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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小茨冈”01
书名: 童年 作者: (苏)马克西姆·高尔基著;苑听雷译 本章字数: 7558 更新时间: 2024-01-02 11:24:09

直到痊愈后我才知道,原来“小茨冈”在家中占据着特殊的地位:外祖父虽然也会呵斥他,但并不像对两个儿子那样地频繁跟火大。背地里提起他,外祖父总是眯缝着眼,摇头晃脑地说:

“伊凡这小鬼有一双金不换的巧手,真有他的!你们记住我的话罢:这家伙准有出息!”

舅舅们对待“小茨冈”同样是亲热而友好的,从不像对待格里戈里师傅那样跟他“开玩笑”,他们几乎每个晚上都要给老师傅安排一出满怀恶意、叫人难堪的节目:有时候把他的剪子放到火上烧,有时候在他坐的椅子上尖朝上地钉一枚钉子,或是把颜色各异的布料偷偷摆放在这个半瞎老人的手边?——?等到他将这些布块缝成了一匹布,就要挨外祖父的骂了。

有一天,他躺在厨房的高板床上睡午觉,结果叫人给涂了满脸的品红染料。好长一段时间,他就这么顶着张滑稽又可怕的脑袋走来走去?——?两块眼镜片似的红点,从他花白的须髯里阴沉地向外张望;长长的血红色鼻子像条舌头,沮丧地耷拉着。

在这种事情上,他们能想出的鬼点子是没完没了的,但是格里戈里师傅总能默默地忍受一切,他只是轻轻地咂咂嘴,并且在碰熨斗、剪刀、钳子或顶针前,先用许许多多的口水把手指头弄湿。这俨然成了他的一个习惯;甚至到了吃饭的时候,在拿起刀叉前,他也总要用唾沫沾湿手指,让孩子们觉得很好笑。当他被弄疼了的时候,一道皱纹拧成的波浪就在他的那张大脸上浮现,这道波浪奇怪地涌过他的额头,拱起了他的眉毛,随即从那光秃秃的脑门上消失不见。

对于儿子们的这些恶作剧,外祖父是怎样的态度,我记不得了;可是外祖母总是挥着拳头吓唬他们,喊道:

“不要脸的东西,一帮恶鬼!”

不过,舅舅们在背地里谈起“小茨冈”,仍然是以一种气急败坏和冷嘲热讽的口吻,说他活儿干得不漂亮,骂他是小偷和懒蛋。

我问外祖母,这是为什么。

跟往常一样,她清楚明了地给我解释道:

“你要知道,等他们将来有了自己的染坊,俩人都想把凡纽什卡带走,所以呢,他们都当着对方的面去诋毁他:说他干不好活儿!这是他们在胡诌、耍花招呢。他们还怕凡纽什卡不跟他们,留下来跟你外祖父。你外祖父嘛,要是任起性子来,再跟伊凡开第三家染坊也没准儿?——?这对你那两位舅舅可没什么好处,明白啦?”

她轻轻地笑了起来:

“人们老是爱耍花招,这可真好笑!你外祖父也看出了这些伎俩,还故意逗雅沙和米沙说:‘我要给伊凡买个免役证,他就不用去当兵了:我最需要的就是他!’他们可气坏啦,既不乐意这件事,还心疼银子?——?免役证可是很贵的!”

眼下我又跟外祖母住在一起了,像坐轮船那时候一样。每晚临睡前,她都要给我讲故事,或是讲她自己那听起来像童话一样的往事。不过一说起家里的事来?——?什么儿子们闹分家啦,外祖父给他自己买了个新房子啦,她就像个站得远远的女邻居,发出冷言冷语的嘲笑,而不像是家里的二当家。

我从她口中得知,原来“小茨冈”是个弃儿;某年早春的一个雨夜里,在房子大门口的长凳上发现了他。

“他躺在那儿,裹在一条皮围裙里头,”外祖母沉思着,神秘地说道,“只能偶尔哼叫两声,已经冻僵了。”

“为什么把孩子偷偷给扔了?”

“母亲没有奶,没得东西可喂。她就去打听,看哪里有刚生的孩子死了,然后把自己的孩子悄悄送过去。”

她搔搔头,沉默了片刻,然后一边望着天花板叹气,一边接着说道:

“全都是因为穷啊,阿廖沙;有时候真是穷得连提都没法儿提!还有就是,没出嫁的姑娘不许生孩子?——?这是件丢脸的事儿!你外祖父本想把凡纽什卡送到警局去,我劝他说:咱们留下自己养吧,这是上帝给咱们送来的,为了弥补咱们那些没养活的孩子。我前前后后生了十八个;要都活着,那就是一整条街的人,十八户人家啊!你瞧,我十四岁出嫁,还不到十五岁就生下了孩子;可是上帝看中了我的骨肉,挨着个儿地把我的小宝贝们收去当天使了。我真是既舍不得,又高兴啊!”

她穿着长罩衫坐在床沿上,乌黑的头发全身披散着,她身材高大,毛发蓬松,很像不久前一个谢尔加奇大胡子守林人牵进院里来的那头熊。她在自己雪白而光洁的胸脯上画着十字,轻轻笑着,身子摇来晃去:

“好孩子上帝自个儿收走了,净把不让人省心的给我留下了。伊凡卡是我喜欢的好孩子?——?我太喜爱你们这些小家伙了!于是呢,我们收留了他,给他施了洗礼,他就这么活下来了,还活得健健康康的。起初我管他叫‘茹克’[1],因为他老是嗯嗯嗯的,像只甲虫,嗯嗯叫着满屋子爬。你要去爱他?——?他有颗单纯的心!”

我确实爱伊凡,他常常把我惊得目瞪口呆。

每逢星期六,外祖父把一周里犯了错的孩子教训过一遍后,就去做晚祷了。这时候,厨房里便迎来了一段无与伦比的开心时光:“小茨冈”从灶台里捉到几只黑色的蟑螂,便飞快地用线做出一套马具,再拿纸裁出个雪橇,四匹黑马就在光滑平整的黄色桌面上纵横驰骋起来。

伊凡用火棍的细头驱赶着它们,兴奋地尖叫:

“接大主教去喽!”

他又往另一只蟑螂的背上贴了张小纸片,赶着它去追雪橇,还解释说:

“忘了拿口袋。修道士快跑,给他背过去!”

他用线绑着蟑螂的腿;虫子一边爬,一边用头直捣地,伊凡拍手叫道:

“小执事打酒馆里头出来做晚祷去喽!”

他还给我们看他的小老鼠,在他的指挥下,小老鼠们直立起身子,用后腿走路,它们拖着长尾巴,好笑地眨巴着一对机灵的小黑珠子似的眼睛。他很爱护这些小老鼠,把它们藏在怀中,嘴对嘴喂它们糖吃,亲吻它们,还煞有介事地说:

“老鼠是聪明的住客,惹人亲近,家神非常爱它!谁喂了小老鼠,家神老爷就宠谁……”

他还会用纸牌跟钱币变戏法,玩起来他喊叫得比所有孩子都疯,几乎跟他们没什么两样。有一回孩子们同他玩纸牌,连让他当了好几次“大傻瓜”[2],搞得他十分郁闷,气呼呼地噘起嘴,不愿再玩儿了。后来,他抽搭着鼻子对我抱怨道:

“他们是串通好了的,我都知道!他们又是冲彼此使眼色,又是在桌子底下换牌的。这玩的是哪门子牌?要论玩捣鬼的把戏我可是也不差……”

要知道,他已经十九岁了,比我们四个人的年龄加起来还大呢。

令我印象尤为深刻的,要数他在那些节日夜晚的表演;每到这个时候,外祖父和米哈伊尔舅舅就都出门做客去了,顶着一头蓬松鬈发的雅科夫舅舅便捧着吉他出现在厨房里。外祖母布置下了一桌丰盛的茶点,还准备了一瓶伏特加酒,酒瓶子是绿色的,瓶底还铸着精致的小红花;“小茨冈”身着节日盛装,像个陀螺似的忙得直打转;格里戈里师傅悄无声息地侧身走了进来,两个黑色镜片反射着光芒;还有叶夫根尼娅,这位保姆满是雀斑的脸蛋总是红扑扑的,她胖得像个坛子,生着一对精灵的眼睛跟一副铜号般的嗓子;有时候,圣母升天教堂那位头发浓密的执事,还有些长得跟梭鱼和鲶鱼一样黑不溜秋的人也会来。

所有人都在胡吃海喝,喘着粗气;孩子们分到的是一些糖果,另外每人一杯甜酒。于是,一股热烈而奇异的欢乐氛围被缓缓地点燃了。

雅科夫舅舅爱抚般地调试起他的吉他,调好后,照旧说了句:

“那么,我就开始了!”

他将满头的鬈发往后一甩,抱着吉他,上身前倾,像鹅一样抻长了脖子;从那张圆脸上无忧无虑的表情看来,他已置身于昏昏欲睡的半醉梦境之中;平日里生气勃勃又叫人捉摸不定的眼神在油雾中悄悄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半梦半醒间的片刻放纵。他轻轻撩拨琴弦,弹奏了一支激荡人心并且催人起舞的曲子。

他的音乐唤醒了与紧张相伴的寂静;这音乐有如一条湍急的溪水,从远方奔流而至,从地板和墙壁渗进来,激荡在人们心头,催化出一股莫名的感受,叫人惆怅,叫人心乱神迷。这样的音乐,会让人们开始怜悯其他所有人,也怜悯起自己;大人们也把自己当成了小孩子,任谁都一动不动地呆坐着,屏息凝神,陷入了无声的沉思。

米哈伊尔家的萨沙听得格外入迷;他把身子一个劲地朝舅舅那边探,盯着吉他,张着嘴,嘴巴上还挂着口水。有时他听得忘乎所以,一下子就从椅子上掉了下去,倘若是两条胳膊先着地,他便索性一屁股坐在地板上,只直勾勾地瞪着那对凝滞的眼珠子。

每个人都听得入了迷,一动也不动;只有茶炊在低吟,但并不妨碍吉他那哀怨的诉说。两扇方形的小小窗户,注视着黑沉沉的秋夜,不时有人去轻轻敲打它们。桌子上点了两支蜡烛,金黄色火苗摇曳,像两柄长矛。

雅科夫舅舅越发入神;他看起来似乎咬紧了牙齿正在酣睡,只剩两只手还保持着清醒:右手以快得令人目眩的速度,在吉他黑洞洞的音孔上方弹奏,如同鸟儿在展翅挣扎;左手指在琴弦上神出鬼没地往来穿梭。

再有几杯酒下肚,他就会开始用一种难听的尖嗓子,透过牙缝哼唱起那首没完没了的歌:

雅科夫若是一条狗?——?

就要从早叫到晚:

哎呦呦,闷得慌!

哎呦呦,愁得慌!

一个尼姑沿街走;

一只乌鸦篱上站。

哎呦呦,我闷得慌!

炉后蟋蟀唧唧叫,

搅得蟑螂不安生。

哎呦呦,我闷得慌!

一个乞丐晾脚布,

另一个乞丐就来把布偷!

哎呦呦,我闷得慌!

是真的,唉,我愁得慌!

我受不了这支歌,每当舅舅唱到乞丐的那段,我的心头就会涌上一股难以抑制的悲伤之情,哇地哭出来。

跟其他人一样,“小茨冈”也聚精会神地听着音乐,他把手指插进自己乱蓬蓬的黑头发里,盯着角落,昏昏欲睡的样子,冷不丁惋惜地冒出一句:

“唉,我要是有副好嗓子,我肯定痛快地唱个够!”

外祖母叹了口气,说:

“行啦,雅沙,把大伙儿的心都唱碎了!瓦尼亚特卡,你给大家跳个舞吧……”

他并非立刻就跳起舞来,而是要先表演一套约定的出场秀?——?我们的乐师会在下一秒用手掌按住琴弦,乐声戛然而止,他攥紧拳头,用力往地板上一甩,似乎从身上甩掉了某种无声又无形的东西,他煞有其事地喊道:

“让烦恼和忧愁都滚一边去吧!瓦尼卡,上场!”

“小茨冈”理理头发,扯了扯黄衬衫,然后像在钉子上行进似的,小心翼翼挪到厨房正中央:他黝黑的面颊变得绯红,羞涩地微笑着,请求道:

“来个快的,雅科夫·瓦西里奇!”

吉他弦如疾风骤雨般铮铮作响,靴子后跟飞快跺着地,碗碟在桌子上、橱柜里面叮叮当当响着,厨房中央,“小茨冈”飞舞着,仿佛一团火焰在燃烧;他张开双臂,如同一只雄鹰振翅翱翔,脚下的步伐快得叫人眼花缭乱;只听他尖叫一声,往地上一蹲,随即像一只金色的雨燕跃进天空,身上的绸衬衫颤动着,流淌着,仿佛正在燃烧、熔化,绸子闪闪发光,照亮了周边的一切。

“小茨冈”不知疲倦地、忘情地跳着,倘若打开门放他出去,他也能这般翩然地舞过大街小巷,舞遍全城,也说不好他终究将舞到哪里去……

“过场走一个!”雅科夫舅舅脚底下踏着拍子,喊道。

“小茨冈”打了个尖锐的呼哨,用颤抖的声音喊了句俏皮话:

唉!要不是心疼我的树皮鞋,

我早就抛妻弃子走天涯!

桌子后头的人们也兴奋地一个劲地摆动着身子,时不时地大叫大嚷,高声尖啸,跟身子着了火似的;大胡子师傅拍着自己的秃脑袋,口中不住地嘟囔着什么。有一回,他朝我俯下身,那柔软的大胡子便将我的肩膀遮盖住了;他像对待一个大人似的在我耳畔说:

“列克谢·马克西莫维奇[3],要是你的父亲在这儿,他会是另一团燃烧的火!他是个叫人高兴的男人,爱跟人逗乐子。你还记得他吗?”

“不记得。”

“哦?以前他跟你外祖母跳起舞来那可是……你等一等!”

他站起身。格里戈里师傅个头高大,面容憔悴,就像从圣画里走出来似的。他冲外祖母鞠了个躬,以一种格外深沉的语调请求她:

“阿库琳娜·伊凡诺夫娜,您赏个脸,上场去舞上一圈吧!就像从前跟马克西姆·萨瓦杰耶夫那样,给大家助个兴,让大伙们高兴高兴!”

“瞧您说的,亲爱的,瞧您说的呀,格里戈里·伊凡内奇先生,”外祖母浅浅地笑着,把身子向后缩,“我跳的哪门子舞嘛!只能招大家笑话……”

但大家都开始请求她,于是,她像个年轻人似的,猛地站了起来,理了理裙子,挺直了身板,高昂起硕大的头颅,在厨房里跳了起来,边跳边喊:

“那么,你们就尽情地开心吧!嘿,雅沙,换首曲子!”

舅舅一挺身子,坐得笔直,他微瞌双眼,放缓了指尖的节奏;“小茨冈”停歇了片刻便又一跃而起,绕着外祖母跳起了传统的俄式下蹲跳舞步;外祖母则摊开两条胳膊,扬着眉毛,一对黑眼珠眺望向远处,在地板上悄无声息地滑行着,像是在空中一样。我觉得她的样子很滑稽,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格里戈里师傅立刻伸出一根手指严厉地制止了我,所有大人也都不满地往我这边瞧。

“别再踏了,伊凡!”老师傅笑着说道;“小茨冈”听话地跳到一边,坐在了门槛上;就在这时,保姆叶夫根尼娅提起喉咙,用低沉而悦耳的嗓音唱道:

星期天到星期六,

姑娘七天都在织花边,

这活干得累煞人哟?——?

唉,简直只剩一口气!

外祖母的样子不像是跳舞,倒像是在讲述着什么。只见她轻轻地走着,若有所思地晃动着身子,手挡住额头四下张望,庞大的身躯犹豫不决地左右摇摆,两只脚小心翼翼地探着路。突然间,她被不知什么东西给吓了一跳,她停下来,显露出惊慌失措的神情,还蹙起了眉头,不过乌云即刻散去,和蔼可亲的笑容又重回她的脸上。她像是牵着谁的手,有时闪向一边好给别人让路;有时又耷拉着脑袋,一动不动地倾听着,笑得愈发欢畅?——?就在刹那间,她离开原地,像一阵风似的旋转着舞动起来,整个人显得更加匀称、更加高挑了。这时,人们的视线已经无法从她身上挪开了?——?在这时光倒流的神奇时刻,她变得有如怒放的鲜花般那样美丽、动人,仿佛回到了青春!

保姆叶夫根尼娅继续用号角般低沉的嗓音唱道:

星期天的日祷才做完,

就一口气跳到大半夜。

她最后一个从街上离开,

可惜啊,假日实在太短暂!

外祖母跳完后,坐回到了自己靠近茶炊的位子上;大家纷纷夸赞她的舞姿,而她却一面整理头发,一面说道:

“都得了吧!你们是没见过真正的舞者。在我们巴拉赫纳曾经有一位姑娘?——?我已经记不得她是谁家的,叫什么了?——?反正人们看着她跳舞,甚至能快活到流眼泪!你只消看她一眼,就像过节一样幸福,再不需要别的什么了!我好生羡慕她呢,真是罪过!”

“歌唱家和舞蹈家都是世上一等一的人物!”保姆叶夫根尼娅郑重其事地说道,然后唱起了一首关于大卫王的颂歌,舅舅雅科夫则搂着“小茨冈”,对他说:

“你要是去酒馆里跳舞,人们准会为你疯狂的!……”

“我想要副好嗓子!”“小茨冈”抱怨道,“要是上帝肯赏我一副好嗓子,我准唱上它十年?——?以后哪怕要我出家当修道士也情愿!”

大家都喝着伏特加,数格里戈里喝得尤其多。人们一杯接一杯地往他杯子里斟酒,外祖母提醒道:

“当心,格里沙,别喝瞎了眼!”

他不假思索地回答:

“那就叫它瞎好了!眼睛对我来说再也没用了,我什么都见过了……”

他并没有喝醉,只是话头变得越来越多,几乎每每都要向我提起父亲:

“他是个热心肠的家伙,马克西姆·萨瓦杰维奇,他是我的好兄弟……”

外祖母叹了口气,附和道:

“是啊,他是上帝的儿子……”

一切都有趣极了,一切都深深地吸引着我,在这一切之中,有种安静的、无边无垠的忧愁渗入我的心间。欢乐和忧伤总是相伴人们左右,几乎不可分割,二者相互替代,那变幻令人匪夷所思、难以捉摸。

有一回,雅科夫舅舅有些喝醉了,他开始撕扯身上的衬衫,狠命地揪自己那卷曲的头发,稀疏的浅白胡髭,还有鼻子和耷拉着的嘴唇。

“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啊,什么日子?”他哭诉道,已是泪流满面,“干嘛要这样过日子呢?”

他扇自己耳光,拍打自己脑门,捶胸,痛哭:

“恶棍,下流痞子,无药可救!”

格里戈里朗声呵斥道:

“说对了!你就是!……”

外祖母也喝醉了,她捉住儿子的双手,劝他道:

“得啦,雅沙,上帝知道要怎么教你!”

醉酒的她变得愈发楚楚动人起来:她那对黑眼睛含着浅浅笑意,将温暖人心的光芒倾洒在每个人的身上;她用头巾扇着发烫的面颊,如同唱歌似的说道:

“上帝啊,上帝啊!一切都是多么地好啊!真的,你们瞧呀,一切都是多么地好啊!”

这是她发自内心的呼声,也是她一辈子的信条。

无忧无虑的雅科夫舅舅的眼泪和呼喊让我大吃一惊。我问外祖母,他为什么哭,还打骂自己。

“你不必什么都知道!”她一反常态,不乐意地说道,“再等等吧,你要琢磨这些事儿未免太早。”

这更加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我到染坊里去缠着伊凡问究竟,可他也不愿回答我,一个劲地抿嘴笑,斜着眼睛偷看师傅,后来他把我推出了染坊,喊道:

“别缠着我,自己去玩吧!不然就把你丢到锅里头,给你也染一染!”

师傅在炉灶前站着,灶台又宽又矮,上面砌了三口锅,他正用一根黑色的长棍子在锅里头搅和,还时不时把棍子捞出来,看一看正顺着棍底往下滴的染料水。火烧得很旺,在他那件如老神甫的长袍般色彩斑驳的皮围裙下襟上,映出了火光。染料水在三口锅子里咕嘟作响,刺鼻的浓云般的蒸气弥漫到了门口,院子里刮过干燥的风,夹杂着雪。

师傅抬起混浊充血的眼睛,从镜片底下瞟了我一眼,粗声粗气地对伊凡喊道:

“拿柴禾去!没长眼吗?”

“小茨冈”跑到院子里去了,格里戈里在装紫檀的大口袋上坐下来,冲我招了招手:

“到这里来!”

我骑上他的膝盖,他温暖而柔软的大胡子贴靠着我的面颊:

“你舅舅打老婆,把她给折磨死了,如今他的良心在受谴责,你懂吗?这你都得懂,都要留心,不然会吃亏的!”

和格里戈里相处的时候就跟和外祖母相处一样,可以很随意,只是偶尔有点让人害怕?——?他似乎能从眼镜后面看穿一切似的。

“怎么个打法呢?”他不紧不慢地说,“就是这样:两个人躺下睡觉,他用被子把她连头一起蒙住,死死地压着她打。为什么?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伊凡已经抱着一摞柴回来了,此时正蹲在火炉前烤手。师傅并不在意他,继续动情地说道:

“或许,打她是因为她比他人好,因为嫉妒。小兄弟,卡希林父子不爱好人,他们嫉妒好人,容不得他,只想除掉他!你去问问外祖母,当初他们是怎么整你父亲的。她会把一切告诉你的?——?她不爱撒谎,也不懂得撒谎。她就是个圣人,哪怕又喝酒,又闻鼻烟的。她就是看着有点傻气。你要跟紧了她……”

他一把推开了我,我跑向院子,心里又难过又害怕。在门廊上,凡纽什卡追上了我,他捧起我的头,低声说道:

“你别怕他,他是个善良的人;你要直视他的眼睛,他喜欢那样。”

这里全部的生活都奇怪而令人不安。是否存在别样的生活我不清楚,可我模糊地记得,父亲和母亲不是这样生活的:他们说的话也不一样,开心的事情也不一样,不论是外出还是在家坐着,他们总是紧紧地靠在一起。到了晚上,他们常常笑个不停,还坐在窗边上放声歌唱,并不在乎被街上的一堆人围着瞧。那些围观的人们仰起的脸令人发笑,让我想起餐后脏兮兮的碗碟。但是在这里,人们很少笑,即便是偶尔的笑声,往往也是笑得不明就里。人们总是恶语相向,彼此吓唬,或是在墙角里神秘地窃窃私语。孩子们安静得快成了透明人,谁都对他们不管不问;像被雨水打在地上的尘埃。在这个家里,我觉得自己是个外人,这儿的整个生活像有无数的针芒的荆棘丛,使我变得疑虑重重,对任何事情都变得小心谨慎。

我和伊凡的友谊越发深厚起来;外祖母从早到晚都在忙活家务事,于是我几乎一整天都围着“小茨冈”转。每当外祖父打我的时候,他总是再三地用自己的手臂去挡鞭子,到了第二天,再把打肿的手臂伸给我瞧,冲我直埋怨:

“这压根就没什么用!你没有少受罪,我呢,瞧瞧这给打的吧!下次我可不干了,不管你了!”

可是呢,到了下次,他又受了回无用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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