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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匪殇 作者: 李利 本章字数: 3029 更新时间: 2024-04-30 11:56:57
我舅被关进了一幢小红楼。
这是二楼的一个房间,与祭天神前夜的屋子相比,有天壤之别。这儿软沙发木茶几弹簧床写字桌藤编椅,设施一应俱全,且每日三餐被人牛奶鸡蛋和鱼肉侍候。他百思不得其解为何受到这般款待。他想,是等候另一个祭日吗?是土匪们要以他诈取阮家的钱财吗?是恶棍良心大发现吗?想来想去他终归没能想明白。
经过那场生与死的惊吓和考验,他似乎读懂了许多人生。他想,一个人的生命在历史的长河中只是一瞬间,且每个人的每一瞬间似乎都躺在一张薄膜上,这张薄膜隔着阴间和阳界,随时都有可能破裂而使你坠入死亡的深渊。他想,人的生命原本就很脆弱,人死如灯灭其实很简单也不足为奇,柳少白和二毛三毛那盏人生的灯不就过早地熄灭了吗?这样想他就轻松了许多泰然了许多。
小楼立于山岭。伫立窗前,能看见层层叠叠的或葱绿或鹅黄的远山,能看见那天边的旭日和这岭上遍野的红叶。他想,这简直就是一首诗,一幅画,可这美好的境地却筑了寨墙筑了碉楼筑了象征罪恶与残暴的匪巢,可惜,甚是太可惜了!他决心逃离这儿。他想等死不如求生,即便是死也要英雄一回。他还向往着他的大学,向往着遥远的武汉。
这个晚上没有星月,他开始了逃亡行动。
他从窗台上跳到了楼下的红叶丛中。他屏住呼吸听了听四周的动静。夜很静,只有远处隐约的蛐蛐儿的低鸣。他吁了一口气,勾着腰深一脚浅一脚地缓缓摸索向前。开阔的红叶地的边沿是用六牛石筑成的寨墙。白天他观察过了,那儿没有岗哨。他打算从那儿越墙逃走。
他终于摸索到了墙根,纵身攀上了墙壁。
然而,这时一串枪声猝然响起,惊得他从墙腰坠落下来。紧接着,两支枪筒抵住了他的背心,一只如千斤压力的脚踩住了他的臀部。他想这下完了,彻底完蛋了!
就在两个匪兵往“三八式”步枪里压子弹的当儿,我舅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哪个在放枪呀?!”随之,唰唰唰的脚步声轻快地由远而近。
又是那个天籁之所音!我舅想,定是那个女人,那个三天前把他从刀下救出的女人。于是,他心里有了些莫名其妙的激动。
一匪兵说:“报告小姐,这屁娃儿想逃跑!”
火把的光亮中,我舅眼下出现了一双棕色马靴的脚。是那双玲珑美丽的脚!
他翻身坐起。
他看到了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子。她身穿国民党美式军服,宽皮带束腰,身材婀娜,胸脯隆起,长发盘头,整个地给人以清爽、明快的感觉。
他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故显潇洒地轻轻拍了拍灰色学生服上的泥土,心头却异样地慌,扑通扑通乱跳。
那女子将火把举到我舅的脸前,一偏头说:“想逃么?本寨可是铜墙铁壁哟,连蚊子也溜不掉的。”
我舅刚想说什么,那女子又扭头一挥手说:“耗子,把他带我那去,本小姐要好好整治整治他。”过后一昂头折身走了,英姿飒爽,袅袅娜娜。
我舅想她恁美,美得像梦。
“你盯个什么!”叫耗子的匪兵狠命踹了我舅一脚,使他屁股生痛。
我舅被耗子押到了寨子北边一幢戈特式小洋楼的一间屋子里。屋子很宽敞,盛满烛光,四处悬着或嵌着的珠光宝器在白融融的光中熠熠生辉。他惊诧了。他想即便是八方闻名的阮家祠堂恐怕也没有这般富丽堂皇。他还想到了《一千零一夜》。他觉得这比阿里巴巴步入的宝库还要生动还要辉煌。可他又想,这些价值连城的物件定是掠夺来的,是不义之财。就生出些许鄙夷。
屋中央,一张乌黑锃亮的八仙桌上放着一台留声机,里面一个女人正嘤嘤地唱着:“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愁堆解笑眉,泪洒相思带。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我舅走过去坐到旁边的靠背椅上,竖起耳朵地听了一会。他想起来,这首歌叫《何日君再来》,在成都一教授家里听过,给人一种凄婉的感觉,叫你鼻子要发酸。他摁了一下留声机上的开关,唱片不再转动,女人也不再吟唱,屋子里清静了许多。
过了好久,那边的木楼梯响起舒缓的可可声,那姣美的女子着一条藕荷色无袖连衣裙款款而下,似一片缥缈的云。许是她刚沐浴过了,裸露的双臂细长的脖子鹅蛋形的脸庞白皙如皓月,一头湿润的乌发像瀑布似地泻至臀部,而一双凤眼又恰如深潭水汪汪明晃晃的。这时她虽没了先前那种一身戎装的英姿飒爽,却显得更加楚楚动人,有如一支叫人丢魂失魄的出水芙蓉。
恁美!我舅不由自主地站起,心里无比感慨。在阮家祠堂甚至在省城成都,他见过成千上万美若天仙刺人眼目的太太小姐,可与她相比,均逊色万千。他想,她简直是个可以叫人为之倾倒的尤物!
对这个女子,我舅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她曾先后两次将他从死神手里夺回来,这使他极其感动。可为何要做棒客呢?听她的口音她不像是本地人,咋会来盐城当土匪了?恁年轻恁漂亮无论如何是不该堕入邪恶的。简直太可惜太不应该了!他就有了一种淡淡的惆怅。
“为啥那样看我呀?盯进人家肉里呐!”那女子立在我舅面前,调皮地一笑,笑时那樱桃似的嘴边便荡起一对浅浅的酒窝儿,很好看的。“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小色狼!”
我舅顿时脸发烫心发慌,却装得冷冰冰地说:“要杀要砍就请便吧,别侮辱人!”
那女子耸耸肩膀,抿嘴一笑,“谁说要杀你了?我没说过要杀你的。”过后坐到几步远一张金凤槠椅上,抬手轻轻捋了捋额前的一绺飘发。“阿拉九安寨有一条清规戒律的,得遵守。”
我舅皱了一下眉头,“阿拉是啥意思?清规戒律又是啥?”
那女子呵呵一笑,“‘阿拉’是上海话,是‘我们’的意思。阿拉的一条清规戒律就是:不杀好人。本小姐以为,你算好人。”
我舅如坠烟海。他想你他妈咋知晓我是好人还是坏人?想时一对眼睛就自然地眯成了一条肉缝。可很快那条肉缝便被一片光撑开了。那片光源自她脖子下的一大片胸。因了他的站立,也因了她连衣裙的低胸,他清楚地瞄到了她两只丰乳间深深的沟壑。要人命的雪光!要人命的乳沟!他的青春的欲火开始在心中灼灼燃烧。
不过,我舅很快又想到了她的被人唾弃的身份,就镇定住自己,慢慢坐回靠背椅上,显得不卑不亢且有些鄙夷地问:“你不杀我,那么要我干啥?总不至于让我入伙吧?”
她一笑,“本小姐想放了你。”
“喔?!”我舅撇撇嘴,揶揄道:“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没有想到,世上竟有如此心慈手软的棒客呀!”
她的脸蓦然红涨又呈紫,“你他妈少挖苦人!惹横了,姑奶奶我立马叫你见阎王,信不信?!”顿顿又降低了语调:“不过,我说过的,不杀好人。虽然你阿爸阮宗旺是罪大恶极的称霸盐场欺压盐工的混蛋王八蛋,可你是个正直善良的人。你别这样看着我!我调查过了,你从小就同情盐工同情穷苦人,常常偷家里的钱粮去接济别人。还有,你恨日本人,恨国民党共产党,也恨你那金壁辉煌却男盗女娼的阮家祠堂,并且要烧毁它。等等这些,很让人佩服的。所以,我不杀你。”
我舅目瞪口呆一阵惘然。
她眨眨眼睛灿然一笑说:“明早你就可以走了。我已告诉钱大队长,把你的东西全部退还你。哦,还有一件事忘了告诉你,被弟兄们误杀的二毛三毛我们已厚葬了,并给他们的老娘送去了一大笔养老费,以弥补我们的过错。你可以放心地走了。听说你要上重庆下武汉,路途遥远,且要当心呐。你别记恨阿拉,真的。九安寨几百号弟兄绝非十恶不赦之徒。人呀,各自有一本难念的经!阿拉都是被生活被世道逼迫落草的。可是,阿拉替天行道,杀富济贫,有梁山作风……唉,跟你说这些做什么?!你是读书人,是富家子弟,对我们会鄙视的。”她显然是激动了,被裙子裹着的丰胸一波一谷地,好看的凤眼有些潮红。
我舅心里生发出淡淡的忧伤。他想,这么靓丽且气质不凡谈吐不俗的女子若是生在名门旺族定会有明丽灿烂的人生的,可命运却偏偏让她步入黑暗成了土匪。命运不公呀!他还想,我就要离开这儿了,从此以后还能见着她吗?他的鼻子酸了一下。
是夜,那姣美的外地女子告诉我舅,她叫倪妮,外号野刺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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