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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 知
书名: 阳明心学六讲 作者: 章太炎 本章字数: 14523 更新时间: 2024-05-20 19:20:58
阳明以“良知”立教之渊源
“良知”“良能”之语始于《孟子》。《孟子》曰:“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又曰:“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犹斧斤之于木也。”象山承《孟子》之说,颇用“良知”“良心”之语以教学者。如《武陵县学记》曰:“彝伦在人,维天所命,良知之端,形于爱敬。扩而充之,圣哲之所以为圣哲也。先知者知此而已,先觉者觉此而已。”(《象山集》卷十九)要至阳明本《大学》“致知”而曰“致良知”,其说益明备。阳明揭“致良知”三字教人,在五十岁时(武宗正德十六年)。然在此以前,已早悟“良知”。《年谱》谓:“三十七岁春,至龙场,始悟格物致知。”如《传习录》中,徐爱所记诸条,但言“良知”,尚未言“致良知”。然每称天理,已隐寓“致良知”之意矣。盖谪居以后,大彻大悟,首悟“良知”,其后乃又渐立“致良知”之说也。
阳明之初悟“良知”也,存之于心而未得宣之于口。其后遭宸濠之变,蒙张忠、许泰之谗,动心忍性之极,始显倡“良知”之说。故尝“语友人曰:‘近欲发挥此,只觉有一言发不出,津津然含诸口。’久乃曰:‘近觉得此学更无有他,只是这些子。’旁有健羡不已者,则又曰:‘连这些子亦无致处。今经变后,始有“良知”之说。’”(《全书》卷二)又曰:“吾‘良知’二字,自龙场以后,便已不出此意。只是点此二字不出,与学者言,费却多少辞说!今幸点出此意,真是直截。学者闻之,亦省却多少求索!一语之下,洞见全体。学问头脑,至此已是说得十分下落。但恐学者不肯实去用力耳。”(《全书》卷二)又曰:“某于‘良知’之说,从百死千难中得来,非是容易见得到此。此本是学者究竟话头,不得已与人一口说尽。但恐学者得之容易,只把作一种光景玩弄,孤负此知耳。”盖阳明自述其发见“良知”之说之难,又言其于学者之益,有如此者,而勉其不可不用力也。
阳明发现“良知”之说以后,则信之愈深,以为千载圣学不传之秘。故曰:“自孔孟既殁,此学失传几千百年。赖天之灵,偶复有见。诚千古之一快,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者也。”(《全书》卷八)又曰:“此‘致知’二字,真是个千古圣传之秘。见到这里,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全书》卷二)又正德十六年,《与杨仕鸣》曰:“区区所论‘致知’二字,乃是孔门正法眼藏。于此见得真的,直是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考诸三王而不谬,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知此者方谓之‘知道’,得此者方谓之‘有德’。异此而学,即谓之‘异端’;离此而说,即谓之‘邪说’;迷此而行,即谓之‘冥行’。虽千魔万怪,眩瞀变幻于前,自当触之而碎,迎之而解。如太阳一出,而鬼魅魍魉自无所逃其形矣。”(《全书》卷三)又嘉靖五年,《寄邹谦之书·第三书》曰:“某近来却见得‘良知’两字,日益真切简易。朝夕与朋辈讲习,只是发挥此两字不出。缘此两字人人所自有,故虽至愚下品,一提便省觉。若致其极,虽圣人天地不能无憾,故说此两字穷劫不能尽。世儒尚有致疑于此,谓未足以尽道者,只是未尝实见得耳。”(《全书》卷三)又《寄邹谦之书·第四书》曰:“赖天之灵,偶有悟于‘良知’之学,然后悔其向之所为者,固包藏祸机,作伪于外,而心劳日拙者也。十余年来,虽痛自洗剔创艾而病根深锢,萌蘖时生。所幸良知在我,操得其要,譬犹舟之得舵,虽惊风巨浪,颠沛不已,尚犹得免于倾覆者也。”(《全书》卷三)
阳明所以教人者,其方法屡变,最后乃揭出“致良知”,自信为最善而无弊之法。《传习录》曰:“一友静坐有见,驰问先生。答曰:‘吾昔居滁时,见诸生多务知解,口耳异同,无益于得。姑教之静坐,一时窥见光景,颇收近效。久之,渐有喜静厌动,流入枯槁之病。或务为玄解妙觉,动人听闻。故尔来只说‘致良知’。良知明白,随你去静处体悟也好,随你去事上磨炼也好,良知本体原是无动无静的,此便是学问头脑。我这个话头,自滁州到今,亦较过几番,只是‘致良知’三字无病。医经折肱,方能察人病理。”(《全书》卷三)由此观之,阳明发见“良知”,固非一朝一夕之故,而又比较折衷,以“致良知”三字,于学人为无病也。
良知固有论
阳明以为良知(良心)者为人心所固有,先天所自具,人人所同有而无间于古今者也。其说与西洋直觉派伦理学者之言相出入。尝曰:“良知之在人心,无间于圣、愚,天下古今之所同也。”(《全书》卷二)又曰:“盖良知之在人心,亘万古塞宇宙而无不同。”(《全书》卷二)又举《孟子》“四端”章及《中庸》以证之曰:“夫良知者,即所谓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不待学而有,不待虑而得者也。人孰无是良知乎?独有不能致之耳。自圣人以至于愚人,自一人之心,以达于四海之远;自千古之前,以至于万代之后,无有不同。是良知也者,是所谓天下之大本也。致是良知而行,则所谓天下之达道也。天地以位,万物以育,将富贵贫贱,患难夷狄,无所入而弗自得也矣。”(《全书》卷八)又曰:“《孟子》云:‘是非之心,知也。’是非之心,人皆有之,即所谓‘良知’也。孰无是良知乎?但不能知之耳。”(《全书》卷五)又曰:“自己良知,原与圣人一般。”(《全书》卷二)此以见良知为人类所遍有矣。
阳明又用“天理”二字,以明良知为人类所固有。曰:“天理在人心,亘古亘今,无有终始。天理即是良知。”(《全书》卷三)又曰:“天理之在人心,终有所不可泯。而良知之明,万古一日。”(《全书》卷二)夫良知、良能,既人类所同,而何以有圣、愚之分?则在致与不致耳。故曰:“良知、良能,愚夫、愚妇与圣人同。但惟圣人能致其良知,而愚夫、愚妇不能致。此圣、愚之所由分也。”(《全书》卷二)至谓“良知之明,万古一日”者,阳明既以良知人人同具,则个人之良知即社会之良知,尽于未来之社会,无不人人有此良知,故云“万古一日”也。
阳明又谓良知为心之虚灵明觉之本体。曰:“心之虚灵明觉,即所谓本然之良知也。”(《全书》卷二)又以良知为中庸未发之中,引程明道《识仁篇》之“廓然大公”及“易寂然不动”之语为证曰:“良知即是未发之中,即是廓然大公、寂然不动之本体,人人之所同具者也。”(《全书》卷二)又谓良知本体,不能毫末加损;心之体用,不能超乎良知体用之外。故曰:“但不能不昏蔽于物欲,故须学以去其昏蔽。然于良知之本体,初不能有加损于毫末也。知无不良,而中寂大公未能全者,是昏蔽之未尽去,而存之未纯耳。‘体’即良知之体,‘用’即良知之用。宁复有超然于体用之外者乎?”(《全书》卷二)又曰:“未发之中,即良知也。无前后内外而浑然一体者也。”(《全书》卷二)又以良知为道之本原,故断然谓良知即道,以示其普遍曰:“夫良知即是道。良知之在人心,不但圣贤,虽常人亦无不如此。”(《全书》卷二)有问:“良知原是中和的,如何却有过不及?”阳明曰:“知得过不及处,就是中和。”(《全书》卷三)又以心禀受天理,是名“良知”,故谓“良知即天理”,曰:“吾心之良知,即所谓‘天理’也。”(《全书》卷二)又以《古文尚书·大禹谟》所谓道心为良知,曰:“道心者,良知之谓也。”(《全书》卷二)又由心之虚灵明觉,以推天理之昭明灵觉,曰:“良知是天理之昭明灵觉处。故良知即是天理,思是良知之发用。”(《全书》卷二)综而论之,曰心,曰未发之中,曰廓然大公,寂然不动之本体,曰道,曰天理,曰道心,无一非良知之异名而已。
又示门人以良知存于先天曰:“良知者心之本体,即前所谓恒照者也。心之本体,无起、无不起。虽妄念之发,而良知未尝不在。但人不知存,则有时而或放耳。”(《全书》卷二)又以良知与植物比较,以为其天赋固有之征,曰:“良知即是天植灵根,自生生不息。但着了私累,把此根戕贼蔽塞,不得发生耳。”(《全书》卷三)又因门人问《中庸》天命性道教,而告以良知原来完完全全,曰:“道即是良知。良知原是完完全全,是的还他是,非的还他非。是非只依着他,更无有不是处。”(《全书》卷三)此皆良知本来具于先天之证也。
阳明又以良知本来明白,但去障蔽,良知自存。其言曰:“良知本是明白,实落用功便是。不肯用功,只在言语上转说转糊涂”。(《全书》卷三)然良知虽本明白,而气质有清浊,遂生贤愚之差。故曰:“良知本来自明。气质不美者,渣滓多,障蔽厚,不易开明;质美者,渣滓原少,无多障蔽。”(《全书》卷二)
程伊川尝说:“有德性之知,有见闻之知。‘德性之知’,由于天赋,不待经验而得。”阳明亦谓:“德性之良知,非由于闻见。”(《全书》卷二)又分别良知与见闻之关系,以示良知之为固有曰:“良知不由见闻而有,而见闻莫非良知之用。故良知不滞于见闻,而亦不离于见闻。”(《全书》卷二)
又本《中庸》“溥博渊泉,而时出之;溥博如天,渊泉如渊”之语,以示良知不为私欲障蔽,则如天如渊。曰:“人心是天渊。心之本体,无所不该。原是一个天,只为私欲障碍,则天之本体失了。”(《全书》卷三)当时门人于中,以云与日譬良知之障蔽曰:“只是物欲遮蔽,良心在内,自不会失。如云自蔽日,日何尝失了?”(《全书》卷三)此喻深契阳明之旨。阳明又曰:“良知在人,随你如何,不能泯灭!虽盗贼亦自知不当为盗,唤他作贼,他还忸怩。”(《全书》卷三)盖惟良知存于先天,即时或有所障蔽,而本体决不泯灭。如系后天所生,安然全然不泯者。故阳明之言良知,毫不涉于后天也。
阳明又以良知虽一,而为百行之标准。以之事亲则孝,交友则信。随境所遇,无不得宜。故曰:“良知只是一个天理自然明觉发现处,只是一个真诚恻怛,便是他本体。”(《全书》卷二)又曰:“良知只是一个随他发现流行处,当下具足,更无去来,不须假借。然其发现流行处却自有轻重厚薄,毫发不容增减者,所谓天然自有之中也。”(《全书》卷二)盖随良知之自然而动,自无过不及之患也。
古之言学,有生知安行者,有学知利行者,其度量大相悬绝。然生知者亦不可缺致知之功,学知者即有时或至于困,固无不依于其良知而进。阳明尝曰:“圣人亦是学知,众人亦是生知。”问曰:“何如?”曰:“这良知人人皆有。圣人只是保全无些障蔽,兢兢业业,亹亹翼翼,自然不息,便也是学。只是生的分数多,所以谓之‘生知安行’。众人自孩提之童,莫不完具此知,只是障蔽多。然本体之知自难泯息。虽问学克治,也只凭他。只是学的分数多,所以谓之‘学知利行’。”(《全书》卷三)又问:“圣人生知安行是自然的,如何有甚功夫?”阳明曰:“‘知行’二字即是功夫,但有浅深、难易之殊耳。良知原是精精明明的,如欲孝亲,生知安行的只是依此良知,实落尽孝而已;学知利行者,只是时时省觉,务要依此良知尽孝而已。至于困知勉行者,蔽锢已深,虽要依此良知生孝,又为私欲所阻,是以不能。必须加人一己百、人十己千之功,方能依此良知以尽其孝。圣人虽是生知安行,然其心不敢自是,肯做困知勉行的功夫。困知勉行的却要思量做生知安行的事,怎生成得?”(《全书》卷三)
良知虽人人同有,而其作用决不同,即考之群圣人亦然。此非由良知障蔽之有厚薄,抑所处之时势异宜也。吾人致知之要,惟在复其良知之所同然者而已。门人问:“良知一而已。文王作彖,周公系爻,孔子赞易,何以各自看理不同?”阳明曰:“圣人何能拘得死格?大要出于良知同,便各为说何害?且如一园竹,只要同此枝节,便是大同。若拘定枝枝节节都要高下大小一样,便非造化妙手矣。汝辈只要去培养良知,良知同,更不妨有异处。汝辈若不肯用功,连笋也不曾抽得,何处去论枝节?”(《全书》卷三)
阳明尝咏良知示诸生曰:
个个人心有仲尼,自将闻见苦遮迷。
而今指与真头面,只是良知更莫疑。
问君何事日憧憧?烦恼场中错用功。
莫道圣门无口诀,良知两字是参同。
人人自有定盘针,万化根源总在心。
却笑从前颠倒见,枝枝叶叶外头寻。
无声无臭独知时,此是乾坤万有基。
抛却自家无尽藏,沿门持钵效贫儿。
又中秋观月,有《良知诗》曰:
去年中秋阴复晴,今年中秋阴复阴。
百年好景不多遇,况乃白发相侵寻。
吾心自有光明月,千古团圆永无缺。
山河大地拥清辉,赏心何必中秋节!
泰西经验派之伦理学者,每不以“良知固有”之说为然。谓:“良知全系后天所生。如人婴儿之时,良心未具。及渐次长大,谈事物之经验,而良心(即良知)于是乎见焉。野蛮人与文明人之比较,亦复如是。”然兹说亦有不可立者。天下无无因而生之物,春艺其根,而后秋获其实,自然之理也。婴儿之良知虽长大始可见,然其根必植于先天。猿猱虽被以冠裳,而终不能教化使知礼义者,本性所无也。故“良知固有”之说,未可非也。晚近进化论者,信人类与生物一系,以“人类既进至高等动物,则不当复存遗传之良心”。此其说自与儒家不同。儒家严人、禽之别,以为“人者,人也,与天壤而无穷”,不谓“由劣等动物进化”。则所谓良心者,自其人类固有之良心耳,不涉于他生物。惟佛教以一切众生,皆有佛性,略近良知固有之说云。(泰西学者每称“良心”,即良知之义,故间错举之。)
良知标准论
阳明以良知为百行之标准,盖良知能判断善恶。人之所以能为善去恶者,皆恃良知之力。如人无良知,亦不复能识别是非善恶矣。故凡道德之判断,无论直接、间接,皆自良知而出。故阳明良知标准论,极其详密可味也。
阳明“四句教”第三句曰:“知善知恶是良知。”盖惟良知能分别善恶,吾人判断是非,不出良知之力。故良知不啻教导吾人之明师,随其指导,则不至陷于不善。阳明申之曰:“良知原是完完全全,是的还他是,非的还他非。是非只依着他,更无有不是处。这良知还是你的明师。”(《全书》卷三)
良知为百行之规范。熟于致良知之功夫,则遇万端之节目时变,诚伪可以立判而无所惑。而不然者,未有不纷纭谬戾,劳而无功者也。故阳明曰:“夫良知之于节目时变,犹规矩尺度之于方圆长短也;节目时变之不可预定,犹方圆长短之不可胜穷也。故规矩诚立,则不可欺以方圆,而天下之方圆不可胜用矣;尺度诚陈,则不可欺以长短,而天下之长短不可胜用矣;良知诚致,则不可欺以节目时变,而天下之节目时变不可胜应矣。毫厘千里之谬,不于吾心良知一念之微而察之,亦将何所用其学乎?是不以规矩而欲定天下之方圆,不以尺度而欲尽天下之长短,吾见其乖张谬戾,日劳而无成也已。”(《全书》卷二)又曰:“若不就自己良知上真切体认,如以无星之称而权轻重,未开之镜而照妍媸。”(《全书》卷二)盖良知之于是非善恶,如权衡之于物,明镜之于形矣。
吾人妄念之生,由于良知作用之昏蔽。良知复其明,则妄念自消。良知犹去恶成善之灵药也。故曰:“人若知这良知诀窍,随他多少邪思枉念,这里一觉,都自消融。真个是灵丹一粒,点铁成金。”(《全书》卷三)又以试金石、指南针喻良知曰:“这些子看得透彻,随他千言万语,是非诚伪,到前便明。合得的便是,合不得的便非。如佛家说心印相似,真是个试金石、指南针。”(《全书》卷三)盖致良知功夫透彻,则无越于他人言行之是非矣。又曰:“良知只是个是非之心,是非只是个好恶。只好恶就尽了是非,只是非就尽了万事万变。”又曰:“‘是非’两字,是个大规矩。巧处则存乎其人。”(《全书》卷三)此以良知之是非,犹工匠之规矩。运用之妙,可以尽一切事变,亦视其技术如何耳。
人之处事,有得其宜者,有不得其宜者,由致良知功夫未精熟。果能精熟之,处事未有不当者也。然此政不易几。陈九川尝问曰:“近来功夫,虽若稍知头脑,然难寻个稳当快乐处。”阳明曰:“尔却去心上寻个天理,此正所谓‘理障’。此间有个诀窍。”曰:“请问如何?”曰:“只是致知。”曰:“如何致知?”曰:“尔那一点良知,是尔自家的准则。尔意念着处,他是便知是,非便知非,更瞒他一些不得。尔只不要欺他,实实落落依着他做去,善便存,恶便去。他这里何等稳当快乐!此便是格物的真诀,致知的实功。若不靠着这些真机,如何去格物?我亦近年体贴出来如此分明,初犹疑只依他恐有不足。精细看,无些小欠缺。”(《全书》卷三)
小善积而成大善,小恶积而成大恶。故吾人功夫,当时时积聚正义,使良知本体洞然,而后判断是非,乃不致误。阳明曰:“若时时刻刻就自心上集义,则良知之体洞然明白,自然是是非非纤毫莫遁。”(《全书》卷二)又比良知之莹洁于明镜曰:“良知常觉常照。常觉常照,则如明镜之悬,而物之来者自不能遁其妍媸矣。”(《全书》卷二)
良知虽人人所具,而其发为作用,则人人之度量不同。虽各依其良知判断,而一事之起,或甲以为是,乙以为非,二者必有一误。孰从而正之?此世之所以难直觉论者也。阳明则曰:“事物之来,但尽吾心之良知以应之,所谓忠恕违道不远矣。凡处得有善有未善及有困顿失次之患者,皆是牵于毁誉得丧,不能实致其良知耳。若能实致其良知,然后见得平日所谓善者未必是善,所谓未善者却恐正是牵于毁誉得丧,自贼其良知者也。”(《全书》卷二)又论判断所以误之故,或问曰:“据人心所知,多有误欲作理,认贼作子处,何处乃见良知?”阳明曰:“尔以为何如?”曰:“心所安处,才是良知。”曰:“固是。但要省察,恐有非所安而安者。”(《全书》卷二)盖良知判断之所以误,皆由于认人欲为天理也。
吾人思虑分为二种:曰良知发用之思,曰私意安排之思是也。前者从于简易明白之天理,后者从于纷纭劳扰之利欲。惟良知能分别两者之是非正邪,亦在致之而已。故阳明曰:“良知是天理之昭明灵觉处。故良知即是天理,思是良知之发用。若是良知发用之思,则所思莫非天理矣。良知发用之思,自然明白简易,良知亦自能知得;若是私意安排之思,自是纷纭劳扰,良知亦自会分别得。盖思之是非邪正,良知无有不自知者。所以认贼作子,正为致知之学不明,不知在良知上体认之耳。”(《全书》卷二)
阳明又曰:“人或意见不同者,还是良知尚有纤翳潜伏。若除去此纤翳,即自无不洞然矣。”(《全书》卷二)譬如野蛮人判断善恶之意见,往往与文明人相反。非其良知之指南针不足,亦由野蛮人致良知之功夫未熟,有所蔽翳。故道德上文、野之异,全关乎良知作用之明暗强弱而已。
夫事变纷糅,是非邪正,至淆然不易理矣,惟致良知足以胜之。盖非是非邪正难于识别之足忧,而既经识别之后,不能断然舍邪取正之足忧也。故阳明曰:“欲正其心在诚意。工夫到诚意,始有着落处。然诚意之本又在于致知也,所谓人虽不知,而己所独知者,此正是吾心良知处。然知得善,却不依这个良知便做去;知得不善,却不依这个良知便不去做,则这个良知便遮蔽了,是不能致知也。吾心良知既不得扩充到底,则善虽知好,不能着实好了;恶虽知恶,不能着实恶了。如何得意诚?故致知者,意诚之本也。”(《全书》卷三)然则知善而不能行,便是未能致良知矣。
良知若不昏昧,则其体本来宁静,判断作用,不见纷扰,其辨善恶,如明镜之照妍媸矣。故曰:“良知只是一个良知。而善恶自辨,更有何善、何恶可思?良知之体本自宁静。”(《全书》卷二)或问:“良知原是中和的,如何却有过不及?”曰:“知得过不及处,便是中和。”(《全书》卷三)又曰:“今必曰‘穷天下之理,而不知反求诸其心’,则凡所谓善恶之机,真妄之辨者,舍吾心之良知,亦将何所致其体察乎?”(《全书》卷二)盖吾人所以辨知善恶真妄,惟恃良知。若外良知而求行为之标准,是缘木而求鱼也。
“一友自叹:‘私意萌时,分明自心知得,只是不能使他即去。’先生曰:‘你萌时,这一知处便是你的命根。当下即去消磨,便是立命工夫。’”(《全书》卷三)盖私念之萌,良知之力,未有不能胜之者,此古人之所难也。
阳明又曰:“君子之酬酢万变,当行则行,当止则止;当生则生,当死则死。斟酌调停,无非是致其良知以求自慊而已。”(《全书》卷二)大抵人之行为合于良知则自觉其乐,不合于良知则否。故君子行止死生,一受命于良知,所以常得其乐也。
阳明又以良知为宇宙之本体曰:“良知是造化的精灵。这些精灵生天、生地,成鬼、成帝,皆从此出,真是与物无对。人若复得他完完全全,无少亏欠,自不觉手舞足蹈,不知天地间更有何乐可代。”(《全书》卷三)又曰:“人的良知,就是草木瓦石的良知。若草木瓦石无人的良知,不可以为草木瓦石矣!岂惟草木瓦石为然?天地无人的良知,亦不可以为天地矣。”(《全书》卷三)又曰:“良知即是《易》,‘其为道也屡迁。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上下无常,刚柔相易。不可为典要,惟变所适。’此知如何捉摸得?见得透时,便是圣人。”(《全书》卷三)又惜阴说曰:“天道之运,无一息之或停。吾心良知之运,亦无一息之或停。良知即天道,谓之‘亦’则犹二之矣。”(《全书》卷七)阳明之意,以良知之存在,与宇宙为终始。即伦常之粲然不乱者,亦莫不依此天理而叙之。故“良知为宇宙之根本”原理,又为哲学伦理之根柢,为自然之大法,又同时为道德律。古今圣哲之伦理书莫非宇宙间良知之注脚也。
阳明《答人问良知》诗曰:“良知即是独知时,此知之外更无知。谁人不有良知在?知得良知却是谁?知得良知却是谁,自家痛痒自家知。若将痛痒从人问,痛痒何须更问为!”(《全书》卷二十)又《别诸生》诗曰:“绵绵圣学已千年,两字良知是口传。欲识浑沦无斧凿,须从规矩出方圆。不离日用常行内,直造先天未画前。握手临岐更可语?慇勤莫愧别离筵。”(《全书》卷二十)又《示诸生》曰:“尔身各各自天真,不用求人更问人。但致良知成德业,谩从故纸费精神。乾坤是易原非画,心性何形得有尘?莫道先生学禅语,此言端的为君陈。”(《全书》卷二十)
总之人心所受天理,则名良知,亦曰良心,曰道心,曰本心,曰心之本体,曰理之静,曰道,曰未发之中,曰寂然不动,曰廓然大公,为吾人一切行为之标准。故又曰试金石,曰指南针,又为善恶、是非、邪正、诚伪判别之权衡。一切之善皆自良知出。唯致良知,乃能达于至善。舍良知而行,未有不迷罔妄作者也!古来圣贤,由此良知以成圣贤。其立教垂训,亦不过明此良知而已。即古今历史所载善恶、正邪之迹,何莫非良知判断之记录哉?行而不以良知为标准,犹不呼吸空气而求生活,末由也已。
致良知程度论
良知虽百行标准,然为邪欲障蔽,而不能致其知,则判断不能无误。于是良知之等,圣、愚有所不同,惟在时时去暗就明,以复其本体,即至愚之人,亦有几分善恶之知识。此为良知之仅存者,而可由是推之以至于善者也。故曰:“圣人之知,如青天之日;贤人,如浮云天日;愚人,如阴霾天日。虽有昏明不同,其能辨黑白则一。虽昏黑夜里,亦影影见得黑白,就是日之余光未尽处。因学功夫,亦只从这点明处精察去耳。”(《全书》卷三)
吾人先天所具良知之本体,原与圣人无异。故吾人良知直可名之曰圣,以本体相同也。而其作用,则有圣、愚、贤、不肖之差,惟圣人为具备良知耳。然则学为圣人,舍致良知以外何由乎?故曰:“心之良知是谓圣。圣人之学,唯是致此良知而已。自然而致之者,圣人也;勉然而致之者,贤人也;自蔽自昧而不肯致之者,愚、不肖者也。愚、不肖者,虽其蔽昧之极,良知又未尝不存也。苟能致之,即与圣人无异矣。此良知所以为圣、愚之同具,而人皆可以为尧、舜者以此也。是故致良知之外无学矣。”(《全书》卷八)
至于各人致良知工夫,有难易之差者,由邪欲锢蔽之有厚薄。然虽邪欲锢蔽之极,而良知之灵明犹不全泯。但使改其愚恶之心,则立复其光曜不难也。故曰:“良知原是精精明明的。如欲孝亲,生知安行的,只是依此良知落实尽孝而已;学知利行者,只是时时省觉,务要依此良知尽孝而已。至于困知勉行者,蔽锢已深,虽要依此良知去孝,又为私欲所阻,是以不能。必须加人一己百、人十己千之功,方能依此良知以尽其孝。”(《全书》卷三)又曰:“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无不知敬其兄。只是这个灵能不为私欲遮隔,充拓得尽,便完全是他本体,便与天地合德。自圣人以下,不能无蔽,故须格物以致其知。”(《全书》卷一)盖加以格物之功,则良知自明,是去蔽合德之道也。
良知虽固有之,然知愈致则愈明。故曰:“天理在人心,亘古亘今,无有终始。天理即是良知,千思万虑,只是要致良知,良知愈思愈精明。若不精思,漫然随事应去,良知便粗了。”(《全书》卷三)盖良知既粗,以此判断事物,或至颠倒善恶也。
致良知之功夫,愈勉愈进,日异而月不同。崇一曰:“先生致知之旨,发尽精蕴,看来这里再去不得。”阳明曰:“何言之易也?再用功半年看如何,又用功一年看如何。功夫愈久,愈觉不同,此难口说。”(《全书》卷三)盖其间消息,全存于心悟,而非言语所可形容也。
致良知功夫,虽日进不已,亦当循序。故曰:“我辈致知,只是各随分限所及。今日良知见在如此,只随今日所知扩充到底;明日良知亦有开悟,便从明日所知扩充到底。如此方是精一功夫。”(《全书》卷三)盖致知之境,须渐悟渐扩,不可间断,亦不可躐等也。
又曰:“若良知之发,更无私意障碍,即所谓充其恻隐之心而仁不可胜用矣。然在常人不能无私意障碍,所以须用致知格物之功,胜私复理。即心之良知更无障碍,得以充塞流行,便是致其知。知致则意诚。”(《全书》卷一)此见常人当用力以去良知之障碍而复其本体也。
由良知本体而论,则圣人不为有余,而童子不为不足。故格物致知之功,人人可勉而至。凡一言一行,皆格物致知之机也。门人有言邵端峰论童子不能格物,只教以洒扫应对之说。阳明曰:“洒扫、应对就是一件物。童子良知只到此便教去洒扫、应对,就是致他这一点良知了。又如童子知畏先生、长者,此亦是他良知处。故虽嬉戏中见了先生、长者,便去作揖恭敬,是他能格物以致敬师、长之良知了。童子自有童子的格物致知。”又曰:“我这里言格物,自童子以至圣人,皆是此等工夫。但圣人格物,便更熟得些子,不须费力。如此格物,虽卖柴人亦是做得。虽公卿、大夫,以至天子,皆是如此做。”(《全书》卷三)
阳明“致良知”说,多就一事一物上言。则或疑于但致一节之良知,而非全体之良知。黄以方问:“先生格致之说,随时格物以致其知,则知是一节之知,非全体之知也。何以到得溥博如天,渊泉如渊地位?”阳明曰:“人心是天渊。心之本体,无所不该,原是一个天,只为私欲障碍,则天之本体失了;心之理无穷尽,原是一个渊,只为私欲窒塞,则渊之本体失了。如今念念致良知,将此障碍窒塞,一齐去尽,则本体已复,便是天渊了。”乃指天以示之曰:“比如面前见天是昭昭之天,四外天也是昭昭之天,只为许多房子墙壁遮蔽,便不见天之全体。若撤去房子墙壁,总是一个天矣。不可道眼前天是昭昭之天,外面又不是昭昭之天也。于此便见一节之知,即全体之知;全体之知,即一节之知。总是一个本体。”(《全书》卷三)
由以上所述者论之,则阳明以为:“虽圣人不无致知功夫。虽至愚之人,而良知之本体不失,故使至愚者,能致知以向善,亦可进于贤。不过其功夫较烦难,须自勉强耳。惟圣人之致知,用力极少,谓之生知安行。然自道德之方面观之,则人类之等差,无不视其致良知之程度何如也!”
致良知功夫论
阳明说:“致良知之功夫极详密。今约言之,则有动、静二种:静之功夫,不外读书慎独静坐等;动之功夫,则在事实磨炼,辅以社会之经验。动、静二者,皆致良知之要也。”
致良知功夫包括:
(一)静之功夫——静坐澄心(读书慎独)
(二)动之功夫——事实磨炼(实地经验)
动、静二者之功夫,虽当兼行并进,然亦有辨。当闲暇无事,宜加意于静之功夫,以免精神外驰。至于应接事物,非有动之功夫,无以征其素养。故二者相须而不可离。其名则“致良知”,其事则“去人欲存天理”。今次而论之:
阳明龙场大悟以后,三十九岁时,赴庐陵县知县任,途次喜见门人俱能有所卓立。尝曰:“谪居两年,无可与语者。归途乃幸得诸友。悔昔在贵阳举知行合一之教,纷纷异同,罔知所入。兹来乃与诸生静坐僧寺,使自悟性体,顾恍恍若有可即者。”既又途中寄书曰:“前在寺中,所云静坐事,非欲坐禅入定也。盖因吾辈平日为事物纷孥,未知为己,欲以此补小学收放心一般功夫耳。”(《年谱》卷一)观此则阳明所以用静之功夫之意,即所谓静坐者,盖将以收放心,而非学禅定也。
阳明居滁以后,以静坐教人。则又以矫学者之病,旋复悟其流弊。一友静坐有见,驰问。阳明答曰:“吾昔居滁时,见诸生多务知解。口耳异同,无益于得。姑教之静坐,一时窥见光景,颇收近效。久之渐有喜静厌动,流入枯槁之病。或务为玄解妙觉,动人听闻。故迩来只说致良知。良知明白,随你去静处体悟也好,随你去事上磨炼也好。良知本体原是无动无静的,此便是学问头脑。”(《全书》卷三)又《年谱》曰:“客有道自滁游学之士,多放言高论,亦有渐背师教者。”阳明曰:“吾年来欲惩末俗之卑污,引接学者,多就高明一路,以救时弊。今见学者渐有流入空虚,为脱落新奇之论,吾已悔之矣。故南畿论学,只教学者‘存天理、去人欲’,为省察克治实功。”然则阳明教人静坐,不过就一时之方便,引之于高明,及见其弊,则更使之向去人欲存天理之实功。所谓省察克治,通于动静,亦即重在事上磨炼者也。
阳明有时以静之功夫,易流于放溺,不如事上磨炼,故曰:“人须在事上磨炼做功夫。若只好静,遇事便乱,终无长进。那静时功夫亦差似收敛,而实放溺也。”(《全书》卷三)
阳明初时教人静坐,本与禅学有别。孟源问:“静坐中思虑纷杂,不能强禁绝。”阳明曰:“纷杂思虑,亦强禁绝不得,只就思虑萌动处省察克治。到天理精明后,有个物各付物的意思,自然精专,无纷杂之念。《大学》所谓‘知止而后有定’也。”(《年谱》)盖静坐必禁绝思虑,如枯木槁灰,便是禅学矣。
如上所述,阳明以动、静二种功夫,教导后进。而阳明平生进德修业之要,亦自不出乎此。盖中年以前,求禅谒道,习静于阳明洞。以至龙场大悟,一洗荣辱富贵之念,皆是静之功夫。至于中年以后,征讨乱贼,事功卓然,则又多从事于动之功夫也。
若以动静二者相较,则静之功夫尤易行。阳明以读书亦静之功夫之一。问:“读书所以调摄此心,不可缺的。但读之之时,一种科目意思牵引而来,不知何以免此?”阳明曰:“只要良知真切,虽做举业,不为心累,纵有累亦易觉克之而已。且如读书时,良知知得强记之心不是?即克去之。有欲速之心不是?即克去之。有夸多斗靡之心不是?即克去之。如此亦只是终日与圣贤印对,是个纯乎天理之心。任他读书,亦只是调摄此心而已。何累之有?”(《全书》卷三)所谓“读书调摄此心”及“与圣贤印对”,即是古人欲存天理之功夫也。
阳明又以时习之要为谨独。其《与黄勉之书》曰:“时习之要,只是谨独。谨独即是致良知。”(《全书》卷五)又曰:“能戒慎恐惧者,是良知也。”(《全书》卷二)盖儒家修身,最重慎独。《大学》《中庸》皆申此旨。能于不睹不闻之地,而戒慎恐惧,即能致良知矣。
静之功夫纯熟之后,则接于事物,不须防检,而真性自全。故曰:“不睹不闻,是良知本体;戒慎恐惧,是致良知功夫。学者时时刻刻,常睹其所不睹,常闻其所不闻,功夫方有个实落处。久久成熟后,则不须着力,不待防检,而真性自不息矣。岂以在外者之闻见为累哉?”(《全书》卷三)此言静之功夫,与动之功夫相为表里也。
然静之功夫,虽为修养所不可缺,终属于消极方面,不如动之功夫之有实效。故阳明平日教人静坐,多出于矫其卑污驳杂之弊。若无动之功夫,则不能精到周密。故学者尤要加意于日用闻见之间,乃是致良知之达道耳。故曰:“大抵学问功夫,只要主意头脑是当。若主意头脑专以致良知为事,则凡多闻、多见,莫非致良知之功。盖日用之间,见闻酬酢,虽千头万绪,莫非良知之发用流行,除却见闻酬酢,亦无良知可致矣。”(《全书》卷二)
动之功夫,虽有实效,而行之极难。盖事物之足相诱惑者,杂出于前。此际功夫,尤要着力也。譬如声色货利,世人之所共欲,亦不可谓其在良知之外。惟良知精明,始不为所蔽耳。学者问曰:“声色货利,恐良知亦不能无。”阳明曰:“固然。但初学用功,却须扫除荡涤,勿使留积。则适然来遇,始不为累,自然顺而应之。良知只在声色货利上用工。能致得良知精精明明,毫发无蔽,则声色货利之交,无非天则流行矣。”(《全书》卷三)
然则阳明动之功夫,在致知格物,使吾良知精明,是根本为学之法也。故又曰:“吾教人致良知,在格物上用功,却是有根本的学问。日长进一日,愈久愈觉精明。”(《全书》卷三)
以上于阳明所言动、静二者之功夫,既略述之矣。然功夫之至,则动、静一贯,良知精明之体常存。尝曰:“良知在夜气发的,方是本体,以其无物欲之杂也。学者要使事物纷扰之时,常如夜气一般,就是通乎昼夜之道而知。”(《全书》卷三)又九川问:“近年因厌泛滥之学,每要静坐求屏息念虑,非惟不能,愈觉扰扰如何?”先生曰:“念如何可息?只是要正。”(《全书》卷三)盖阳明所谓静,非主于枯寂,惟在思虑中见其正耳,是动静一贯之功夫也。
静之功夫,邻于独善。初学为之,虽暂得宁静,及遇事物纷扰,或不能堪。故功夫非通于动静,不足多也。有问:“静时亦觉意思好,才遇事便不同。如何?”阳明曰:“是徒知善静,而不用克己功夫也。人须在事上磨,方立得住,方能静亦定、动亦定。”(《全书》卷一)然则致良知之功,必要有兼融动、静之妙矣。
盖动之功夫,视静为尤亟。吾人一举一动,以至应、接、闻、见之际,无非致良知之机会。虽声色货利可以陷溺人,而良知之精明即在此可见。不遇错节盘根,无以别利器。学者欲致良知,能不于动之功夫加勉乎?
良知与行为之关系
阳明尝谓:“心之体即良知之体,心之用即良知之用。”故良知与行为之关系,亦当自心之作用上析之。《中庸》尝以知、仁、勇为天下之达德,是三者,心之作用所生者也。
心之三作用包括:
(一)知——知
(二)情——仁
(三)意——勇
此三者又为儒教之“三达德”。
近世良心固有论者,或以良心为知之作用,或以为情之作用,或以为意之作用,其说各蔽于一端。今阳明以良知之体用即心之体用,不能超然体用之外,则心之三作用固同时即良知之三作用也。请以阳明之说证之:
一曰意。阳明曰:“心之虚灵明觉,即所谓本然之良知也。其虚灵明觉之良知应感而动者,谓之‘意’。”(《全书》卷二)是良知之应感而动者,即意之分子也。又曰:“能戒慎恐惧者,是良知也。”(《全书》卷二)良知能戒慎恐惧,有使人不为恶之作用。盖于已行之后,而戒其将来,有命令之意,然亦可以戒之于行为未著之前。如曰:“人若知这良知诀窍,随他多少邪思枉念,这里一觉,都自消融。”(《全书》卷三)良知之精明,能遏止邪思枉念,即行为之前意之分子之命令作用矣。
二曰情。阳明谓:“良知只是一个天理自然明觉发现处,只是一个真诚恻怛,便是他本体。”(《全书》卷二)“真诚恻怛”即行为前情之分子之发现者。又曰:“人于寻常好恶,或亦有不真切处。惟是好好色、恶恶臭,则皆是发于真心,自求快足,无纤假者。”(《全书》卷五)此良知能示好恶,是行为前后情之分子之作用,即美恶及快与不快之感也。又曰:“虽小人之为不善,既已无所不至,然其见君子,则必厌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全书》卷二十六)小人见君子而有悔恨惭愧之情,此即行为后情之分子之感动也。又曰:“所恶于上是良知,毋以使下,即是致知。”(《全书》卷三)此即情之分子之感触,亦所以对于上下之人者也。又曰:“见孺子之人井,必有恻隐之理。”(《全书》卷三)此良知所发怜悯之情,即行为前情之分子之感触也。又曰:“若良知之发更无私意障碍,即所谓充其恻隐之心,而仁不可胜用矣。”(《全书》卷一)此亦示行为前情之分子感触之作用也。
三曰知。阳明曰:“良知常觉常照。”(《全书》卷二)又曰:“知善知恶是良知。”(《全书》卷三)又曰:“若时时刻刻就自心上集义,则良知之体洞然明白。自然是是非非纤毫莫遁。”(《全书》卷二)此皆良知中知之分子行为前之作用。盖良知精白,则于判断是非无误。然此作用又能于行为之后,为之评其得失。故曰:“凡所谓善恶之机,真妄之辨者,舍吾心之良知,亦将何所致其体察乎?”(《全书》卷二)又曰:“孟子曰:‘是非之心知也。’‘是非之心’,人皆有之,即所谓良知也。”(《全书》卷五)又曰:“这些子看得透彻。(‘子’指良知)随他千言万语,是非诚伪,到前便明。合得的便是,合不得的便非。”(《全书》卷三)以上并论行为后知之作用矣。又综论之曰:“尝试于喜怒忧惧之感发也。虽动气之极,而吾心良知一觉,即罔然消阻。或遏于初,或制于中,或悔于后。”(《全书》卷二)
今据阳明之说,下良知之定义曰:“良知之体,即心之昭明灵觉是也。良知之用,即昭明灵觉之心,即知情意之三作用,对于行为而发现者也。”
良知各分子与行为之关系如下:
1 本讲选自上海中华书局1915年出版的《谢无量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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