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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转清流
书名: 步虚记 作者: 知夏 本章字数: 10110 更新时间: 2024-04-16 14:39:02
要说整个方家,只有德雅和徵端一母同胞,再加上生母阮氏早早病死,两人都是在大太太身边养大的,感情最深厚。此刻被妹子揪住了耳朵,徵端竟无还手之力,直叫道,“四妹,放手,你先放手诶。”
路过的佣人小厮瞧了,俱是掩口偷笑,徐远生匆匆赶过来替他解围,“六少,大帅传您去说话。”德雅这才撒了手,怒气冲冲地说道,“等爸爸训完了你,我再找你说话。”徵端哪里还敢见她,一溜烟地跑了。
德雅想追又追不上,正站着生闷气,徐远生把徵端送进大圆镜中后,又折身转了出来,一手提着一个油纸包,赔笑道,“四小姐,这是六国饭店新做的栗子粉蛋糕。”德雅接过蛋糕,一张圆脸本气得发红,此时面上倒是缓和了几分,她本就生得俏丽,目似秋月,鬓如刀裁,目中透出一点笑意来,“这是谁吩咐你买的?”许是少与年轻女子说话的缘故,徐远生颇有些局促的低了头,小声道,“是我专去买的,听说四小姐和三奶奶爱吃这个……”
德雅一听便明白了,“还是为了上次孙家的事吧,我去和三嫂说说,这是多大不了的事,她没怪你的。”
择日不如撞日,德雅拎着蛋糕便往颐清的住处去,进门见颐清正掬了水洗手。颐清瞧她进来倒是笑了,“今日是怎么了,先是五弟妹来这里磨蹭了半日,她前脚走,你后脚倒来了。”德雅脸上一红,心想若是被五奶奶撞到了,瞧见只给三嫂送东西,倒是不美,便落座说道,“徐副官带了两包蛋糕回来,托我给三嫂送来。”她说着觑着颐清的脸色问道,“三嫂,听徐副官的意思,什么事情得罪你啦?”
“徐副官过于小心了,你若见了他,替我道个谢,”颐清脸色如常,瞥了一眼那纸包,又道,“这么多我们怎么吃得了,不如给四弟妹和五弟妹那儿分些。”德雅吐舌笑道,“罢了,她们两家多口杂,咱们还是自己留着吃吧。”
“也是,四弟妹向来不许孩子们吃这些的,”颐清也笑了起来,“五弟妹那里不送也罢,五弟今儿刚回来,小两口便吵了嘴,刚来我这儿哭了半日呢。”德雅吁了一口气,又想起徵端的话,不由撇嘴道,“五哥又怎么了?”
“我也没细问,想来不过是家长里短的那些事,兴许晚上就好了。”颐清微微一笑,便重新打了一盆水推给她道,“快洗洗手,咱们一块儿分着吃。”德雅瞧着她用胰子洗了手又抹一层香膏,不由好奇,“这香膏瞧着倒比我的好。”颐清笑着把拿香膏递给了她,“我有一位叫月仙的手帕交,这是她做了送我的,你先拿回去使着,要是觉得好,我再写信叫她寄些来。”
“三嫂是个风雅人,结交的也是妙人,这位手帕交若是来了京里,可要与我引荐引荐。”颐清抿嘴一笑,“那有何难,你们俩一般年纪,要是见了面,准亲热得很。”
德雅不客气地将香膏收下了,又道,“还是三嫂懂我,知道我只爱脂粉,我今日借花献佛,拿蛋糕来和三嫂换瓶香膏回去。”颐清笑道,“就你贫嘴。”说着拆开了油纸包,道,“呀,是栗子粉蛋糕。”德雅凑过去看,只见里面整齐包了六块,果然是新出炉的,还微微冒着热气,鸡蛋糕柔软轻盈,一股栗子甜香扑鼻而来。
“徐副官挺会办事,这真是你爱吃的,”德雅吐了吐舌头,爬上了炕桌,盘腿而坐,又道,“平日里觉得太腻了,今天闻着倒觉得真香。”颐清抿嘴一笑,叫佣人沏了壶碧螺春送来,一并拿德化细白瓷的盘子盛出蛋糕,与德雅分食。
两人相对围着一张罗汉桌而坐,颐清吃的文雅,用小勺舀着一点一点儿的吃,德雅却不管那么多,用两根指头拈了便往嘴里放,又皱眉道,“这糕太甜了。”
“你慢些用。”颐清善解人意的将茶递了她,德雅端了茶也不喝,仔细握在手里打量,只见这盖盅是郎窑红的,难得烧得颜色红中透粉,如孩儿面一般,德雅赞道,“这是三嫂的家私吧,一看就是官窑的精品。”
“哪有那样精贵,都是用物罢了。”颐清手一顿,将茶盏送到口边呷了一口,只听德雅笑道,“四嫂老爱自夸富豪,哪里比得了您。旁的不说,听五哥说光是您嫁妆单子上陪嫁的那幅倪云林的画,就够京里一个中产之家吃嚼一辈子了。”颐清笑道,“一幅画儿罢了,吃不得用不得,你要是喜欢,送你便是。”
“可担当不起,”德雅连连摆手,“我哪懂这些,还是听五哥艳羡不已,这才知道一幅画儿这样贵重。”德雅吃了一块糕,又品了几口茶,便将小盖盅握在手里,说道,“要说家里还是五哥对古玩字画有点讲究,可偏偏爸爸最不喜欢这些。有一次外头有人送古玩来,爸爸说这有什么稀罕的,以后我的东西都是古玩。”一句话说得颐清笑了起来,“那五少现在可得好好把爸爸的东西攒起来。”
“东西就该是用的,像我五哥那样巴巴攒着,最傻不过了,”德雅又道,“要我看还是三嫂过得精致,这栗子粉蛋糕,配着碧螺春,便觉得没那么甜了。从前我三哥也爱喝茶……”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忙转了话题,“二妈后来下楼用饭了么?”
颐清摇了摇头,“九姨太送了些上去,说是不饿,一口也没用。”德雅颦起了眉头直叹气,“要说我这个六哥,真真是个傻子,总被人当了枪使,自己还不知道。这一路去天津,也多亏了三嫂照应着他,要不然还不知道他要闯下多少祸。”
颐清呷了一口茶,顿了顿道,“四妹这话说岔了,这一路上我冷眼瞧着,六弟这人精明强干,是很有主见的,手段也了得,旁人哪能糊弄得了他。”德雅却忧心忡忡,“他是个聪明面孔直肚肠,遇事也不知道转弯的,我真担心他。”颐清忽然想起在之前闲聊过的话,便问道,“对了,你们前头还有个二小姐是不?”
德雅点了点头,“这是好多年前的事啦,太太过门好几年也没所出,太太着急,老家有个说法,若是先得个姑娘,后头就好招弟了。太太从娘家过继了舅舅的大女儿来,所以大姊小时候是叫佩蘅的,过继到我们家才改叫了德蘅。”
“大姊来了没多久,太太就生了三哥,可真要说我们家头一个姑娘应该是我二姐。”她歪着头问道,“三嫂问这个做什么?”
“我是想起了在天津的时候,六弟提了几句二小姐的事,所以才问一问。”
“我二姐是叫洋人害死的。”德雅面上流露出一丝伤感的神情,“三嫂或许也知道,我的生母不是汉人,她是安南人。我二姐和六哥都是爸爸在安南任上生的,那时候我娘又怀上了我,实在顾不过来了,就把二姐养在舅舅家。结果安南发生了变乱,洋人开始屠杀安南的贵族,舅舅一家全都被杀了,据说我二姐是叫人扔到井里淹死的。”颐清不敢置信,“爸爸那时候在安南领兵,怎么不去救人?”
“皇帝不肯与洋人发生冲突,传旨叫爸爸赶紧回京,接到旨意哪敢停留,立马就得走。”德雅轻轻叹气道,“何况那时候也不止洋人杀人,安南人也自相残杀,乱得不得了,在那种时候怎么可能救人?”
“最可怜的是我娘,那会儿肚子里怀着我,在路上听了这消息就厥了过去,后半夜把我生下来就咽了气。我生下来才三斤多,跟小猫似的,差点养不活,”她边说边掰手指头,“二姐、六哥和我,我们三个是一个妈生的,但我福气最不好,生下了既没见到娘,也没见过二姐。”颐清瞧她神情难过,忙摸了摸她的头发,“瞎说什么,我瞧你福气最好,家里上下都疼你。”
德雅是个爽朗性子,难过一阵就过去了,又道,“我和六哥两个是没依靠的,我不替他着想,还有谁会顾念着。老话说众口铄金,如今六哥被爸爸叫回来,又为他寻了宋家这样的好亲事,难保其他人眼红,生出什么别的心思。三嫂是最豁达的人,素来与谁都是无争的,有些话三嫂开口,一句胜我们百句。”
闻弦音而知雅意,颐清哪会听不懂她的意思,她思忖了片刻道,“四妹是知道的,在二夫人那里,我也是说不上话的。”德雅倒也不逼迫她,只笑道,“三嫂便是这样谨慎,罢了,下次去太太那里,咱俩一同去。”
姑嫂两人将茶喝了几泡,又说了些闲话,德雅见天色不早,便告辞了出去。
平日里颐清本就浅眠,今晚又因多喝了茶的缘故,愈发难以入眠,她心知一时半会怕是睡不了了,又想到了德雅讨要的香膏,便干脆起了身。刚开了门,歇在外间的奶妈便听见动静,急问道,“姑娘,这么会儿还不睡,起来做什么。”
“我给月仙寄一封信,”颐清轻声道,“妈妈快歇下吧,别着了凉。”她找出了信笺,刚铺好了,却发现墨用完了。这时候佣人们早歇下了,颐清不愿惊动旁人,暗自寻思书房离住处也不远,便决定自己去拿。她披了件薄衫,轻手轻脚地出了院子,从西八所穿去往南,过了一座窄桥,隐约能瞧见湖面上的瀛台。
瀛台是一座人工堆砌的小岛,三面环水,只有岛的北面有一座石桥与岸上相连,岛上殿阁嵯峨,廊亭围括,颐清平日里常去,白天倒不觉得什么,可夜里走走,却觉有些荒凉,身上慢慢有了些寒意,再环顾左右,一个人影也不见。
不同于南边处处都装了电灯,瀛台这片还未通电。岸上灯火稀疏,愈发映衬得瀛台上一片寂寂。不知什么时候起了风,檐下的铁马叮当作响,冷风一吹,颐清感觉胳膊上起了细栗,忙抱臂加快了步子,绕过涵元殿的回廊,穿过藻韵楼,东面有一处小池塘,池塘北边是待月轩,南边的院子就挨着南海子,她轻车熟路,往南走不远,隐约可见两棵大树参天,枝叶繁密,这是前朝太子读书的地方,当时院中栽了两棵桐树,不想一棵竟死了,于是又补种一棵,正是这“补桐书房”的来由。
她抬头一望,趁着月色能瞧见那楼的匾额上还是乾隆皇帝的御笔,这是她熟门熟路的去处了,毫不犹豫地推门进去,她知道炕桌上常年放置着一盒彩瓷画五蝠的火柴架,里面惯是搁着一盒虎头洋火的。她摸索着擦了洋火,又点燃了桌上的玻璃罩的煤油灯,室内顿时亮了起来,这才舒了口气。
瀛台原本就是前朝囚禁光绪帝的地方,书房里存了许多前朝的墨砚,这去处还是五少告诉她的,说在这里找到过一块曹素功制的紫玉光墨。颐清自幼习书作画,用笔用墨都很讲究,发现了这样的好去处怎能不常来。她从故纸堆里翻出一方松烟墨来,长约七八寸,压手沉甸,上面描金画景,一望便是内务府造办处的佳品,不由心中十分欢喜。她一手捧了松烟墨,一手提了煤油灯,谁料临出门时没留意门槛,却重重绊了一跤。
这一下跌得不轻,颐清失声轻呼,手里的煤油灯咣当一声也摔碎了,那火苗闪了闪,旋即熄灭了。她暗道倒霉,又觉足上痛得钻心,正扶着门慢慢地直起身,忽听身旁有人低声道,“可是崴了脚?”她一惊,旋即分辨出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想来是家里的下人,她不及多想,轻声道,“劳驾您了,替我拿盏灯来。”
一双手却架在她腋下,那男子竟来扶她。“是谁?”颐清有些错愕,随即有些恼意,正要推开,只听那人语声有些耳熟,“这玻璃罩碎了,小心玻璃渣夹进肉里,可就取不出来了。”颐清吓得一缩,这次听得明明白的,不是六少是谁?见她又要跌倒,徵端忙伸手扶住她,恰恰落在怀里。颐清面上浮起一阵红晕,好在天色黑得很,倒也看不清。她仓促道,“多谢六弟相助。”
徵端轻笑了一声,“你倒是好耳力。”颐清自幼秉承闺训,男女大防,如何不避,不动声色的抽出了手,慢慢倚在那门槛上坐下。徵端便也松开了手,却往门外走去。颐清心里一沉,这一趟同出门去,也知道这个六少脾气不小,但此时也不好再唤他回来,再加上脚上又痛得难忍,她慢慢除掉鞋袜,将左脚搁在鞋面上。
谁知过了片刻,徵端重新掌了盏灯过来,手上还拿了根笤帚,将地上的碎灯片都扫到了一处。瞧着他勾着身子打扫的动作十分生疏,一看就是没做过这些的,颐清有些不好意思,小声道,“有劳六弟了。”徵端嗯了一声,扫完了又过来看她,颐清本想掩一掩左脚,可他凑了过来哪里躲得开,冷不防徵端伸出手,竟在她脚上捏了捏,颐清轻呼一声,顿时红了脸,却见他松开手,皱眉道,“这肿得有些厉害了,要去瞧大夫才行。”颐清又羞又急,本不想理他的,听了这话又急忙道,“不用麻烦,过几日就消肿了。”
“还是叫大夫看了放心,”徵端摇头道,“要是伤到骨头了,可不是养养就能好的,须得包扎固定牢了,免得断骨长错位。”他说着哼了一声,补充道,“小心以后成了长短脚。”颐清呆了一呆,一时也有些怕,把脚往回缩了缩,不想扯到伤处,痛得又是闷哼一声。徵端俯身背对着她,在她面前蹲了下来,“你上来吧。”颐清愣住了,“这是做什么?”
徵端回过头来,目中闪过一丝不耐烦,“啰嗦什么,带你去瞧大夫。”
“这怎么能行。”
“如何不行了?”徵端的语声中带了点不容置疑的味道,“不就是顾着礼法吗,圣人也说嫂溺叔援,为何,权也。圣人尚且如此说,你倒别扭什么?”颐清无话可说,只得依言伏在他背上,徵端将她背起便往外走去。走出几步去,颐清忽然轻轻“唉”了一声,徵端停住脚,“怎么了?”颐清想起了那块松烟墨落在门口了,声音有些低落,“没什么。”谁知徵端又转身往回走,到门口仔细找了找,捡起了那块松烟墨,“是不是想找这个?”
这下轮到背上的颐清吃惊了,“你怎么知道?”徵端眸色微沉,淡淡道,“你不就是找这个来的吗?”说着他将那块墨顺手放进了衣兜里,又继续背着她往外走。颐清满面通红,疑心自己刚才的举动只怕早叫他瞧着了。
夜静风清,细雾如尘,听着院墙外敲了梆子,正三更时候,这会儿园子里也没人巡更了,四下里阒无人声。颐清伏在他背上,似墨的暗夜中听着他呼吸匀长,心情才慢慢平复下来,忽又起了疑问,为什么他这会儿竟也在这里?
其实徵端在这儿也是个巧合,他陪着陈景筼与范先生相见,晚上多饮了几杯,便找了这个僻静处醒醒酒。补桐书房原是一圈合院,他就歇在西厢房里,从颐清进屋时他就瞧见了,这书房原是五少常来写字作画的,深夜他瞧着颐清进去,本是有点疑心的,可后来瞧她找墨扭伤了脚,便知道是误会了。
这个时辰府里早就落了钥,徵端背着颐清绕过西边一片竹林,只往北而去。北边一带挨着海子,原是摄政王府,如今新政府辟做政事堂,有一道小门通向外面。徵端背着她穿过了西花厅,便对着里间喊道,“来人,备车。”颐清吓了一跳,不知从哪里冒出了几个黑衣听差,都垂手侍立着,又见一辆甚新的四缸汽车停在了他们面前,颐清留神瞧了瞧,只见铜质的车牌上是四个阿拉伯数字“1112”,而开车的人正是徐远生,只见他赶忙过来替徵端拉开了车门。
徵端瞥了他一眼,略迟疑了一瞬,想想还是自己扶着颐清上了车。颐清双颊烧得通红,疑心刚才被他背着的样子都叫这些人瞧见了,她深悔自己太懦弱了,适才若是坚持些,也不至于叫别人看笑话,这下若是传出去该怎么办?正胡思乱想着,又听徵端低声吩咐道,“去德国医院。”颐清偏过头,往车外看去,深夜的街上本就空荡,黑漆漆的连个鬼影都看不到,只有参天的大树枝繁叶茂,在黑穹中投下浓重的阴影。
徐远生开的十分平稳,不过一刻钟,车子便在东交民巷内的一座三层小楼前停下。医院的院长闻讯赶了出来,只见是个约莫四十余岁的德国男人,金发碧眸,身着白色的外褂。
“这是福科思大夫。”徵端对她只交代这句,便叽里咕噜的用洋文和福科思交谈起来。颐清坐在车里听不明白,又发愁等会儿怎么进去,心想若是他再动手来扶,自己绝不能含糊了。可徵端与福大夫说了几句话,便见福大夫叫了两个年轻的女护士出来搀扶颐清。
进了医院,便是一股消毒水的浓郁气味,福科思看着颐清的脚,皱眉说了很长一串话,颐清听不懂,抬头望着徵端,“他说什么?”
“他说让你脱了鞋袜,要帮你诊治。”
说话间,福科思洗了手转身走了过来。颐清慌忙躲闪,连声道,“不成,不成。”徵端哄孩子似的说道,“别怕,不会痛的,他最多只是轻轻按压一下伤处,观察一下。”
“那也不成。”
见颐清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徵端皱起了眉头,反倒是福科思颇能理解,耸了耸肩道,“我不动手,你替她脱掉鞋袜,我看看伤处。”
颐清可怜巴巴的眨眼盯着徵端,满目都是乞求的神情,耳上坠着的白玉坠子微微晃动,瞧得人为之心软。徵端狠下心来,也不去看她,亲自动手脱掉了她的鞋袜。颐清羞得满脸通红,刚才明明想好了,若是他再敢无礼,自己就算拼了命也要逃出去。可徵端牢牢地扶着她的脚,又哪里躲得开。
幸好福科思缩着手,只俯身仔细看了几眼,便叽里咕噜说了一长串话,又拿出一捆白纱带比划。颐清又羞又怕,唯恐还有更难堪的,也顾不得气恼了,忙问道,“他又说什么?”徵端随口应道,“福大夫说看起来只是扭伤了筋,应该没有伤到骨头。”颐清尤有些不放心,“那白带子是做什么的?”瞧她怯懦的样子,徵端又有些好笑,“那是绑着你去拍埃克斯光片做治疗的。”颐清惊叫一声,闭目道,“不要,我不要拍那个。那是摄魂的,人的三魂七魄都要被吸走。”听她这些歪论,徵端好气又好笑,板着脸道,“啰嗦什么,大夫的话不听,倒信些奇谈怪论。”颐清吓得不轻,忙拖住了他的袖子,苦苦哀求起来,“快带我回去吧。我不要待在这里了。”
冷不防听她软语相求,徵端有一瞬时的出神,放缓了声气,“你不是胆子很大吗,在孙家的时候,连瞧别人杀人都不怕,这会儿倒怕瞧大夫了?”颐清唇色发白,只握着徵端的衣角不放手,勉强道,“那是不同的。”颐清苦求了半天,徵端拗不过她,只得向福科思求情免去拍埃克斯光片,福科思瞧她伤处也不严重,便让护士替她先包扎起来。
颐清虽听不懂他们说话,但目也不瞬的盯着他们,心想若是正要拍什么埃克斯光片,她是绝对不去的。幸好适才扶过她的女护士捧了白搪瓷盘又回来了,里面盛着消毒的药酒,只见她动作轻柔地替颐清处理了伤处,又拿起白纱带牢牢缠住足踝的伤处。颐清这才放下心来,小心翼翼问道,“这就可以了吧?”女护士笑道,“等处理好伤口,您就可以回去了。”福科思见状笑着摇摇头,又叽里咕噜说了许多话。颐清虽然气恼,还是忍不住好奇,又问道,“他说什么?”徵端“哼”了一声,丢开她便到外面去了。
倒是那个年轻的女护士笑说道,“福大夫说,您定然是六少的女朋友,从没见过六少对哪位年轻的小姐这样周道。”这下轮到颐清闹了个大红脸,忙道,“不是,可不是……”可福科思和女护士的笑容十分暧昧,分明就认定了一般。
女护士搀扶着颐清回了车上,福科思也一同送了出来,却见徵端早已等在车里,手里正拿着张报纸在读。颐清恼得要命,也不肯理他,对徐远生柔声道,“今夜有劳徐副官了,还请送我回去。”徐远生受宠若惊,“三奶奶何须客气,都是属下的本分。”
车开出去没多远,徵端忽对徐远生道,“明日派人去盯着顺天时报,别登出什么不好的新闻来。”颐清顿时慌了神,“顺天时报要登什么新闻?”她心想福大夫在京城里颇有头脸,常出入达官贵人家中诊病,又想起适才说的六少的女朋友的话,是不是这医院里会传出闲言碎语,难道会登上报纸?
颐清懊恼极了,后悔不该来这洋人的医院看病,心里愈发慌乱,又想到若是真传了出去,以后还怎么做人,她想到这里,眼圈顿时就红了。徵端有些奇怪地望向她,“你怎么了?”
“都是你害我,”颐清气恼极了,“顺天时报是家里老爷太太天天都要看的,要是登了什么,我……我就不活了……”
徵端又瞥了她一眼,说道,“五哥这几日回来了,怕小报乱写,说他在南边登台唱戏的事,与你有什么相干,有什么好不活了的?”
颐清错愕了一瞬,顿觉又羞又窘,慌忙别过头去,擦了眼泪含糊道,“是我听岔了。”徵端何等剔透的人,瞧着她面上又红又臊,瞬时猜到了七八分,便道,“今晚的事,你知我知徐远生知,旁人不会知道,你不必担心。”徵端顿了顿,又说道,“你要是不放心,我便让人将福大夫送回德国去。”颐清顿时卡了壳,福大夫刚替自己医了脚,转头就过河拆桥,她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但她见徵端虽然面上说的郑重,可眼里却隐隐闪过一丝笑意,又有些疑心,难道是故意捉弄自己?只听徵端指着开车的徐远生道,“便是连他,也叫他到国外去,不许他回了。”
未料被殃及池鱼,本默不做声地徐远生顿时满脸苦相,哀求道,“六少,卑职只管开车,向来耳朵是不好使的,什么都没听见。”本来还是八分猜疑的,这下颐清心里全明白了,这人果然是存心逗弄自己,只怕自己的蠢样子全落在他眼里了,肚子里还不知怎么笑话呢。她重重的“哼”了一声,气恼地偏过头去,面上一阵红一阵白。
“三姐的奶妈刺死孙家五姨娘的事,家里可问起过了?你是怎么说的?”
忽然听到徵端开口问了正事,颐清略愣了一下,便冷下了脸不肯理他。前面的徐远生忙道,“这事多亏三奶奶帮忙圆场,说明是吴妈早存了死志,以免此事再生波澜。”徵端应了一声,望向了窗外,却没有接话。
“我只是个小女子,不想被牵扯进去太多,”颐清心中有气,语声中却多了一些悲哀,“家里大人虽然不怪罪,但若知道了那日的事别有隐情,只怕也不会高兴。”
“你也许会怪我,觉得我没有事先告诉你,”徵端素来不是肯多话的人,今晚却难得愿意向她解释几句,“那日事起仓促,又是在孙家的地界上,若要抓住孙家五姨娘的铁证,并不那么容易,所以才给了吴妈那把剪刀,不用我告诉她怎么做,她自己知道该怎么做。”
坐在前头的徐远生颇是意外,没想到六少竟会把实情告诉了三奶奶。其实颐清心里早猜到了七八分,听他亲口承认,果然在意料之中,不由讥讽道,“我还想六少哪有那么好的雅兴,日日游山玩水,原来早布下了天罗地网,就等对手往里跳。”她被欺瞒了一路,担惊受怕不说,后来还险些被孙景舟扣下,心里哪会不气,又冷冷道,“六少就不怕吴妈胆小怕死,不肯牺牲吗?”
“她若是忠仆,必然要如此做。”徵端却对她的讥讽不以为意,向窗外望去,“她一门老小尚在,也只能这么做。”原来还是胁迫罢了,颐清气极反笑,“早听说六少杀人如麻,如今又加了几条人命,不害怕吗?”
“我害怕什么?”徵端的语声涩然,“害我三姐性命的人,难道还不该死吗?”他唇角弯起了一点弧度,可笑意却是冰冷的,“至于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法。”颐清瞥了他一眼,只觉得一股郁气堵在胸口,想发也发不出来,便冷哼一声,转过头瞧着窗外。
“你哼什么?”徵端侧过头去,望着她道,“又在胡思乱想什么了?”
颐清本来是不想说的,可话赶话说到了此处,索性便把心里话都说出来,“六少那日不是说了要对簿公堂吗?临了给她一把剪子算怎么回事?人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杀了,这算什么公道?”
“公道,你要什么公道?”徵端火气也上来了,“那日的事已是最好的结局,你是话本子瞧多了吗?真要闹得三堂会审的地步才痛快?”
“我是个无知的妇道人家,就算多看了些小说话本子,也值得六少这样瞧不起?”颐清哪里服气,连珠炮似的说道,“在我们那里余杭县也出过一桩案子,有个寡妇毕氏被知府陷害,说她与人通奸谋杀了亲夫,两人被屈打成招,后来开棺验尸才发现是桩冤案。这总不是话本虚构的吧?可见这世上的事,还是该寻个公道的。”
“你说的这桩余杭案我也听过,”徵端连连冷笑,“那寡妇倒也罢了,知府构陷的其实是那中过举的乡绅,嫌他碍事。这案子后来翻了过来,牵连了浙江上下一百多个官员,撤职的撤职,充军的充军,你回去打听打听,后来闹成了什么样子。”
颐清毫不客气的怼了回去,“别光说是为了构陷谁,这案子能翻过来,也算是沉冤昭雪了。”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都起了火气,徐远生吓得不清,刚想劝说两句,却见徵端虽然脸色发青,仍然耐着性子同她解释道,“哪有那么简单,这桩案子当时闹得极大,也是牵连到朝堂上的政事。当时朝中也有两派对立,一派是杭州巡抚杨昌浚、学正胡瑞澜,上上下下一帮子杭州官员都是湘军出身,是跟随曾文正公平定有功的功臣;而京里夏同善、汪鸣銮为首二十余名浙籍官员都在喊冤。闹得最厉害的时候,浙人甚至说,‘案如果不究明实情,浙江将无一人读书上进’,这不是威胁朝廷是什么?但当时老太后深以湘军为患,便听了恭亲王的话,发回叫重审了,这才有你所知道的那个公道。”
“你说的这一通都谁知是不是事后编的,”颐清怎肯相信,“我们家有个老仆就是余杭人,他说开棺验尸的时候他去看过,这难道还能作假。”
徵端气得不轻,“我编造这个做什么,这都是刑部里录了文书口供的,一翻看就知道。当时的四川总督丁宝桢也是反对刑部开棺验尸的,毕竟人已经死了三年,棺中一具白骨罢了,真能凭骨色青白断死因?天下哪有这样的神技。你动辄便是奶妈如何,老仆如何,这又算什么信证?”
眼见着两人又要吵起来,徐远生忙道,“这桩案子卑职也听说过,只不过数十年过去了,还说当时的是非做什么。”瞧着徵端脸色难看,徐远生捏着一把汗,又补道,“要说上次在天津的事,三奶奶是一片菩萨善心,六少也是慈悲心肠,已叫人送了银钱好生安顿了宋妈的家人,叫他们日后衣食无忧,宋妈就是到了九泉下也有所慰藉了。”总算他两头和稀泥,才将这两人安抚了下来。
如此一路无话,等回了府里,已快五更了。天光微亮,小洋楼里的下人们已起来洒扫。颐清断不肯让徵端扶了,冷了脸孔让下人唤庞妈过来。她的奶妈庞氏是从娘家跟过来的,瞧这样子早慌了神,还是颐清镇定,让她扶着自己回了房。庞妈将她安顿下来,又去外间沏茶,冷不防看到徵端竟还站在楼下喷泉边,也不知其中缘由,不免有些犹豫,进去问颐清该怎么办。
颐清心头火起,顺手将茶盏摔在地上,冷声道,“他还站着做什么?要瞧我死了没有?”唬得庞妈去捂她的嘴,“姑奶奶,千万个不满意,也不能对六少发作啊。再说二夫人也住这楼里呢,可别惊动了她。”徵端听见楼上动静,知她动了怒,心里也觉得别扭。要说平日他怎会是个受气的人,耐着性子同她解释这一通,已是破例了,见她没来由的发作,气得二话不说,转身便走了。隔了会儿庞妈又从窗口去望,见人已经走了,侥幸想他该没听到吧,倒是松了口气。
徐远生瞧见徵端出来时脸色不好,心中略猜到了一些首尾,便解释道,“在天津的时候,三奶奶便有些不高兴,这也是因为孙三少临走闹得那一出,让三奶奶受了些惊吓。”徵端这才回过点颜色,问道,“孙家老三做了什么了?”徐远生便把那日车站的事又叙述了一遍,徵端怒道,“他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敢拦车?”徐远生忙道,“还是三奶奶有胆有识,对孙三少动之以理,这才化解了一场干戈。”徵端渐渐消了气,脸上却仍挂着一层寒霜,“有胆有识?哼,我看她是既有妇人之仁,又有点匹夫之勇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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