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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永凝桥
书名： 步虚记 作者： 知夏 本章字数： 10079 更新时间： 2024-04-16 14:39:02

隔了三五日，这日吴碧贞一早遣人来传话，要向她们辞行。颐清忙叫了德雅一起去送她，到桂秀轩时，却见吴碧贞正背对着门在收东西，地上还放着一只皮箱。吴碧贞转过头来，瞧见她二人，便起身为她们沏茶。德雅眼睛红红的，拉住了她的手，“这着急忙乱的，还张罗我们做什么。”

吴碧贞把她的情态瞧在眼里，心中亦是感动，“我同三奶奶一样是南省人，刚来京里时也是不习惯。京城的人清早见了面，不问安，不问早，先问一声，‘您喝茶啦’，后来才知道这才是问安的礼，不然准叫人笑话。”德雅本是一怀愁绪，此时也被她逗得破涕为笑了，“就是这个礼，在京里无论大小买卖地儿，每天睁眼第一件事，都是生炉子，烧壶水，沏壶茶。”吴碧贞一边为她俩添水，一边道，“这是南边带来的绿茶，您二位尝尝。”德雅拍了拍颐清，“三嫂，又要考你了，这是什么茶。”

颐清端起茶盏尝了一口，赞道，“这是上好的黄山茶。”德雅侧头去看吴碧贞，“我三嫂说的对吗？”吴碧贞笑着点头道，“以后你们二位想喝这茶，可得去南边寻了。”德雅迟疑着问道，“您真递了辞呈？”吴碧贞神情却很轻松，笑道，“还能有假的不成。”德雅忙将她手握住，“我听爸爸的意思，过些日子要将大太太接回来。您别怕四嫂，再忍几日，等太太回来便好了。”

“我没有怕谁，也不怪四奶奶，”见她说得诚恳，吴碧贞点头道，“这是我自己的主意，既然已经提了，开弓哪有回头箭。”颐清问道，“吴小姐要去往何处？”吴碧贞说道，“我与德本康夫人从前熟识，她来信要在金陵建一所女子大学，邀我去任教，我已应允她了。”颐清一怔，“如今竟能建女子大学了？”吴碧贞点头道，“正因是国内第一，筹校也很艰难，德本康夫人与我是知交，她既然来信邀我，又怎能不从命。”德雅有些黯然，“这着实是件了不起的事，我若是拦你，倒显得我小家子气了。”

“这大观园里众姊妹终日无所事事，只得结诗社度日，白白浪费青春，”颐清一眼瞧见吴碧贞的皮箱里放着一套脂批的红楼梦，不由指着那檀木匣子笑道，“还说要吴小姐教我写诗填词，以后也不成了。”

吴碧贞道，“那有何不成的，你以后写了，寄信给我，咱们常通信才是。”说着她从书里抽出一张薄笺，“这首写得不错，我改了两个字，你斟酌斟酌，也不必按我改的来。”

德雅大是好奇，“你们背着我写了什么。”说着伸手抢了过来，却见薄笺上是一首《咏白海棠》：

便化名花也断肠，脸红消尽自清（冰）凉。

露零瑶草秋如水，帘卷西风月似霜。

泪到多时原易淡，情难勒处尚闻香。

生生死死原皆幻，哪有心情更艳（添）妆。

“这不是红楼梦里海棠结诗社咏的白海棠诗吗，”德雅奇道，“三嫂也作了一首？”颐清脸一红，赶忙将那薄笺夺了回来，仔细地看了看，由衷道，“吴小姐改得好，艳字一改，平仄便通了。”吴碧贞道，“也不只是为了格律，我瞧着三奶奶的诗读起来颇有些哀情暗蓄，便想改得通透些，然而又不如三奶奶的笔致婉约了，这一改也许是狗尾续貂。”

德雅听着两人说诗谈词，大是佩服，“我只恨和你们谈话谈得少了，吴小姐这一走，我竟有一种入宝山而空归之感。”颐清笑道，“四小姐要是爱读书，日后也去金陵读女大，可与吴小姐朝夕讨教了。”

吴碧贞将书放在了皮箱最底层，笑道，“小时候，我爹常常责备我顽皮不读女书，天天乱看这些。有一天爹又要责骂我，我就说，爹，你别骂我，我也会治经。”德雅睁圆了眼，“那你爹没问问，你治的是什么经？”

“当然问啦，”吴碧贞佯装摸了摸胡子，一本正经道，“我爹说，你治什么经啊。我说我所治的经，比起一般的经要少‘一横三曲’。”这倒把德雅说蒙了，还是颐清抿嘴一笑，一把抓住她的手，在她手心里写了个‘紅’字，吴碧贞点点头，笑眯眯道，“这可不比‘經’字少一曲三横吗？”

“原来吴姐姐治得是红楼经，”德雅哑然失笑，“吴姐姐小时候竟然这样促狭。”

三人说说笑笑，倒把离别的愁绪减轻不少，吴碧贞又道，“我不日即将南行，也不便带太多行李，我这里还有本王观堂先生的《红楼梦评论》，就留给你们吧。”三人又叙了一阵话，眼见天色不早，吴碧贞将她二人一直送出房外，又说道，“我年长你们几岁，倒容我卖个老，有几句话要同你们说。”

德雅和颐清都笑道，“您老人家尽管吩咐。”吴碧贞正色道，“咱们都是女子，可如今这世道做女子却也不易。老话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婚姻大事，不可不察，这是我要对四小姐说的。”瞧她说的郑重，德雅收敛了笑容，应了声，“是。”

吴碧贞点到即止，却不深谈，又望向颐清道，“与三奶奶相识这些日子，也算缘分一场。我瞧着三奶奶是个闲云野鹤的人，性子也淡泊，这是明哲保身的本事，我便欠缺了这样的本事……”她说着叹了口气。颐清和德雅对望一眼，都觉得她这话说得古怪，德雅不平道，“吴姐姐，这次的事是四嫂对不起你，我们都明白的，若有机会定要在爸爸面前替你辨明。”

“过去我总觉得是自己命不好，现在想想，还是我这个性子使然。世上的事，哪有都一马平川的，平静之下往往暗壑涌动，深不可测，有时候更不在意料之中。”吴碧贞微微叹了口气，动容道，“身为女子，便容易感情使然，常常把自己的分量估计高了，便有些自不量力之嫌。其实回过头想想，大丈夫志在千里，不像闺阁女子那样多愁善感。因而男子也更加冷酷无情，更善于利用人的弱点，这是我们身为女子天然的弱点呵……”

等送走了吴碧贞，德雅颇有些疑惑地看向了颐清，“三嫂，你说吴姊姊今日说的这番话是什么意思？”颐清亦是一头雾水，她隐隐约约觉得吴碧贞是有所指，向她们吐露自己吃了暗亏，可却又揣摩不透其中深意，只得道，“吴姊姊许是提醒我们以后要多加小心。”

“她样样都好，便是这个弯弯曲曲的脾性不好，”德雅倒是爽快性子，对颐清道，“今儿晚上我做东，咱们吃锅子吧。”颐清讶异道，“这会儿快要下钥了，出去也不大方便。”德雅笑道，“谁说要上外面去，吃锅子也能在家里吃，我那儿摆不开，不如去你那里清净点。咱们正好热闹热闹。”颐清颇是迟疑，“大圆镜中也要放饭的，若不过去只怕长辈不悦。”

“你真是个呆子，”德雅哈哈大笑，“去那边点个卯，回来再另开席就是了。”颐清想想也觉自己有些迂腐好笑，姑嫂两人去大圆镜中应景吃了几口，便找了个由头先溜了。

流水音里果然摆好了席面，德雅拉着颐清进了屋，又笑道，“三嫂，我还约了个客人，也借你这儿一并请客了。”

“是什么人？”颐清一怔，只见徵端掀帘进来，德雅便叫道，“六哥，快来炕上坐着，咱们今儿个吃锅子，上次你说的洞子货拿来没有？”

“好你个四妹，没有比你更会过日子的，”徵端戳了戳德雅的脑袋，没好气道，“说是要请人吃顿饭，却叫我去找洞子货。”

德雅殷勤服侍着徵端除了靴，又让他坐在东窗下，这才说道，“里头是有缘故的，虽是我做东，可你们原该添添利钱。你们二位猜猜，今儿是个什么大日子？”徵端故作不知，看向了颐清，只见颐清笑道，“今儿是初十，该不是谁的生辰吧？呀，我怎么想不起来了，到底是谁的生辰呢？”颐清佯装苦思，德雅忙拉了她的手，“好三嫂，你瞧瞧面前这聪明伶俐的四妹妹，可想起来了？”徵端忍俊不禁，“天下竟还有这样厚颜无耻的人。”德雅懊恼地伸手拍他，“六哥，连你也不记得这是谁的生辰了吗？”

颐清噗嗤一声笑了起来，起身从里屋里取出一个红色的锦袋来，“不敢忘四妹妹的生辰。”德雅拍手道，“还是三嫂有良心。”打开一瞧，却是一只莹白的羊脂圆条玉镯，难得颜色莹润，一看便是上好的。

“早知道你也备了这个，我该换一样的。”徵端脱口道，“这可不好了，撞到一起了。”德雅泥猴似的赖着他，“好六哥，快拿出来，瞧瞧给我准备了什么。”徵端从怀中取出一只锦盒，打开一看，竟然也是一只羊脂白玉镯，却是绞丝三环的。德雅拿起两只玉镯，只见除了样式不同，颜色、玉质却极类似了，她便一只手腕上带了一只，笑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俩是约好的。可巧了，我正好生了两只手，一边戴一只正好。”她仔细瞧瞧两只镯子，又惊叹道，“这两只镯儿倒真是一对，你们瞧瞧，这颜色和这纹理，倒是一块料上下来的。”颐清凑过去正仔细打量，只听徵端笑道，“我这只玉镯可是有点来历的，乐寿堂里有一座大禹治水玉山子，光是从和田密勒塔运到京里就花了十四年的功夫，这才雕成一座玉山子。这只玉镯就是从那玉山子用剩的料上得来的。”

颐清又是诧异又是好笑，“怎会这么巧。”见徵端兄妹都望着自己，便说道，“我这只镯儿也是那玉山子上用剩的料。当年这玉山子是从京里运到扬州去雕的，恰巧我二舅公就是监工，便从余料里选了一块好的掏了镯芯，留了几只镯子给家里姊妹。”

“这真是无巧不成书了，”德雅啧啧称奇，盘腿坐在炕上，说道，“今日叫我得了这个彩头，这顿饭果真没有白张罗。”她拍了拍手，只见徐远生亲自领了人，端了一个热腾腾的铜锅子进来。颐清奇道，“这锅子倒不像是家里的？”德雅笑道，“真是好眼力，这是南恒顺的锅子。”徵端嗤笑道，“家里都用景泰蓝的锅子，这是上哪个灶里寻摸出这么个锅子来。”

德雅不耐烦地白了他一眼，转头对颐清道，“三嫂，你可别瞧这锅子不好看，味道却比家里好得多。当年光绪爷都去吃过他们家的锅子，说是赞不绝口，还给他家赐了牌匾。”徵端不由笑她，“从哪里听来的乡野故事，亏你也信。”颐清却瞧那锅里只浮着两片姜，半根葱，不由有些犹疑，只见徐远生又送派人端了几个木盘过来，里面用青花碟子盛着码好的羊肉，有切得有如巴掌宽的，薄如蝉翼，也有切如手指粗细的条状，齐齐整整地码在瓷盘中，颜色煞是好看。

徵端见状道，“四妹真是个不吃亏的，连请客都要使唤我的人。”德雅搂住了他的胳膊，“好六哥，借你的副官使使，这么小气做什么。总不成要我这样的千金小姐，还要亲自上外头去抬锅子去。”徵端故意板起了脸，“借我的副官就罢了，只怕银钱你也没付吧。”德雅吐了吐舌头，嬉笑道，“自家兄妹，计较什么。”

好不容易主宾坐定，肥羊下锅，忽然有人进来道，“四小姐，传二夫人的话，说是二姑太太家派人来了，要接您过去。”颐清一怔，“这么晚了，二姑太太接你去做什么。”

德雅垂下了眉眼，像打蔫的白菜，“二姑太太前儿就说病了，白天就派人来传过一次了，说要我过去瞧瞧。”徵端失笑道，“这倒奇了，你又不是大夫，病了叫你去做什么。”颐清之前听四奶奶说了点首尾，这位二姑太太早年间嫁到了山东巡抚梁翰仙家，前些日子梁巡抚撒手仙去了，二姑太太一家卖了济南的老宅，要到京里来做寓公。方弢庵十分信任这个胞妹，时常请她过府里来叙话。徵端瞧着德雅老大不高兴，便道，“你若是不想去，告病就是，别扭什么。”

“你还不知道咱们这位二姑太太的性子？”德雅扁着嘴道，“她既然开口要我去了，我若是说不去，明儿又有一箩筐的话去跟爸爸说了。”说着，她站起身来，没精打采道，“三嫂，六哥，少陪了，我去去就回。”颐清有些同情的望向她，徵端却道，“不打紧的，你速去速回，若是回晚了，可就什么都不剩了。”

“你敢，”德雅瞪了他一眼，“好不容易张罗这么一顿，可都得给我留着。”

颐清起身将她送至门口，握了握她的手，小声道，“若是有什么事，就送个信过来。”德雅抬头只见颐清望向自己的目中含着担忧，不由心下微暖，点点头，“三嫂放心，我省得的。”

等颐清回到屋里，只见徵端正用火筷子拨着炭，见她进来便道，“几步路的事，还送什么，一会儿便回来了。”颐清斯斯文文地坐下，低声道，“四妹妹心里不痛快。”徵端一怔，便向颐清瞧去，颐清被他看得心里发慌，只得委婉道，“上次杨四太太的堂会上，见到一位梁表弟，该就是二姑太太家的吧，我瞧着四妹不太待见他。”本以为徵端会发怒，谁知他明白过来，顿时失笑道，“原来二姑太太上京，打得是这个主意，亏他们想得出这主意，真是癞蛤蟆要吃天鹅肉。”

颐清微睨了他一眼，心下有些不满，心道徵端是德雅的同胞兄长，怎么竟是这样的反应。徵端满不在意道，“原来你们担心这个，别犯愁了，这事成不了的。”他见颐清不解，便解释道，“别看爸爸小事都依着二姑太太，但四妹的婚事却不会允她。那梁家人迂腐透顶，至今还常说些不合时宜的话，爸爸怎么会把四妹许到他家去。”

颐清怔了怔神，随即明白过来，梁家如今失了势，又保守固执，两家虽有亲戚之谊，但政见不同，看来梁表弟也不会是德雅的良配了。颐清顿觉轻松许多，笑道，“我们这些妇人不出门，倒白白担许多冤枉心。”徵端有些好笑，“四妹平日里挺机灵的，遇到这种事倒不机灵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把拿筷子将几片白白的油膏往锅子里下，颐清皱起眉头问道，“你这是做什么？”徵端道，“你别犯怵，这叫羊尾油，专用来肥汤的。有了这个，后头涮锅子才有味。”说着他又拨动银箸将羊肉下了半盘下去，“这羊是锡林郭勒的戈壁羊，吃着野沙葱长大的，一点膻味都没有。”

“我吃不惯这个，汤都被你熬坏了，这多腻呀。”颐清皱着眉头哪肯动筷子。说来也怪，徵端从小是个混不吝的性子，向来眼睛都是长在天上的，几时见他殷勤小意伺候别人？可偏偏在颐清面前，他什么拗脾气都没了，和声细语道，“你别瞧这清水一锅，味道实在不赖的。”眼见锅子里的水沸如连珠，徵端便夹出两条烫熟的肉放到她碗里，“你先尝尝。”颐清碍不过他殷勤，勉强尝了一筷，却有些意外道，“倒是一点都不膻。”

两人边吃边聊，只听徵端道：“你们南方人不爱吃锅子，多半是因为羊不好的缘故，肉才腥膻。蒙古羊都在盐碱地里养大，肉又肥又鲜，却没有膻味，才是上品。”颐清将信将疑点点头，“我们那里的做法，羊肉多半是要红烧的，确实是滋味不大一样。”

“不过以后想吃这样好的羊肉，怕是难了。”徵端说着叹了口气，“最近蒙古又闹起来了，锡林郭勒、乌兰察布四十九个旗，倒有三十多个归顺了库伦，达木丁苏隆也不过就一千多人，竟然长趋如入无人之境，都快打到张家口了。”

“怪不得这几日爸爸心绪不佳，原来是这个缘故，”颐清恍然大悟，“上回不是和俄人签了盟约么，都约定了锡林郭勒和察哈尔是咱们的国土。”

徵端一哂道，“国家之间，哪有什么永久的盟约，这还没到一年，俄人便变卦了，支持着蒙古闹了起来，这次说不止察、锡两地，便是青海与准格尔斯坦，只要是蒙古人聚居的地方，都成了蒙古的地盘。”颐清骇然，“哪有这样强盗的道理。”徵端直摇头，“爸爸这几天已经招了叶植臣回来面议，说不定不等明年开年，便要派人去重新谈判了。四哥也跟着掺和，要上俄国去谈判呢。”想起了吴碧贞临走的话，颐清微有些讶异，“怪不得四少先领了外交部的差事，又兼起了蒙藏院。”

“叶植臣也是山西人，和王百川是连襟，”徵端拨了拨火钳子，似笑非笑道，“保不准就是四嫂的兄弟找了门路，给四哥一个露脸的机会。”

颐清夹着片白菜，忽然呆了片刻，低呼道，“呀，我全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徵端有些好笑地瞧着她。

颐清按捺住心中的震动，将吴碧贞走前的情形细细讲了，又说道，“当时我和四妹不明白，如今想来吴小姐是有所指的，原来误她的人不是四弟妹，只怕正是四少。”

“那是自然，”徵端凝神听她说完，笑道，“我这位四哥，心机最深，惯会软刀子杀人的。偏偏四嫂又是个直肠子，可不正好被人当做马前卒了。”

颐清点点头，“正是这个道理。四弟妹误会吴小姐与四少有瓜葛，千方百计要撵走她，其实没想到真正的原因是四少想让吴小姐走，好将她手里的差事接管过来，这才真是机关算尽。”颐清说着只觉背上发寒，“难怪吴小姐说，男子更加冷酷无情，更善于利用人的弱点。”

“四嫂要赶走情敌，总得拿出些本钱来使使劲吧，只怕这会儿四嫂还高兴着呢。”徵端笑道，“最高明的猎人有时候看起来反倒像是猎物。”听了这话颐清一时愣住，半晌没有回过神来，喃喃道，“既这么着，外头的人全都叫他糊住了。”

“当初荐吴碧贞去做机要秘书的是郑瑞泉，却偏偏都传是四哥荐的她，”徵端哂道，“这种一石二鸟的伎俩不是第一次使了。”颐清想起吴小姐走时的落寞情形，喃喃道，“亏我们只见到四少对吴小姐的深情款款，哪想到背后竟是如此，不知吴小姐得知真相，该多么寒心。”

“说那些扫兴，”徵端不欲多说这些糟心事，从锅子里夹起了几片肉道，“你瞧这羊肉，做法也讲究着呢，就好比这块，有个说法，叫作黄瓜条，都是头一夜现宰了羊后，把肉块用石板压紧了过一夜，第二天再用刀片了条，才得这样鲜美。”说着他又递了碟芝麻酱给她，“你再尝尝这个，六必居的料，配这羊肉顶好。”颐清依言尝了，赞不绝口，“这倒是名不虚传。”

徵端瞧她吃的爽利，也高兴道，“家里平日里吃的锅子，顿顿都是燕窝鸭子，虽是从宫里传出的吃法，却不是地道的京里吃食。有时候还要煮上人参、天麻、枸杞、红枣、桂圆，林林总总一堆如女人坐月子吃的，真是白白糟蹋了锅子。”

“这都是二夫人精心安排的，小心她听到了骂你，”颐清吐了吐舌头，却是吃个不停，“不过倒也是奇怪了，就是一锅白水，放点姜葱，怎会煮得这样鲜。”

“这便是大繁若简的道理，”徵端笑了起来，又道，“要不要烫两壶酒来，上次你喜欢喝那黄酒，我便让店家多送了几坛，就放在补桐书房了，让人热了送来？”

颐清还没说话，伺候在外头的庞妈听得最清楚，赶忙道，“可不能喝酒，上次喝醉酒，成个什么样子。”徵端见她听壁脚，心里微微不悦，还未发作出来，却听颐清也道，“吃锅子就好，酒就不必喝了。”她吃得欢喜，边吃边说道，“说起来我们南方也吃锅子，做法却不大一样。小时候家里吃的锅子是拿鸭舌小萝卜吊的汤，再煮兔子肉、鲥鱼片，也是很鲜美的。”

徵端不肯信，“鸭舌能有多大，还能做汤？”颐清伸出青葱长的两根指头，认真比划道，“大抵这么长吧。”徵端见她比划得有趣，不由笑了起来，颐清恼道，“你笑什么？”徵端忙正色道，“我笑那鸭子大概是长舌妇，鸭头那么一点点小，竟有这样长的舌头。”听他说得诙谐，颐清也不由噗嗤一声笑了。

两人吃得高兴，一顿锅子吃到了天黑，却也不见德雅回来。颐清叹道，“这位二姑太太可够厉害的，这个时候还不放人，这锅子看来四妹是吃不上了。”便喊庞妈进来收了桌子，徵端却想打发她走，瞥着庞妈道，“去沏一壶酽茶来，愈浓愈好，去去油腻。”颐清直皱眉头，“这会子喝酽茶夜里还睡不睡了，庞妈别听他的，沏一壶香片来便是了。”庞妈应声去了，徵端觉得自在多了，便在屋里来回踱步，又侧身去看她桌上铺的纸笔，问道，“这是在临什么帖，瞧起来倒有些古怪。”

“什么古怪，”颐清听他说得外行，皱眉道，“这是云南的小爨碑，我瞧补桐书房里有几张拓片，便取来临了几页。”她说着起身去收那纸，谁知徵端拦住不让，笑说道，“我是不懂行的，也觉这字好，让我拿去照着临临。”瞧他神情，便知他在耍赖，颐清啐道，“你倒说说，这字好在哪里。”

徵端抢在手里，竟真模真样地端详了片刻，说道，“这字似楷而非楷，似隶而非隶，却又比我五哥写的张迁更刚健些，有一股朴拙古茂之气。”颐清一怔，“你能说出朴拙古茂四个字，倒也不能说是个外行了。”徵端见说中了，得意道，“在我五哥身边耳濡目染，常听他说，若要夸字好，不能夸巧，需得夸拙，断没有充不了内行的。”颐清知道被他戏耍了，没好气道，“还不快还我。”

“这是我讨的彩头，怎么能还你，”徵端边说边将那毛边纸叠了起来，郑重收在口袋中，又道，“那日请你吃了饭，你可没还过谢礼，这便算我自取了。”颐清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哪有你这样无赖的人。”徵端想了想，说道，“前几日我看五哥在白云观里得了个好拓片，回头讨了来送你。”颐清嗤笑道，“真有六少的，果然和四妹妹是同胞，都会拿别人的东西来做人情。”

“那我再拿个做人情的，”徵端伸掌摊在她面前，“别恼了，你瞧瞧，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只见一件胭脂色的八角茶盏正在面前，可不正是她之前打碎那只。难得那碎片都被拼了起来，接缝处都用金缮过，钉了一溜小小的锔钉，口沿处还缮了朵梅花，倒是十分雅致。颐清瞧得怔了，问道，“这是我那只？”

“这是我的手艺，你瞧如何？”见颐清神情动容，徵端面上闪过一丝狡黠，“前几日去白云观，真寻到了五哥说的那个老道，我便找他学了这手艺，日后也多一门糊口的本事。”颐清将信将疑，“六少还要学糊口的本事？”徵端正色道，“若不学了糊口的本事，怎生养家？”颐清笑道，“你倒去问问宋二小姐，要不要你学这手艺养她？”谁知徵端的脸色忽然沉了下来，“谁要养她。”

见他神情不对，颐清忙住了口，接过茶盏细细把玩，瞧那缮金十分细致，不由生了几分敬佩，“这可要费不少功夫吧。”

“那是自然，”徵端道，“你看着是金缮的，里面是拿蛋清粘了起来，只在外面缮一层金，单是拼凑在一起，那老道便费了不少功夫。”颐清随即醒悟，“那你还诳我是你的手艺？”徵端笑了起来，又道，“我瞧你格外爱梅，便让老道给你做了朵梅花，你瞧瞧好不好看。”

颐清心中感念，低声道，“家里有一处小梅园，我出生的时候，恰好是梅花开。梅花又称清客，爹便给我取了这个名字。也因着这个缘故，奶娘给我的衣衫手帕上都绣了梅花。”

徵端点点头，赞道，“果然人如其名。”又道，“红楼梦里有个姑子雪天去折了支梅花，可有这事没有。”颐清低头略一想，失笑道，“哪是什么姑子，那是芦雪庵里赏雪争联，李纨罚宝玉去摘来的。”徵端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读得久了，也记不清了。”他又道，“你要喜欢梅花，改日咱们去清漪园折些来。”

两人正说话间，德雅却回来了，进门便叫道，“饿死我了，锅子吃完了没有？”颐清十分抱歉，“对不住了，不好意思留下残羹冷炙等你，都让人收了。”徵端却问道，“二姑太太没留你用饭吗？”德雅气鼓鼓道，“谁要吃他们家的饭，对着那个愣头愣脑的梁寿铭，气也气饱了。”

颐清抿嘴一笑，吩咐庞妈道，“再去小厨房要些点心来，再准备几个菜，总不能饿着咱们的寿星。”庞妈应了声是，德雅忙道，“不用了，这样晚了，再折腾起来又被人笑话。”颐清劝道，“总不能不吃了吧。”德雅突发奇想，“那天听五哥说同和居的三不粘做得好，我要去吃一碗。”徵端笑道，“我叫人去给你买一碗回来。”

“这东西得现吃现做，”德雅却执意不肯，“我今儿就要自己去。”徵端没有法子，只得吩咐徐远生道，“远生，你陪着四小姐一同去。”徐远生忙应了，三步并作两步去追德雅了。

话说自从那晚德雅吃这三不沾，也不知怎么就上了瘾，隔一日又要拉着颐清一同去，颐清前日吃了羊肉锅子，正觉得脾胃不和，哪里肯去，求饶道，“四妹妹，你叫别人去吧，那三不沾一股鸡子味，我闻着便觉得腥气。”德雅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的，讶异道，“三嫂多雅致的人，竟也这样失了品位。同和居的三不沾做得最好，又滑又细，甜丝丝的，哪有一丝腥气了？”颐清说不过她，连连告饶，“四妹妹，你饶了我吧，叫别人去便是了。”德雅不依不饶，牛股糖似的腻着她，“旁人都没意思，我只要同三嫂一起去。”

两人正说话间，门忽然推开了，四奶奶含笑进来道，“哟，四妹妹说什么好吃的，只偏着三嫂，也不叫我去尝尝。”见是她进来，德雅慢慢冷了脸，坐直了身子。颐清瞧着这对姑嫂实在尴尬，便叫下人来沏茶，又为四奶奶张罗看座。四奶奶瞧在眼里，心中冷笑，面上却道，“吃茶就不必了，今日来请你们，有一桩正经事，还请四妹妹到前头小洋楼去一趟。”

颐清一怔，刚问了句，“可是什么贵客来了？”便听德雅懒洋洋道，“我今儿约了人出门，就不过去了。”四奶奶不咸不淡道，“我也就是来传个话，这是二妈吩咐的，四妹妹要告假，还是自个儿去和二妈说去。”

“去就去。”德雅最禁不得别人激，嚯的起了身，头也不回地便往前头去了，颐清忙起身去追她，却哪里追得上，只见她一阵风般没影了。倒是四奶奶心中大快，拉住了颐清道，“三嫂莫蹚浑水，二妈叫四妹妹到前头去，自然是有四妹妹的好事。年轻姑娘家的，脸皮最薄，咱们过去了她也害羞，又要恼咱们。”颐清听着不对，忙问道，“什么好事？难道二姑太太又来了？”

“这次可没梁家的事了，”四奶奶嘴角浮起一个快意的笑，出卖了她内心的幸灾乐祸，“天大的富贵要到了，没准四妹妹知道了，乐都乐死了。”

这天大的富贵很快就传开了，不过半天的功夫，家里上下都在传言，四小姐要嫁到宫里去当娘娘了。

颐清刚从四奶奶那得到这个惊人的消息，便瞧见红着眼的德雅一头冲进屋子，也不知该怎么安慰她。毕竟旧朝已经亡了许久，在这新政府里，很少会有人提起小皇帝来。小皇帝其实年纪不大，也好端端的生活在宫里，只是旧朝既然亡了，他便也不能掌权执政，生活上如同囚徒一般，人生也一望到底了。

德雅扑在她怀里哭道，“三嫂，她们要害死我。”颐清抚着她的头发，心中也是凄然，安慰道，“你别急，这事多半是传言，不算数的。”

“那还有假，我进小洋楼的时候，宫里还有个内使在。瞧见我进去，二妈便把客人送走了，转头便数落我失了礼数。我忿不过，问她是什么事，她就说我年纪也到了，家里准备给我定亲。又说爹娘疼惜我，怕我嫁的远了，眼前有一桩最近的，难得又尊崇又富贵，进宫就做皇后娘娘。”

颐清也觉得太过荒唐，“前朝都亡了，哪还有什么皇后娘娘。咱们这样的人家，还要什么尊崇富贵？这话说得无聊。”德雅伏膝哭了一会儿，忽然坐直了身子，大声道，“谁要逼我嫁那小皇帝，我就绞了头发，做姑子去。”颐清赶忙搂住了她，“你莫说气话，哪能真到了那一步，快把眼泪擦了，好好想想该怎么办才是正理。”德雅抬眸望着她，泪水涟涟，“好三嫂，我真乱了方寸了。您教教我，我该怎么办。”颐清凝神细思了一会儿，轻声道，“旁人许会怀了别的心思，但骨肉至亲总不会，这会儿唯一能依靠的还能有谁？”德雅慢慢止住了泪，若有所思的瞧向了大圆镜中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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