,不过最后他还是飞奔进街上的尘埃里去了。便门砰地一声关上了,随即响起闩门和上锁的声音;他那顶已皱巴巴的帽子从大门里给扔了出来;一切便恢复了平静。
舅舅在地上躺了一会儿,慢慢地站起身来。他全身的衣服都撕破了,头发也乱糟糟的,他捡起一块鹅卵石,照着大门砸过去;只听见一声脆响,就像砸到桶底部似的。几个黑乎乎的人影从小酒馆里冲了出来,他们连吼带叫,挥舞拳头;各家各户纷纷从窗户里探出脑袋?——?街上这下子可热闹了,有人笑,有人叫。这一切也像是童话一样,很新奇,可并不叫人愉快,怪吓人的。
也就在顷刻间,一切动静都消失了,所有的人都沉默下来,消失不见了。
……外祖母弓起身子,坐在门槛边的箱子上,屏着呼吸,一动也不动;我站在她面前,抚摸着她那温暖、柔软、湿润的脸颊,但她像没有感觉到一样,只神情忧郁地喃喃道:
“上帝啊,难道你的善心就不够分一点给我,还有我的孩子们的吗?上帝啊,求你发发慈悲吧……”
我依稀记得,外祖父在波列瓦雅大街的这栋房子里住了不到一年时间?——?从第一年春天到第二年春天来临之前,可就在这段不长的日子里,这栋房子已经名声大噪了;男孩子们几乎每个礼拜天都跑到我们家大门口来看热闹,然后欢呼雀跃地满大街宣扬:
“卡希林家又打起来啦!”
米哈伊尔舅舅通常总是在晚上出现,整宿绕着我们的房子晃悠,搞得所有人都提心吊胆的;有时候他还带着两三个帮手,都是些库纳维诺当地的小混混;他们从山沟里偷偷溜进花园,在园子里大耍酒疯,把成片的树莓和醋栗拔了个精光;有一回他们连澡堂子都给拆了,把里头能毁掉的东西全毁了?——?蒸浴的床板、长条凳、烧水锅炉什么的,还捣毁了炉灶,掀掉了好几块地板,扯下了门窗。
外祖父站在窗前,黑着脸,一声不吭,听着那伙人毁坏他财产的动静;外祖母在院子里跑来跑去,黑暗中也看不见她,只听见她在恳求:
“米沙,你这是干什么呀,米沙!”
回敬她的,是花园里飞来的不堪入耳的咒骂,这些咒骂的含义,大概只有丧心病狂的禽兽才骂得出口。
在这种时候,没法跟着外祖母,可没有她我又觉得害怕;于是,我下楼去外祖父的房间,但是迎接我的是他的一声大吼:
“滚开,该死的!”
我只得跑回阁楼,从天窗里望着黑漆漆的花园和院子,视线努力去追寻着外祖母。我害怕她被打死,大声呼唤着她。可她没有出现,倒是喝醉酒的舅舅听见了我的声音,开始用粗鲁而污秽的话语骂我的母亲。
有一回,也是这么一个晚上,外祖父身体不舒服,他躺在床上,脑袋裹着毛巾在枕头上翻过来又滚过去,大声抱怨道:
“一辈子辛辛苦苦,才攒下些家产,到头来图个什么!要是不嫌害臊,不怕丢人现眼,早就把警察喊来了。明天我就找省长去……真丢人!把自己的孩子交给警察管教,这算哪门子的父母?那么,还是老老实实地躺着吧,糟老头儿。”
他突然下了床,摇摇晃晃地朝窗边走去,外祖母一把拽住他的胳膊:
“你到哪里去,哪里去?”
“点灯!”他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吩咐道。
待外祖母点起蜡烛,他如同士兵持枪似的把烛台端在胸前,用嘲弄的口吻对着窗外大喊道:
“嘿,米什卡,你这个夜里出没的小偷,癞皮疯狗!”
话音未落,窗户上部的玻璃就哗啦一声迸裂开来,半截砖头砸落在外祖母身旁的桌子上。
“没砸中!”外祖父嚎叫道,分不清在哭还是在笑。
外祖母像拎我似的一把拎起他,把他放到床上,惊慌失措地说:
“你这是做什么,这是做什么,耶稣保佑你!你这不是要把他送到西伯利亚去吗[1]?他一时发发脾气,哪里知道西伯利亚!……”
外祖父两腿乱蹬,扯着嗓子干号:
“让他打死我好了……”
窗外,咆哮声,跺脚声,挠墙声响成一片。我从桌上抓起那块砖头就朝窗前跑去;外祖母赶忙抓住我,将我推到墙角,凶巴巴地低声说道:
“你这小家伙不要命啦……”
还有一回,舅舅举着一根削好的粗木棍,从院子里闯进了房子的过道。他站在漆黑的廊檐下的台阶上,一下接一下地砸着门;而在门后,等着他的是手持木棍的外祖父,端着木棒的两名房客,以及拿着擀面杖的高大的酒馆老板娘;外祖母在他们身后急得团团转,一个劲地央求着:
“你们让我去见他!让我跟他说几句话……”
外祖父站在那里,像《猎熊图》上手持钢叉的猎人那样,一条腿往前伸着;当外祖母跑到他跟前时,他不发一言,伸出胳膊肘和腿把她拦到了边上。四个人都站在那里,蓄势待发,杀气腾腾;就在他们头顶上方的墙壁上,点着一盏灯,灯光闪烁不定,把他们的脑袋照得影影绰绰;我从阁楼的楼梯上望着这一切,真希望能把外祖母拉上来。
舅舅狠命地砸门,最终有了成效:门摇晃起来,眼看就要从上合页里脱落出来;下合页则已然脱落了,发出刺耳的声响。外祖父也用一种刺耳的嗓音对自己的战友们说道:
“请你们照着他的胳膊和腿打,可别打脑袋……”
门边的墙上有一扇小窗户,只容得下一个脑袋;舅舅已经把窗户上的玻璃打碎了,窗口黑洞洞的,四周还残留着一些玻璃碴,活像一只被挖掉眼珠的眼睛。
外祖母扑向小窗口,把一只手伸到院子那边,一面摆手,一面大喊:
“米沙,看在上帝的份上,赶紧走吧!他们会把你打成残废的,快走!”
舅舅照准她的胳膊就是一棍子;眼瞅着一样粗家伙在小窗口一闪,落在了她的胳膊上,紧接着外祖母就瘫坐在地上,仰面躺了下去,嘴里还在喊着:
“米?——?沙,快跑……”
“哎呀,老婆子!”外祖父惊叫一声。
门豁然敞开,舅舅跳进了漆黑的门廊,又马上如同垃圾一般的,被从台阶上铲了出去。
酒馆老板娘把外祖母扶进外祖父房里;外祖父很快也回来了,他丧着脸走到外祖母面前。
“没伤着骨头吧?”
“哎呦,恐怕是断了,”外祖母紧闭着两眼,说道,“你们把他怎么着了,怎么着了?”
“省省吧!”外祖父厉声喝道,“难道我是头野兽不成?把他捆起来了,在棚子里躺着呢。我给他身上泼了水……嘿,可真够恶的!也不知道这一点像谁?”
外祖母呻吟起来。
“我已经派人去找正骨婆了?——?你再忍一忍!”外祖父说着,在床上挨着她坐下来,“他们能把咱俩给折磨死,老婆子;早早地就给折磨死!”
“你把所有家产都给他们吧……”
“那瓦尔瓦拉呢?”
他们谈了很久:外祖母的声音轻细而哀苦,外祖父则大呼小叫,怒气冲天。
后来,来了个小老太婆,驼着背,一张大嘴咧到了耳朵根;她不停地抖动着下巴,像条鱼似的老张着嘴,尖尖的鹰钩鼻越过上唇,直往嘴巴里面去;看不见她的眼睛。她用拐杖在地上探着路,勉强挪动双腿,手中还拎着个哗啦作响的包袱。
我觉得,是外祖母的死神到了;我跳到那个老太婆跟前,使尽浑身力气大叫一声:
“滚出去!”
外祖父毫不留情地揪住我,很不客气地把我拖上了阁楼……
[1]指犯人流放到西伯利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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