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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正萧萧
书名: 步虚记 作者: 知夏 本章字数: 10535 更新时间: 2024-04-16 14:39:02

过了片刻,忽听外面起了鼓声数通,徵端一怔,只听有隐隐人声低低浅唱,又似吟哦。理真手上不停,笑道,“六少听出什么门道没有?”徵端凝神听了一会儿,皱眉道,“只听到什么‘逍遥’、什么‘足了’,不知是什么含义。”

“严我九龙驾,乘虚以逍遥。八天如指掌,六合何足辽。”理真大笑,“你能听清这几句,也算是有根缘的。”徵端细品其中之意,只觉辞意幽深,不由道,“承请道长指教。”

“这是步虚词,传说是三国时陈思王曹植游历仙山,所遇神仙,听到的仙人诵经之词。不过你听到的这几句倒是后人所作,大约作于南朝时,出自《洞玄灵宝玉京山步虚经》。这几句说的是大罗天玄都玉京山七宝玄台紫微上宫的景象,因此也叫洞玄步虚吟。”理真边说边伸出了手掌,“八天如指掌,六合何足辽。凡人看着八天六合,觉得无边无界,可在神仙看来,恐怕就是一只手掌,只在翻覆之间。六少,你说是也不是?”

徵端怔了怔神,忽然觉得在哪里似是听过这话,但转瞬一想,父亲也信道,大概是听他提过的,便笑着点头道,“道长道理高深,芸芸众生如蝼蚁,疲于奔命罢了,哪里想的到神仙事。”理真瞧着他呵呵一笑,不置可否。

过了半个时辰,五少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张新拓下的纸,神情十分得意。理真道人气极,忍不住训斥小道童道,“怎去了这么久。”小道童耷眉低目,“五少定要把碑上的字儿拓下来,徒儿劝不住……”这下理真可真恼了,放下手里缮了一半的活计,怒目瞪着五少。五少自知不是,却不肯认错,兀自道,“你这老道好不小气,只是拓一张罢了,又不损你石碑,何必这样较真。”

“那碑本是元朝古物,上面许多字都残了。今日你拓一张,明日我拓一张,哪有不损坏的道理。”理真大是愤懑,气得胡子都吹了起来。徵端觉得不好意思,忙道,“道长休要烦恼,原是我们兄弟给您老添了许多麻烦。明日我就让人送银元来,定要把吕祖殿重修好才是。”理真道人双目一亮,转过身来握住了他的手,“六少所言当真?”不容徵端说话,他飞快地拿了纸笔出来,送到徵端面前,“还请六少立下字据,在吕祖面前,可不能打妄语,小心折了功德。”徵端好气又好笑,也无可奈何,提笔便在纸上写了字画了押。

理真郑重其事地把那字据收入怀中,又眉开眼笑道,“明日贫道就派人去府上取银子去。”五少连连摇头,“你可是上了这老道的当了,不论谁来他都把人往吕祖殿引,就盼着有人能出银子。”理真啐他,“五少既不肯出钱,就站到殿外去,休要坏了吕祖仙人的好事。”

徵端笑道,“道长莫和我五哥一般见识。家父也奉信道祖,这也是积善行德的好事,如今我既说了出钱,定是要出的。”理真从柜中摸出一张黄纸来,又问了徵端八字,便郑重的用朱砂在黄纸上涂画起来,五少且看且笑,“你这老道,几时学了正一道的本事,竟也会画符了?”

“谁说我全真道不画符了?”理真道人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将画好的符放入一函袋中递给徵端,“贫道瞧着六少印堂发暗,今年怕要遇茬小厄,贫道赠六少一道符,可保平安无事。”徵端如言收在怀中,又道,“这符可能转赠他人?”理真道人摇头,“那自然不可,但六少如有那人的八字,也可再赠一道。”徵端有些犯难,理真道人瞧他这情态,看出他是不知八字的,他想了想,便从袖中拿出一个素缎锦囊递给了过去,“没八字也无妨,这是一道天师符,也能挡灾去厄,六少拿去便是。”徵端打开锦囊一看,只见是一块白玉佩,刻做了阴阳两面,一面绘了符咒,另一面却是刻着“太乙司命,寿保遐昌”八字。

五少凑了过来,“这是什么?仔细牛鼻子哄你。”理真没好气道,“又不是给五爷的。”五少还要细看,徵端却飞快地收在怀里,五少虽没看清,却不着恼,嬉笑道,“我瞧六弟印堂不算暗,倒是奸门生泪痣,只怕是今年惹了桃花债,拿个牛血红的破盏当官窑修,又被你这牛鼻子讹了一笔,今岁真是走倒运了。”眼见理真又要发怒,徵端忙拉着五少告辞了。

两人出了白云观,五少不住惋惜道,“你这次可是被坑了,真当这观里没钱?你知道这牛鼻子的师父是谁?”徵端随口道,“是什么人?”五少想想都肉疼,龇牙道,“他师父是原来老太后身边的二总管,后来离宫做了这观里的第二十代观主,广收内官为徒,谁能阔过他们去,你这回真做了个冤大头。”徵端不以为意,“心诚则灵,我捐个功德罢了。”五少连连摇头,“都说六弟是鬼难缠,要我看你倒是个实心萝卜。”

“我是实心的,五哥难道是空心的?”徵端咧嘴一笑,“走吧五哥,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赶紧回家给爸爸赔个不是,带着五嫂和侄儿们赶紧搬回来吧。”五少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好不容易搬出来的,我还回去找那不自在?爱谁谁回去,我是不回的。”他唯恐被徵端拽回家,飞也似的溜了。

这边方家兄弟刚在白云观分道扬镳,那头宋家却又起了波澜。宋元卿近来颇为筹建参政院犯愁,按照南北共议的临时约法,新政府是要建法院的,谁知方弢庵百般阻挠,才生出了参政院这样不伦不类的产物,如今反对的人声浪日高,连带他这个参政院长也饱受非议。

今日宋元卿在参政院里生了一肚子气,进家门时瞧见绍芳刚从外头回来,招呼也不打就往楼上跑。一问门口跟班说二小姐刚从方家回来,宋元卿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斥责宋太太道,“好好一个姑娘家,常往外头跑做什么,传出去是好听的?”宋太太袒护女儿,说道,“绍芳说与方家四小姐说得来,女孩儿家一处玩耍,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宋元卿满心不痛快,直摇头道,“妇人懂什么,真是误事。”

宋太太是做母亲的人,到底心细些,早就留意到女儿今儿脸色不对,她一边应付着宋元卿,一边留神女儿的动静。到了用饭的时候,派人去叫了几次也不出来,宋太太不免有些心急,她只生了两个女儿,自长女出阁后,便只有这个小女儿常伴身边,哪有不爱如珍宝的道理。于是宋太太亲自下厨,做了小女儿最喜欢的几道菜,亲自端到她房里去,“你爸爸说过几次了,叫你不要往方家去,偏你要去。那边是大帅府,规矩不比宫里小,你这几次去了可是受气了?”绍芳脸上挂不住,也不肯吃东西,只扑在床褥里闷声哭道,“倒不是长辈们欺侮我,只是那几房太太奶奶们实在可恶。”

宋太太看了看女儿房中陈设,无一不是精心布置,只因女儿喜欢西式陈设,更命人从法兰西置办了全套的家具过来。这么千金娇养的女儿,从小都是含在口里怕化了的,如今却要去人家家里受姨太太们的气,怎不让她暗自生恼。她轻抚着绍芳的秀发,劝道,“我的儿,咱们家里人口简单,你父亲持身也正,并不曾纳妾,你自小也没见过那些。大家庭里三妻四妾,个个是要勾心斗角的,暗地里不知道多少手段,说句危言耸听的话,闹出人命的事怕也是有的。”

“娘说这些也不是吓唬你,”宋太太见女儿抬起头来,一双眼睛都哭红了,愈发心中生怜,柔声道,“你想想,方家那么多少爷小姐,都不是从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各都有各的心思,他们家可不简单。”

绍芳心知母亲说得有理,可又想到徵端英俊潇洒的样貌,忍不住为他辩驳,“六少是太太跟前养的,和其他人不一样。”

“到底不是从太太肚子里爬出来的,总是没娘的。”宋太太摇头道,“你啊,莫听你大姐话,她是糊涂油蒙了心,只巴望着富贵。咱们家里什么没有,图那起子虚名富贵做什么,面上好看不中用,里子实惠才是真的。”她顿了顿,瞧着女儿的脸半红半白,呆呆地不知发什么愣,心知她是听不进去的,宋太太在心里叹了口气,又说道,“何况爷们还能常在外头,不理会内宅的事。你要是真嫁过去了,哪逃得掉这些乌七八糟的事?听说他们家五少成婚没几年,已经娶了四五个妾了。”

绍芳脱口道,“六哥可是留过洋的,他不是那样的人……”宋太太深深地凝视着女儿,看出了她的心事,叹气道,“我的儿,老话说,谁的福谁享,谁的罪谁受。终身大事,你可要自己想好了。”绍芳脸上一红,可随即想起今日六少冷面冷情的一番话,又心伤又窘迫,把母亲推出了门,自己在屋里哀哀哭了起来。

正巧绍文下值回来,听说绍芳不肯吃晚饭,便去房里看她,“是谁给你气受啦,怎么哭成了这样。”

“打我一去,四房五房便没少挑唆,”绍芳与绍文感情不错,平日里还能说几句心里话,向他哭诉道,“连同那几个姨太太,话里话外都故意让我难堪。”

“大帅有九房妻妾,难免要争风。你是晚辈,总不能和她们置气,”绍文见事很明白,劝说道,“既然和她们处不来,就和平辈一块玩。我见过他家三少奶奶,是名门大家出身,为人也是和气的。”

绍芳说话又急又快,“你哪里知道啦,有些人是蔫坏。她虽然不说话,难保不是跟那几房的心思一样,存心要看我笑话。”听这意思,显然是连程颐清都恨上了,绍文知道绍芳心高气傲,并不想多事,但因为得了宋太太的叮嘱,还是劝说道,“人家是大帅府,岂能容你使小性子。不如听太太的话,反正两家也无婚聘,就此退避三舍,与他家断了干系。”他一抬头,正好见到五福晋进来,忙道,“大姊,还是你来劝劝小妹吧。”

只听五福晋冷哼一声道,“你这话不是正趁了那起子人的心意,她们就乐得二妹不能嫁进大帅府去。”

绍芳见姊姊一身便装,毕竟产后还未出月子,身材颇有些富态,也未如平时一般满头珠翠,她心知大姊最要面子的,哪次出门不要排场脸面?这必是被母亲仓促叫回来的,绍芳心里羞愧,又怵这位大姊,便收了哭声,只悄悄地抹泪。

绍文听了五福晋这话,冷笑一声道,“那依大姊的意思,只要不趁了别人的心意,叫二妹填进火坑里也是好事了?”

五福晋冷了脸对绍文道,“你是太闲了吗?掺和起内宅里的事,好生出息了。”

要说五福晋也不知是什么缘故,素来是有些瞧不上绍文的,言辞间对他也很不客气。绍文岂肯仰她鼻息,冷冷地瞥她一眼,径自出去了。绍芳止住了哭声,拉着五福晋的衣袖抽泣道,“大姊,何必说得这样难听。爸爸说了,叫咱们像对亲生的兄弟一样待他。”

“爸爸是老糊涂了,”五福晋没好气道,“他是伯父家的兄弟,何必过继到咱们家来?母亲竟还答应这样的事,可见也是糊涂透了。”绍芳忙道,“这话可说不得,仔细爸爸要骂你。”

“当着他们二老的面,我也是敢说的。好端端的女儿女婿难道指望不上吗?巴巴去过继别人的儿子做什么,”五福晋没好气的说道,“别打岔说他了。你究竟是得罪了哪几个?你才去几日怎就搞成了这样?”绍芳哭诉道,“除了大帅和二夫人,其余人都叫我难堪。”

五福晋咬了咬牙,又问道,“那方老六怎么说,他要是肯护着你,日后你们分出来单过便罢了,也不必和那大家子搅和在一起,自己过轻省。”绍芳怔了怔神,想起分别时徵端说的那番话,又忍不住失声痛哭。五福晋劝了半晌,总算将那番话问了出来,不由叹了口气,“我听佩云说,六少是个冷清冷性的人,说话也不知体贴些。”绍芳瞧过沈佩云在方家的做派,总不免有点疑心,冷哼一声道,“我瞧那位沈小姐,只怕自己也打着算盘,倒不一定和咱们一条心。”

听她话里有话,五福晋一怔,“你可是觉察到了什么?”绍芳吞吞吐吐将事情说了。

“原来是这个缘故,”五福晋气得半死,“我身上不方便,托她带你去方家走动,她倒好,竟敢打这样的主意。那大帅府里个个都是人精,谁会瞧不出她心里的算盘,到头来还连带怪了你。我就说好好地,怎么会对你不客气?”

绍芳又羞又急,捂着脸又哭了起来,五福晋没好气地回身对丫鬟说,“以后沈佩云再来,不必给她好脸色看,只管赶她出去就是了。”绍芳忙阻拦道,“大姊,事情也不必做的这样绝吧。”五福晋叹了口气,“你这傻孩子,做什么事都瞻前顾后的。对这样的人,若不把事情做绝了,日后还要牵三绊四,没准还要拿着我们家做幌子。”

瞧着绍芳似懂非懂,五福晋耐着性子解释道,“是她给你出的主意?叫你去人家家里布置点心?”绍芳怔怔地点点头,“这事倒不怪她,二夫人还夸我能干来着,就是那几房姨太太可恶。”

“能干是什么好话?你就是肠子太直,”五福晋瞧她不开窍,只能一样一样解释给她听,“大帅府这样的人家,又有许多女眷,一句话七八个弯绕,听着是好话,被人骂了都不知是怎么回事。”绍芳愣愣地瞧着姐姐,素知这个大姐自小就聪明,只怕她分析的倒是实情,自己也不敢任性,老实道,“二夫人瞧着甚是慈爱,对我也多客气……”

“你也这般大了,怎还跟小孩一样。内宅里的女人哪个不是口是心非的?须知看人要从微处看,”五福晋叹气道,“譬如今日你负气回来了,他们家里可派人来看过你?”绍芳呆了呆,忽然回过神来,咬着嘴唇发怔。

“不过面甜心苦罢了,”五福晋补充道,“六少将这层点破了,话虽说得难听,但他倒算是个直爽人。”绍芳想到这些时日恐怕常被人背后耻笑,更是羞愤,但她是极刚强的性子,此时反而止了泪,双手紧紧拧着帕子出神。

五福晋瞧她这幅模样,心知她是回过神来了,便说道,“你要是真想出这个口气,就拿出点出息来,不能遂了这些人的愿,你就要风风光光的嫁进去。只要你六少奶奶位置坐稳了,以后谁还敢笑话你。”这话却正说到绍芳心上了,她闻言果然振作起来,擦了眼泪,双目倒有了神采,“大姐快教我。”五福晋也看得出她对六少仍不死心,便给她指点了一条蹊径,“六少只有四小姐这个胞妹,你也说她对你还算友善,几次三番帮你解围。如今之计,只有走她这条路子了。”

绍芳到底脸皮薄,在家又闷了半个月,左思右想也没有其他法子了,便叫人下了帖子,请德雅去六国饭店吃大菜。德雅何等通透,眼见绍芳这一顿大菜吃得食不甘味,便知事情有蹊跷,问道,“绍芳姊姊,这些时日怎么不上我家里去了。”绍芳面浮两朵红云,慢吞吞道,“如今和原来不同了。”

“有何不同?”德雅奇道。绍芳想了想,伸出两个手指虚比了比,很快又缩了回去。德雅微讶异,“是二妈说了什么?”绍芳面露难色,连声否认,“哪里会,二夫人对我最和蔼不过了,只是如今府上也有客在,我去多有不便。”

德雅凝神想了想,忽然明白过来,“绍芳姊姊,你别多心,淑慎表妹只是来暂住几日,不会久待的。”绍芳面色微红,“我怎么会同小姑娘一般见识,只是家里给二夫人送了几次礼品过去,都叫退了回来,家姊寻人一打听才知道,如今二夫人身边的事,都是这位范二小姐回的。”德雅有些不敢相信,“竟有这样的事?”绍芳叹气道,“外头本就有府院不合的谣言,这事传出去,还不定传成什么样。咱们姐妹交好,私下说个闲话罢了。妹妹要是不信,回去一问便知。不过以后我就不上你们家去了,咱们也可常约出来聚聚,还如原来一样。”德雅心中又惊又怒,面上强笑道,“那是自然的。”

送走了绍芳,德雅在六国饭店里坐了好一会儿,叫人包了几匣点心一并带了回去。等回到家里,她先让人往二夫人住的小洋楼送了过去,又嘱咐道,“别说是我送的,就说是宋二小姐遣人送来的。”

隔了不到半个时辰,果然那匣子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下人回话道,“淑慎小姐说了,夫人这几日胃口不适,点心果子不好克化,又不经放的,还是拿回去好。”

德雅心中有了数,又过了一日,她亲自拎了那匣子点心去看二夫人,进门便瞧见二夫人果然气色不大好,头上围着勒子,斜倚在炕上,淑慎着一身桃红色的撒花袄裙,侍奉在侧,倒不见平日里侍奉的几个丫头婆子了。瞧见德雅进来,二夫人面露喜色道,“这孩子,还来看我做什么,仔细过了病气。”德雅轻施一礼,在她榻边的矮凳坐下,“淑慎表妹都在伺候您,我更不该躲懒。”淑慎面上一红,瞥了一眼她手里的点心匣子,有些心虚地笑道,“表姐说笑了,伺候姨母是我该做的。”

德雅似笑非笑地把那匣子点心打开了,“这是昨儿宋二小姐送来的点心,听说二妈胃口不大好,兴许点心还好克化些,带来给您尝尝。”二夫人还不觉得什么,可淑慎的脸却瞬时红透了,德雅哪里肯饶她,故意唤她道,“表妹,你也尝尝吧。”

许是察觉淑慎神情有异,二夫人何等精明之人,便道,“这鸡舌饼闻着怪香的,你们姊妹别拘束着,都一起尝尝。”又问道,“宋二小姐可好?有些日子没见她了。”

“我昨儿见了她,”德雅似笑非笑地瞥了淑慎一眼,对二夫人道,“她听说您病着,很挂记您的身体,让我代问您安呢。”

“这是个有心的孩子,”二夫人感慨道,“我这几日身上乏得很,淑儿说了几次,要叫二小姐到家里来,都怨我身子不好,等好些了便叫她到家里来说话。”德雅似笑非笑道,“淑慎表妹是个周到人,有她服侍,您也能快些好起来。”淑慎再也坐不住了,借口身上不方便,忙躲到外头去了,心里却七上八下的,老惦记着屋里的动静。

德雅也不把事情点破,吃了几块点心,又说了一会话就去了。等德雅出了门,淑慎提起的心刚放下些,可一进屋便瞧见二夫人已沉下面孔,望着自己道,“是怎么回事?”淑慎眼眶一红,带着哭腔道,“姨母,我……我只是怕家里人杂,吵着您歇息养病……”

瞧着她口不对心,二夫人哪还能不明白,加重了语气告诫道,“凡事不可做得太过,被人找上门来,这就不美了。”淑慎又气又怕,抱怨道,“姨母,四姐姐也欺人太甚了些,若是觉得我做得不妥,来同我说便是。何必这样巴巴的找上门来敲山震虎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敲打您呢。”

二夫人恼怒道,“你就只巴望着这事到我这为止了,若是真闹大了,你就收拾东西回家去,我也难替你说话。”淑慎这才知道怕了,嘴唇抖了抖,半晌没说出话来。瞧着淑慎默默退出去的身影,二夫人又叹了口气,她从心底并不喜欢这个女孩子,但到底是娘家送来的女孩儿,总不能让她受了委屈。

再说淑慎一出门就抹了把眼泪,很快有了计较。她自小就是个要强的,只可惜是妾生的,但也正因为这样的处境,她反而外怯内刚,愈发养成了不服输的性子。她站在门口想了想,便让贴身的丫头小喜送个东西到大圆镜中去。小喜哪里敢,忙道,“姑娘,这可不比家里,这是大帅府上,不能私下传递的。”淑慎不耐烦道,“你怎这样呆板,我几时让你私下传递了,听说大帅身边有位机要秘书叫作吴小姐的,给她送几样戴春林的脂粉。”小喜无奈,只得将脂粉送了去,傍晚却被吴小姐退了回来,婉言自己平日里不用脂粉。

小喜反而松了口气,“姑娘,人家不收,还是罢了。”淑慎气得直掉泪,“有什么好神气的,不过是个嫁不出的老姨娘,竟这样摆架子。”小喜随她一起长大的,知她心窄,便劝道,“瞧着吴小姐是个斯文人,未必是摆架子,许是真不用的。”淑慎哪肯信,只当是瞧不起自己,恨得磨牙半天,又问道,“你不是同三奶奶房里那个丫头好吗?她老子是不是前头二门上的车马管事?你把这脂粉送过去,叫她回去打听打听,六少每日都什么时候出门?走哪条路?”

小喜吓了一跳,“姑娘,这可使不得,二夫人知道了也不会饶了咱们的。”

“我让你去你就去,啰嗦什么。”淑慎收起平日里唯唯诺诺的娇怯模样,两眼一瞪,面上竟有几分狰狞,“若是不去,仔细你的皮。”小喜虽不肯,但想到淑慎往日里的厉害,也只得硬着头皮去了。再说那彩云本就是个眼皮子浅的,见了上好的胭脂水粉哪有不动心的,满口子的应承了下来,自是去找老子娘打听去了,这也就按下不提了。

自绍芳不去后,方家刚刚兴办的下午茶很快便消失无影了,众人该午歇午歇,该绣花绣花,仿若宋二小姐带来的这些热闹便似肥皂泡一般,虚幻的好像从没发生过。只有颐清到底惋惜了好几日,庞妈拿她打趣,“只有姑娘这样没出息,只惦记点心饽饽。不知道是谁那几日吃多了积食,喊我给她揉肚子来着。”

“那几日脾胃不和,倒没敢多尝,那鸡舌饼和云片糕也只有福会楼做的才正宗呢。”颐清惋惜道,“谁想宋二小姐竟不来了,早知道原该多尝几块。”庞妈笑道,“真要那么想吃,打发人上饽饽铺子去买两匣子就是了。”颐清道,“那就叫彩云出去传个话,她爹在二门上管着车马,也不用惊动太大。”庞妈便出去叫人,谁知过了会儿又沉着脸回来了,“彩云这蹄子愈发没成算了,晌午连个人影也见不着,不知道钻哪里去了。”颐清摇头道,“罢了,也就是一口吃的,不用这样急,明儿去也一样。”庞妈皱起眉头,“这一个个,没规矩极了。”

颐清还没说话,只听有人接道,“是谁没规矩了?”抬头一看,却是德雅来了。她今日穿了件新洋装,带着大檐帽,后面飘着纱带,样式十分新颖好看。颐清夸道,“瞧这打扮,还以为是宋二小姐来了。”

“我可没有绍芳姊姊那样洋派。”德雅洒脱一笑,顺手把帽子摘了下来,放在了桌边,两人刚说了没几句话,忽然又有人推门进来,却是淑慎来了,德雅瞬间冷了脸色,颐清却还没察觉异样,笑道,“今儿刮什么风,表小姐可是稀客。”淑慎腼腆一笑,“早就该来看看三嫂。”她瞧清了德雅在,忽然红了脸半天不敢落座。

德雅也不说话,只冷了眉眼上下打量她,只见淑慎今日穿了一身簇新的红袄裙,外面罩了件织锦绣百蝶的披风,双手各带了一只绿油油的翠镯。淑慎被她瞧得不好意思,忙摸自己的脸,问道,“这是怎么了?四姐姐在瞧什么。”德雅似笑非笑道,“瞧你穿的得好看。看你这身打扮,还以为是九姨娘来了。”

淑慎顿时躁了,颐清忙解围道,“这衣裳料子真好,看起来是瑞蚨祥做的。”淑慎强笑着坐下了,颐清暗自猜测她来只怕有事,便问道,“二妈这阵子可好些了?”

“姨母的身子好多了,”淑慎细声细气道,“我今儿来,原是有个不情之请。”德雅却插口道,“既是不情之请,不提岂不更好。”淑慎腾地红了脸,也只得装作没听见一般,续道,“三奶奶身边可是有个叫彩云的丫头?”颐清点点头,“有这么个人。”

淑慎轻声道,“我这次来京里,原是带了个丫头来的,不巧这几日出了痘,挪出去养病了。我想着平日里和彩云比较投缘,想找三奶奶借这么个人用几日……”她话没说完,颐清已是明白了她的意思,笑道,“自家人客套什么,你既和彩云投缘,就叫她搬过去伺候你。我这里也不用这么多人伺候。”淑慎脸又红了,“那怎么好,我想着您若是肯,我就和姨母说一声,再拨个丫头和她换……”颐清摇头道,“不必这么麻烦,就按我说的好了。”说着,颐清便让庞妈去叫彩云来,等了半刻钟,庞妈领着人进来了,没好气道,“这丫头也没告个假,还是上她家找回来的。”彩云有些不好意思,瑟缩道,“我娘身上不好,我回去瞧瞧。”

“不打紧的,”颐清和蔼道,“你可愿去伺候表小姐?”彩云有些意外,抬头看了看淑慎,面上闪过一丝喜色,又低头道,“奴婢都听奶奶做主。”颐清点点头,让庞妈取了一套金丝头面来,说道,“你跟我虽没几日,这是我一点心意。以后要好好服侍表小姐。”

彩云受宠若惊,想接又不敢接,淑慎在旁瞧着,也十分不好意思,反倒是德雅一笑道,“既是三奶奶赏的,你就收了便是,还客气什么。”彩云如蒙大赦,声若蚊呐地道了谢,双手捧过头面,淑慎见来意达到,也不肯多留,带着彩云便走了。

等她们出了门去,庞妈再也忍不住,气恼道,“哪有这样的怪事,表小姐竟往少奶奶身边借丫头的?家里多少丫头没有,还要来这里借?”德雅轻笑一声,“妈妈莫恼,我瞧这丫头借走了,倒比留在三嫂身边好得多。”庞妈还不明所以,颐清瞧了瞧德雅,“你这鬼机灵的丫头,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那日在你这里听到这丫头哭,我就知道她是个不安分的,”德雅不屑地撇嘴道,“只是没想她倒另寻了这根高枝。不过这也蹊跷,她巴结着淑慎做什么?”庞妈插口道,“表小姐年轻,可别叫她祸害了。”

德雅拧住了眉头,“她们蛇蛇蝎蝎凑到一堆,谁祸害谁还不知道呢。”

听她话里有话,颐清奇道,“淑慎是怎么惹你了?你今儿几次三番挑她的眼。”

“你没瞧着她今儿穿的衣裳么?就是九妈她们弄的新样式,说是做礼服的,”德雅冷哼道,“三嫂瞧瞧那裙子,前短后长像什么样子,还有那袖子做这样的宽,土也土死了,偏还弄得花哨。这也就罢了,可这丫头也太会来事了,我还没穿,她倒穿上了。”

原来她气恼在这里,颐清笑了起来,“这么大人了,还吃起醋来,淑慎表妹是外人吗?”这句话戳中德雅心事,一字一句道,“外人?她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呢。”见她面色凝重,颐清奇道,“这又是怎么了?她到底哪里得罪你了。”德雅咬了咬牙道,“起初瞧她不声不响,是个老实的,现在看起来,倒是个深藏不露的。”颐清摸不着头脑,“这是从何说起?”

“说起来光鲜,太原范统制家的二小姐,真当人不知道她底细吗?”德雅冷声道,“二妈的妹子嫁到了山西范家,我们勉强叫一声姨妈吧。可淑慎还不是二妈的妹子亲生的,充哪门子的表妹?那日我听四嫂说才知道,她亲娘只是个丫头罢了。”颐清不认同道,“这也不算什么错处,何必这样说她。”

“三嫂就是没有防人之心,像她这样的人,面上怯怯懦懦的,肚子里心眼最多。没有她不钻营的门路,”德雅面色极难看,“瞧她装得老实,总有一日教我戳破了她的假面孔。”

“你就是太精怪了,也把人想得忒复杂了。我瞧着淑慎表妹是个老实的,”颐清哪里肯信,反而劝她道,“你别多想了,疑心生暗鬼,本来就没有的事。”

德雅很快神色如常,与颐清说笑了几句,等出了屋子,便立在流水音的院子里怔了怔,这儿恰好可以远眺瀛台景色,德雅站着瞧了会儿,还是往大圆镜中去了。大圆镜中一楼东首是大帅的办公室,此时正是方弢庵阅书看报的时候。德雅过去常上楼陪父亲看报的,自从今年女学里课程忙起来后,倒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曾去了。

临到了门口,只见换了个新的武官,她不认识人家,人家却都认识她,对她行礼道,“四小姐好,大帅这会儿正在办公,还请您稍待一会儿。”德雅凝视了那武官一眼,“你叫什么名字?”

那武官不明所以,“属下卢毅。”

“卢副官,”德雅轻轻皱眉,伸出一根纤指虚点着他的胸口道,“你许是不知规矩,徐远生看来也没教过你。你记好了,但凡我来找爸爸,从来是不须通报的。”

卢毅是个极腼腆的年轻人,做大帅的侍卫武官时日不久,涨红了脸道,“四小姐,这是二夫人定的规矩,属下也是奉命行事。”

德雅气极,她勉强忍耐了几日,等过了几日到重阳了,学里也放一天假。这日一早,德雅就来到了流水音。颐清甚是讶异,“今儿大过节的,四妹怎么这么早就来了?”德雅面色通红,喘了口气却说道,“好久没去瞧太太了,今儿是重阳,三嫂陪我一同去吧。”颐清一怔,迟疑道,“我……”

“我什么我……”德雅憋了一肚子的气,哪有不发泄一通的道理,她语速极快道,“咱去向太太问安,爸爸也会高兴的。”她吩咐丫鬟道,“去把前几日淑慎穿的那身衣裳,再找一身拿来,我要穿着去见太太呢。”

西山离大帅府路途颇遥,若是按照前朝太后的走法,要从宫里出发,先乘宫轿到万寿寺,再换画舫可沿水道至西山的静宜园。这一条水道两岸垂柳依依、白鸟双飞,从来便有小江南之称。今日德雅也不肯乘车,约了颐清一同坐船过去。

等到了山下,两人下了船,又换肩轿,沿着山道崎岖上山,如此经了半日方进了园子。西山一带,因为地势殊异,便与城里辨若两个世界,自成了一个冬暖夏凉的小气候。静宜园本是前朝皇帝太后避暑的住所,周边星罗棋布着许多王公贵胄的小园子,大太太如今的居所正是其中的一处,就在半山腰处,二人沿着石子铺成的福寿图案的小道蜿蜒前行,不多久便到了一个大花园,里面遍植花木,不少都是奇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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