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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国殇
书名: 盛世(全三册) 作者: 闻棠 本章字数: 8091 更新时间: 2024-06-18 10:43:47
青河古道上,四匹烈马各载一人,在漫漫长路上徐徐穿行。
“少公子,这么空手而归,萧王铁定严惩不贷,何况我们还杀了他的人马……”一路上,身后的三个下属不停唠叨,这会儿又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了。
为首的少年一脸漠然,听见了也不搭理,只一心驱马,按辔缓行。
三人没辙,只得怏怏地闭了嘴,随他撤往西川。
然而走不过几步,少年忽地面色一凝,勒马止步,极目远眺。
三人惑然,刚要开口询问,却在一瞬间俱是变色,二话不说翻身下马,以耳贴地,屏息静听。
这本是条寂静少人的僻道,此刻地面下却传出好似洪波怒撞的闷啸声,一声接一声,轰隆如雷鸣,听来格外骇人。
行伍出身的他们顿时明了,吃惊地道:“有骑兵!”
很快,顿闷蹄声混合着萧萧马鸣刺破九天云海,以快得惊人的速度飘散。旋即远方的晨雾破开,苍茫天际里映现出一排排冷甲白刃的轻骑兵,踩着一地飞尘飒沓而过,如飓风卷境。
眨眼的功夫,约莫三万精骑自西而来,折道向南,从眼前一晃而过,扬起的滚滚沙尘遮天蔽日。
望着远去的兵影,一人小心拨开路旁的草木,隔着缝隙忍不住惊道:“是萧王和他的亲兵!竟然动用了他们,莫非他坐不住,打算冒险强攻了?”
少年敛容不语,心海被千军万马奔腾而过的铮铮怒吼搅动,起伏不定。突然,他在下属们的惊呼中一提缰绳,冲出草隙,调头向后。
“少公子!你干什么?” 三人惊住。
“回去,不用管我!”他头也不回,一挥鞭,扬长而去。
只是速度再快,也快不过无情而惨烈的战火。
此时的青桑,已是人间炼狱。
关隘之内战鼓隆隆,刀剑铿然,震天的厮杀声充斥在血色天地里,淹没了万千铁蹄下青桑百姓的哀嚎和呜咽。战马所过之处,尸首横陈。
“将军!敌军闯入归龙关了!”
一声急禀,让还在枫林渡拼死杀敌的青桑残军猝然一惊,人人不可置信。
领兵的女将柳长缨同样无比震惊,被血色浸染的瞳眸里一片惊疑。
为防异族入侵,边关到处设有陷阱,一旦踩中埋在地表的机关,剧毒急散,致使人马倦怠,甚或中毒身亡,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敌军怎么可能轻而易举地攻入?
“阿娘,我跟赫将军杀过去,截住那些人!”就在这个女将的思绪急速运转的间隙里,一个满含悲恨的清亮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说话的是一个年方十二的少女,五官凌厉,眉眼凛凛如剑,面庞上没有同龄女孩半丝半毫的稚嫩和怯懦,反而透出刀剑洗礼后的果敢与坚毅。
此刻她手执一柄比她高出半个身子的长枪,仰起满是血污的苍白小脸,抓着自己母亲的手臂愤然道:“我跟赫将军带兵截住那群人,杀光他们!”
说完,少女转身抓住缰绳,行将翻向马背,肩膀忽地被人扳住。
“回去!”女将悲喝一声,眼里血泪闪动,将少女强行拽过来,紧紧抱在怀里:“跟巫爷爷逃出去,不要回来,有多远就走多远!”
“他们杀了阿爹和哥哥,我不走!我要跟阿娘在一起,杀光他们!”少女的身子在自己母亲的怀中簌簌发抖,纵声长咽,声音却坚如铁石,入目的断肢残颅没有让她生出任何胆怯,残留在目光里的只剩下狼一样的戾气。
“拿上这个,不要落入敌军手中,听阿娘的话,不要回头,更不要回来,杀出去!”女将从腰间扯下可以号令千军万马的令牌,将它塞到少女的掌心,决然下令:“巫修,带她离开这里!通知族长,率领族民从青河下游转移!留一半镇守枫林渡,余部后撤,抄捷径杀向归龙关!”
“是!”
受令的青兵不敢再在枫林渡恋战,在这个女将的率领下往归龙关的方向杀去。
少女抬手抹去眼里不争气的泪水,不顾身后一个老者的阻拦,瘦挑的身子重新翻上马背,踩着满地鲜血追随大军而去。
拼死赶到的时候,那里已是狼藉一片,血流漂杵。
狂风倒卷,战火燎原,狼烟四起,断壁残垣与死尸堆积在一起,将这片不久前还是千岩竞秀、万壑争流的邦族变成了修罗场,如画山河转瞬成空。
望着眼前的惨烈景象,少女不觉然视线模糊。她拼命克制着泪水,端弓搭箭,嗖地射向迎面一个敌军统帅的心脏。
她出身于将门世家,性子又好动,从幼时起就跟着父母和家族里的长者们习武修兵,练就出较同龄孩子更为敏捷的身手和过人的胆量。但到底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心有余而力不足,没等那把长箭贴到敌将的甲衣,就在半空中被他挥动的长枪打偏。
少女不甘心,抹去面庞上的污血,复又朝那些猖狂率众的敌军将领们杀去。
虽已是强弩之末,仅剩的三万残军在这对母女的带领下没有一个退缩不前,以血肉之躯与十万敌军鏖战于归龙关内。但再有不惧死之心,当一个又一个噩耗相继传来时,将士们心中尚存的希望亦不得不被现实剿杀得干干净净。
“报!青河上游被人下药,掩护百姓逃脱的士兵下水后皆中毒倒地!”
“报将军!族长遭人暗算,尸体在山坳中发现!”
“谁干的?上游由乌德带人守卫,他人在哪!”
“乌德将军不知所踪,归龙关内其他机关都被损毁,一支挂有‘萧’字旗的敌军已经杀到了村镇,大肆抢掠银库,屠戮民众!”
天杀的魔鬼!
女将奋力杀出一条血路:“众军听令!杀不尽修罗鬼刹,杀一个是一个,用他们的头颅祭我同泽!”
“杀!”千军嘶吼,万马奔腾。
眼见家国将殒,死亡对这些濒临亡国的铁血将士而言已经微不足道,充斥在心间的只剩下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誓死信念。
“阿娘,是他!”疯狂杀戮中,少女忽地遥指敌军中一个熟悉的面庞。
那人高坐马上,畏缩在浩荡大军中间,视线多有闪避,对上这对母女投来的目光后身躯一颤,趔趄着从马背上跌了下来。在他身后,越发频多的敌军汹汹涌来,山洪海啸一样踏在青桑土地上,震得山河颤抖,大地呜咽。
竟然……竟然是这个叛徒投诚于敌方,帮助他们破坏了归龙关的毒障!
女将眼里浸染的血色瞬间变为幽杀,身上的伤痛已然不觉,勾脚挑起一支利箭,旋身接住,搭弓拉弦,直直对准了他的脑袋。
“来、来人!毒妇柳长缨与其女心怀不轨,勾结青桑数名将者残害族长,其心可诛!给我……给我杀了她们!”乌德惨白着面色,就地打滚几圈,堪堪避开了飞向脑门的利箭,声音颤抖地道。
“你胡说!”少女无比愤恨,使了毕生气力挥动长枪,朝蜂拥围来的敌军杀去。
一时间,广袤关塞内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厮杀声、呐喊声、硝火爆破的轰隆巨响,混合着顿闷的战鼓声充斥在暮色里,将偌大一片归龙关变成人间地狱,凄惨如斯。
浴血鏖战,少女已经杀得不知日夜,负伤累累,大脑却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唯剩麻木和痛恨,阿爹临终前的遗言历历在耳——守住青桑,守住家国!
家国……
少女心生悲痛,阿爹惨死敌军箭下,兄长战死沙场,阿弟被人加害,阿娘临危受命披甲上阵,身受重伤奄奄垂绝,家已不再……而今城池沦陷,百姓遭劫,曾经世外天境一样的青桑此刻像一个刀口下待宰的猎物,被敌军肆无忌惮地屠杀、劫抢、毁灭……
十二岁的孩子不敢想象下一秒的情景,唯有一刻不停地挥动着手中的刀枪,将从父母身上学到的招式发挥到极致,刺透一个又一个敌兵的胸腔。
只要还有一口气,她便不会放过这群鬼刹,哪怕同归于尽,也要让这他们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叮……”一声箭啸夹杂在厮杀声中笔直飞向少女。
命悬一线时,一道身影横冲而来,将她的要害牢牢挡住。
少女陡然回头,留在她视线中的,只剩下被利箭穿心的母亲颓然倒下的身影。
“青珑,听……听话,杀出去……走!”
“阿娘!”少女悲痛欲绝,哭得像一头失群的狼崽,发疯一样扑向自己的母亲。
“给我杀!杀光霍家人!”乌德歇斯底里地大喊着,猛然拔刀出鞘,当先冲上来,一刀刺向哭得撕心裂肺的少女。
决堤的泪水模糊了少女的视线,等她反应过来,刀口已然刺穿了她单薄的肩身,鲜血如注。
仿佛昼夜变幻,一下子从白日进入漆黑的午夜,那些在她眼前奔动的狰狞脸孔一点一点消失不见,而她也像堕入无底黑洞中,在那里越陷越深,不想醒来……
乌德意欲斩草除根,遂咬牙拔刀,对准倒在血泊中的少女的脖子咔擦切下。
人头离地,血溅苍野,喷了足有数尺高。
然而掉落的不是少女的脑袋,而是扑过来的另一个士兵的,只不过又有一柄战刀猝然飞出,先那兵一步,沿着他的颈项横削而过,掠过的刀锋劲势不减,斜掠到乌德臂上,豁开一道血口。
“啊……”乌德手中挥下的长刀叮然掉落,与此同时,他的口中发出呼天抢地的惨叫声。
混乱战场上,一个蒙面的黑衣少年打横抱起少女,穿过漫天飞射的箭雨疾速奔向杀阵之外。
当他踏着满地尸体找来时,怎么也不敢相信,此前还一起玩耍的天真孩童顷刻间就被铁蹄碾糅进战火中,音容不复。还有这个笑得烂漫如花、勇敢又慧黠的女孩,即使知道面对强敌叩关也毫不畏缩,就像一个顽强而无畏的小小将领。
可最终,他们还是没能逃脱恶魔的爪牙。
少年满目惊痛,紧紧抱着重伤的少女,不顾刀枪流矢,风一样向外冲。
“杀了他们!给我追!”乌德扯着嗓子,发出野兽般的惊吼,却渐渐被少年抛远。
那一天,从黄昏到夜幕垂下,足有十年二十年那么长。偌大一片关口几乎没有驻留之地,到处都被厮杀声淹没。
“你不要死!”少年脸色发白,声音有些克制不住的颤抖,他匆匆解下自己外衣包住少女血淋淋的肩膀。
未喘一息,他又抱起少女没命地向关外跑。
不能死!必须找大夫救她!一定要救活她!
怀中的少女眼睫微闪,似乎听到了耳边的声音,意识有片刻的复苏。她感觉得到身体在快速移动,撑开的双眼却看不清救他的人,依稀中对上了一双似曾相识的眼睛。
好像是渡口的那个少年……为什么他会出现在战场?为什么他一走敌人就杀进来了?他和那些敌兵有什么关系?是不是他们都是杀死阿爹阿娘的凶手……
她不能走,阿娘还在后面,叛贼乌德要杀阿娘,她不能扔下她不管!
少女痛苦地挣扎,双手推搡着少年的手臂拼命想要挣脱。只是失血使然,没多久她便耗完残力,陷入昏迷中。
未干的余泪沿着她的眼角滑下,打在少年的手背上,如针如芒。他抬手替她擦掉眼泪,复又抱紧了她,拼了最大的速度和力气向前疾走。
突然,脑后一股阴风扫来,数支火矢划破黑夜,齐刷刷射向他后心。
“杀!不留活口!”又一支约莫千人的队伍从北而来,冲进关内,旗上镶嵌的大黑“罗”字在战火中分外醒目。
来敌汹汹如兽,个个手起刀落,遇人尽屠。
少年惊觉,抱着少女迅速闪身,堪堪避开了致命的箭口,身形还未稳,又有一阵乱箭呼啸袭来。
生死一瞬间,一只大手攥住他胳膊及时将他拽向一边。飞箭嗖嗖而过,在他臂膀外侧擦出一道伤口,所幸并无性命之虞。随之一枚流火弹抛出,在那群士兵面前炸开,一团团青白色的毒雾迅速扩散,熏得人马东倒西歪。
“走!”来人匆忙抱起少女,往她口中塞了一颗药,带着她翻上一匹烈马,没等他看清对方的面容,他们就已疾驰远走。
少年亦扯来一匹马,挥鞭紧追而去。等到置身阵外,他才借着冲天的火光看清了,方才出手的是一个白胡子老头。
他就是……这个女孩说的巫爷爷?
少年心底的希望陡然升起,他急急扯下蒙面的黑巾,问道:“她……”
“唰”的一声,长剑离鞘,以快得惊人的速度袭来,刺向他眉心。
少年惊住,定定看着剑尖。
老者衔悲茹恨,眼底有烈焰滚动,仿佛眼前这个陌生的少年就是那些摧毁家国的魔鬼,持剑的手止不住地抖动。
他应该杀了这个可疑的孩子永绝后患,那样就没人知道霍家丫头还活着,乌德日后也妄想找到她灭口。
可最终,老人还是缓缓收回了剑,抱起奄奄一息的少女,扬鞭远去。
旷野战火飘飞,就只剩少年一人怔立在当下,凝望着化成黑点的他们,站成了一座孤独的石雕,浑然不觉伤口的血顺着手臂滑到指尖,一滴一滴往下砸……
一月之后,他孤身一人回到了西川。
方一踏进营门,迎面一声尖叫便传来:“是他!就是他阻止我们!”
喊叫的是那夜闯进渡口的黑衣人头儿,蒙着下半张脸,依稀可见上颊浮肿乌青,连上下眼皮都肿得挤在了一起,可见那毒确实厉害。
此刻那人正弓着身,跟在一名峨冠博带、身披金裘的男子身后,情绪异常激动:“就是这小子!他根本就不把王爷您的命令放在眼里,还使计下毒,害得属下……”
男子横了他一眼,示意他闭嘴,然后踩着浑厚而迫人的步子不紧不慢地上前,停在了少年对面,呼吸深重,神情冷肃。
少年同样直视着他,眼底冷芒闪转,暗暗攥紧了拳头,像一头行将出手的危险小狼。
关于那晚的刺杀,他已心如明镜,事实上从小到大,这种攸关生死的场面他已历经数次,而这一切,皆拜眼前之人所赐。
但最终他还是克制住了,象征性地略微点头,漠然走向营中。
“小崽子站住!”不等男子发话,那下属已经着了急,大喝一声:“王爷在此,还不乖乖把解药交出来!”
少年止步,冰冷眸子看过来,伸手入怀,掏出一个白瓷小瓶。
那人大喜,火急火燎地准备去拿,谁知少年手腕轻转,瓶口向下,仅剩的一颗解药顺势掉落,在地上弹了一下,滚到了远处。
“你……”
少年收回瓶子,继续向前走。
“站住!”男子冷喝一声,面色凌厉,眼底的杀意剧烈起伏。
恰此时,几名部下簇拥着一个刚刚结束晨训的将领走了过来。
将者正当而立,伟岸俊朗,喜怒不形于色。初见归营的少年,他只是淡淡扫了一眼,只语未言,握刀的拇指微微动了动,呼吸加重。
“楚大将军教的好部下啊。”男子一改萧杀神色,伪笑着踱到那颗解药前,左脚半抬着停了下来:“下不敬,过在上不严,本王正想请教大将军,依军法该当何罪?”
“还有贻误军机的大罪!要不是这小子下毒加害,小的们早就破解了机关,也不至于要王爷您动用三倍的兵力去打青桑。不知他无视军令,胳膊肘往外拐,到底怀了什么叵测心思……”
“是吗?”男子似笑非笑地扫视一眼少年和将者,虽是玩笑的口吻,声音却似从牙齿里磨过,阴冷瘆人,转而反问下属:“也就是说,他不让你们去,你们就乖乖回来了?”
“王爷您息怒!这小子再三阻拦,又使了卑劣手段,小的只好……”
“咔嚓”一声剑啸响过,血溅营门!
来不及解释完,那下属已然倒下,被割断的颈脉处鲜血喷涌。
男子归剑入鞘,冷目扫过全营,杀鸡儆猴般地道:“本王的天下,只留听话的臣!统兵摄下莫不如是,楚将军认为呢?”
将者睨视着他脚下的药丸,不动如山,双目如锋刀利剑,直直迎上男子的目光,霎时两人似虎狼对峙,彼此都在试探和揣度对方的心念。
空气凝结了片刻,将者最先抱拳回话,态度却不卑不亢:“萧王高见,一席话点醒了臣下。军中立规:上将之过,罪加一等。既然失职在先,便该降罪论处,依军法杖责三十!”
“来人!”一声厉喝响起,唤来了行刑的士兵。
“将军……”在场的心腹部将脸色瞬变,接连求情。
他们心里其实清楚,将军已与萧王貌合神离,并视其为敌,再也无法像以往那样心甘情愿追随他,更不可能替他打天下了。
萧王道貌岸然表里不一,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暗中算计害得将军家破人亡,连他岳父一家上下也被牵连进去,所活者无几,将军早已暗中查得真相,只不过他并不知情,仍视将军为攻城掠地的棋子,欲摆布利用。或者他已察觉到了蛛丝马迹,但尚不确定将军是否悉数知晓,故而屡次试探,就如月前他出兵青桑,事先下令将军破除关卡毒障即是。
而将军,似已彻底同萧王决裂,借故不为所动。
正当局面紧张时,萧王主意大改将命令转达给了少年,一来在大军面前自捡颜面,二来反给将军下马威。
因为这个少年是将军的养子,西川大军未来的少将。
若将军执意护犊,不允少年执行王令,只怕此刻打起来的,就是萧王的亲兵和西川大军。
在这藩候割据、内战丛生的节骨眼上,两方一旦自相鱼肉,后果不堪设想。
所幸少年去了,事情才得以转圜。
而今为了圆场,他还得担下这失职之过,委实叫营中这些将领们不忍。毕竟大人之间的恩怨,怎么也不该让一个孩子去承当,更何况他还在长身体,三十大杖搁到脊梁骨上,只怕……
“呼……”竹棍带起的阴风扫下,没等他们的求饶再次发出,就已经抡到少年的膝窝上,一个踉跄不稳,迫得他跪倒在地。
“将军!”众人心惊不已,争相规劝。
将者不发一语,胸口却隐隐起伏,内中翻涌难平,被他极力压制着。
少年眉宇深皱,原本挺直的脊梁向前倾了倾,一口气还未换上,又一棍落下,力如千钧。
整座大营死寂而沉闷,唯有棍杖刑于脊背的声音一下一下响起,盖过了所有人短促的呼吸。
时间仿佛凝滞不前,一秒一秒艰难地向前推进。
萧王的脸色已经由冷转青,双手交握于背后,震怒却未言,眼里杀意激荡。
“十三,十四,十五……”
“二十一,二十二……”
五杖又过,少年忍不住咳了下,肺腑震伤,一口气息堵在胸腔,几乎窒息而亡,整个人仿佛坠入万丈深渊,摔得粉身碎骨。
还剩几棍,他已不清楚,潜意识里挣扎着撑起来,双手还未完全离地,最后一棍便猝不及防地袭来,重如巨石,犹自听得见脊椎脱节发出的咔嚓脆响。耳畔的声音,周围的脸孔,清湛的长空,苍黄的大地,所有一切都变成了重重叠叠的影子,越来越黑,只有滑出手心的药瓶闪着苍白的光,刺开他渐阖的双眼。
他伸手拾起瓶子,固执地谢绝了旁人的搀扶,独自挣着爬起来,单薄身子撑成了一张弯曲的弓背,一寸一寸地远离了所有人的视线。
姓巫的,会治好那个女孩吧?
他这样想着,仿似一架枯朽的机械,拖动着渐失知觉的躯体,手中的药瓶攥得越发紧。
但愿上天垂怜,能让那个一夕间失去所有的女孩静好无恙……
深山密林,人烟罕至。
茅庐外的凤凰花树下,一个右臂上戴着孝布的素衣少女挥动长枪,对着空荡荡的山谷习武练枪,没日没夜,一刻不停。
过了最初嚎啕恸哭的绝望时日,安静下来的她不说话,也不进食寝息,曾经灵动而秀凛的生命,顷刻间被抽走了心魂,不复生气。
檐下的老者眼睛通红,哀然叹息一声,端着熬好的药走上前,声音哽咽:“丫头,趁热喝了吧。”
少女一言不发,猛地回身一枪击碎了药碗,溅起的药汁浸了两人一身。
她就像一根木头,直挺挺地站在那里,目光凶狠地盯着面前的老人。
老者怒极,抬手欲掴,却忽而悲从中来,缓缓收手,哀声道:“就是把自己作弄死,也毫无半点用处!”
“我要出去。”孩子眼睛红肿,眸底戾气弥漫,声音嘶哑而萧杀。
“出去也是送死,丫头,就断了这个念想吧。”老人眼角泛红,态度却坚决,哽咽着道:“记住你娘的话,好好活着,把这一切都忘掉……往后就随巫爷爷寂居在此,学些治病救人的本事,安安分分过完这辈子……”
少女攥着手中的长枪,眼底血泪交融,通红如火,嘶吼一声:“我不救人!我要杀光他们!教我用毒!”
老人痛心疾首,内心何尝不怀着跟孩子一样恶毒的想法,甚至比她更浓更烈。可是单靠不择手段地去杀人,就能挽回失去的一切吗?造孽的毕竟是那些攻城掠地的敌者,而非世间无辜苍生。如若把这毒术传给她,万一她悟出其中门道,破了此处毒障跑下山,为了报仇无所不用其极,善恶不分滥杀无辜,又与那群魔鬼有何差别?
想到这里,老人不由心生悲凉和无奈——孩子一心只想杀人,无论如何都不会钻研这歧黄之术去悬壶济世。而他年事已高,能做的就是在这所剩无几的岁日里竭力保忠门之后平安顺遂,救回她的心,不至于让这国仇家恨泯灭了她的良知。
再深的伤,总会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点弥合。
“丫头,不愿救人的话,那就好好过活,巫爷爷陪着你……”
“巫爷爷……”少女噗通跪下,眼中泪光滚动,簌簌滑了下来:“我要出去,杀光他们!”
老人如鲠在喉,心似刀绞,见她不死心,便粗暴地拽住她的衣领,拎小狗一样将她提到入口的小道边上,指着桑蚕丝织成的薄如蝉翼的密网,悲喝道:“区区一道毒障你都没有能力跨过去,拿什么去杀他们?”
她不甘心,用帕子包住口鼻,拾枪起身,整个人如同魔怔了一般,对着挂网的树枝疯狂乱砍!
杀了乌德!
杀了他们!
杀光那些魔鬼!
枝叶簌簌坠地,断开的丝网上有青白色的粉尘飘落,袅袅微尘如烟如雾,在幽深林木间漂浮。
老人往自己鼻中塞了一团药棉,然后跟在她身后,并没有上前阻止,而是任由这个可怜的孩子发泄,目光悲悯而沉痛。
但凡吸入毒网上的这些细末,哪怕极微极浅,也躲不过去,三十丈内必晕厥倒地,昏睡不醒。而一旦遭遇风雨天,这些毒尘则更甚,沾水化雾,扩散的范围更广。
果不其然,不出十丈,少女的脚步开始虚浮不定,东倒西歪,任是她再撑着气力,也照旧难逃此障,又走了不过十几步,便身子一软,颓然倒下。
“丫头,何苦呢……”老人抱起孩子,摇头叹息,心下悲怆。
“巫爷爷,阿爹和阿娘还在外面,我要找他们,我要出去找他们……”少女抓着他的衣服,口中发出痛苦而绝望的哀求,不消片刻便双手垂下,在幽咽和低泣中昏睡过去。
“死了,都没了……”老人长叹一声,热泪滚滚而下。
彼时战地马鸣萧萧,杀声震天,交合成一曲惨烈而悲壮的战歌,于九霄云外激荡,余音不绝。
史载嘉和十四年,中州敬王朝暴乱,天家子嗣合各地藩候争相上位,攻内犯外,陷青桑,朝夕间尸骨盈城。青桑霍氏遗孀柳长缨临危受命,披甲上阵,力不敌,殁。霍氏孤女逃于战火,音讯尽失,世以为夭。
嘉和十五年,四方王侯拥兵竖旃,清庙堂、枭敬帝、废宫储、占城池,改易国号,皆谋自立。
百年王朝由此瓦解,溃散为亓、燕、夏、凉,大乱复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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