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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月如潮
书名: 步虚记 作者: 知夏 本章字数: 11313 更新时间: 2024-04-16 14:39:02
到底几十年住在一个屋檐下,二夫人瞧着六姨太的惨状,也有几分同情,刚开口叫了句“老爷”,便被方弢庵厉声喝止,“谁给他们娘俩求情,一同撵出去。”六姨太环顾四周,见大家都看着自己,觉得个个都如陌生人一样,一时只敢哭,却不敢再求饶。五姨太心里暗笑,两人夹斗了半辈子,六姨太总是气势胜一筹,这次见她失了势,怎有不快意的,五姨太假惺惺的去搀扶六姨太,“快别哭了,今儿是过节呐。吃了这顿,下次再回府里,就得等到过年了。”
六姨太被逼到绝路上,恨得咬牙切齿,正没地方出气,一口啐在她面上,大声道,“别以为能便宜你了,我们是出去了,还有六少爷是大太太屋里养的呢,哪里就让你这娼妇称心如意。”
她气极了,也不顾谁的脸面,一张口便把四房都骂了进去,别说唾了五姨太,就连四奶奶也扫了脸。眼见四奶奶气得双手发颤,颐清忙握住她的手,小声劝道,“别跟她一般见识。”四奶奶屏着气,咬牙道,“你放心,我省得,不会跟那疯婆子一般见识。”
五房的张姨娘耳朵最灵,揪住四奶奶的话头便不放,“四奶奶说谁呢?谁是疯婆子了?四奶奶目里还有没有尊长了?”这一下算是开了锅,五房仗着人多,几个姨娘你一言我一语的挤兑四房。四奶奶气的发抖,站起来指着张姨娘道,“正经的五弟妹都没开口,几时轮到你这娼妇张狂了。”张姨娘还没接口,她亲生的毓文早跟小哪吒似的跳了出来,用头去撞四奶奶,大声道,“不许你骂我娘!”
四奶奶没有防备,被他撞得一下子坐倒在地上,慌得房里的几个丫鬟婆子赶忙扶她。四奶奶哪里是好惹的,干脆坐在地上捏着帕子哭嚎了起来,连声道,“不要活了。”二夫人忙不迭地叫淑慎去扶她,又喊了五奶奶过来,让她管束好五房的人。
五奶奶梅氏素日里是个温柔性子,可几个姨娘却都不省油,她哪里能压得住,只气得自己眼泪汪汪。颐清与她交好,也不忍瞧她这样,便起身过去对那几个姨娘道,“你们这是做什么,都没王法了么?”张姨娘牙尖嘴利,“三奶奶也要分了青红皂白,是人家先骂咱们姨太太的。”瞧她是个领头的,颐清也不客气,指着她冷声道,“瞧在文哥儿的面上,叫你一声姨娘。要是把哥儿教坏了,只管开发了出去,五弟妹还客气什么?”张姨娘吃了排头,倒有点畏惧她,忙搂紧了毓文不敢吭声。
颐清拉了五奶奶到一边坐下,替她倒了杯茶,低声道,“快别怄气了,先喝口茶顺顺气。”五奶奶回头瞧瞧自家跟斗鸡似的一群妇人孩子,一时间心如死灰,伏在颐清肩上低泣道,“三嫂,我真是过不下去了。”颐清吓了一跳,又怕她这话被人听到更添祸端,忙拍着她的背轻声道,“好弟妹,爸爸叫你们出去,也是吓唬吓唬你们,等过阵子你们两口子回来认个错,这事便过去了。”
两人说话的功夫,那边又闹了起来,再看竟是五姨太和六姨太又扭打在一起,互相要撕嘴解恨。眼见闹得太不成话,二夫人一声断喝,让人把她们拉开。方弢庵的脸色难看至极,拍案道,“当我死了吗?再闹都赶出去。”他这一发怒,众人都吓得面如土色,顿时齐刷刷跪了下来。屋里瞬时静了下来,唯有角落里的打簧钟不紧不慢的咔嗒作响。
一顿饭还未吃便散了,眼见九姨太搀着方弢庵上楼去了,二夫人也觉脸上无光,目光巡过众人,面上显出疲意,“罢了,愿意吃的便吃,不愿意吃的,就散了吧。”她也不等人回话,自是扶着丫头也回屋去了。瞧着四房与五房乌眼鸡似的互相瞪着,颐清心想只怕还有场恶战,赶忙和德雅分头劝解。
德雅拉着哭得泪人似的五奶奶,“五嫂,去我房里坐坐。”颐清便去劝四奶奶,“四弟妹,我送你回房去吧。”谁知四奶奶却不领情,甩开她的手道,“不劳三嫂费心。”说罢,自叫着丫头婆子领着孩子们回屋去了。
四奶奶带着孩子回到房里,见到四少进门,也不肯起身去接,只揉着腰埋怨道,“今日叫毓文那小崽子撞了一把,险些把我的骨头撞断了。”她见丈夫不吭声,心里更不痛快,便回头训起了毓麟,“你也是个不中用的,瞧着文哥儿撞你娘,你怎么不去打他?”毓麟退了两步,怯生生道,“姨奶奶说了,不能打架。”四奶奶心里拱火没处发泄,便要动手拧他,吓得孩子哇哇大哭起来,倒是四少拦住了她,不满道,“拿孩子撒什么气,他才几岁,做什么学人家打架。”又对外头喊道,“还不来人把哥儿抱出去。”四奶奶的陪房赶忙进来,抱着两个哥儿出去了。四奶奶抽抽噎噎地坐在床边,自是生着闷气。
“老五都被赶出去了,还同他们计较个什么。都是一家子,面上也得过得去,”四少瞧她这样,心里虽然不耐烦,还是耐着性子与她讲明白道理,“再说麟哥才多大,文哥高他一头呢,真打起来能讨得了便宜?几个孩子真要动起手来,老头子更要着恼。”四奶奶的气本来消了些,听了这话倒又不服气了,“五房的打咱们就可以?咱们还不许还手了?”
“咱们得了里子,面子上让着他们些又有什么,”四少想起适才的事,忍不住皱眉道,“如今姨娘是愈发不像样子了,你也是个糊涂的,今日接那话做什么,还怕闹得不够?”四奶奶杏眼圆睁,“我便是忍不下这口气,正经妯娌都没开口,那几个娼妇出身的小蹄子叫嚣什么。”
四少皱起了眉头,“老五吃亏就吃亏在女人上,内帷不肃,老头子怎么放心把差事交给他?五弟妹又是个软弱的,越发显得他宠妾灭妻,不成体统。”四奶奶恍然大悟,“五弟屋里越不安分,越显得他无能。”
“你明白这个道理便好,家务都整顿不好,老头子又怎么会把重任留给他,”四少长舒了一口气,“说起咱们姨娘,这才真让人头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听他数落五姨太,四奶奶反而有点不忍心,“咱们姨娘也是好意,怕你吃亏。”四少冷哼一声,面沉如铁,“女人就是短见识。”
四奶奶一向是有几分惧怕丈夫的,虽然内心不认同,也不敢出言反驳,忙岔开话题道,“你这次回来,可要多住一些日子。孩子们都想你呢。”四少叹了口气道,“这次只怕也歇不了几日了,听老头子今日的意思,要是同毛子议得好,还要把蒙藏院的差事交给我。这下少不得要跑一趟毛子国了。”四奶奶吓了一跳,“好不容易回来了,又去那鬼地方做什么?听说那地方天寒地冻的,都是罗刹鬼,长鼻子凸眼睛,吓也吓死人了。”
“你也是短见识,没听过富贵险中求么?”四少不耐烦道,“天天办那点琐碎差事,什么时候才有出头之日。”四奶奶红了眼眶,抱紧了四少的手臂,“爷,你可别吓我,再大的富贵也不要你冒险。你说我没见识也好,我就盼着你平安。早知道要你去那样远的地方,我也不求着哥哥给你推荐差事了。”
四少能接蒙藏院的差事,其实全仗着齐家大舅哥和山西都督王百川的交情,这时候哪能得罪她?四少忙抚着她的头发道,“哪有那样险?俄国现在西边和德国交战很不利,这节骨眼上,没必要和咱们又开火。既然让我去领外交的差事,我绝不能办砸了。如今新筹的中俄会议委员会,是老头子最重视的一摊。这是代表政府出去谈判,两国交战还不斩来使呢,有什么险不险的。”
他说着重重叹了口气,“家里的情形你也知道,老头子眼里原来是只有老大和老三的,好不容易这两个去了,老六又回来了。老头子的心思不说我也知道,这么急匆匆地把老六召回来,按照目前的架势,是想把军权以后都交给老六了,却只肯给我派文职,我要是再不揽些差事,更没法子同老六比了。”四奶奶咬牙道,“都是一个爹生的,老头子的心也忒偏了。”
“五个指头还有长短呢,何况还给老六订了宋家那门好亲事,”四少唇边挂了丝冷笑,“你是不知道,十年前大哥议亲的时候,原本就要定宋家的。谁知道那时候宋元卿与老端王打得火热,急哄哄把大姑娘定给了五贝勒,倒教咱们家里没脸了。”
“原来宋家和咱们还有这层瓜葛,”四奶奶大是惊讶,“可我瞧着二妈对宋二小姐还挺热络,瞧不出有什么芥蒂。”
“要是能叫你瞧出来就怪了,”四少眉头一皱道,“她是最会装好人的,心事也不会露在面上。但你想想,她要是真的有心促成,这会把范家表妹叫来做什么?”
“二妈喜欢淑慎,叫她过来陪伴些日子,还说要她在京里上女学堂的,倒不见得有别的意思。”四奶奶和淑慎沾了点亲,忙替她辩护。四少摇头道,“这家里谁是傻子?我劝你们趁早死了这心,没瞧见今儿四妹怎么对淑慎的?”四奶奶不忿道,“四妹的眼睛都长在头顶上了,能看得上谁?”
“她是和老六从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她尚且如此,老六心里会怎么想?”四少顿了顿,又道,“还有桩事你得做好准备,今儿我遇到唐穆崧了,说他太太病重,快不行了。”唐穆崧的太太范氏,正是淑慎的亲姐姐,果然四奶奶惊道,“前几日不是说还好,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四少不耐烦道,“我也是今儿下值听唐穆崧说的,你趁这个机会,跟淑慎说一句,叫她搬到唐家伺候她姊姊去,别留在家里添乱啦。”见丈夫瞧不起自己娘家人,四奶奶心里觉得有些不舒服,“淑慎多好个姑娘,你们一个个的都瞧她不顺眼。”
“是我瞧她不顺眼吗?”四少冷笑道,“我看是你们聪明反被聪明误,正当给老六议亲的节骨眼,平白把淑慎安插进来,仔细别把自个儿折进去。”
“我倒想着淑慎年纪正好,也该议亲了,”四奶奶说出了自己的心思,“纵然是你们家六少高攀不起,我弟弟也还没有议亲,要是能亲上加亲该多好。”四少不置可否,“你弟弟不是才十七吗,着什么急?”四奶奶道,“咳,我也是瞎操心罢了。”四少顿了顿,又说道,“唐穆崧如今也升发啦,他攀上了江世尧的门路,去警察厅当差了,以后还不知道是个什么造化。”四奶奶终于转过弯来,明白了丈夫的意思,“我明日就去找二夫人,叫淑慎先搬去照顾她姊姊去。”她还是惦记着前头大房的故事,问道,“爷刚才说的事有趣,后来大哥哥怎么又定了大嫂子?”
四少见她肯听话,也难得起了谈兴,“也还是那一年,日俄在东北打起来了,朝里大乱,与老头子断交了二十多年的吴常熟竟找上门来,要和老头子联名上折子推立宪。也因着这个缘故,便把大哥和吴家大小姐换了庚帖,就是后来的大嫂子了。但吴常熟自命儒臣,老头子到底与他合不来,他俩虽说不上政见不合,但也渐行渐远,到后来更没什么来往了。”四奶奶恍然大悟,“怪不得都说大嫂子出身状元门第,世代清流,但是大嫂嫁到家里,娘家却从不与咱们走动,原来是这个缘故。”她顿了顿,又露出一丝玩味的笑意,“那会儿还是太太当家吧,为大哥做了这样好的一门亲事,家世门第都没得挑,叫二妈吃了一个哑巴亏,也说不出什么来。”
“这倒是冤了太太,”四少摇头道,“你想想那是十年前,老太后还在呢。老头子当时虽然位极人臣,但毕竟行伍出身,到底欠缺了清贵,有这样一个好亲家,大哥的前途是不用愁的,如今倒是此一时彼一时了。”四奶奶恍然大悟,酸溜溜道,“从前看是长处,现在倒是短处了。”
四少没留意四奶奶的神情变化,又说道,“老头子惯是如此,看中谁,便先给谁安排好路,他老人家行事如排兵布阵,处处都是有讲究的。”四奶奶愈发别扭起来,“爷这是怪我娘家底子薄,使不上力。”
“你吃什么心,”四少明白了她的心思,便点了点她的额头说道,“你给我生了两个儿子,就是出了一份好力。”四奶奶想到自己的一双儿子,也挺直了腰板,“任他们说破嘴,没有子嗣管什么用。”她心中高兴,面上又露出笑容,“爷的故事还没说完呢,后来宋大姑娘定了五贝勒,怎么如今咱们家还要定宋二姑娘?”
“刚不是说此一时彼一时吗?”四少撇撇嘴,颇有几分不屑,“现在是轮到宋家转过弯来了。”四奶奶似信非信,“我瞧着不像啊,好像宋家并不如何如何热络,倒是咱们家上赶着要跟他家结亲。”
“从来都是抬头嫁女,低头娶妇,宋元卿精明了一辈子,这种事情上岂会叫你看出来?”四少说道,“凡事别听他如何说嘴,瞧瞧最后便知道了。当年宋大姑娘也不愿意嫁五贝勒,后来不还是嫁了?”
“五福晋当年是不乐意嫁的?”四奶奶眼睛一亮,妇人对这类的八卦话题最感兴趣,“她一个姑娘家,还能做主自己的婚事不成?”
四少却不愿深谈,只说道,“这些事你心里有数就好,老头子的心思我早就看透了,我们是他不看重的,等着他安排,什么都等不到。寻常人家争的是家产,咱们这样的人家,争的可不止那几枚铜锭。”听懂了丈夫话里的深意,四奶奶心潮澎湃起来,“爷,我都听你的,你要做什么,我都按你说的做。”她忽然想起一桩心病,又忙说道,“不过那位吴小姐可不能进门。二十多岁的老姑娘了,一点也不懂得守妇道,成日跟在一群爷们身边,说是办差,半点不知道避讳。说好听是女界人物,不知道的还当是咱们家的姨太太呢。爷这次放了差事,可要提防着她些,莫被人拿了话柄。”
“那是没有的事,”听到四奶奶不住地给吴小姐泼脏水,四少断然否认,“休听别人胡说。”他说着搂住了四奶奶,吻了吻她额角,一边揉搓着她,“我对你怎样,你还不知道吗。”四奶奶瞬间软了半边身子,一时间不能自已,情迷中只听四少低低说道,“尘土十分归举子,乾坤大半属偷儿。老头子不给,咱们就自个去挣吧……”
立冬过后没两天,淑慎便悄无声息地从府里搬了出去,临走时也只有四奶奶和颐清去送她,却见她换了一身青衫布裙,身边搁着一只皮箱子,瞧起来十分可怜。淑慎见二人来送,眼圈便红了,险些坠下泪来。四奶奶知道她的心思,忙安慰道,“去你姊姊家住几天,离这边也近,常回来走动。”她说着看向左右,“怎么不带个丫头过去服侍你?”
颐清有点不大好意思,昨天晚上彩云偷偷来院子里磕了头,抹着眼泪想留下来。庞妈本想赶她出去,倒是颐清不大忍心,彩云哭道,“淑慎小姐是个凉薄的,那日让我帮她往外头送东西,谁知道被人拿住了,她竟一问三不知,都推到我身上,连我爹妈都受了连累。幸好奶奶宽宏大量替我们求情,六少对我爹说,若不是瞧在三奶奶面上,定要把我们全家都赶出去……”颐清没想到她竟然知道了这件事的经过,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怕庞妈多问,忙道,“事情都过去了,便不用多说了。”彩云重重地磕了几个头,“我爹妈给奶奶立了长生牌坊,此生此世都记着奶奶的大恩。我这辈子做牛做马,都要好好伺候奶奶。”颐清到底心软,便去求了二夫人,又把彩云留了下来。
但这里面的经过不方便和淑慎说破了,便说道,“彩云是府里的家生丫头,不肯出去。妹妹既然没人服侍,便叫我身边的翠翠跟你一起过去吧。”淑慎摇了摇头,“不敢劳烦三奶奶身边的人,原来跟我的丫头出痘也全好了,这会儿已经先送了行李去我姊姊家了。”她携住了二人的手,眼里含了一包泪,强忍住不掉下来,轻声道,“你们一定要来看我。”说罢她松开手,头也不回地拎着皮箱子上了马车。
瞧着马车去得远了,颐清心中微叹,冷不防却听四奶奶道,“淑慎这样好的孩子,也不知道四妹妹为什么瞧不上她?”颐清一怔,忙道,“也没有瞧不上,可能只是性子不投缘。”四奶奶似笑非笑地转头看着她,“三嫂说得轻巧,要是没有四妹妹夹枪带棒地挤兑她,她住得好好的何必搬出去。”颐清道,“她姊姊既然病了,搬过去照料也是应当的。”
四奶奶不置可否地笑笑,又道,“过几日是爸爸的寿辰,三嫂准备了什么?”颐清一愣,说道,“我做了一双靴子。”四奶奶笑了起来,“三嫂年年都是做靴子。”颐清有些不好意思,“我笨手笨脚,也只能做这个了。”四奶奶心里不屑,嫌弃她寒酸,又忍不住炫耀道,“我们四爷这两天去宫里找升平署借行头了,这次说是要在家里做堂会,可得好生热闹了。”
到了方弢庵过寿的正日子,府里果然焕然一新,只见廊檐下挂满了又大又圆的牛角灯,描着寿字的红灯泡子,上面覆着金色的毗卢帽,下头缀着半尺长的红穗子。按规矩早晨开戏,众人一早便齐聚在景明楼,等到一众妻妾陪着方弢庵出来,戏楼上顿时锣惊鼓响,唢呐也吹奏了起来,一时间热闹非凡。德雅又惊又笑,问道,“这是怎么个讲究?”府里管事回道,“回四小姐的话,这是宫里的讲究,叫作《一枝花》,是迎驾的。”
德雅若有所思的回身一看,只见方弢庵在众人的拥簇下,在景明楼正中落了座。此时景明楼正面七间全都敞开了,正对着戏台,德雅顺着一排望去,只见颐清去了最西一间,她赶忙跟了过去,“还是三嫂这儿好,比中间清净。”说话间,只见唢呐声一停,接着便是灵官上场。
十来个灵官勾着脸,穿着织锦的彩缎衣裳,热闹的围跳起来,德雅瞧着有趣,又看到有人扔了一把松香火,从灵官头上飞过去,瞧好落在台前一个大火盆里,火盆里许是早放了元宝纸的,顿时冒出三丈高的火苗来,紧接着鞭炮声也响了起来,真是热闹极了。德雅大声叫起好来,颐清抿嘴笑道,“四妹妹一来,我这清净又没得躲了。”德雅有些不好意思,安静坐了会儿,又扭头问道,“三嫂,这唱的什么呀?我怎么听不明白。”颐清一笑,说道,“这是《捉放曹》陈宫的唱词,头戴乌纱奉行先,四乡开阔万民欢。”
德雅笑了起来,“我听不懂唱的什么,但瞧着今儿的衣裳是真鲜亮,你看马老板身上穿的金开氅亮闪闪的,翎子又阔又长,梢子都扫在地上了,比那天杨家堂会上阔气多了。”颐清打趣道,“还说你不懂呢,这眼光是独一份的,这是宫里的衣裳,连带那些绢花宫灯都是四少一气儿从升平署借来的。”德雅啧啧道,“四哥好威风,升平署的东西也能借出来。”颐清远远觑了一眼陪在方弢庵身边坐着的四少,把瓜子往德雅面前一推,“没让你嘴空着,小声点吧。”
两人边说边看戏,见台上演完《捉放曹》,又换了戏码,却是一旦角身着华服上场,背对着众人,看打扮是要唱长生殿了,德雅又瞧了一眼那台上的唐明皇,咦了一声,“三嫂你瞧,这生角是谁扮的?”颐清凝神一看,这唐明皇不正是五少吗?想不到五少竟还有这样的本事,只听他端起架子一抚髯须,吟哦道,“玉楼天半起笙歌,风送宫娥笑语和。月影殿开闻夜漏,水晶帘卷近秋河。”
四句定场诗一念,在座都大声叫起好来,不少人显然已认出了五少。德雅笑道,“五哥憋了这么久,总算亮了回嗓子。”颐清赞道,“还真是头一次见五少登台,这扮相这嗓音,真是一等一的好。”然而更叫人想不到的是,背对着众人的杨贵妃徐徐转身,一开口穿云裂石,“向春风解释春愁,沉香亭同倚栏杆。”
这下德雅和颐清都认了出来,杨贵妃不是别人,正是六姨太所扮。想不到六姨太三十年不登台了,一上台那股行云流水的做派,依然是当红旦角的派头,她本就身型高挑、容貌秀美,扮上戏装愈发明艳夺目,自有一种不可名状的风流体态。
一时间众人都被他们母子震住,人人都瞩目台上,唯有九姨太和二夫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都悄悄去看方弢庵的神情,只见方弢庵面无表情,右手却轻轻拍着膝,二夫人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一出《惊变》唱下来,台下叫好声如雷,德雅抿嘴笑了起来,“唱得好,戏也选的好,五哥真是好本事。”六姨太母子相携从台上下来,方弢庵本来板着脸,却见五少二话不说,先向自己跪下重重磕了几个头。方弢庵倒也发作不出来,不由向六姨太瞧了一眼,从近处看她脸上虽有厚厚的脂粉盖着,到底遮不住眼角的细纹,毕竟还是老了许多。却见她还没开口,泪珠倒滚滚而落,只是不敢放声罢了。
方弢庵见她如此,面色缓和不少,温言道,“难为你们娘儿俩有心了。”六姨太拜倒在地,哭诉道,“是贱妾不谨慎,也连累了我们哥儿。”二夫人瞧见方弢庵神情松动,忙说道,“六妹妹住在外头多有不便,还是搬回来好。”众人见方弢庵不作声,便知他是默许了,六姨太千恩万谢不止。五姨太素与她不对付,恨得直咬牙。
方弢庵的身体不如从前,略坐了坐便觉乏困,九姨太最知他心意,扶着他回大圆镜中去歇着了。正主既走了,众人便松泛下来,二夫人环顾左右,见颐清和德雅坐得远,便招呼她们过来。众人正闲话间,却见四少陪着个客人进来,只见那人穿着新式警服,走进来先向二夫人行了礼,二夫人忙命人为他置座。颐清暗暗纳罕,小声问德雅道,“这是谁?”
“这是淑慎的姊夫,”德雅有些不屑道,“和二妈和四嫂家都连着亲昵。”颐清恍然大悟,果然见四奶奶对唐穆崧问道,“表姐这一向还好?听说前阵子病得厉害,淑慎也过去照顾她了,不知道这几日好些没?”
唐穆崧一脸肃容,低声道,“内子小产后一直下血不止,大夫说只怕就这几日了。”四奶奶与范表姐一向交好,闻言不免洒了几滴泪,拭了拭眼角道,“我明日过去看她。”又转头便对颐清和德雅道,“咱们一道去吧。”颐清只得道,“那是应当去的。”德雅却不耐烦敷衍,“我明日约了人出去,不得空。”
说话间吴碧贞走了进来,二夫人对她十分客气,“吴小姐是来找老爷回禀公事的吧,老爷刚回大圆镜中了。”吴碧贞点点头,“我这就过去。”谁知四少也起身了,“外头来了不少客人,我也去给爸爸回个话。”四奶奶顿时就变了脸色,只见吴碧贞对四少微一欠身,他也还了个礼,右手做了个请的姿势,风度翩翩地引了吴碧贞出去了。
这下众人都瞧在眼里,不免各自有了猜测。四奶奶脸上哪里挂得住,咬着牙笑道,“年纪轻轻一位小姐,也不嫁人,却做什么机要秘书,实在是耽误了人家呢。”二夫人温和笑道,“如今不同于过去了,女子也是能做官的。就像吴小姐吧,爷们也都器重她,谁敢怠慢了。”
好在过了片刻,四少自个儿又回来了,简促道,“爸爸还得歇一会再下来,外头客人多起来了,我先去前头张罗了。”四奶奶脸色总算好转了些,二夫人亦笑道,“去吧,今儿咱们都躲了闲,外头摆了不下十来桌呢。”她说着又看向四奶奶,“今儿你别怪老四顾不上陪你,这忙前忙后的全靠他了。”四奶奶听了这话,又觉得面上有光起来,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子。
众人闲聊了一阵,便到了开席的时辰。宴席摆在了西花厅,众人出去一看,外头摆了足有十余桌。家里的三桌是摆在厅内的,其余来拜寿的都是方弢庵的门生故旧,一概摆在外厅里,全由四少他们兄弟三个在外张罗。
等九姨太陪着方弢庵出来,众人都向他行礼,方弢庵瞧着厅里厅外济济一堂,面上难得露了点笑意。宾客们挨个上前向他行礼,有献前朝古玩字画的,有带着奇珍异宝的,琳琅荟萃,礼单都累了数尺之厚,也不一一而表。轮到唐穆崧时,却见他空着手上前,行了个三跪九叩的大礼,这倒让方弢庵有些动容,伸手虚虚一扶,“老夫可受不起啊。”二夫人在旁也笑道,“唐大人又不是外人,行这样大的礼做什么。”唐穆崧肃然道,“大帅泽被天下,当然受得起卑职这礼。”
德雅正巧坐在西花厅门口,外头的情形瞧得清清楚楚,忍不住对颐清咬耳朵,“你瞧见唐大人这做派没有?”颐清低声道,“既然瞧不惯,远着就是了。”谁知这话却落到四奶奶耳中,她气道,“不知道四妹妹这样金贵,日后嫁个什么样的贵夫?”德雅岂是吃亏的脾气,扭头道,“总之不像那小门小户出身的,眼皮子又浅,整日里只知道盯点银钱的就是了。”
四奶奶出身不如诸位妯娌,本就容易犯心病,德雅这话正戳到她心窝上,立着眼睛便骂道,“四妹妹这是说谁?我怎么听不懂了。”德雅也是个拧脾气,“我说谁,谁自个儿心里还没点数么?非要挑明了好看的。”
瞧着这姑嫂俩当着人就要吵起来了,颐清忙对四奶奶道,“四妹妹晌午吃了两盅酒,这是玩笑话呢,四弟妹可别当真。”四奶奶红了眼眶,仿佛要发泄出心中的郁气,头有些神经质地摇着,“我知道你们都笑话我,打心眼里瞧不起我,嫌弃我们四房。可如今这家里一个个不是养清倌的,便是躲闲差的,真个要去毛子国卖命的除了我们爷还有谁?小门小户又怎么了,那也是明媒正娶进门的,叫人嫌弃到这份上,这家里哪还待得下去?”话说到这份上,便连二夫人也惊动了,她怕惊动了外头的宾客不雅,便亲自过来劝着四奶奶回房歇息去了。
德雅气得不轻,转身就往西花厅一侧的垂花门走去,迎面遇到徵端进来,忙抱屈道,“正与三嫂说着话,哪成想疯狗窜了出来,倒被咬了一口。”徵端今日穿了一身戎装,军帽扣着正遮住眉眼,“狗哪咬得过你,没准还要被你咬一口。”德雅跺着脚恼怒道,“六哥,连你也不帮我。”徵端道,“你又没输,还需要人帮阵?”眼见着德雅急了,匆匆赶过来的颐清劝道,“四妹怎么又当真了,六弟也是同你玩笑而已。”德雅不依道,“三嫂你站哪边,怎站到六哥那边去了?”
颐清面色微红,刚说了句,“我哪里帮他了。”徵端冷声道,“休要胡扯,明明是你任性在先。刚才我听了几句,要不是你先损了唐大人,四嫂怎会说你。瞧刚才那样,四嫂真气得不轻,叫四哥知道了也准不饶你。”颐清也劝道,“今儿四弟妹心绪也不好,何必同她置气。”德雅几时受过这样的委屈,又见最亲近的六哥和三嫂都数落自己,气得扭头便跑回屋去了。
瞧着她的背影,颐清颇有些无奈,徵端瞧见她站在垂花门下直叹气,不由有些好笑,“她们姑嫂置气,你愁眉苦脸的做什么。”颐清叹道,“四妹妹素来不是个小心眼的,这次是真气着了。”徵端笑道,“她也该杀杀性子了,以后若真嫁出去了,瞧她还跟家里做姑奶奶似的这样威风么。”颐清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你才是看热闹不怕事大的,这可是你嫡亲的妹子,也不怕她受了委屈。”
瞧着她含嗔带怨,没来由的徵端心神一荡,忍不住嘀咕道,“又不是你受了委屈。”这话一出口,颐清顿时呆住,她慌忙抬头,两人对视一眼,火花一闪,忙都避开了。这一瞥太过惊人,颐清红着脸回到席上,可心里仍如鼓锤一般。
再说徵端说了这句话,自己也有些愣住,没想到心里话竟这么说了出来。他在门口略站了站,只见五少从门外进来,两人还没招呼,便听四少远远叫道,“五弟六弟,快过来吧,爸爸刚问起你们呢。”兄弟二人忙过去向方弢庵磕了头,恭敬道,“儿子祝父亲大人寿与天永,德与日新。”方弢庵点点头道,“好。”又指了指四少道,“也要向你们的四哥学学办差,不要整日里混玩胡闹。”
趁人不注意,五少悄悄拉住了徵端,“混玩胡闹那句是说我的吧。”徵端没好气道,“你还知道是说你的?没有比你更二皮脸的。”
“哎,有你这么说自己哥子的?”五少也不着恼,嘻嘻一笑道,“有你和老四勤奋办差就是了,何必人人都去办差。”徵端直摇头,“看样子爸爸早就不指望你办差了,只要你别惹出乱子。你惹事是小,没得连累了你家姨娘和五嫂子。上次那笔买宅子的银子你还了没?早点把五嫂的画赎回来才是正经。”
冷不防一旁的四少插口问道,“什么银子?赎什么画儿?”徵端和五少四目一对,都改了口,“没什么画啊。”四少仿佛不认识似的盯着他俩,“我明明听着说支银子的,做什么使?”五少装傻充愣是一把好手,挪了一下身子,咧嘴直笑,“什么银子?四哥想银子想疯了吧,今儿这升平署的衣裳借的好,使了多少银子,回头兄弟支给你。”四少见他反倒奚落自己,沉吟半晌放缓了口气道,“五弟,你自个儿也要争气些,没得让你姨娘着急。”说着也不等他答话,背着手又去外头桌上周旋。
五少最瞧不上四少,望着他的背影啐道,“瞧他这样儿,生怕咱们抢了他的风头,今儿这差事是多挣脸么,美得他牙花子都嘬出来了。”徵端赶紧打住了他,“你快省省吧,被爸爸听到又训你一通。”五少不甘心被弟弟抢白,没好气道,“瞧你如今越来越似个碎嘴老妈子了。”徵端微睨了他一眼,“再不管你的事。”
兄弟俩见厅内人多,外头又有四少蝶穿花丛似的张罗,也不好去碍他的眼,两人索性从西花厅一侧的垂花门出来,抄手站在回廊底下,瞧着外头的船坞,五少跺了跺脚道,“我年前在上海写了首诗,你听听我写得如何。”他边说边念道:
应到江南觉早春,旧寒翻触客中人;
柳光花影都无赖,酒色歌声自有因。
百恨集来浑似醉,一痴卖去未忧贫;
懒将前事心重省,为说今宵判故新。
徵端一听他这诗便摇头道,“不好不好,一股子酸气,倒像是女人写的。”五少翻了他一个白眼,却是敝帚自珍得很,“我自己读着好极了,有奉旨填词柳三变的味道,你读不懂,我去外头找绍川先生评评。”徵端深知这个五哥文采是好得没话说,只是这股酸腐劲叫人受不了,好端端的一个富贵公子,常做些无病呻吟,他怕这诗传到方弢庵耳中又惹出麻烦,忙拦住五少道,“别说绍川先生了,就是我读都觉得不通,还去惹他耻笑作甚。”
五少犯了犟脾气,气呼呼地瞪着他道,“你倒说说,不通在哪里,要是说不出来,定不饶你。”徵端徐徐道,“百恨集来浑似醉,一痴卖去未忧贫。我虽然文墨粗浅,但也读着不通啊。堂堂的方家五少,哪来的百恨、忧贫?还奉旨填词柳三变,我瞧你是不食肉糜晋惠帝吧。”五少气不打一处来,举起拳头要打他。
徵端灵活地一闪身,沿着湖堤往前跑出数丈远,兄弟二人打闹了一阵,一时跑得累了,都蹲下相视大笑。五少到底不服气的,叉腰指着他道,“你今日倒给我说说,什么诗算好?”徵端略一沉吟,念道,“眼前龙虎斗不了,杀气直上干云霄。我欲向天张巨口,一口吞尽胡天骄。”
“这算什么诗,”五少不屑一顾,“平仄都对不上,不通不通。”徵端笑道,“我看你真是长出息了,大可把这两个不通和爸爸说去。”五少幡然醒悟,“好你个六弟,你又耍我。”原来这首诗竟是方弢庵年轻时所做。五少忽生疑心,“你平日对诗词不上心的,怎竟会背爸爸的诗了?”徵端道,“只许你作诗,还不许我长进了?”五少笑骂道,“好你个兔崽子,我瞧你如今贫嘴贫舌,别是学了相好的娘们说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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