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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童年 作者: (苏)马克西姆·高尔基著;苑听雷译 本章字数: 5369 更新时间: 2024-01-02 11:24:09

“外公!”

“嗯?”

“讲点什么吧。”

“给我接着念,你这懒家伙!”他不满地说,像刚醒过来似的,用手指揉了揉眼睛。“就爱听热闹,不爱读圣诗……”

不过依我看来,他自个儿也是爱听热闹多过圣诗;不过他几乎能把整部诗篇背下来,还立誓每晚睡前都要放声朗读一篇,就像教堂里的执事诵读日课经一样。

经不住我的一再恳求,老头子的态度柔和下来,对我让步了。

“那好吧!《诗篇》能永远留在你身边,我可是快要到上帝那儿受审判去了……”

他往老旧的安乐椅上一仰,将整个身子紧贴在羊绒的绣花靠背上,抬头望着天花板,若有所思地轻轻讲起了那些陈年旧事,讲起了自己的父亲:

“有一天,一伙强盗来巴拉赫纳抢劫商人扎耶夫,我祖父的父亲跑到钟楼上敲响了钟,那些强盗追上他,用马刀劈死了他,从钟楼上扔了下去。”

“当时我还小,没有看见这件事,压根不记得;我最早记事儿是从法国人开始的,那是一八一二年[8],我正好满十二岁。当时我们巴拉赫纳押送来了三十来个法国俘虏;一个个都又瘦又小;衣服穿得五花八门,破破烂烂比要饭的还不如。他们一个劲地发抖,有几个还冻坏了,站都站不住。一些好事儿的人想要打死他们,可押送兵不让,直到地方驻军来了,才把这些人赶回各家。后来就没什么了,大家都混熟了;这些法国人都很机灵,有眼力劲儿;甚至相当乐观?——?他们时不时地唱唱歌。有一回,几位大老爷坐着三驾马车从尼日尼来瞧这些俘虏;到了后,有些人破口大骂,伸出拳头吓唬法国人,甚至还打了他们;另一些人则和气地跟他们讲法国话,给他们留下钱和好些御寒的衣物。当中有位上了岁数的老爷捂脸哭道:‘拿破仑这个坏蛋可把法国人给害苦了!’你瞧,俄罗斯人怎么样吧,就连贵族老爷的心肠都那么好:懂得怜悯其他种族的人……”

他沉默片刻,阖上眼,用两只手掌抚弄着头发,细细地回忆了一番,然后接着说道:

“冬天,外头刮着暴风雪,寒气儿直往屋子里钻,那些法国人经常跑到我们窗户下面敲着窗玻璃,边喊边跳,管我母亲讨热面包?——?她是卖烤面包的。母亲不让他们进屋,只把面包从窗口递出去。面包刚从火里烤出来,还是滚烫的,法国人抓起面包就往怀里揣?——?直接贴到皮肤上,靠到心窝上;他们怎么能受得了?——?我真不明白!有许多人给冻死了,他们来自温暖的地方,适应不了严寒。在我们菜园里有间澡堂子,里面住了两个法国人,一个军官和他的勤务兵米朗;那个军官高高瘦瘦,只剩下皮包骨头,穿着件女人的长外套,外套只能到他的膝盖。他非常和气,是个酒鬼;我母亲私下里酿啤酒卖,他就买了去,喝饱了就唱歌。他学会了咱们的话,常常嘟囔:‘你们这地方没有白天,是黑的,不幸的!’他讲的不好,但能听懂,事实也的确如此:咱们上游这一带的气候太恶劣,伏尔加河下游的地方要暖和些,一过里海,压根就不下雪。你大可相信这一点:不论是《福音书》[9]里,还是《使徒行传》[10]里,或是《诗篇》里,都既没有提到雪,甚至都没有提到冬天,可耶稣生活的地方就在那边……等读完了《诗篇》,咱们就开始读《福音书》。”

他再次陷入沉默,仿佛打起了盹;他斜眼望向窗外,思索着什么,整个人看上去又小又瘦。

“您接着讲呀。”我轻声提醒他。

“哦,是啊,”他先是一怔,继而开始说道,“我是说,法国人!他们也是人,并不比我们差,我们都是罪人。他们经常喊我的母亲:玛达姆、玛达姆?——?意思是,太太、夫人?——?不过这位尊贵夫人可是能从面铺里一口气扛出五普特[11]重的面粉。她力气大得简直不像个女人,在我二十岁前,她能轻而易举地揪着我的头发摇晃一通,我二十岁的时候身子骨也不赖了。那个勤务兵米朗是个爱马的人,常常到各家去,打着手势要求给马洗澡!起初大家还怕这个敌人使坏;后来人们开始主动喊他:快来呀,米朗!他便露出微笑,低着脑袋,像头牛似的走过去。他有一头棕得甚至泛了红的头发,大鼻头,厚嘴唇。他非常懂马,而且很会给马治病;从那里离开后,他在尼日尼当起了马医,后来疯了,让救火队活活打死了。那个军官开春前生了病,就在尼古拉节那天悄没声息地死了:他坐在澡堂的窗子底下想着心事,把脑袋伸到外边,就这么断了气。我很可怜他,甚至偷偷地为他掉过眼泪;他是个温柔的人,常摸着我的耳朵热络地说些法国话,虽说我听不懂,可觉得挺好!人的情义在集市上是买不来的。他本想教我法国话来着,但母亲不让,她甚至领我去见了神甫,结果神甫吩咐人把我揍了一顿,还告发了那个军官。小兄弟,那时候的日子过得冷冰冰的,你没有经历过这些,是有别人替你受了那份委屈,你得记住这个!就拿我来说吧,这种事情我是经历过的……”

天黑了下来。在一片昏暗中,外祖父的身形奇怪地变高大了,两眼像猫眼一样闪闪发亮。在谈起任何别的事情时,他总要压低声音、谨小慎微、经过深思熟虑后才开口,可一谈起自己来?——?则变得激情澎湃、滔滔不绝、并且志得意满。我不喜欢他提起自己的事情的样子,也不喜欢他一个劲地下命令:

“记住!你要记住这个!”

外祖父讲过的那些事情,有许多是我不愿去记的,然而即便没有他的命令,这些事情也一如利刺般扎在了我的记忆当中。他从不讲童话故事,只讲自己的那些亲身遭遇,我还看出他不爱别人发问;于是我偏要死缠着他问些问题:

“谁更好?法国人还是俄国人?”

“嘿,这谁知道啊!法国人在自己家里头是怎么过日子的,我又没瞧见过。”他没好气地嘟囔着,又补充道:

“常言道:在自己的洞里连黄鼠狼也是好的……”

“那俄国人好吗?”

“各式各样的都有。有地主的时候[12]要好些;那时候的人们手脚都是戴着镣铐的。如今大家倒是都自由了?——?可就是既没有面包,也没有盐!老爷们的心肠自然是不那么慈悲的,正是这样他们的脑袋才更精明;不能把所有老爷都这么一概而论,要能碰上个好老爷,你就谢天谢地吧!有的老爷简直是傻瓜一个,脑袋仁儿就像个布袋?——?甭管往里头填什么,他都接着。咱们的草包可不少;打眼望去人模人样的,再细瞧他?——?整个就是一草包,肚子里没东西。咱们应当受受教育,把智慧磨一磨,可又缺真正的磨刀石……”

“俄国人的力气大吗?”

“大力士是有,不过问题不在于力气大小,而在于够不够灵活;力量再大,总归大不过马。”

“那法国人为什么要来打我们?”

“这个嘛?——?就是皇帝的事情了,可不是咱们能搞懂的!”

当我问起拿破仑是什么人的时候,外祖父的回答令我印象深刻:

“他是个勇敢的人,想征服全世界,好让大家从此过上一样的日子,既不要老爷,也不要长官,只有不分等级的生活!大家的名字是各式各样的,可权利人人都一样。信仰也都一样。这自然是瞎胡闹:只有虾子才没法区分,鱼就是各不相同的了:鲟鱼跟鲶鱼不是同类,鳝鱼跟青鱼成不了伴儿。咱们俄国也出过这种拿破仑式的人物?——?像是拉辛·斯捷潘·季莫费耶夫,普加奇·叶米里扬·伊凡诺夫;[13]他们的故事我以后再跟你讲……”

他有时沉默不语,眼睛大睁,久久地望着我,就像头一回看见我似的。这可真叫人别扭。

他从没对我讲起我的父亲和母亲。

外祖母经常加入我们的谈话中来,她安静地坐在角落里,长时间坐在那儿一言不发,就像空气,然后突然冒出一句话,声音温柔得仿佛正将你拥入怀中:

“你还记得不,老爷子,咱俩曾到穆罗姆去朝圣那次,是多么地好啊!那是哪年的事来着?……”

外祖父想了想,认认真真地回答说:

“确切年头说不准了,不过是在霍乱病流行以前,正是在林子里抓奥洛涅茨人那一年。”

“对了!咱们还怕过他们呢……”

“没错儿。”

我问奥洛涅茨人是谁,他们为什么要逃到森林里去,外祖父不大乐意地解释说:

“奥洛涅茨人不过是些普通老百姓,因为不愿听官府的,不想去工厂上工,所以逃出来的。”

“那是怎么抓他们?”

“怎么抓?就跟小孩子做游戏似的:一些人在跑,另一些人去抓,去找。逮住了,就拿树枝子当鞭子一顿猛抽;还要刺穿鼻孔,在额头上烙印,作为惩罚的标记。”

“为什么?”

“为了需要。这件事情,原本就连到底谁有错也闹不清楚?——?究竟是那些逃跑的人呢,还是那些抓人的人呢?——?咱们可不懂……”

“老爷子,你可记得,”外祖母又说道,“那次大火过后……”

凡事爱较真的外祖父追问道:

“哪次大火?”

一沉浸到过去中,他们就把我给忘的一干二净。他们的谈话声不大,你一句我一句,听起来是那样和谐,有时叫人觉得他们仿佛是在唱歌,唱一支悲伤的歌:歌中有疾病,火灾,鞭打;有意外死亡和坑蒙拐骗;有疯癫的乞丐,还有吹胡子瞪眼的老爷们。

“经历越多,见识越广!”外祖父喃喃地说。

“难道说日子过得还不好吗?”外祖母说,“你想想看,我生下瓦里娅后的那个春天,日子是多么好啊!”

“那是一八四八年,正是出征匈牙利那年;给她做完洗礼的第二天,她的教父吉洪就被拉去打仗了……”

“从此便没了音讯,”外祖母叹了口气。

“是啊,没了音讯!打那年起,上帝的恩惠就像能走木筏子的水流似的,哗哗流进了咱们家。唉,瓦尔瓦拉啊……”

“你算了吧,老头子……”

他生气了,板起脸来。

“什么叫算了吧?不论从哪个方面看,这些孩子都没有一个成器的。我们的心血都花到哪儿去了?你跟我本以为把他们放在提篮里,可上帝偏偏塞给咱们一只破筛子……”

他大喊大叫起来,像身子着了火似的,满屋子乱跑,嘴巴里痛苦地哼哼唧唧,叱骂几个儿女,还挥舞着瘦小的拳头威吓外祖母:

“都是你把他们惯坏了,惯成了一帮贼!都是你,老巫婆!”

他悲痛难忍,不禁哭嚎起来;他跑到屋角的圣像前,抡起拳头照着自己那干瘪的胸口捶去:

“上帝啊,难道我的罪孽比别人重吗?究竟是为什么?”

他浑身打颤,泪汪汪的眼睛里闪现出委屈而凶狠的目光。

外祖母坐在黑暗中,默默地划了个十字,然后小心翼翼地挨到他身边,劝慰道:

“嗐,你干吗这么自找不快呢?上帝知道应当做什么。比咱们孩子好的有几家?老爷子,家家都是一个样:吵吵架啦,动动手啦,闹得不可开交。所有做父母的都得用自己的眼泪洗刷罪恶,不止你一个人……”

这番话有时能使他感到宽慰,他不发一言,疲惫地歪倒在床上。我和外祖母便悄悄离开,回我们阁楼的房间去了。

然而有那么一回,当她走到他身边抚慰他的时候,他猛地转过身,挥起拳头“噗”地一声打在她的脸上。外祖母晃晃身子,站稳了脚跟,用手捂住嘴唇定了定神,然后心平气和地低声说道:

“唉,傻瓜……”

她朝他脚边吐了一口血水,可他却舞动着两条手臂,吼叫声连连:

“走开!不然我打死你!”

“傻瓜,”外祖母一面重复着,一面朝门口走去;外祖父朝她扑过去,她却不紧不慢地跨过门槛,将门一带,正好把外祖父的脸挡在门内。

“老东西,”外祖父气鼓鼓地骂道,脸像火炭一样涨得通红。他抓着门框,手指头一通乱挠。

我坐在暖炉上,吓得半死,难以相信眼前发生的事儿:这是外祖父头一回当着我的面打外祖母,这叫人难以忍受、叫人深恶痛绝,也暴露出他身上的某种陌生品性?——?那是一种我无法容忍的品性,几乎要将我的心碾碎。他就那么站着,手抓着门框,身上仿佛覆了一层尘土,灰头土脸的,身子紧紧地缩着。忽然,他走到屋子中央,跪了下去,由于重心不稳,他的身体往前倾去,一只手撑到地面上。不过他马上挺起了身子,用两手不断捶打自己的胸脯:

“哦,上帝啊……”

我滑冰似的从暖炉的热砖上溜了下来,拔腿跑了出去;阁楼上,外祖母正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漱着口。

“你疼吗?”

她走到屋角,朝污水桶里吐了口水,平静地回答:

“没什么,牙齿没伤着,就是嘴唇打破了。”

“他为什么打你?”

她望着窗外的大街,说道:

“他心里有气,都一把年纪了,日子还那么不好过,事事不顺心……你好生睡吧,别想这些了……”

我又问了她点儿什么,她一反常态,冲我厉声喝道:

“我跟谁说要好好睡觉来着?这么不听话……”

她在窗边坐下,不时吮吸着嘴唇,往手帕里吐口水。我边脱衣服边看她;透过她头顶上方阴影里的蓝色方窗户,可以看到天上闪烁的群星。大街上悄无声息,房间里漆黑一片。

我躺好后,她走过来,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脑袋,说道:

“睡吧,我下楼到他那儿去一趟……你不必太心疼我,亲爱的,想必我自己也是有过错的……睡吧!”

她吻过我后便离开了。我心里难过极了,我从宽大、柔软又暖和的床上跳下来,走到窗前,望着下面空荡荡的街不看道,深深陷进了那不堪忍受的忧愁之中。

[1]自由证是俄国农奴制时代农奴主解除农奴的依附关系时发给的证明。

[2]原文为这些字母在教会斯拉夫语中的读音,下同。

[3]公火鸡。俄罗斯人呼唤火鸡时会叫“贝哩—贝哩”。

[4]即《旧约全书·诗篇》,包括150首用来赞颂、敬拜上帝的神圣诗歌。

[5]出自《诗篇》首篇,意为“不从恶人的计谋,不站罪人的道路,不坐亵慢人的座位。惟喜爱耶和华的律法,昼夜思想,这人便为有福。”

[6]古以色列国第二代国王,约公元前1050年-前约970年。据《圣经》记载,他是个多才多艺的人,写了很多优美的诗篇,还擅长演奏竖琴。

[7]大卫王的三子,为大卫所宠爱,性格不动声色、野心勃勃且心狠手辣,后在反抗父亲的叛乱中死去。

[8]1812年爆发俄法战争,拿破仑一世率军入侵俄国。战争以俄国的胜利告终,拿破仑损失惨重,逃回巴黎。

[9]记述耶稣生平与复活事迹为主的文件、书信与书籍,常意指《新约》圣经中的内容。

[10]是《圣经》新约的一卷书,共28章,记载了耶稣基督复活、向门徒显现、升天后,他的使徒们传道、殉教的事迹等。

[11]俄国旧重量单位,一普特合16.38公斤。

[12]即俄罗斯1861年改革之前的农奴制时期。

[13]俄罗斯农民起义领袖拉辛与普加乔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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