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峰回路转破僵局易水秋寒最新章节-免费小说-全文免费阅读-易水秋寒作品-小说大全-七猫免费小说-七猫中文网

第十七章 峰回路转破僵局
书名: 赴相思(又名《溯世》) 作者: 易水秋寒 本章字数: 11049 更新时间: 2024-01-19 11:40:37

靖阳城,谢府。

正是正月初一,谢闫枳才从一年一度的大朝会回到府上,刚下马车便有仆从上前,将一早收到的从云州送来的加急书信交与他。

马车上又探出一人来,正是如今的刑部尚书林慎思。今日下朝之时,他正与谢闫枳闲谈如今朝局之势,两人便顺道一起坐了马车从宫里回来。

林慎思挑着帘子看着他,只见谢闫枳立即拆了仆从奉上来的书信,原本浮着浅笑的唇角微微一勾,加深了笑意,看完之后便收了书信朝他看来,道:“小衍要回来了。”

林慎思一怔,狐疑地看着他,道:“圣上下了圣旨让他班师回朝,这事朝中之人都知道。”

谢闫枳却摇了摇头,那笑隐含着莫名的深意,道:“他这一趟回来,可有好戏看了。”

林慎思原本只是顺道绕一趟谢府,听闻此言,却是忍不住干脆起身下了马车。见谢闫枳笑意狡猾,他无奈地叹了口气道:“谢大人你别这么瞧着我,总让人觉得你不怀好意。”

谢闫枳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抬手一请道:“林大人走吧。”

两人便一道进了谢府。

听闻林慎思到了府上,灵姝大长公主亲自安排了下人送了些糕点、茶水过来。她与谢闫枳的一双儿女谢双绛与谢怀瑄原本闹着要谢闫枳与他们一同放爆竹,被灵姝大长公主劝了下来,说父亲要与林叔叔议事,待事情一结束便好好补偿他们,才将一双闹腾的小儿女带走。

林慎思看着这一家人和睦的样子,大抵因着过年的气氛,心中竟有几分艳羡,看着灵姝大长公主领着一双儿女离去的背影,微微笑道:“谢兄真是好福气。”

谢闫枳揶揄地瞧着他道:“不如趁着这几日得空,我让长公主替林大人物色几位看看?”

林慎思闻言却是面色尴尬,忙摆了摆手,讨饶似的将话题转回,道:“裴将军信上怎么说?”

谢闫枳这才敛了取笑林慎思的心思,道:“小衍已经在回靖阳的路上了,如果不出所料,再过两三日便可到靖阳了。”

“这么快?”林慎思有些意外,转而一想,离楚国提出议和和亲之事,事涉裴氏三小姐,他多少也听闻过一些关于这位裴三小姐的事迹,是裴国公极为宠爱的掌上明珠,心中便也释然,道,“听闻皇上已经派了礼部的人着手安排和亲之事。”

圣旨未下,口谕却已传达,这已是既定之事。裴衍前些日子先是下落不明,后身受重伤而归的消息传回靖阳城时,举朝震惊。如今他伤势未好,便如此着急赶回靖阳城,所为之事必定与和亲之事有关。

提及此事,谢闫枳心思显得有些沉重,嗯了一声后,又顿了顿道:“这些日子以来,你我所查得之事,也足以让这朝堂哗然了,不过因着小衍一直在云州,按兵不动而已。此番他回靖阳,你我便可行动了。”

他眼内沉沉,不见方才嬉笑之态。

林慎思蹙着眉头,迟疑地点了点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刚想开口相问,忽然恍然大悟道:“你不会是想借宁国侯府一案,搅和了和亲之事吧?”

谢闫枳见他洞悉自己的用意,一笑,纠正道:“不是想,而是正要如此。”

林慎思只觉头大,原本宁国侯府一案已叫他头疼,若再牵扯上别的事情,更不知事态将会发展到什么地步,他想责备终是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声,甩袖道:“你们这些人,胆子也太大了!”

“林大人也不遑多让,要不然怎会与本官’同流合污’呢?”谢闫枳笑意舒展。

林慎思无奈地摇了摇头,有些人啊,真是唯恐天下不乱。

正月初三,裴衍一行六人,从崇安门入。

裴衍一回到靖阳城,便直奔太央宫而去,叶熙宁和其余人等一道回了裴国公府等候裴衍的消息。

这年尚未过完,朝中已因诸事风云暗涌。

先是离楚定远王楚照南提出议和之事,并求娶裴国公府的三小姐为定远王妃,谁知裴衍得知消息之后急速赶回靖阳城,反对议和及和亲之事。却未料两日后,皇帝的一道圣旨,将裴国公府的三小姐封为嘉懿公主,并着其前往离楚和亲。

此事风波未定,大理寺卿谢闫枳主审的宁国侯府一案又有了新的线索,平西王一案与宁国侯府一案背后的干系牵涉甚广,幕后仍有主使尚未露面。

此消息一经传出,朝野震惊。

如此一来,朝堂的局势开始变得有些微妙。原本忌讳与宁国侯府牵涉上一丝半毫干系的官员,在谢驸马爷正式重新开审宁国侯府一案后,竟纷纷呈递奏折,历数平西王数年来的罪行,好像此时踩上一脚平西王,便可立时证明自己对朝廷的忠心耿耿,又有些从侧面暗示宁国侯府受冤的意味。

这些呈上来的奏折,倒也不是全然没有用处。平西王不光私自开采铁矿打造兵器,意图谋反,且多年来以权谋私,在南方各个郡以征收军资为名,搜刮民脂民膏,强迫各地官员每年为其上供军需银两。而平西王这些年来所私吞的银两钱财,不知去向。

经各地官员呈报,所涉及之数庞大,竟是如今国库银两的数倍。

此事令皇帝万分震怒,下旨命谢闫枳一定严查彻查。

而正在此时,定远王楚照南携嘉懿公主前往靖阳城,皇帝命陆澈全权督办和亲一事,并与定远王商议议和细节,又指了靖阳城一处大宅作为定远王的临时府邸。

裴清懿回靖阳之后便被留在了太央宫中,不日将正式受封。

这一道道圣旨下得急,令裴衍措手不及,本想回朝阻止此事,却不想已无力回天。

就在裴清懿回靖阳之日,身在御林军军营的李豫白被看押了起来。

璟瑄殿乃太央宫偏殿,裴皇后迈入偏殿之时,看着殿内凌乱不堪的陈设,地上被剪烂了的嫁衣,以及跪了一地噤若寒蝉的宫女,示意跟在身侧的宝玺让众人退下。

裴清懿背向着她,也不起身请安,听见身后宝玺的声音,只怒道:“走,你们都给我走!”

她伸手欲砸东西,目光所及之处却已无物件再让她发泄心中之气。

“宝玺,你也先退下吧。”裴皇后吩咐道。

“是,娘娘。”宝玺福了福身,看着这一地狼藉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然后退了下去。

裴皇后小心地绕过地上被砸的东西,走到裴清懿身前,看着她一脸倔强的神色,温和地看着她,手覆在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上,道:“阿懿,这世上不会有人事事如意,即便贵为公主如遇和亲之事,也应当仁不让,何况身为世族女子。”

裴清懿将眼神投向裴皇后,强烈的抵触从她的神情之中显露出来,她道:“可我不愿意,我根本就不喜欢他。”

裴皇后虽知幼妹的性情,一旦认定的事情任谁劝解也没有用,却仍是道:“定远王非但承诺两国立下议和协议,且许你王妃之位,足见诚意。他虽城府极深,待你之心却不薄,将来若继承离楚大统……”

裴清懿知晓长姐要说什么,急切之下面色涨得通红,也顾不得什么礼节,立即打断了皇后的话,道:“我才不稀罕什么王妃之位,我也不稀罕将来他当上什么劳什子皇帝,我更不稀罕那个什么破皇后之位,我只想和我喜欢的人在一起,我只想嫁给豫白。”

裴皇后面色一沉,无奈地看着她。

裴清懿亦觉方才自己的无礼,放软声音,委屈地上前一步抓住皇后的手道:“姐姐,我求求你了,你帮我向皇上求情,皇上向来敬重你,如今你又身怀龙子,若是你开口求他,皇上一定会答应的。”

裴皇后无奈地看着她叹了口气,狠心将手从她掌心抽离。

裴清懿几乎要哭出来,只听裴皇后道:“阿懿,从前你的任性与小脾气大家都宠着放纵着,如今这件事情却万万不能再让你恣意妄为了。你若再这样胡闹,李豫白的性命便堪忧了。”

裴清懿脸色一白,急急地问道:“豫白怎么了?”

裴皇后欲言又止,只叹了口气道:“皇上知道你是因他不愿出使和亲,已命人将他关押起来,你自己想想该怎么做吧。”

裴清懿蓦然听到这个消息,惊得脸色又苍白了几分,不敢置信地看着站在自己眼前的长姐,一面向后踉跄了几步,一面颤声道:“你们……你们竟然为了逼迫我使出如此下作的手段。”

这一瞬,裴清懿忽然觉得自己是那么可悲且又可笑,想到李豫白如今的处境是被自己所连累,她的眼泪哗哗落下,心中委实难以相信,自己至亲至信之人,最终选择以这样的方式,来逼她答应和亲。

她原以为回到姜靖国,所有人都会帮她,却未曾想到是这样的结局。

她只觉心头冰凉,难以抑制心酸和不甘,想努力维持表面的镇定,却又忍不住哭了起来。

“阿懿?”裴皇后心惊于她的反应,欲上前扶她。

裴清懿却像是受了惊吓一般,忙向后又退了几步,像只受了惊的小鹿,警惕而又防备地看着她道:“别碰我!”

宝玺听到屋内的动静,生怕两人起争端,又想着皇后有孕在身,唯恐伤及龙胎,担心之下便顾不上皇后未曾召唤,推开了屋门疾步进来看一看。

她几步上前,扶住裴皇后,见她并未有什么异样,仍旧不放心地唤了一声:“娘娘?”

裴皇后双手冰凉,只见幼妹的眼中微有泪光,已是到了伤心处。她深吸一口气,唯有坚定冷硬地道:“你好好想一下,和亲之事已是定局,你的任何一个举动都会危害到你身边的人,届时后悔……可就晚了。”

她握了握宝玺的手,道:“我们走。”

裴清懿看着长姐离去的身影,感受着这四周的安静与空旷,这自幼起便熟悉的太央宫与亲人,此时却叫她觉得分外孤寂与陌生。

裴衍此时已被诸事弄得焦头烂额,李豫白因裴清懿和亲之事被关押,令他始料未及。他开始觉得自己想扭转的局面,或许付出再多的努力,最终裴清懿也会因为李豫白的安危而选择妥协。

他太清楚裴清懿的性子了,若是强求,她大抵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可若是问题转嫁于李豫白身上,情况就会大有不同。

正当他为此事焦灼之时,大理寺却于靖阳城郊外前朝古墓中发现大量藏于古墓之中的珠宝钱财,怀疑这批巨大的财富正是平西王所留下的宝藏。

这日皇帝设宴宴请定远王,朝臣百官皆在,正商定和亲事宜,谁知裴清懿忽然闯入殿中,令皇帝皇后大为意外。

裴皇后立即起了身,被宝玺搀扶着上前,生怕裴清懿胡闹。

她严厉地扫向裴清懿身后的宫人道:“公主前来,为何不先禀报?”

身后的宫人跪了一地,裴清懿微微昂首,语中带有讽刺地道:“皇后娘娘都说了,我是大姜的嘉懿公主,既是公主,本公主想做什么,还需征得他们的同意?”

她的目光越过裴皇后,投向那方悠然坐在宾客坐席之上的楚照南,道:“今日皇上与皇后娘娘宴请我未来夫君,又怎么能少了我呢?”

裴皇后未料她是如此反应,伸手上前想要劝阻,却被她闪躲了开去,径直走向御前,微微行了一礼道:“参见皇兄,皇兄吉祥。”

她的称谓已随着她的身份改口,皇帝神色一动,抬手道:“皇妹无须多礼,入座吧。”

裴皇后的一颗心尚提着,回了座位之上,眼中带有忧色,朝着身侧的皇帝看去。皇帝不动声色地朝她微微摇了摇头,示意她静观其变。

裴清懿命人将她的席位设于定远王边上后入座,原本因这一小小风波而停下交谈的各位大臣,又重新投入交谈之中。

楚照南侧首朝裴清懿看去,只见她拿起面前的酒杯,朝着皇帝一拱手道:“清懿敬皇上一杯,愿我大姜江山永固,永享太平。”

裴皇后一怔,看到皇帝亦拿起手中的酒杯,目光扫视群臣,道:“好!愿我大姜江山永固,永享太平!”

席下众臣纷纷举杯附和:“愿我大姜江山永固,永享太平!”

楚照南微微噙着笑意,看着席间众人饮下手中的酒,亦是抿了一口酒,静静地看着裴清懿的举动。

他清楚她的个性,既然闯到御前,必有举动,哪会是来共享两国联姻喜悦的。

裴清懿忽然又起身,朝帝后一拜道:“皇上,清懿即将远嫁,但心中有一心愿未了,不知皇上能否答应臣妹?”

皇帝的眼眸微微一收,道:“哦?皇妹有何心愿?”

“请皇上放了李豫白,清懿自会老老实实前往离楚和亲。”她言辞铿锵,掷地有声,让原本一直挂着笑容的大臣们大惊失色,纷纷将目光投向她身侧的楚照南。

裴皇后的脸色亦因为她这一句话而惊得煞白。裴清懿此言,无疑是在要挟皇帝,如若皇帝动怒,后果不堪设想,非但放不了李豫白,就连裴氏一族都会遭殃。她惊愕震惊之余,语气里已带了一分呵斥,道:“阿懿!休要胡闹!”

裴皇后平日里端庄温和的面容上,眉头紧蹙,放置在双腿上的手掌握紧,已是在克制颤抖。令她未曾想到的是,身侧的皇帝伸过手来,覆上她紧握的双拳,轻轻一握,似在安慰她,让她担忧的心思渐渐放松下来。

她眼神温柔地看向皇帝,与他相视一笑,心中已然安定许多。

皇帝的这一举动,无疑是在告诉她,他对裴清懿并无责怪之意。

皇帝的眼神回到裴清懿身上,脸色微微一沉,冷声道:“阿懿,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谁准许你提这样的要求?”

裴清懿一脸无畏之色,只是一双灵动的眸子之中已隐有泪水充盈,她刚欲开口,身侧之人忽然开口,声音洪亮:“这是本王的意思。”

满座皆惊,诧然地看向突然站出来说话的定远王。

裴清懿与李豫白素来关系匪浅,这李豫白又与裴衍同在御林军中供职,向来兄弟情义颇深,这些年来裴国公府对这位裴三小姐的婚事,也是听之任之,若非云州战事突起,指不定已然订下婚约,这是满朝文武皆知的。

楚照南此话一出,就连裴清懿都骇然、惊诧地慢慢回首向他看去,她的眼内俱是惊疑。

在众人的注视下,楚照南坦然起身,上前一步与裴清懿站在一处,朝着座上的皇帝虚虚行了一礼,复道:“这是本王的意思,裴三小姐心中有牵挂,是本王的过失。本王与裴三小姐从前错过,本王对此深感遗憾,却也庆幸余生能与她相守。若是此举能让裴三小姐放下心中执念,本王何乐而不为?”

他说得坦坦荡荡,已然表明了自己丝毫不介意裴清懿心中另有所属。

这令所有人一时间都深感意外,连裴清懿都错愕地看着他。

楚照南唇角微微弯起,在众人的目光之下伸手牵住了她的手。他感觉到手中的手一颤,想要退缩,便立即紧紧握住,不让她有半点机会逃脱。

楚照南含笑看向她,在众人眼里,他的目光中少有地带着一丝宠溺之色。唯有站在她身侧的裴清懿才听清了他低语的一句话:“如果你想李豫白活着,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裴清懿眼眶内的泪水滚动着,勉力笑着,眼前这城府极深的人笑容云淡风轻,却不自觉地给她一种压迫感。

楚照南就这样含笑静静地注视着她,任由她内心天翻地覆,却已然断定了她的选择。

裴清懿不明白他为何要帮自己,手已然抖成一片,只轻声回道:“不要以为你救了豫白,我就会领你的情。”

“这情你领不领,都得领。”他依旧浅浅地笑着,原本沉郁的面容此刻如沐春风,眉眼间尽是温柔之色。两人的轻语旁人未曾听见,倒成了一副和睦亲昵的互动之举。

裴清懿抿唇默然地看着他,令楚照南心中胜券在握。

他转首声音洪亮,朝着皇帝再一次开口,道:“所以,还请皇上成全了三小姐这个心愿。”

上座的皇帝望着并立的两人,沉思着楚照南的用意,静默片刻后终于挥了挥手道:“既然如此,就将李豫白放了吧。”

裴皇后终于舒了一口气,不管其中缘由为何,此事若能这样结束,便再好不过了。

裴清懿一声未吭,只木然地随着楚照南的动作坐了回去。直到大宴结束众人退尽,两人一同朝外走去之时,她才忍不住开口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楚照南清浅一笑,道:“方才在殿内本王已经说明缘由了。”

裴清懿又是一怔,沉着脸道:“是你害他如此,我不会感激你。”

“我从未想要你感激我,”他逼近一步,忽然抓住她的手腕将她带入怀里,另一只手扣在她的腰间,力气大得令她挣不脱,“我想要的是你,还有你的心。”

少女清秀的脸庞因他这番举动和言语,涨红起来。她恨恨地看着他,叱道:“你放开我,快放开我!”

她的面色因怒气而如同染上了胭脂般绯红,怒斥之色在他眼里亦化作了娇嗔。

楚照南低首靠近她的耳畔:“这只是一份小小的礼,我手中还有一份大礼,就看你要不要了。”

裴清懿下意识地问道:“什么?”

楚照南忽然放开了她,理了理衣衫,长身而立。他一双深邃的眼眸看向她,道:“据我所知,裴三小姐的兄长此时正为宁国侯府一案以及平西王一案头疼不已。”

“那又如何?此事朝中之人皆知。”裴清懿不知他为何忽然提及此事。

楚照南面上的笑意暗含深意,看了她许久才道:“等你我大婚之日,我会送上一份最好的聘礼。”说罢,他拂袖转身,跨步缓缓离去。

裴清懿看着他白色大氅之下的身影渐行渐远,心中的疑虑却更深。

楚照南知道什么?他怎么会知道本朝都不曾查明之事?重重疑云渐渐压在她的心头。

这个看似肆意而无忧的少女,再与自由无关。

正月初六,皇帝命陆澈与定远王签订议和条约。

正月初八,裴氏一族的三小姐裴清懿正式受封为嘉懿公主,不日将以公主之名前往离楚和亲,大婚之日便定在正月十五元宵佳节。

正月初十,离楚大军正式从云州退往离楚北境,并退离两国国界五十里以外,以示诚意。

所有诏书一下,诸事已成定局。

然而此时,令所有人意外的却是,皇帝在早朝之后,忽然提及陆澈的婚事,欲将尚在闺中的景安长公主指婚于他。原本陆澈可以三言两语推托此事,岂料他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当庭拂了皇帝的面子,坦言自己已有心仪之人。

皇帝再问,得到的回复竟是他欲娶李微吟为妻,皇帝虽未表态,却已起猜忌之心,只一句“陆爱卿是念旧之人”,便已叫众人暗暗为他捏了一把汗。

这念的“旧”是谁,即便不说,也再清楚不过。

裴衍从宫中回府之时,叶熙宁正在军营之中替他练兵,见裴衍前来,便叮嘱了将士们继续,与他一道进了屋子。

“今日早朝结束之后发生了一件事情,或许你有兴趣知道。”裴衍与叶熙宁一道坐在生着暖炉的小桌旁,眼神望着她的脸庞。

叶熙宁也不相问,只向他投去疑问的眼神。

裴衍取了正煮着的茶水倒了两杯,抬眼与她对视道:“皇上要给陆澈赐婚。”

叶熙宁刚拿起茶盏的手蓦然一抖,泼了些滚烫的茶水出来,不由得咝了一声立即放下茶杯。

她刚欲拭去手背上的茶水,被烫着的手已被裴衍抓了过去,只见他干脆地拿自己的衣袖吸去了她手上的茶水,蹙着眉头不悦地道:“就算你心里介意,也用不着在我面前这么失态,故意刺激我吧!”

裴衍这话里一股酸味,可手上的动作却极轻柔,又替她轻轻吹着手,看着烫红了一片的手分外心疼。

叶熙宁心中一软,道:“皇上怎么忽然提及此事?”

裴衍抬眸看了她一眼,道:“景安长公主爱慕陆相多年,这事你又不是不知道。”

说到这儿,他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面上的神色活脱就是在指责她红颜祸水,酸溜溜地说道:“早些时候还有宁朝歌挡在前头,现在宁国侯府的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陆澈也一直未曾娶妻,景安长公主是皇上这些妹妹里唯一一个还未曾出嫁的。她与陆澈同岁,过了这个年,就二十有五了,全靖阳城再找不出比她年纪还大的尚未出阁的女子了,皇上就想成全了他们。”

裴衍话里有话,叶熙宁岂能听不出来?可如今她却没工夫理会裴衍这醋坛子,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缓缓抽回了手,轻声道:“原来是景安长公主啊……”

裴衍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又道:“不过事情峰回路转,陆澈非但推辞了皇上的赐婚,还当着众人的面说他已有心仪之人。”

他望着叶熙宁的眼神别有意味,让她略微有些奇怪。

他接着道:“那个人,便是李微吟李姑娘。”

叶熙宁惊得一下站了起来。看到她反应如此激动,裴衍心中又有些吃醋了,跟着起了身追问道:“你心里终究还是放不下他?”

叶熙宁略微一怔,见裴衍满是憋气的神态,心知他是误会了,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乱吃什么飞醋,你拿我当什么人了?”

裴衍听她这么说,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欣喜道:“你当真不在意了?”

她肯定地点了点头,道:“不管是从前的宁朝歌还是如今的叶熙宁,从不轻易许诺,可我所说的每一件事情都会尽我所能去完成。”她微微一笑,柔声说道,“裴衍,这一生错付一次就足够了,我既决意与你一起,今后便不会再改变主意。我不是三心二意之人,不会做那样的事情,除非你变了心,可若有那日……”

“没有那一日,绝不会有那一日。”裴衍急急地打断她的话,听她这么说,心中喜不自胜,道,“这是我盼了多年才等到的,阿宁,我裴衍绝不会负你。”

“倘若有一天,你心里不再这么喜欢我了呢?”叶熙宁听着他的话,偏首笑着问道。

他头一次听她这么问,心中的欢喜难抑,又道:“我认定了的人,说什么也不会放手,除非天地尽倾,此生不换。”

裴衍这一声承诺,令叶熙宁眼圈忽然泛红,眼眶里也随之蒙上一层薄薄的雾气。

裴衍看着她的神态,微微一怔,然后又释然地舒展双眉,上前执起她的手握在掌心,轻声道:“谢驸马爷已经全面着手替宁国侯府翻案一事,等此事一结束,你我便成亲可好?”

这回轮到叶熙宁怔了怔,瞧着他诚恳的模样,她忍不住点了点头,应承了他的要求,道:“好。”

裴衍心中高兴,只见她清秀干净的容颜,此时微微泛着红色,像是染了胭脂一般,变得娇俏起来,她这副模样引得他心口微微一烫。

他才微微一低头,叶熙宁便知他要做什么,忙抬手挡在唇前,往后退了一步警告道:“裴衍,这是大白天!”

他觉着好笑,反问道:“那又如何?”

他一面说着,一面逼近一步。

她又退了一步,道:“万一有人进来怎么办?”

“谁这么不识好歹,坏我好事,我便打得他以后再也不敢迈进这间屋子。”他又逼近一步,笑得肆无忌惮。

“况且我是亲我自己的媳妇儿,别人管得着吗?”他欺身上前。

待她退无可退之时,便是他得手之机。

陆澈虽未主动提及婚事,消息却很快传遍了整个靖阳城。靖阳城的人茶余饭后最爱谈论这些小道消息,这几日朝中知晓此事的大臣们回到家中,自然免不了与家中女眷提及此事,一来二去,这事便迅速传开了。

有人替景安长公主扼腕,她恋慕陆相多年不肯出嫁,拒绝了所有王公贵族的亲事,就为了等陆相有朝一日能点头,谁知半路竟冒出个与宁朝歌长得一模一样的李微吟来,多年恋慕无果不说,如今还成了靖阳城的笑柄。

温韶筝惊闻此事时,正在商行采购府中所需用品。她失魂落魄地丢下一众人,不顾府中下人的呼喊,失魂落魄地走在大街上,朔风呼啸,吹得她心头寒意彻骨。

她又哭又笑地走着,街上的人看着她发疯似的样子,指指点点地议论着,可她像是没有看见一般。她心中有太多的苦,又毫无立场去质问他。

这些年陆澈不说,她不问,可她知道他对她从来都是刻意保持着距离。他不忍伤她的心,以为用这样的方式,可以让她渐渐死心。

她以为,只要她有足够的耐心和坚持,终有一日,陆澈会看到她的好,陆澈会不忍心让她再如此等待下去,蹉跎岁月。

“陆澈,你放不下她,你心里终究还是只有她。”

“可笑,可笑至极!”

“李微吟,赢的那个人始终不是你,我们都输给了宁朝歌。”

“陆澈,当年亲手对付她的人是你,我以为给你时间你就能忘记,为什么?为什么?”

温韶筝心中不断地问着,不断地怨恨着,这股恨意浇得她心头的狠意遏制不住地生了出来。她忽然停下脚步,收敛了神情,喃喃道:“不行,我不能让她嫁给陆澈,我等了这么多年,怎么能输给那个贱人!”

她抬手将脸上的泪水抹去,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迅速行去。

嘉懿公主出嫁一事已成定局,纵使裴衍再怎么想改变,已然无济于事。

皇帝早已下旨,等嘉懿公主成亲之日,李豫白便可释放。

叶熙宁在听闻陆澈与李微吟之事后,去过一趟陆府。在李微吟处得知陆澈并未向她提及过此事,叶熙宁心下气愤,欲前去寻陆澈问个究竟,却被李微吟拦了下来。

“他既然当着满朝文武这么说了,却从未亲自向你说起此事,为何你不向他问个究竟?”叶熙宁忍着心中的不满,蹙眉问道。

李微吟笑得柔和,被叶熙宁扶着回了榻上,因方才着急阻拦,她面色有些涨红未退,道:“阿宁,此事你就不要管了,我从未想过要嫁给他。”

叶熙宁盛怒的目光未减,却仍因李微吟而压制着心中的怒气,道:“如果他不想娶你,就不该来招惹你!”

李微吟抓住了她的手,笑得无力,摇了摇头道:“阿宁,或许你不信,他心里从来没有放下过你。我离他越近,就越清楚他心里的人是谁,我不过是他拿来搪塞景安长公主的借口而已,况且他可从未向人说过,他心仪的那个人是我。”

心中虽明白,可这话从自己嘴里说出来,李微吟却清晰地感觉到心忍不住有些难过,可正因为如此,她时时刻刻警醒着自己。

叶熙宁眉峰紧蹙,显然极为厌恶听见这种话:“他心里如何想的唯有他自己知道,当年我没有看清,如今更看不清,我只希望他不会再来伤害你。他越是这样暧昧不清,对你的伤害才越大。阿吟,你跟我去裴府住吧,现在就走!”

见叶熙宁拉着她便要往外走,李微吟急忙阻拦道:“阿宁!”

“你舍不得他?”叶熙宁警觉地反问道,见李微吟神色难言,又肯定地道,“你舍不得他!你真的对他动了心!”

李微吟笑得苦涩,从那时候陆澈将她从京兆衙门带回时,她便知道自己逃不开了。面对叶熙宁的责问,她从不敢宣之于口的感情,却无法再否认。

她颤声道:“阿宁,对不起。我不知道自己的身体还能支撑着走完多少时间,能在这有限的余生中遇上一个自己喜欢的人,我已经很欢喜了,只是我觉得自己很对不起你。”

眼前的女子痛苦而又苍白的神色,如同秋风扫过后的百花,开始枯败凋零。

瞧着李微吟瘦削的身体,仿佛随时都可能倒下,叶熙宁心头一惊,将她扶到一边坐着。

她想起曾经痛苦的岁月里,这个身体羸弱的女子却给了她从未有过的安心与信任。

那个时候,李微吟时时刻刻待在她的身边,在她惊慌无助的时候,用瘦弱的肩膀轻轻揽着她,抚着她的后背,陪着她熬过一个又一个充满梦魇的夜晚。

她安静得就像一道影子,始终静静地陪伴在叶熙宁身边。

“你没有对不起我,”她轻声道,“宁朝歌早在四年前就已经死了,她永远都不可能再活过来了。”

李微吟微微一怔,伸出双臂将她紧紧抱住,仿佛只有这样用力地抱着她,自己的心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宁,好一会儿才听见她隐约又压抑的哽咽声。

外面风雪又起,叶熙宁听着李微吟平缓的呼吸声,才发现她已经睡了过去,便将她放在榻上,取了被子替她盖上。

叶熙宁细细替她将有些凌乱的发丝整理好,低声道:“好好睡吧,等这风雪过去,或许有另一番天地。”

“如果他能给你你想要的幸福,我希望他不会辜负你。”她轻声道。

裴清懿大婚那天,刮了几天风雪的老天,终于放晴。

她穿着火红的婚服,于玄武殿中拜别皇帝皇后。定远王的迎亲车驾,正于玄武殿外候着。今日一去,她恐无再回靖阳城之日。

当她决然地踏过大殿的门口,眼前的山河她从小看到大,从未像此刻这样叫她觉得她需要为了这如画江山牺牲自己一生的幸福。她平静地走至御道前,背后一众大臣屏息侧首望着她。

她的眼,就看着御道之下的人,掩藏在婚服之下的手紧紧握拳。

看着李豫白已被释放,她心中多少还是放心了一些。她深吸一口气,缓步往下走去。如今她能做的,不过是“舍弃”二字。

她明明不舍得,可却不得不舍。

几步之后,她忽然驻足回身,遥遥望着正互相执手站在金殿之上的皇帝和皇后,他们是她的姐夫和姐姐,却要将她送去离楚。

“我要嫁豫白。”第一声,平静轻柔,像是最受宠的小妹妹对长姐倾诉她心中欢喜的最想嫁的那人是谁。

她的任性和自由,从此都将不再。像是为了发泄这最后的怨怼和内心的不平一般,这一声虽不大,却令满朝文武骇然失色。

不承想有如此狂放大胆的女子,在出嫁之日还这般言之凿凿要嫁与他人。

裴皇后脚下微微一晃,似要摔倒,身侧的皇帝忙伸手稳住她。

“我要嫁豫白!”第二声,坚决坚定,她在告诉这满朝文武官员,她一个女子心中最期盼的愿望,即便如今被迫和亲,她亦不曾有所改变。

“我、要、嫁、豫、白!”这第三声,她向着这一方天地道,决绝而痛苦。

她就是要告知天下,她心中所爱是谁。

裴清懿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着,走过李豫白身侧时,顿足转头看他。

她绽起笑容,两人之间只差一个转身,她的脚步朝着他的方向动了动,像从前那样笑着,踮起脚尖伸过左手捂住他的双眼,轻声道:“别看我,豫白,永远别看我离开的背影。”

她的右手郑重地放置在他的胸口,轻柔的动作却像有千斤重般压在他的心上,她道:“无论从今以后我会成为谁,我都不会忘记曾经跟在你身后那个小丫头,心里有多欢喜能和你在一起。”

“你能再叫一回我的名字吗?”

裴清懿久久未能听见李豫白的回应,心中的难过像是一双无形的手,扼住了她的喉咙,叫她不能呼吸。

她笑得凄切,哽咽道:“从小到大我要什么有什么,爹疼娘爱哥哥宠,我姐姐是皇后我姐夫是皇帝,裴氏并不需要用我的婚姻来交换更稳固的地位。我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和你一起平平淡淡地过日子。可是偏偏最后我要嫁的人,不是你。”

裴清懿终是麻木地退开一步,极尽全力地弯了弯唇角,积蓄的泪水却因为这个笑容从眼眶里滚落。她像是自我安慰似的又笑着点头:“没关系,我知道你心里是有我的,这就足够了。豫白,无论我嫁给谁,你都要记得,我心里始终只有你一人。今生我们不能在一起,来日到了黄泉,你可一定要记得将我带回来。”

她轻声叮嘱着,温缓的声音却像一把最锋利的剑,在他心上刻着。直至多年以后,他调往云州驻守,仍旧清楚地记得她出嫁时的模样,是他从未见过的温柔和哀伤。

这个女子一生的骄纵和自由,在这一场政治婚姻中败落。

至此姜靖国与离楚国联姻,享太平盛世。

而天下之人很快就会遗忘,那是一个女子用她一生的幸福所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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