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彩鸾娇知夏最新章节-免费小说-全文免费阅读-知夏作品-小说大全-七猫免费小说-七猫中文网

第十五章 彩鸾娇
书名: 步虚记 作者: 知夏 本章字数: 10493 更新时间: 2024-04-16 14:39:02

“京里什么没有,别说只是些蜜饯果子,就是你们家乡的菜也能做出八九分来。”徵端哑然失笑,便叫了小二报菜名,他斟酌着点了七八个菜,一概都是江浙风味,直到颐清摆手连声说足够了,方才罢了。

等着上菜也无事,徵端寻了个话头,“杭州果然是你熟。西湖有十景,这里燕京也有八景,你来了这些年,只怕还没都逛过吧。”颐清道,“只看过太液秋风。”

“太液秋风倒是常看的,”徵端续道,“燕京八景里真正妙的还是九城外头那些,卢沟晓月、居庸叠翠,等到雪下来了去看,那才真正是燕山的气象。”颐清有些好奇,用手捻着糖莲子外皮的白霜问道,“怎生个好法,比断桥残雪、双峰插云还要好瞧么。”

徵端摇了摇头,“不一样的,西湖边都是江南景致,就像十七八的少女,拿红牙板唱‘杨柳岸晓风残月’。京里是‘北风卷地百草折’,大开大阖的北国气象,你瞧了就知道,那诗里写的都是实景。”说得颐清心内一片向往,噗嗤笑道,“外头总说五少是诗词的行家,想不到六少也是满腹的诗书,张口便是典故。”

“我们兄弟几个都是被棍子打大的,三岁就开蒙,人还没有桌子高,排着队去爸爸屋里背书,”徵端边说边摇头,“但家里读书最聪明还是五哥,他是真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六岁就能写七律,大家都管他叫书袋子,我们几个自然就成了‘不读书的’。”颐清抿嘴笑道,“看来五少小时候是最得宠的。”

“那倒不是,”徵端回忆起了往事,“爸爸最看中的还是三哥,毕竟是太太生的,和我们几个不一样。再就是对大哥格外严厉些,小时候我们不懂,还觉得大哥和三哥老触霉头,后来想想,应该是爱之深、责之切。但我们几个不读书,想来是随了爸爸的。”

颐清想了想,说道,“你读过公爹的诗没有,有两句我觉得极有气魄。”徵端奇道,“爸爸不是儒生出身,倒很少听他作诗。”颐清略一思索,吟道,“我欲向天张巨口,一口吞尽胡天骄。”徵端凝神想了想,点头道,“果真是很有气魄。”颐清笑了起来,“世人以为公爹不读书,那真是小瞧了他老人家。”徵端对她不由刮目相看,“想不到,你倒算得上是爸爸的知音。”颐清忙道,“我哪里算得上,只是瞎琢磨罢了。”她不敢再议论方弢庵,忙岔开道,“李白的诗我小时候也读过,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难道燕山真有座轩辕台?”

“轩辕台远着呢,”徵端瞥了她一眼,笑道,“出了京往平谷城走,有座山叫渔子山,山上有座大冢,传说便是轩辕台。七八年前,我跟五哥去过一次,山上如今什么都没了,只有块石碑倒还在,上面刻着陈子昂的诗,倒要考考你是哪首?”

颐清微一凝神,便吟道,“北登蓟丘望,求古轩辕台。应龙已不见,牧马空黄埃。尚想广成子,遗迹白云隈。可是这首?”徵端拍掌道,“难怪连五哥也夸你是个才女,果然难不倒你。”颐清笑道,“五少什么时候夸我了,我怎么没听过?”徵端一滞,含糊带过道,“前些日子说的,许是你不在场。”颐清倒不疑有他,她想起彩云的事,终究有些放心不下,又说道,“你说的淑慎身边那个丫头,老子在二门上伺候车马的,可是姓冯?”徵端一怔,“好像就是姓冯的。”颐清愈发不安起来,“那果真是彩云了。”徵端瞧着她神色不对,问道,“是从前五哥书房那个丫头,后来又去你那里伺候的?”颐清叹了口气,“只怕是她了。前阵子淑慎向我讨了她,我问过她意思,她也愿意去,就让她过去伺候了。”

徵端不以为意,“这丫头既然有二心,你还惦记她做什么。”颐清叹了口气,“他一家子都是府里的老人了,要是真赶出去了靠什么过活,我还是有些不忍心的。”徵端笑了笑,“这有何难,那就让他们留下来,这事揭过不提就是了。”颐清有些迟疑,“这样岂不违背了太太的意思?”徵端笑道,“你又要做好人,又怕太太,那你想怎样?”他见颐清涨红了脸,倒也不肯开她玩笑了,“太太许久不回去了,哪里管得了这么多事,我不提便是了。”

两人正闲聊间,猛听得外面西厢房外热闹起来,有人鼓掌有人叫好,徵端便喊了小二过来,“外面怎么这样热闹。”小二道,“西厢房是丰庆行的小公子庆生,请了天桥拉洋片的包老三,驼了洋片匣子过来,给几位小公子们拉洋片儿看呢。”徵端哑然失笑,“倒是会做生意,都拉到城外头来了。”颐清听着好奇,“什么是拉洋片儿?”那小二比划着说道,“便是这样大的一个匣子,外面镶几片玻璃,里面放着皮影画,隔一会儿换一张,有山景有水景,跟国外放影戏似的。”颐清听得十分向往,“那是个什么道理?”小二道,“奶奶要是真想看,小的把那包老三叫进来,拉给您二位看便是。”颐清不愿张扬,忙摆手道,“不用了,只是随口问问。”

徵端却有心讨她高兴,丢了个大洋给那小二,“起菜还得一会儿,把那包老三叫上来吧。”颐清有些不好意思,“那怎么好,人家是拉给小孩儿看的。”徵端还没说话,那小二接了大洋早喜眯了眼,“能给您这样的贵人拉洋片,那是包老三祖上烧高香了,小的这就唤他去。”

不多时,包老三驮着一个半人高的木匣子进了屋,颐清瞧着倒唬了一跳,这木匣子是榆木做的,刷了厚厚的桐油漆,上面果然镶了几面圆镜,瞧起来只怕有些年头了,镜上雾蒙蒙的一层。那包老三走南闯北,极有几分眼力见,陪笑道,“教老爷奶奶见笑了,别瞧着咱这家伙什简单,您过来瞧瞧,便知道里面都是好景儿。”徵端凑了过去,瞧了一眼松了手,便招呼颐清道,“还真是十几年没看过这玩意儿了,你也过来瞧瞧吧。”颐清也择了块圆镜凑了过去,里面正是一幅孙猴出世,她不由哑然失笑,“还真是孩子爱看的西游记。”那包老三右手敲锣,左手熟练的拉动绳索,匣子里又换了幅画,变成了大闹天宫。

须知拉洋片三分靠看,七分靠听,包老三讲起西游故事十分生动,倒把画上的场景描摹的活灵活现,堪堪八张洋片拉完,从孙猴出世讲到了三打白骨精,徵端没什么兴致,只斜睨着颐清,见她看得津津有味,便赏了包老三一块大洋,笑道,“洋片拉得好,这是赏你的。”包老三叩头不迭,自是千恩万谢地去了。

颐清有些意犹未尽,说道,“这拉洋片其实就跟连环画似的,难得这拉洋片的人故事要讲得好,看着就更有趣了。”徵端笑道,“你要是喜欢,下次带你去看影戏去。”颐清摇头道,“家里也有台放影戏的匣子,四弟妹爱张罗着看洋人打球骑马的影戏,但总是黑乎乎的,看也看不清,也没什么意思。”徵端道,“看影戏还是得去影戏院,大观楼便开了一家新的影戏院,你不是爱看戏么,谭先生的《定军山》也拍了影戏呢,下次请你去看。”颐清听到看戏果然有了兴致,“那影戏里放的,跟谭先生唱的可一样吗?”徵端打了保票,“自然是一模一样,分毫不差。”颐清兴致勃勃,“这敢情好,正遗憾谭先生如今少唱了,要是用匣子看,岂不是想什么时候看就什么时候看?”徵端见她说得天真,笑道,“那自然是方便多了,只是影戏院也不是日日都排谭先生的片子,还要去问问什么时候放。你要是想看,我叫人去安排。”

闲聊间菜端了上来,果然是东坡肉、爆鳝丝、西湖醋鱼、白灼虾仁、腐皮包子,更难得还有一份西湖莼菜汤,颜色碧绿浓翠,倒是好看极了。颐清诧异极了,“这都快立冬了,哪里寻得莼菜来。”徵端笑道,“京里什么没有,只要有人想吃,就有人想方设法来做。”一旁的小二得了厚赏,服侍地越发殷勤,拿起瓷碗为两人盛汤,一边说道,“客官这话不错,每到季节,便有人专程运了莼菜来,放在冷窖中,专等反季时售卖,价格可翻上数十倍。”颐清舀了一勺,果真是家乡风味,不由感叹道,“过去听说京城人吃洞子货,想不到竟连南方的莼菜都有。”

徵端吃不惯莼菜腻滑,夹了一筷虾仁尝了,却皱眉道,“这盐多了些,鲜味便不足。”慌得一旁侍候的小二急出一头汗,忙不迭打千请罪,颐清嗔道,“你莫为难人家,这里只擅做鲁菜,你偏让人做钱塘菜,可不是难为他。”

徵端倒也听得进她劝,点了点头,“还是南味斋的味道正宗,下次咱们上那儿去。”正说话间,后头的掌柜得了消息,赶忙命人送了两只蒸得红通的蟹来赔罪,只道今日不知六少大驾光临,未能提前准备新鲜材料。徵端十分豁达一摆手,让小二将蟹留下,又叫他去烫壶黄酒来。

等人都退了出去,颐清抿嘴笑道,“六少好算计,上馆子请客,还要饶人两只蟹。”徵端将蟹剥了壳,见膏满黄肥,不由笑道,“若没有你一唱一和,还饶不来这两只好蟹。”颐清啐道,“谁要与你同伙了,怪不得人家都说六少是鬼难缠。”颔首间,只见她一张芙面如玉一般,干干净净,一点装饰都没有,偏偏有一种摄人心魄的力量。徵端瞧着心醉,嘴角浮起笑意,“我若是鬼难缠,你便是难缠鬼。”

颐清啐了一口,面上浮起两片红晕,双目盈盈含了笑意,瞧起来愈发楚楚,徵端一时瞧得怔住,倒是颐清红了脸,忙低下了头。徵端自知失礼,也转了目光低头剥蟹。颐清其实也是爱吃蟹的,但偏又不会剥蟹,在家时有奶娘动手,剥蟹器具样样齐全,哪用她亲自剥过,此番掀开了蟹壳,却教汁水险些溅到身上,顿时手忙脚乱起来。徵端不声不响的将蟹剥了干净,剔了软壳,一层层雪白的蟹肉密密的码在蟹壳里递给她,颐清一愣,一时倒不知该不该接。徵端道,“你剥得慢,先吃这个便是。”说罢顺手接过她手里汁水横流的蟹,毫不为意地继续剥了起来。颐清愈发脸红,却又觉得人家也没什么逾礼之处,挑明了说只怕更难堪,便默默低头吃蟹,一时间也不知道吃的是什么滋味。

徵端故意找话道,“洋人吃蟹和咱们不同,你猜他们怎么吃?”颐清一愣,“洋人也会吃蟹?”徵端笑道,“蟹是好东西,哪能不吃。在法兰西,厨子就像这样把蟹肉都挖出来,埋在蟹盖里,撒上一层厚厚的忌司粉,放进炉灶里烤熟了吃。喏,就像你手上这样。”

“那真是暴殄天物了,”颐清看了看手里的蟹盖,嗤地一笑,“你瞧这蟹倒真是娄县蟹,紫背金鳌多漂亮,就算是在江南卖,两只也得要一个大洋。撒上那什么忌司粉,臭也臭死了,谁要去吃。”徵端取笑她道,“你是不知西菜的好处,难怪上次带你在起士林吃大菜,你只吃了块点心。”

“罢了,”颐清连连摇头,“我是土生土长的土肚肠,消受不起那洋菜。”徵端瞥着她坚定的神情,有点好笑,“如今像你这个年纪的小姐们都爱时髦,常要去吃大菜,烫头发的。你该多出去走走,免得老土了。”颐清面色一沉,被他说中心事,又不肯说话了。

窗格子里镂着蝙蝠如意的花纹,有一槅缺了一块,正缺在蝙蝠的翅膀上,倒叫人莫名觉得心里缺了一块。小二端了热好的黄酒进来,另有两个小瓷杯,也浸在热水瓷缸里。徵端替她斟了酒,“尝尝这个,可要添些姜丝?”颐清也不说话,拿了酒杯只盯着沉吟,那小二倒是乖觉,“小的这就去取姜丝来。”

直到小二出去,颐清才说道,“我原是个土气的人,哪学得了外头的洋派作风。”徵端从来是傲气的性子,都是旁人哄着他的,哪见他哄过人?但此时瞧着她凤目含愁、语带薄嗔,却不由自主地服了软,“是我说错了话,你是再雅致不过的人,便同林妹妹一般。若是学她们那样,倒是俗套了。”颐清素来都是好性子的,今日喝了酒的缘故,倒把心里的不痛快都抖落了出来,听了这话啐道,“呸,谁要同林妹妹那样薄命,一点福气也没有。”

“是我不会说话,”徵端陪着笑,软声道,“你别往心里去,那红楼梦也都是小时候混看的,只道林妹妹最标致,倒不记得她没福气。外头那些洋派有什么好的,我看还是旧式最好。”颐清听他说得诚恳,也觉自己计较的有些过了,她推了半扇窗,冷风一吹,顿时清醒几分,不由有些面上发烧。她心里也自嘲,自己与他是叔嫂,原该让着他些,怎说着反倒较起真来,便缓和了脸色,对他笑道,“你如今想娶个旧式太太,怕是不能了。”

徵端瞧着她笑靥似春花,忍不住心神微荡,脱口道,“有何不能?”

颐清促狭地在头上比划了几下,纤纤五指一伸一曲,做出个波浪的形状,倒是将宋绍芳烫过的长卷发描摹得十分传神。徵端的视线从她的唇角转到了手上,终又收回了目光,只怕自己再看便要沉沦下去了,口中却道,“我说要娶,定能娶得到。”

“那就敬你一杯。”颐清对他举了举杯,不等他说话,便将那杯酒一饮而尽,又赞了声,“这倒是我们老家的乌毡帽。”

她几时这样豪迈过,徵端瞧得有些好笑,不想这样柔弱的一个人,内里倒有一把铮骨。徵端对她举杯还了礼,亦是陪着她一饮而尽。几杯酒下肚,颐清面上浮了红,愈发神情飞扬了起来,说道,“谁说我没有吃过大菜啦,有一年爹爹专程带了我和哥哥上京城来,也是去吃过西菜馆子的。”她真是量浅,一两杯刚下去,靥上就浮起淡红,一时间霞飞双颊、杯映蛾眉,徵端哪挪得开眼,只觉得她一笑一颦无不是极动人的,便说道,“我是逗你玩的,你别当真。你小时候也来过京里?吃的是哪家馆子?”

颐清眯起了眼,嫣然一笑,眉似吴钩,沉吟道,“仿佛叫作撷英的。”徵端点点头,“那是几个白俄人开的,就在前门。那会儿你住哪儿,上我们家里来过吗?你要是来过,我们该见过面的,没准一起斗过蝈蝈,难怪我第一次瞧你便觉得你眼熟。”颐清摇头笑道,“你净是满口瞎话,那会儿我才七八岁,这都是十来年前的事了,那会儿你们府上恐怕还在福州。”

“那倒也是,那会儿爸爸在京里办差,太太带着我们都在老家,”徵端凝神瞧着她,口中道,“奇了怪了,我头次见你,就觉得你眼熟得紧。”颐清却想起自己小时候,倒真是见过方家的人,只是那人却不是六少。她想到那时的情形,叹了口气,带了几分唏嘘道,“小时候爹爹允过我,也送我去女学堂,可没过几年爹爹便去了……”她越说声音越低,语声中带了点哽咽。徵端宽慰道,“读女学有什么用,净学没用的玩意。”

“你这话同我哥哥一样,可怎么会没用呢,”颐清低声道,“你瞧吴小姐,年纪轻轻便做过记者的,笔头又好,我常在报上读到她的文章,好羡慕她不用嫁人也能自个儿谋生。还有宋家二小姐、家里的四妹妹,她们既懂洋文,又知礼仪,也许将来还能到外国去,见许多世面,她们活的多有生气。”徵端目也不瞬地望着她,“你要是愿意出去,也可以去国外看看。”颐清已有几分醉意,苦笑着摇了摇头,又给自己斟了杯酒,边饮边道,“我这辈子便如这杯酒,一望便到底了。”

小二盛了姜丝进来,却见这一壶黄酒都见了底,小二目瞪口呆,“可要再添一壶。”徵端瞧着颐清双颊红得厉害,正要摆手,谁知颐清却扬眉道,“再添一壶来。”她此时已经醉了,一双明眸像包了两汪水,亮澄澄的璨然生辉,徵端阻拦的话还没出口,却听“砰”的一声响,她已醉得伏在桌上。徵端赶忙起身,轻轻推了推她的肩,眼前人哪有半点反应,只见她双眸微闭,口中兀自喃喃自语,不知在嘀咕什么。

这一下变故陡生,小二都愣在原地,迟疑道,“六少,可……可要叫人来帮手?”

“不用,”徵端瞧她醉成这样,心里也是犯难,想到她性子腼腆,要是醒了又该担心旁人闲话,便小心翼翼将她扶起,让她倚在自己背上,又看了看桌上,低声道,“将那几样蜜饯果子包了起来,都送到车上去。”小二忙答应了,自去收拾不迟。

等出了院子,徐远生早备了车等候,见状十分惊诧,徵端也不多言,只说道,“你来开车。”便将颐清放进了后座,谁知颐清醉得厉害,倚在他肩上,眉头一皱,干呕了几声。徐远生在前面透过车镜看得清楚,心知六少最是洁癖,赶忙要停车照料,可徵端却拿出帕子,凑在颐清唇边,好在颐清呕了几声,没有呕出来秽物来。徐远生大是惊诧,更不敢做声了,悄悄瞥着镜子里,只见徵端十分体贴地替她轻轻擦拭嘴角。

一路开到府前街,徐远生转过身来,迟疑的说道,“六少,咱们别走正门了吧,三奶奶喝醉了回去,怕会有动静。”这个时候府里该下钥了,若是叫人开门不免动静太大,徵端抿了唇,低头去看枕在他膝上的人,只见她闭着眼睡得倒十分踏实,细看去她的眉毛生得极好,不画而黛,睫毛密密交织在一起,可眼下却浮着一点青,似乎是气血有些不足。此时她一只手扶着额,另一只手却牵着他的衣襟。徵端的目光顺着她饱满的指甲望去,指根恰是一个个圆圆的肉窝,白白嫩嫩的,倒像是个孩子的手一样。他不由自主地将手覆上去,心里热得一跳,一时胡思乱想,又觉得掌心也热了些,忙不迭松开了。

他往窗外望去,初冬时节,天黑本来就早,此时夜已黑透了,玻璃车窗上浮起一层蒙蒙的雾气。他微吐出一口气,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好像莫名的跌入一口深井里,站在井底还贪看着井口的一点天光,却忘了这井如绝壁,是攀不出来的。于是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先送到六国饭店去。”徐远生迟疑道,“三奶奶若是夜里不归,家里也难交代。”徵端微一顿,还是改了主意,“那就走内务府的小门。”

徐远生便开车绕行到西边的灰厂夹道,过了李阁老胡同便有一排矮屋,这里原本是宫内的饽饽房,现在都是内务部的地盘,正有扇小门通入府内。等停好了车,只见徵端仍是抱着颐清下车的,徐远生也不敢惊动旁人,亲自进去取了钥匙,只身在前引路,绕过双亭,便是徵端如今所住的延庆楼。

过了个把时辰,颐清幽幽转醒,却见四周黑漆漆的,只有外间豆大一点光亮,映出一个人影,她吓了一跳,“这是在哪。”徵端从外间转进来,手里拿了盏油灯,“总算是醒了,外面电路断了,今晚只能用这个。”借着他手里的火光,颐清瞧清他俊朗的面庞,揉了揉额角,有些羞赧道,“是我不晓事,本就量浅,今儿又饮多了些。”她打量四周,原来自己和衣半卧在一张罗汉塌上,窗边对置一高几,几上摆着湖石。榻旁置着一口青花大缸,里面散乱着插着几只卷轴,榻前的矮几上搁着一只云雷纹饰的铜方彝。她心知这大概是徵端的住处,更觉不好意思,撑起身道,“我这就回去。”

“不急。”他伸手虚摁了摁她的肩,颐清脸上一红,忙往后躲。徵端发觉她误会,便缩了手,“我让人叫了你的奶妈来,这会儿也快到了,等她一同走吧。”颐清略觉放心些,缩了缩脖子道,“今儿怪不好意思的。”

“是你家乡的酒,多喝几杯也没什么,”他垂了眉眼,掩住了一丝笑意,“只是看不出你是个有酒胆没酒量的,一边还嚷着再来一壶,转头就倒了。”颐清羞愧的无地自容,哀嚎一声拿袖子捂了脸,“以后我还怎么见人。”徵端暗自好笑,宽慰她道,“不打紧,只有我,没旁人瞧见。”见她遮着脸不肯松手,便轻轻拉开她的手,玩笑道,“你要是真怕,倒是可以贿赂贿赂我,只要我不说出去还能有谁知道。”他见颐清猛地抬起头来瞧着自己,忙避开了她的目光,“一句玩笑话,你怎当真了?你把心安安稳稳地放在肚子里,这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了……”

庞妈匆匆赶来,在门外只听到最后一句,进了门又瞧见两人手拉在一处,哪有不惊疑的。她赶忙进了屋,大声道,“这是从哪里回来,怎么这样晚了。”两人隔了外人,反倒不好说话了,颐清想站起身来,却脚下一个踉跄,徵端想去扶她,却被庞妈抢先扶住了,口里只道:“阿弥陀佛,怎么就醉成了这个样子。”颐清羞得脸上通红,忙道,“快回去就是。”

眼瞧着庞妈搀了她出去,徵端怔怔地望着那倩影,直到人影都瞧不见了,还舍不得收回目光。猛听得外面鼓打三通,正是鼓声惊醒了痴梦人,一时间徵端又觉得自己蠢得厉害,要说活了二十余年,少艾知慕也不是没有过,再加上有个花丛无敌手的五哥珠玉在前,十六七岁便领着自己去过堂子,可只去了一回他便不肯去了,五哥笑他是个不开窍的,他也不觉得这窍开不开有什么关系。可今儿许是真开窍了,这会子倒犯起相思病来。

他回身坐在罗汉榻上,仰面躺了下去,忽得闻到一阵淡淡的馨香,想起是她适才躺过的位置,没来由心头一跳,一时只觉丝丝缕缕的气息都蹿到心里去了,不由望着桌上的油灯怔怔出神,她的一颦一笑全映在脑中,竟像是拉洋片似的,一幅幅转个不停。他心下苦笑,全被五哥说中了,今年真犯了桃花劫,自己果然是疯魔了。

自打这次酒醉事件后,颐清愈发不肯出门了,只推说是染了风寒,倒也免了晨昏定省。又过了十日,德雅亲自来请她,“三嫂,今日是立冬,家里人要齐齐整整的,都得去大圆镜中用晚饭。”颐清一听要去大圆镜中,躲还来不及,忙道,“我身上还没好,就不过去了,四妹替我告个假。”德雅摇头道,“今儿说四哥也赶回来了,爸爸难得发了话,还叫搬出去的五哥和五嫂也回来过节,您这节骨眼上告假可不好。”颐清没法子了,只得被她拖去了大圆镜中。

等进门瞧见一屋子的人,颐清更是吓了一跳,只见今日不同于往常,厅里不知何时新设了一幅软螺钿百宝的丈余宽的大屏风,屏风一侧是方弢庵的主桌,另一侧隔开的另摆了三张桌子。四房和五房各占了一桌,最里还有一张小桌,却只有徵端一人坐着。

德雅不假思索,自是去徵端身旁坐了,又对颐清招手,“三嫂在瞧什么,还不过来?”颐清微一踟蹰,便还是过去坐下了,刚一落座,便察觉到徵端的目光扫过自己,她心中有些忐忑,更是如坐针毡,又听二夫人说道,“淑慎这孩子,老缠着你四嫂做什么,今儿不是还跟我说想进女学堂吗,还不找你四姐姐打听打听。”淑慎温顺地站起身来,便往这桌过来,德雅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淑慎犹豫着不敢坐下,倒是颐清瞧着不落忍,笑着问道,“怎想到京里来进学了?”淑慎飞快地瞥了一眼二夫人,声若蚊呐道,“我娘说京里的女学好,也可以常伴着姨母说说话。”

德雅冷哼道,“京里进学是要考外文文法的,你学过没有?”淑慎的脸瞬时红了,快要哭出来。颐清趁机起身,给她让了个座,轻声道,“坐下慢慢说话吧。”淑慎十分感激地对颐清福了福,低声道,“多谢三嫂子。”颐清也顾不得德雅的眼神如刀子似的,一回头见四奶奶对自己招手,干脆挪了过去,挨着四奶奶坐下了,环顾四周低声道,“今儿怎么这么多人。”

四奶奶怀里搂着两个儿子,见她来了,怕孩子弄脏了颐清的衣裳,便松了手让奶娘把孩子抱走,咬着耳朵道,“三嫂今儿瞧好吧,晚上五房要唱出大戏呢。”颐清仔细瞧去,只见五房那一桌果然热闹,四个姨娘莺莺燕燕的坐在一起,手里各抱着小的,中间端坐着五少同五少夫妇。

“今儿爸爸好不容易松了口,叫五弟他们回来了,”四奶奶对颐清低声道,“五弟却不知抽什么风,定要把八大胡同那位纳进门来。可怜六姨太还在后院里关着,这可真是有了小老婆便忘了亲娘。”颐清也觉五少糊涂,侧头望去,却见五奶奶抱臂坐着,面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就在这一瞥间,厅里忽然静下来,只见四少搀着方弢庵从楼上下来。四少与几个兄弟姐妹倒都不算相像,他的眉骨突出,眼中露白,面相颇有几分严肃。颐清低声道,“四弟妹快看,是哪个回来了。”四奶奶早知丈夫今日要回,此刻才见到了人,心里喜不自禁,偏偏嘴上还数落着,“嗐,回来了也不着家,准是又被爸爸叫去办差事了。”

那扇新设的屏风吸引了方弢庵的注意,他看着上面镶嵌着五光十色的宝钻玉石,皱眉道,“这东西是哪来的?”九姨太忙道,“这是四少爷新寻来的,夫人看着好,叫人安置在这里。”方弢庵眯着眼看向四少,有些不悦道,“在外头办差,要学些实务,莫要学得搜刮起民脂民膏来。”这话说得有些刻薄,众人一时都不敢做声,却见四少不慌不忙应对道,“爸爸说得极是,只是这东西是俄国人做的,叫作‘番人进宝图’。俄皇对爸爸甚是佩服,专程送了这屏风过来。儿子细看过了,这洋人的工虽不如咱们的苏工好,但上头的东西都还是好东西。番人既有进宝之心,摆设在这里也可扬我国威。”

这席话说得方弢庵回转颜色,点头道,“你这一阵确有些长进了,过了节就把蒙藏院的差事也兼起来,学学办外交上的差事。”得到方弢庵的赞许,四奶奶更是喜不自禁,眼角眉梢都蕴了笑意,便连四少那张严肃的脸上也露出了几分得色。

方弢庵的目光又扫过了五房,五少惯是怕父亲的,不由打了个寒颤。反倒是五奶奶站起身来,领了个模样齐整的年轻妇人过去行礼,那妇人溜肩长身,着一身红褂子,头帘剪的整齐,垂着眼不敢看人。五奶奶说道,“爸爸,儿媳给您报个喜讯,这是我们房里的秋姨娘,大夫来诊过已经有身子了。”四奶奶对颐清努了努嘴,神色是极不屑的。颐清顿时会意,这个新姨娘大概就是五少在八大胡同里的那位风尘知己了。

许是瞧着日子吉庆,方弢庵的目光扫过她们,罕见的没有发话,漠然地点点头。五少松了口气,心知父亲这一关是过了,不由喜形于色。二夫人笑道,“罢了,都坐下吧。这一大家子的,瞧着便热闹,多有福气。”便连九姨太也凑趣道,“叫六姐姐也出来吧,今儿个过节,五房又双喜临门,六姐姐瞧着该多高兴。”五少偷眼觑父亲,只见方弢庵淡淡道,“那就叫她出来。”这算是给足了面子,倒不大像方弢庵平日的性子。五少怔忪间,只见二夫人已派丫头去后院里接了六姨太出来。

等六姨太出来了,看到儿子少不了要洒几滴眼泪,她本就是个要强的性子,落座后问明缘由,见了秋姨娘便没有好声气,眉毛一挑骂道,“这小娼妇要入门,我是决不会答应的。”

五姨太假惺惺劝道,“得了得了,你也少说两句,老爷都答应了,你还折腾什么。”六姨太恨道,“谁答应我也是不认的。”五少却道,“柳花已经有身子了,她这阵子老闹着要吃酸的,只怕是个男孩呢。”

六姨太恨铁不成钢,又舍不得骂儿子,便对五奶奶数落道,“人说娶妻不贤,祸及满门。就是你不会生养,才拢不住爷们的心。”六姨太这几句话说的有些过了,别说旁边没出嫁的德雅和淑慎红了脸,便连四奶奶和颐清也皱起了眉头。五奶奶本就年轻,脸上哪里还挂得住,顿时眼眶一红,泪如雨下。

二夫人瞥见方弢庵的脸色暗沉,忙道,“一家子能聚在一起是高兴的事,今儿立冬,先热热闹闹把饭吃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六姨太把关禁闭的气都撒在新来的秋姨娘身上,连连摆头,“姐姐别怪我扫兴,旁的都好说,就这个下三滥要进门,我是不答应的。”

“你有什么好不答应的,”方弢庵放下了筷子,冷不防开了口,“都是下九流,谁又瞧不起谁?”好似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六姨太的脸上,她顿时面色发青,双唇亦哆嗦起来。

“这话怎么说的,”四奶奶十分快意,对颐清小声议论道,“六妈就是得意惯了,只怕忘了自己的出身。”颐清看了一眼可怜巴巴的六姨太母子,心里一声叹息。六姨太是梨园出身,三十年前是红透了京城的青衣,被方弢庵相中了纳回家。六姨太年少成名,十四岁便唱压轴,红极一时的时候谁会说她是下九流?嫁给了方弢庵更是风光无限,过门又生下了五少,自诩也是一段梨园佳话。可此刻一句下九流,阖府都静默了下来。她觉得好像被剥光了衣裳示众一样难堪,呜咽了两声,就要放声哭起来。

瞧着她撒泼要闹,方弢庵指着五少道,“把你娘的东西收拾收拾,明天一早,便领了你娘也上外头去,支家里的银子也好,你们自己置宅子也好,以后如非到了年节,不许再回来。”五少面如土色,颤声道,“是,儿子知道了。”

五少虽然还撑得出,可六姨太一个踉跄,几乎晕了过去。她回过神来便向方弢庵哭求,“老爷呀,是我糊涂油蒙了心。求老爷别赶我们娘儿俩出去,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方弢庵面冷如铁,哪里理她。六姨太求方弢庵无用,转又去求二夫人,扯着她的袍襟下摆不住哀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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