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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讲
书名: 阳明心学六讲 作者: 章太炎 本章字数: 10119 更新时间: 2024-05-20 19:20:58
阳明的根本思想
宇宙观
阳明的学问主要致力于人禀生以后的方面,故对于心性论、“致良知”说、“知行合一”说、修养论,举凡关于人禀生以后的诸问题,讨论甚详。至于关于天地万物所由发生的宇宙问题,未见详论。
阳明认为,天地万物乃由“理”“气”而成。其说虽与以前儒家所说者无异,然其见解则有不同。阳明说:“理者,气之条理;气者,理之运用。无条理,则不能运用;无运用,则亦无以见其所谓条理者矣。”由此以观,阳明合“理”“气”而为一。宇宙间的“气”,运行之间,有一定的秩序及井然的条理,这叫作“理”;一定的秩序及井然的条理,常运行不止,这叫作“气”。故“理”“气”之来,是可归一的。阳明的宇宙观是一元论。
以上是介绍阳明就人物禀生以前,以论“理”“气”之说。兹在就阳明就人物禀生以后,以论“气”“性”之说而征之,其“理气合一”的观念益为明白。阳明说:
“生之谓性”,“生”字即是“气”字,犹言气即是性也。气即是性,“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才说气即是性,即已落在一边,不是性之本原矣。孟子性善,是从本原上说。然性善之端,须在气上始见得,若无气,亦无可见矣。恻隐、羞恶、辞让、是非即是气,程子谓“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亦是为学者各认一边,只得如此说。若见得自性明白时,气即是性,性即是气,原无性气之可分也。
这是“性体”之运用,借“气体”行之,故性善之端,必在“气”上始可得见,是“性”与“气”本可为一的,不可分之为二。而阳明又说人物禀生以后,天理之所赋予于人物者叫作“性”,故“性”即“理”,“性”“理”为一,从而“理气合一”之理,可以明白了。
世之论“理”“气”的人,从宋的周濂溪到朱子,有宋一代学者,均把它看作两件东西,而立二元论。独北宋的张横渠谓“理是气之理”,认为“理气”为一物;南宋陆象山也视“理气”为同一物,而立一元论。阳明的宇宙观、理气论,则认为是一物的两面,而立对等的一元论。故阳明的宇宙观,虽与横渠、象山同倡一元之说,但与横渠所主张的以“气”为主的一元论,与象山所主张的以“理”为主的一元论,其见解不同。
性论
阳明论“性”,认为“性”为天地万物所通有,“性”只有一。《王文成公全书》卷一上说:
性一而已:自其形体也,谓之天;主宰也,谓之帝;流行也,谓之命;赋于人也,谓之性;主于身也,谓之心。心之发也,遇父便之孝,遇君谓之忠。自此以往,名至于无穷,只一性而已。犹人一而已:对父谓之子,对子谓之父。自此以往,至于无穷,只一人而已。人只要在性上用功,看得一性字分明,即万理灿然。
阳明次论人性。人性的本体无善无恶,是中性的,只在其发用上可为善,又可为恶。《王文成公全书》卷三上说:
问:“古人论性,各有异同,何者乃为定论?”
先生曰:“性无定体,论亦无定体,有自本体上说者,有自发用上说者,有自源头上说者,有自流弊处说者。总而言之,只是一个性,但所见有浅深尔。若执定一边,便不是了。性之本体原是无善无恶的,发用上也原是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的,其流弊也原是一定善一定恶的。譬如眼,有喜时的眼,有怒时的眼,直视就是看的眼,微视就是觑的眼。总而言之,只是这个眼,若见得怒时眼,就说未尝有喜的眼,见得看时眼,就说未尝有觑的眼,皆是执定,就知是错。孟子说性,直从源头上说来,亦是说个大概如此。荀子性恶之说是从流弊上说来,也未可尽说他不是,只是见得未精耳。众人则失了心之本体。”
但阳明虽说性的本体无善无恶,本性是自然的发用,可以善性出现,其以恶出现的,可看为流弊。故《王文成公全书》卷三上说:
性无不善,知无不恶。
惟阳明认为,性的本性的发用,必依气行之,故性善之端必在气上始得见之。恻隐、羞恶、辞让、是非的四端,即不外气,即性与气似乎是二,而实为一。性、气原来是不可分的。
心即理说
陆象山看宇宙现象为“理”的显现,已如前述。象山更进一步而倡“心即理”说,说明“理”又为“心”。象山说:“宇宙即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他在《与曾宅之书》中说:“心,一心也;理,一理也。至当归一,精义无二,此心此理,实不容有二。”又在《与李宰书》中说:“人皆有是心,心皆有是理,心即理也。”复在《杂说》中说:“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东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此理同也。西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此理同也。南海北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此理同也。千百世之上,有圣人出焉,此心同,此理同也。千百世之下,有圣人出焉,此心同,此理同也。”此皆认宇宙之理与吾心为同一的“心即理”的哲学观。因为宇是“上下四方”的意思,乃示空间之语;宙是“往古来今”的意思,乃示时间之语。象山认为,凡与空间与时间有关的一切现象,悉为吾心的表象,故倡“心即理”之说。故象山在《杂说》中说:“宇宙内事,乃己分内事;己分内事,乃宇宙内事。”象山认宇宙现象为吾心的表象,而解吾心的判断即条理,为宇宙之理。
阳明绍述象山之说,阐扬“心即理”之论。要讲阳明的“心理说”,请先讲阳明所谓的“心”。阳明说:
身之主宰便是心。
……
心不是一块血肉,凡知觉处便是心,如耳目之知视听,手足之知痛痒,此知觉便是心也。”
……
虚灵不昧,众理具而万事出。心外无理,心外无事。”
故所谓“心”者,是虚灵不昧、具众理,有知觉能力,以主宰一身而能应凡百事物者,叫作“心”。
“心”的意义既明,次究阳明之所谓“心即理”。《传习录》上说:
(徐)爱问:“至善只求诸心,恐于天下事理,有不能尽。”
先生曰:“心即理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
所谓“心即理”者,即人心天理之意。天地万物之理无不具在人心,秋毫不借外来,不外孟子“万物皆备于我”之意,故“心”为绝对无限的,包有宇宙万物之理而无所漏。阳明在《与王纯甫书二》中说:
夫在物为理,处物为义,在性为善,因所指而异其名,实皆吾之心也。心外无物,心外无事,心外无理,心外无义,心外无善。
故“心”以外,不容任何物的存在。
次进而研究“心”与“理”何故归一之理。阳明在《答顾东桥书》中说:
夫物理不外于吾心,外吾心而求物理,无物理矣;遗物理而求吾心,吾心又何物邪?心之体,性也。性即理也。故有孝亲之心,即有孝之理,无孝亲之心,即无孝之理矣。有忠君之心,即有忠之理,无忠君之心,即无忠之理矣。理岂外于吾心邪?
阳明在《书诸阳伯卷(二)》上说:
心之体,性也,性即理也。天下宁有心外之性?宁有性外之理乎?宁有理外之心乎?外心以求理,此告子“义外”之说也。理也者,心之条理也。是理也,发之于亲则为孝,发之于君则为忠,发之于朋友则为信。千变万化,至不可穷竭,而莫非发于吾之一心。
可见,“心”为万理的统会,主宰一身,以应万事;“理”是指着在此“心”而生之处而言。即忠之理为此心着于事君上而生,孝之理为此心着于事父上而生。所谓“理”,即此心的条理。这个“理”发之于事亲上,则为孝;发之于事君上,则为忠;发之于交朋友上,则为信。其他千变万化,无非皆有一心而发。故有孝亲之心,遂有孝之理;无孝亲之心,则无孝之理。有忠君之心,遂有忠之理;无忠君之心,则无忠之理。因之,可知心外无理。
“致良知”说
“致良知”之说,为阳明独创的思想。故欲说明之,首先须说明阳明所说的“良知”是什么?“良知”之语,出于孟子。孟子将“良知”“良能”二者并举,阳明则专说“良知”,不说“良能”。孟子说:“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孟子的所谓“良知”,是指人之“所不虑而知者”而言。换句话说,就是先天固有的知。
阳明的所谓“良知”,其界说则较孟子为大。他认心的“虚灵明觉处”为良知。良知即心的本体,从而良知为“天理”,为圣人,为真吾。
阳明在《答顾东桥书》中说:
心者,身之主也。而心之虚灵明觉,即所谓本然之良知也。
在《答陆原静书》中说:
良知者,心之本体,即前所谓恒照者也。
阳明又说:
良知是天理之昭明灵觉处,故良知即是天理。
在《书魏师孟卷》中说:
心之良知,是谓圣。
在《从吾道人记》中说:
夫吾之所谓真吾者,良知之谓也。
阳明谓良知为人人之所同具,他在《答陆原静书》中说:
性无不善,故知无不良,良知即是未发之中,即是廓然大公、寂然不动之本体,人人之所同具者也。
阳明又谓做“心”的本体的良知无分动静,换句话说,互动静而常存。阳明说:
未发之中即良知也,无前后内外而浑然一体者也。有事无事可以言动静,而良知无分于有事无事也;寂然感通可以言动静,而良知无分于寂然感通也;动静者,所遇之时。心之本体固无分于动静也。
但人心与天地一其体,犹如大地有昼夜翕辟之别一样,良知也有顺应无滞的良知与收敛凝一的良知。前者即日间的良知,后者即夜间良知。《传习录》中说:
(黄省曾)问:“通乎昼夜之道而知。”
先生曰:“良知原是知昼知夜的。”
(黄省曾)又问:“人睡熟时,良知亦不知了。”
(先生)曰:“不知何以一叫便应?”
(黄省曾)曰:“良知常知,如何有睡熟时?”
(先生)曰:“向晦宴息,此亦造化常理。夜来天地混沌,形色俱泯,人亦耳目无所睹闻,众窍俱翕,此即良知收敛凝一时。天地既开,庶物露生,人亦耳目有所睹闻,众窍俱辟,此即良知妙用发生时。可见人心与天地一体,故上下与天地同流。今人不会宴息,夜来不是昏睡,即是忘思魇寐。”
(黄省曾)曰:“睡时,功夫如何用?”
先生曰:“知昼即知夜矣。日间良知是顺应无滞的,夜间良知即是收敛凝一的。”
要之,良知通乎昼夜,无所不知。只犹天地有晦明二面,人的众窍翕辟之别。良知随众窍的翕辟,或收敛或发散。
但阳明认夜间良知为良知的本体,虽昼间事物纷扰之时,可以夜间良知处之。阳明说:
良知在夜气发的,方是本体,以其无物欲之杂也。学者要使事物纷扰之时,常如夜气一般,就是通乎昼夜之道而知。
阳明又谓“良知是绝对的”,超乎空间与时间,万物皆从此发展,不仅人具有良知,草木瓦石亦同具有良知,亘万古而不灭。《传习录》卷下有云:
朱本思问:“人有虚灵,方有良知。若草木瓦石之类,亦有良知否?”
先生曰:“人的良知,就是草木瓦石的良知。若草木瓦石无人的良知,不可以为草木瓦石矣。岂惟草木瓦石为然?天地无人的良知,亦不可为天地矣。盖天地万物与人原是一体,其发窍之最精处,是人心一点灵明。风雨露雷、日月星辰、禽兽草木、山川土石,与人原只一体。故五谷、禽兽之类皆可以养人,药石之类皆可以疗疾。只为同此一气,故能相通耳。”
这是说良知是超空间的。《寄邹谦之书》中说:
良知之在人心,则万古如一日。
这是说良知是超时间的。《答欧阳崇一书》中说:
良知之在人心,亘万古,塞宇宙,而无不同,不虑而知,恒易以知险,不学而能,恒简以知阻,先天而天不违,天且不违,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
这是说良知是超乎时间并说及是超乎空间的。
但人与万物的相违,其理由何在呢?盖由于气禀的偏正。吾人虽有良知,然因气禀之偏,蔽于私欲,不能纯乎天理,放良知而不知求之。故阳明在《答陆原静书》中说:
虽妄念之发,而良知未尝不在,但人不知存,则有时而或放耳;虽昏塞之极,而良知未尝不明,但人不知察,则有时而或蔽耳。虽有时而或放,其体实未尝不在也,存之而已耳;虽有时而或蔽,其体实未尝不明也,察之而已耳。
阳明在《传习录》中又说:
(黄省曾)问:“知譬日,欲譬云,云虽能蔽日,亦是天之一气合有的,欲亦莫非人心合有否?”
先生曰:“喜怒哀惧爱恶欲,谓之七情。七者俱是人心合有的,但要认得良知明白。比如日光,亦不可指着方所。一隙通明,皆是日光所在,虽云雾四塞,太虚中色象可辨,亦是日光不灭处,不可以云能蔽日,教天不要生云。七情顺其自然之流行,皆是良知之用,不可分别善恶,但不可有所着。七情有着,俱谓之欲,俱为良知之蔽。然才有着时,良知亦自会觉,觉即蔽去,复其体矣!此处能勘得破,方是简易透彻工夫。”
阳明以欲与良知对言,欲遮蔽良知而使其本能不全,欲由情、意有所着,失其度而生,情成为良知的作用,则不得全抑止之。只要使情无所执着,不失其度,而顺自然流行,则欲自去,良知可得而复其本体。
由上所说,良知蔽于物欲,妄念起,则本心的良心暗,但良知未尝消灭。故学问之要在去私欲,复本然的良知,使本然的良知致于其至极,致本然的良知。于是阳明倡“致良知”之说。阳明认为《大学》之所谓“致知”,即致此良知。“致”是“至”之意,如说“丧致平哀”之“致”之意,致吾心的良知于其至极之意,至吾心的良知于事事物物之意。致吾心良知于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阳明在《答顾东桥书》中说:
若鄙人所谓致知格物者,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也。吾心之良知,即所谓天理也。致吾心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
以上说了“致良知”的意义,次说“致良知”的价值。阳明在《书魏师孟卷》说:
心之良知是谓圣。圣人之学,惟是致此良知而已。自然而致之者,圣人也;勉然而致之者,贤人也;自蔽自昧而不肯致之者,愚不肖者也。愚不肖者,虽其蔽昧之极,良知又未尝不存也。苟能致之,即与圣人无异矣。此良知所以为圣愚之同具,而人皆可以为尧舜者,以此也。是故致良知之外无学矣。
阳明又在《与杨仕鸣》中说:
区区所论“致知”二字,乃是孔门正法眼藏。于此见得真的,直是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考诸三王而不谬,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
由上所论可知“致良知”的价值:致良知,可以为圣人;致良知,则天下之人皆可为尧舜;致良知乃是孔门正法眼藏。知之者,方谓知道;得之者,方为有德。
又次论“致良知”之用。我们可从“知”的作用及“情”的作用两方面去探讨。阳明在《答聂文蔚书》中说:
夫人者,天地之心。天地万物,本吾一体者也,生民之困苦荼毒,孰非疾痛之切于吾身者乎?不知吾身之疾痛,无是非之心者也。是非之心,不虑而知,不学而能,所谓良知也。良知之在人心,无间于圣愚,天下古今之所同也。世之君子惟务致其良知,则自能公是非,同好恶,视人犹己,视国犹家,而以天地万物为一体,求天下无治,不可得矣。
又说:
今诚得豪杰同志之士,扶持匡翼,共明良知之学于天下,使天下之人皆知自致其良知,以相安相养,去其自私自利之蔽,一洗谗妒胜忿之习,以跻于大同。
阳明之意,盖在借这“致良知”之说,以匡救天下社会。
阳明在《答聂文蔚书(二)》中说:
近岁来山中讲学者,往往多说“勿忘勿助”工夫甚难。问之,则云:“着意便是助,才不著意便是忘,所以甚难。”区区因问之云:“忘是忘个甚么?助是助个甚么?”其人默然无对。始请问。区区因与说我此间讲学,却只说个“必有事焉”,不说“勿忘勿助”。“必有事焉”者,只是时时去集义。若时时去用“必有事”的工夫,而或有时间断,此便是忘了,即须“勿忘”;时时去用“必有事”的工夫,而或有时欲速求效,此便是助了,即须“勿助”。其工夫全在“必有事焉”上用,“勿忘勿助”……只就其间提撕警觉而已。
夫“必有事焉”只是集义。集义只是致良知。说集义,则一时未见头脑;说致良知,即当下便有实地步可用功。故区区专说“致良知”。随时就事上致其良知,便是格物;着实去致良知,便是诚意;着实致其良知而无一毫“意必固我”,便是正心;着实致良知,则自无忘之病;无一毫“意必固我”,则自无助之病。故说“格致诚正”,则不必更说个“忘助”。孟子说“忘助”,亦就告子得病处立方。告子强制其心,是助的病痛,故孟子专说助长之害。告子助长,亦是他以义为外,不知就自心上集义,在“必有事焉”上用功,是以如此。若时时刻刻就自心上集义,则良知之体洞然明白,自然是是非非纤毫莫遁。
“致良知”是与孟子的“集义”同工夫,每于有事之际,从吾心的判断,循序实行其事。且阳明的“致良知”极明白简易,不似“集义”的漠然无所把握。故“致良知”是人圣得道的简明而有把握方法。以上两段,我以为是从“知”的作用上说“致良知”之用。
阳明在《答聂文蔚书(二)》中又说:
良知,只是一个天理,自然明觉发见处,只是一个真诚恻怛,便是他本体。故致此良知之真诚恻怛,以事亲便是孝;致此良知真诚恻怛,以从兄便是弟;致此良知之真诚恻怛,以事君便是忠。只是一个良知,一个真诚恻怛。若是从兄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诚恻怛,即是事亲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诚恻怛矣。事君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诚恻怛,即是从兄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诚恻怛矣。故致得事君的良知便是致却从兄的良知,致得从兄的良知便是致却事亲的良知。不是事君的良知不能致,却须又从事亲的良知上去扩充将来,如此又是脱却本原,着在交节上求了。良知只是一个。随他发见流行处当下具足,更无去来,不须假借。然其发见流行处却自有轻重厚薄,毫发不容增减者,所谓天然自有之中也。虽则轻重厚薄毫发不容增减,而原又只是一个;虽则只是一个,而其间轻重厚薄又毫发不容增减。若可得增减,若须假借,即已非其真诚恻怛之本体矣。此良知之妙用,所以无方体,无穷尽。语大,天下莫能载;语小,天下莫能破者也。
我以为是从“情”的作用上以说“致良知”的用。
“致良知”的工夫呢?阳明的修养论,全是在教人做这一项工夫。一句话可以说完:致知在格物。“致良知”的工夫就是格物。物要待吾心意投着,始能认识,不外意之用。阳明说:
意之所用,必有其物,物即事也。如意用于事亲,即事亲为一物;意用于治民,即治民为一物。
……
其虚灵明觉之良知应感而动者,谓之意。
……
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归于正也。
格物,如《孟子》“大人格君心”之“格”,是去其心之不正,以全其本体之正。但意念所在,即要去其不正,以全其正。
即去人欲,复天理,乃是格物之意。即所谓格物,乃就意念的发动的每件事,从良知所指示,去恶就善,则每件事得全其正,吾良知之所知,无有亏缺,毫无所蔽,而得以致其至极。于是良知致,而后意念的发动诚。
阳明说:
格物是致知工夫,知得致知便已知得格物。若是未知格物,则是致知工夫亦未尝知也。
详细地说,所谓“致良知”者,在使良知的发用流行尽其极。但因有物欲,则良知的发用不全,故可先去其不正的物欲。物欲去,良知始可致。故去物欲,即与凡事相接至极,一任良知的自然发用,遂可以得致全体的良知了。
《传习录》中说:
黄以方问:“先生格致之说,随时格物以致其知,则知是一节之知,非全体之知也。何以到得‘溥博如天,渊泉如渊’地位?”
先生曰:“人心是天渊。心之本体无所不该,原是一个天。只为私欲障碍,则天之本体失了。心之理无穷尽,原是一个渊。只为私欲窒塞,则渊之本体失了。如今念念致良知,将此障碍窒塞一齐去尽,则本体已复,便是天渊了。”乃指天以示之曰:“比如面前见天,是昭昭之天;四外见天,也只是昭昭之天。只为许多房子墙壁遮蔽,便不见天之全体。若撤去房子墙壁,总是一个天矣。不可道眼前天是昭昭之天,外面又不是昭昭之天也。于此便见一节之知即全体之知,全体之知即一节之知,总是一个本体。”
即一节之知即全体之知,总是一个本体。阳明又说:
我辈致知,只是各随分限所及。今日良知见在如此,只随今日所知扩充到底;明日良知又有开悟,便从明日所知扩充到底。如此方是精一工夫。
故今日格一个物,致一个知,此工夫进而不已,遂得全体之知,使全体之知致其极,可得复一个本体。以上所论,均为阳明致知工夫,致良知的工夫。
阳明格物致知之功,又在戒惧慎独。阳明说:
必欲此心纯乎天理,而无一毫人欲之私,非防于未萌之先,而克于方萌之际不能也。防于未萌之先,而克于方萌之际,此正《中庸》“戒慎恐惧”、《大学》“致知格物”之功,舍此之外,无别功矣。
由此而观,阳明致知的工夫在格物,格物致知的工夫在戒惧慎独。随你去静处体悟也好,随你去事上磨炼也好。
阳明重视为学的目的,故以唯心主义而立论。阳明以“诚意”为主,格致不过诚意之功,而欲达诚意的目的,必下此工夫。阳明在《答顾东桥书》中说:
若诚意之说,自是圣门教人用功第一义。
阳明又说:
君子之学以诚意为主,格物致知者,诚意之功也。
又说:
《大学》之所谓“诚意”即《中庸》之所谓“诚身”也。《大学》之所谓“格物致知”即《中庸》之所谓“明善”也。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皆所谓明善而为诚身之功也,非明善之外别有所谓诚身之功也。格物致知之外,又岂别有所谓诚意之功乎?
又说:
君子之学以诚身。格物致知者,立诚之功也。譬之植焉,诚,其根也;格致,其培壅而灌溉之者也。后之言格致者,或异于是矣。不以植根而徒培壅焉、灌溉焉,敝精劳力,而不知其终何所成矣。
但阳明虽是这样的以诚意为学问之主,格致为其工夫。然欲达诚意的目的,非由格物致知下工夫不可。故决不轻格物致知,且深深地重视它。阳明说:
工夫难处,全在格物致知上。此即诚意之事。意既诚,大段心亦自正,身亦自修。但正心修身工夫亦各有用力处,修身是已发边,正心是未发边。心正则中,身修则和。
诚意为格致之果,正心修身又为诚意之果。诚意虽为主目的,其功不得不待于一格致。而格致之功,是不容易的。故阳明晚年专标榜“致良知”。
“知行合一”说
根据以上阳明之说,所谓致知者,不仅知其法而已,必实行之,然后叫作致知。盖必致心的良知于意之所在的事物上,而后谓之致知,此结果必然发生“知行合一”说。《传习录》上说:
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工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会得时,只说一个“知”,已自有行在;只说一个“行”,已自有知在。
又有云:
知者行之始,行者知之成。圣学只一个工夫,知行不可分作两事。
此即说知常须行,行常须知,二者到底不可分别。阳明更举事实证:
“如好好色”“如恶恶臭”。见好色属知,好好色属行。只见那好色时已自好了,不是见了后又立个心去好。闻恶臭属知,恶恶臭属行。只闻那恶臭时已自恶了,不是闻了后别立个心去恶。如鼻塞人虽见恶臭在前,鼻中不曾闻得,便亦不甚恶,亦只是不曾知臭。就如称某人知孝、某人知弟,必是其人已曾行孝行弟,方可称他知孝知弟,不成只是晓得说些孝弟的话,便可称为知孝弟。又如知痛,必已自痛了方知痛;知寒,必已自寒了;知饥,必已自饥了。知行如何分得开?
……
夫人必有欲食之心,然后知食。欲食之心即是意,即是行之始矣。食味之美恶,必待入口而后知,岂有不待入口而已先知食味之美恶者邪?必有欲行之心,然后知路。欲行之心即是意,即是行之始矣。路歧之险夷,必待身亲履历而后知,岂有不待身亲履历而已先知路歧之险夷者邪?
可见,知不在行之先,知行二者,常相追随,不可截然分别。
阳明在《答顾东桥书》中,更说明知行相待的关系,他说:
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知行工夫本不可离。只为后世学者分作两截用功,失却知行本体,故有合一并进之说。“真知即所以为行,不行不足谓之知。”
阳明又说:
行之明觉精察处,便是知;知之真切笃实处,便是行。若行而不能精察明觉,便是冥行,便是“学而不思则罔”,所以必须说个“知”;知而不能真切笃实,便是妄想,便是“思而不学则殆”,所以必须说个“行”。原来只是一个工夫。
阳明又就《中庸》之所谓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的义解,说明他的“知行合一”论。他说:
夫学、问、思、辨、行,皆所以为学,未有学而不行者也。如言学孝,则必服劳奉养,躬行孝道,然后谓之学,岂徒悬空口耳讲说而遂可以谓之学孝乎?学射则必张弓挟矢,引满中的;学书则必伸纸执笔,操觚染翰。尽天下之学,无有不行而可以言学者,则学之始,固已即是行矣。笃者,敦实笃厚之意,已行矣,而敦笃其行,不息其功之谓尔。盖学之不能以无疑,则有问,问即学也,即行也;又不能无疑,则有思,思即学也,即行也;又不能无疑,则有辨,辨即学也,即行也。辨既明矣,思既慎矣,问既审矣,学既能矣,又从而不息其功焉,斯之谓笃行。非谓学、问、思、辨之后而始措之于行也。是故以求能其事而言谓之学,以求解其惑而言谓之问,以求通其说而言谓之思,以求精其察而言谓之辨,以求履其实而言谓之行。盖析其功而言则有五,合其事而言则一而已。此区区心理合一之体,知行并进之功,所以异于后世之说者,正在于是。
阳明反对古来学者之学、问、思、辨四者为知,以笃行始为行。其谓学、问、思、辨亦为行,非是至学、问、思、辨之后始有行。知行是并进的,是合一的,不能以先后而分别之。
然世上往往有知而不能行者,则因其知为私欲所间断,不是真知。《王文成公全书》卷五中说:
(徐)爱曰:“如今人尽有知父当孝、兄当弟者,却不能孝、不能弟,便是知与行分明是两件。”
(先生)曰:“此已被私欲间断,不是知行本体。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不知。圣贤教人知行,正要复那本体。……故《大学》指个真知行与人看,说‘如好好色’‘如恶恶臭’。……知行如何分得开?此便是知行的本体,不曾有私意隔断的。……古人所以既说一个知又说一个行者,只为世间有一种人,懵懵懂懂的任意去做,全不解思维省察,也只是个冥行妄作,所以必说个“知”,方才行得是;又有一种人,茫茫荡荡悬空去思索,全不肯着实躬行,也只是个揣摸影响,所以必说一个“行”,方才知得真。此是古人不得已补偏救弊的说话,若见得这个意时,即一言而足。”
为什么阳明要立“知行合一”之说呢?阳明说:
须识我立言宗旨。今人学问,只因知行分作两件,故有一念发动,虽是不善,然却未曾行,便不去禁止。我今说个知行合一,正要人晓得一念发动处,便即是行了。发动处有不善,就将这不善的念克倒了。须要彻根彻底,不使那一念不善潜伏在胸中。此是我立言宗旨。
阳明立“知行合一”之说,是因人往往忽视一念之微。故人去人欲的不善,而使知行合一的工夫,当用力于一念之微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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