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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精神与爱欲 作者: (德)赫尔曼·黑塞著;易海舟译 本章字数: 5257 更新时间: 2023-12-28 15:12:55

他并不感到害怕。对于死亡的恐惧,他是经历过的:在那个冷杉下的冬夜,维克托的手指掐着他的咽喉。在一些潦倒的日子里,他困在雪地里,饥寒交迫。但一个人可通过斗争来反抗那样的死亡,他也反抗过了,用发抖的手和脚,用撕裂的胃,用疲惫不堪的身躯……他抗争过、赢过、逃过。然而面对瘟疫死神,抗争毫无意义,只能任它咆哮,向它臣服。歌尔德蒙早就臣服了,心中并无恐惧,因为自从他把蕾娜留在那座燃烧的木屋里,自从他一天天走过被死亡蹂躏的土地,生命中似乎已经没有什么可在意的东西了。不过,仍有一种巨大的好奇心在驱使他往前走,使他保持清醒。他不知疲倦地观看死神用镰刀收割生命,倾听着无常之歌。他不回避任何景象,在任何地方都能够投入当下,带着一种镇定的热情,睁着清醒的双眼,走过这座人间地狱。他吃过死人房子里的发霉面包;他在那些狂乱的宴会上高歌痛饮,摘取转瞬即逝的欲乐之花;他见过女人们痴痴醉醉的眼神,见过醉鬼们呆滞空洞的眼神,见过死者们黯然寂灭的眼神;他爱过发烧中的绝望女子,为换取一碗汤帮人抬死尸;他也帮人掩藏和埋葬尸体,只为挣得两个十芬尼的硬币。这世界变得黑暗又野蛮,死神在凄厉歌唱,歌尔德蒙侧耳倾听,身上燃烧着一种激情。

他的目的地,是尼克劳斯师傅所在的主教城,一个心里的声音在召唤他,让他朝那个方向去。前路漫漫,死亡遍布,枯萎和朽烂如影随形。他忧郁地行走着,陶醉在死亡的歌声里,聆听人世间苦难的呐喊,既伤感,又兴奋,他的所有感官都打开了。

他来到一座修院,看到一幅新绘的壁画,忍不住端详了许久。墙上画的是死亡之舞,一身白骨的死神在舞蹈,诱惑人们放弃自己的生命:国王、主教、修院院长、伯爵、骑士、医生、农民、士兵……所有人都在它的带领下起舞,一群骷髅乐师弹奏着空骨乐器为他们伴奏。歌尔德蒙用好奇的目光深深吸纳着画中的一切:某位不知名的同行画下了黑死病带给他的启迪,尖厉的喊叫声向人类传达出苦涩的忠告:凡人难逃一死。这位陌生的同行看见了一些东西,并将它们画了下来,这是一幅不错的画,是一个好的告诫。苍白可怖的声音从狂野的画作中发出,但它还不完全是歌尔德蒙亲眼所见、亲身体验的一切。这幅画严酷无情地指出:死亡是人类无法逃避的东西,然而歌尔德蒙却期待着另一幅画,它会唱出不一样的死亡狂歌,那声音不是苍白残酷的,而是甜美诱人的,像故乡的召唤、母亲的气息。当死神把手伸入生命之中,那声音不该只是凄厉的、抗争的,也该是深沉的、深情的,有一种秋天般的充实感。死亡将近时,生命之灯应该燃烧得更明亮、更真挚,对于他人而言,死亡可能是斗士、法官、刽子手或严父,但对于歌尔德蒙来说,死亡却可以是母亲或情人:它的呼唤饱含柔情,它的抚摸充满爱意。歌尔德蒙欣赏完这幅死亡之舞,便离开了这座修院。他觉得又有新的力量在吸引他走向师傅,走向艺术创作。

只是接下来这一路,他总被这样那样的事情耽误一下。他不断看到新的景象,经历新的体验,用颤抖的鼻孔呼吸着死亡的气息。到处都有勾起他同情心和好奇心的事,让他多滞留一小时,多滞留一天。他收留过一个哭闹不休的农家小娃,背着他一走就是好几个小时。这个小家伙大概五六岁的样子,饿得奄奄一息,十分磨人,歌尔德蒙费了好大力气才为他找到一个归宿,把他交给一个烧炭人的老婆收养。她死了丈夫,希望身边有个活人做伴。另外,还有只流浪狗跟了他好几日,吃他手中的食物,夜里替他暖身,想不到的是,它竟然在一个清晨跑掉了,这让他很是难过,因为他已经习惯了跟狗讲话,习惯了对动物们长篇大论地讲他那些深刻的思想,包括人性的丑恶,神的存在,艺术,年轻时认识的骑士小姐尤利娅,还有她那美丽的乳房和臀部。在这场穿越死亡的流浪之旅中,歌尔德蒙自然是变得有些不正常了,疫区的所有人都有点精神失常,有些人已经彻底疯了。年轻的犹太女子丽贝卡大概也有些疯了吧,歌尔德蒙曾和她共处了两日,她还真是个眼睛火辣、头发乌黑的大美人儿啊。

他是在一座小城的郊外碰见她的,当时她正蹲在地上,对着一堆已烧成焦炭的废墟号哭,一边哭着,一边用手抽打自己的脸,狠命拉扯那一头美丽的黑发,看得歌尔德蒙心疼不已,于是上前拉住姑娘那愤怒的手,止住她的动作。他对她说话的时候,发现她的脸庞和身段都美极了。她在哭自己的父亲,他,还有另外十四个犹太人,被那些奉政府之命的人活活烧成了炭灰。当时她侥幸逃脱,现在却一个人跑了回来,满心绝望,恨自己没陪着父亲他们一块儿被烧死。他耐心握住她那双颤抖的手,温柔地劝慰她,轻言细语中饱含同情与疼爱。他提出要帮她,她便请他帮忙安葬父亲。于是,两人从尚在发热的灰烬中扒出所有遗骨,把它们弄到原野上一处隐蔽的地方,埋到泥土里。做完这件事已是晚上了,歌尔德蒙找到一个可以睡觉的地方,在一片小小的橡树林中为姑娘铺了一张床,并答应为她守夜。他听见她在床上不断抽泣呜咽,最后总算睡了过去。于是他也睡了一小会儿。次日早晨,他便开始追求这个姑娘。他告诉她,这样一个人过下去是不行的,她很可能被人认出是犹太人,然后被打死,还有可能被野蛮的流氓强暴,或在树林里遇上豺狼或吉卜赛人。但是他可以带上她,保护她免受狼或人的侵袭,因为他很心疼她,一定会对她好,因为他脑袋上长了眼睛,明白什么是美,他永远都不能容忍这甜美灵动的眼睑、这妩媚动人的肩膀被野兽啃噬,被送上火刑场。她一脸阴郁地听着他的劝诱,忽然一跃而起,从他身边逃走。他只好追上去,抓住她,继续进行劝诱。

“丽贝卡,”他说,“你应该看得到,我对你并无恶意。你现在想念父亲,心里难过,没有心思理会爱情,这没关系的。我可以等到明后天,或者更晚些来问你这个问题,在那以前,我会一直保护你,给你找吃的,绝不碰你。你愿意哀悼多久,就哀悼多久吧。和我在一起,你可以随心所欲,想悲伤了就悲伤,想高兴了就高兴。”

但这些劝慰都飘散在空气中。她咬牙切齿地说,自己一点儿也不想随心所欲,只想做些能够带来痛苦的事,她也不指望还能有什么快乐,反倒是越早被狼吃掉越好。她要求他立刻滚,他说得够多了,再说什么都不会有用。

“你呀,”他说,“难道没看见到处都是死亡吗?每一座房子和每一个城市都在死人,人人都满心悲苦,甚至连那些烧死你父亲的蠢货,他们的怨气也只不过是绝望和悲伤,来自极端的痛苦。看吧,死神很快也会带走我们的,我们会在荒原上迷路,然后死去,鼬鼠会把我们的骸骨当成骰子,掷来掷去。在那之前,就让我们好好活一把,尽情相爱吧。你呀,你这白皙的脖子和小脚实在太让我心疼了!亲爱的美人儿,跟我走吧。我不会碰你的,我只想看着你,照顾你。”

他恳求了很久,突然在某个瞬间意识到,根本无法用言语和道理打动她,于是便不再说什么,只是悲伤地看着她。只见她那女王般骄傲的脸上,显出凛然的拒绝之意。

“你们都这样,”她总算开口了,嗓音中充满憎恶和轻蔑,“你们这些基督徒都是这副德行!你先是帮一个女孩埋葬了她父亲——她父亲还是被你的同胞杀死的,但他的一个手指都比你整个人高贵,然后等事情一办完,你就急着占有这个姑娘,要她与你行苟且之事。你们都这样!一开始我还以为,没准儿你是个好人呢。但你怎么可能是好人呢!呸,你们这些臭猪!”

她说话的时候,歌尔德蒙凝视着她的眼睛,看到那份仇恨背后还闪耀着一种光芒,既让他感动,又让他羞愧。他的心底受到了触动,他在她的眼神里看到了死亡,并非逼不得已的死亡,而是心甘情愿的死亡,是在大地之母的感召下,平静地臣服,平静地献身。

“丽贝卡,”他轻声说,“也许你说得对,我不是一个好人,虽然我对你心怀善意。请原谅我,我现在才理解你!”

他摘下帽子,对着她深深鞠了一躬,就像对着一位尊贵的侯爵夫人那样。随后,他就带着一颗沉重的心走开了。他只能任她沉沦。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闷闷不乐,不愿与人交谈。也不知为什么,这个骄傲的犹太姑娘竟让他想起骑士小姐莉迪亚,虽然她们毫无共同点。爱上这样的女子真是痛苦啊,但又有那么一瞬,他觉得只有这两个女子才是他深爱的——那个可怜而胆小的莉迪亚,那个矜持而尖刻的犹太姑娘。

在接下来的许多个日子里,他都忘不掉这个美艳的黑发姑娘,在夜里还会梦见她那苗条诱人的身子——这具看上去似乎为爱欲之乐而生的肉体,已经交付给死亡了。唉,这样美好的嘴唇和乳房,竟要成为猪猡们的猎物,最后腐烂在荒凉的原野上!难道就不存在一种力量或魔法来拯救这鲜妍的花儿吗?没错,的确有这样一种魔法,就是让她继续活在他的心里,由他继续塑造下去,保存下去。

歌尔德蒙感觉到,自己的灵魂中充满了各式各样的形象,不禁惊喜交加。这一趟穿越死亡的漫长旅途,真是给他的心填满了各式各样的形象啊,满得都快溢出来了。现在,他多么渴望能够静下心,好好回味这些角色,任它们迸涌而出,化为永恒的形体!这么一想,他的精神便更加振奋,赶路的步子也更加急切了;他的眼睛越睁越大,感官越来越好奇,心里还充满了对纸和笔、黏土和木料、作坊和工作的热烈渴望。

夏天已过去,许多人相信,这场瘟疫到了秋天,或最迟到初冬便会终结。那是个没有一丝快乐的秋天。歌尔德蒙走过一些地区,那里成熟的果子无人采摘,纷纷从树上落下,在草中慢慢腐烂。而另一些地区的果树,则被来自不同城市的野蛮盲流洗劫一空,挥霍糟蹋了。

歌尔德蒙逐渐接近自己的目的地。可偏偏在这些日子里,他多次感到恐慌:他可不愿在抵达主教城之前染上鼠疫,无奈地死在某个厩房里。他现在是真不想死,不,他还想站在工作室里专心致志地创作,享受那份快乐。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觉得,这世界太大了,德意志的疆土太辽阔了。他步履不停,没有哪座美丽小城能诱使他驻留,没有哪位漂亮农家女能拴住他两个夜晚。

有次他走过一间教堂。教堂门口有一个由雕花细柱支撑的深壁龛,壁龛里放着许多从古时保留下来的石雕,全是那种他反复见过的天使像、使徒像和殉道者像。他想起来,在他的玛利亚布隆修院也有不少这类雕像。他在少年时就很爱观赏它们,虽然不带什么感情。它们在他眼中固然是神圣庄严的,但也太过庄重了些,显出几分刻板和老气。多年后,在一次长途旅行结束之时,他遇到了尼克劳斯师傅那尊甜美而哀伤的圣母像,为它感动,为它陶醉,并且意识到,那些老弗兰克式的庄严雕像是多么沉重、呆滞和冰冷啊,他曾经怀着一丝轻慢看向那些老式雕像,也曾经在他师傅的新式风格中发现了更生动、更真挚、更富有灵性的艺术。而今,激烈跌宕的冒险经历已在他灵魂中烙下万千画面与累累伤痕,他在那个尘世走了一遭,现在回来了,迫切渴望着思考和创作。正好在这个时候,这些古老而庄严的雕像以排山倒海之力打动了他。他肃然站在这些可敬的形体前,感受到一个早已远去的时代,这个时代的心脏还在继续跳动着;一代代人已湮没在数百年的光阴里,他们的恐惧与快乐凝结在这些石头上,抵御着时光的流逝。歌尔德蒙那狂野不羁的心,突然在一阵战栗中变得虔诚起来,有了一种敬畏。与此同时,他还感到一种惶恐,为那些被挥霍、被烧尽的人生时光,于是他做了件生疏已久的事情:找到一个告解室,自我忏悔,请求惩罚。

教堂里的确有间告解室,只是没了神父——他们要么死了,要么躺在医院里,要么为了躲避传染,逃得远远的。整座教堂空无一人,他的脚步声在石质穹顶下发出空荡荡的回响。他走到一个无人的告解室前跪下,闭上双眼,冲着木格子里面轻声说道:“亲爱的神哪,看看我都变成什么样了。我从尘世归来,变成了一个又糟糕又没用的人。我浪费了自己的青春时光,几乎什么也没留下。我杀过人,偷过东西,还沉溺于色欲;我游手好闲,吃掉了别人的面包。亲爱的神,你为何要将我们塑造成这副样子,为何要领我们走上这样的道路?难道我们不是你的孩子吗?难道你的儿子不是为我们而死的吗?可是那些引领我们的圣人和天使都去哪儿了?还是说,这些都只是大人们编出来哄小孩的故事,连神父们自己都觉得可笑?天上的父啊,我都被你弄糊涂了。你创造的这个世界为什么充满了罪恶,为什么一团糟?我见过很多躺满死人的房子和巷子,看见富人们要么躲在戒备森严的房子里,要么逃得远远的,而穷人们逃跑得那么狼狈,连亲人都来不及安葬。他们还猜忌他人,把犹太人当牲口一样打死。我看见那么多无辜的人受苦、沦落,而那么多恶人却在纵情声色。你是不是已经完全忘记我们,抛弃我们了?你是否已经厌烦了你所创造的人类,巴不得我们都走向毁灭?”

歌尔德蒙叹息着走出教堂的高门,注视着那些沉默的石像,那些天使和圣人。它们一个个高挑修长,穿着褶皱繁多的厚重长袍,立在那里一动不动,显得遥不可及;他们虽是超越人类的存有,却是由人类的双手和精神所创造的。他们高高在上,待在那狭小的神龛里,神情严厉而麻木,好像听不进任何祈求或询问,不过仍旧是种无限的慰藉,因为它们战胜了死亡和绝望,能够鼓舞人心。唉,他多么希望这些人也能站在那上面:美丽而悲惨的犹太女郎丽贝卡,和小屋一同被焚为灰烬的可怜姑娘蕾娜,以及可爱的莉迪亚和尼克劳斯师傅。

没关系,有朝一日,他们一定会站在那儿的,他会把他们创造出来:今日在他心里意味着折磨、恐惧和激情的这些身影,未来则会立在活着的人们面前,没有名字,没有故事,不言不语,仅仅作为人类生活的沉默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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