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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字架倒下了
书名: 群星闪耀 作者: 斯蒂芬·茨威格 本章字数: 29619 更新时间: 2020-08-06 14:43:02
有时候,历史是在玩数字游戏。因为一千年前罗马被汪达尔人令人难忘地洗劫一空,而现在一场抢掠拜占庭的浩劫开始了。穆罕默德二世一贯信守自己的誓言,到了他履行自己的诺言的时候了,多么可怕的一件事。在第一次屠杀以后,他就放任自己的士兵大肆抢劫房屋、宫殿、教堂、寺院、男人、妇女、孩子,这数以千计的掠夺者像地狱里的魔鬼在街头巷尾你追我赶,互不相让。首当其冲的是教堂,发亮的金质器皿、闪耀的珠宝让他们贪婪的眼睛里发出亮光。而当他们闯进一家住房时,马上在屋前挂上自己的旗帜,以表明这里的战利品已全部有主了,随后来到的人不要觊觎。这些战利品,不仅仅包括宝石、衣料、黄金、财物,而且还有妇女、男人和儿童。女人成了苏丹宫殿里的商品,男人和儿童成了奴隶市场上的商品。皮鞭把那些躲在教堂里的苦命人赶了出来。上了年纪的人被杀掉了事,因为他们是没有用的白吃饭的家伙和无法出卖的累赘。而年轻人被当成牲口似的捆绑起来拖走。不仅进行了大肆抢劫,同时又进行了最野蛮的毫无人性的破坏。这一群疯狂的胜利者,把那些当年十字军在进行差不多同样残酷的洗劫时残留下来的宝贵的圣人遗物和艺术品,又砸、又撕、又捣,弄得鸡零狗碎、一片狼藉。他们烧毁了那些珍贵的绘画,敲碎了最杰出的雕塑,焚毁或者漫不经心地扔掉了凝聚着几千年的智慧、保存着希腊人的思想和诗作的不朽财富的书籍,这些凝结着人类文明的艺术精品从此永远消失。人类将永远不会完全知道,在那生死关头,一扇敞开的凯尔卡门带来了怎样的灾难;人类的精神世界在洗劫罗马、亚历山大里亚[33]和拜占庭时遭到怎样损失。
直到取得这一伟大胜利的那天下午,穆罕默德二世才进入这座被征服的城市。此时大屠杀已经结束。他骑着自己那匹金辔马鞍的骏马,神情骄矜而又严肃。经过那些野蛮疯狂的抢掠场面时,他视若无睹,他始终坚守自己的承诺,不去干扰为他赢得了胜利的士兵们此刻正在做的可怕行径。不过,对他来说,去争夺的东西已经不是首要的了,因为他已经得到了一切,所以他无比傲慢地径直走向大教堂,也就是拜占庭曾经的光辉中枢。在这五十多天里,他一直怀着向往的心情从自己的营帐里仰望着圣索菲亚教堂的闪耀发亮而又不可及的钟形圆顶。而现在,作为一个胜利者他可以长驱直入教堂的铜大门了。不过,不管心情如何焦躁,穆罕默德二世还要克制一下,因为在他把这教堂永远献给真主以前,他得先感谢真主。这位苏丹毕恭毕敬地从马背上下来,在地上磕头,向真主祈祷朝拜。为了使自己记住他本人只是个不能永生的凡人,因而不能炫耀自己的胜利,他拿起一撮泥土撒在自己的头上。在向真主表明了自己的敬畏之后,苏丹这才站起身来,作为真主的第一个仆人昂首挺胸大步走进查士丁尼大帝建造的圣索菲亚大教堂——神圣智慧的教堂。
好奇和激动充满苏丹的心胸,他细致地察看着这座华丽的建筑。在黄昏中,高高的穹顶、晶光发亮的大理石和马赛克[34]、精致的弧形门拱,显得格外明亮。此刻,他觉得这座用来祈祷的最卓越的宫殿不是属于他自己的,而是属于他的真主。于是他马上吩咐人叫来一个伊玛目[35],请他登上布道坛,在那里宣讲教祖穆罕默德的信条。此时,这位土耳其君主在这基督教的教堂里,面向麦加向三界的主宰者——真主做了第一次祷告。次日,他就给工匠们下达了任务,丢掉所有过去基督教的标志。于是,他们拆除了基督教的圣坛,无辜的马赛克被粉刷上石灰。千年以来,高高矗立在圣索菲亚大教堂顶上的十字架一直伸展着它的双臂,拥抱着人间的所有疾苦,现在,却倒在地上。
教堂里回响着石头落地的巨大声音,这声音同时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这十字架的倒塌使得整个西方世界为之震颤。在罗马、在热那亚、在威尼斯可怕的回响,它好像事先发出警告的巨雷向法国、德国滚去。欧洲极其恐惧地认识到,由于自己置之度外,这股在劫难逃的破坏力量竟从那座不幸被忘却了的凯尔卡门闯了进来,欧洲在数百年将受这股暴力遏制。然而历史就如同人的一生一样,铸成千古之恨的往往是瞬间的错误,用千年时间也难以赎回耽误一小时所造成的损失。
僵直的身体
1737年4月13日的下午,乔治·弗里德里希·亨德尔的仆人正坐在布鲁克大街那幢房子底层的玻璃窗前做一件稀奇古怪的事。他伸手取烟时,才发现盒里的烟叶已经用完,这让他有些恼火。本来,他可以到女友多莉的小杂货铺去弄到新鲜的烟叶,这也仅需穿过两条大街即可完成。可是,他万万不能在这个时间离开这座房子,因为他的那位音乐大师主人正处于极度盛怒之中,这使他十分惶恐。乔治·弗里德里希·亨德尔从排练场回到家来就已经怒气冲冲、血气上涌,两颊涨得透红,额头和太阳穴上都是青筋凸显。他一声不吭,用力将门闭上,将自己关在屋里。此刻,他正在楼上房间里烦躁地来回走动,仆人在楼下能清楚地听到木地板的嘎嘎声。当主人处于极度愤怒的时候,仆人是绝对忠于职守不敢半点马虎的。
因此,仆人只能找点别的事来消磨时间。这会儿,他不能像往常一样眯着眼吐出一小圈一小圈迷蒙的淡青色烟雾,于是他想到用自己短短的陶瓷烟斗来吹肥皂泡。他装满了一小罐肥皂水,悠然自得地从窗口朝街上吹出一个又一个色彩斑斓的肥皂泡。过路的行人有的停下来,高兴地用手杖挥舞着把这些彩色的小泡泡打散,一边还笑着向仆人挥手。这一点也不令人惊奇,因为,大家知道在布鲁克大街的这幢大房子里什么奇怪的事都有可能发生。有时候,会在深更半夜从这里传出羽管键琴[36]的吵闹声;有时候,会有女歌唱家在里面忽而放声大哭忽而抽泣呜咽。这都源于那个喜怒无常的德国人不时地向女歌唱家们大发雷霆,因为她们把一个八分之一音符唱得太高或太低。所以,对于住在格罗斯文诺住宅区的街坊来说,这幢布鲁克大街二十五号房子一直以来就像个疯人院。
仆人静静地、不停歇地吹着自己的七彩肥皂泡。一段时间之后,他的技艺便明显地提升了。这些莹亮的小泡儿越吹越大,表面更加轻薄柔滑,在空中自由地悠然上升。有些泡泡甚至能够穿越外面的大街,飘入对面那幢房子二层的楼阁里。猛然一下,他惊跳而起,伴随着一个沉闷的撞击声整幢房子也跟着颤动起来,玻璃窗哗嗒直响,窗帘摇摆着。是什么样重大的物件摔倒在地上了呢?仆人慌张地从座位上弹跳出来,快速地跑到楼上主人的工作室。
从门口看去,房间里是空寂的,主人平日工作时坐着的那张软椅也是空着的。正当仆人准备离去到卧室去察看时,发现主人亨德尔正躺在地板上,身体一动不动,两眼睁得很大、目光迟滞。仆人吓呆了,怔怔地愣站着,身材壮硕的主人正仰躺在地上,沉重而又艰难地喘着气,非常短促,呼吸也渐渐微弱。
仆人惊恐地想,主人快要死了,他想赶快救主人,想把他扶起来,挪到最近的沙发上去,可是处于半昏迷中的主人实在太重了,于是他只能先将主人脖子上那条围巾扯下来,憋气的喘息声也就随即消失了。
主人的得力助手克里斯多夫·史密斯从楼梯口走进来——他来是为了抄录几首咏叹调——他一踏入这幢房子便被那沉闷的倒地声吓了一跳。现在,他正好帮着仆人把这个沉甸甸的大汉扶到床上——主人的双臂软而无力地垂着,面如死灰。他们把主人放好后,在他头下加了个枕头垫高。“给他把衣服脱下来,”史密斯快速地吩咐仆人,“我马上去找医生,你一直往他身上洒少许凉水,直到他苏醒过来。”
匆忙中,史密斯没有穿外套就跑出去了。时间非常紧迫,他急忙顺着布鲁克大街向邦特大街跑去,边走边焦急地向所有过路的马车招手。而这些傲气十足的马车依然不紧不慢地跑着小步,晃悠悠地驶去,没有人愿意停下来理睬这个只穿着衬衫、行色匆匆、气喘吁吁的胖男人。最后终于有一辆马车停了下来,原来是钱多斯老爷的马车,车夫认出了史密斯。史密斯匆忙中顾不得一切客套的礼节,快速拉开车门,朝着公爵大声说道:“亨德尔先生快要死了!我必须赶快去找医生。”这位公爵酷爱音乐,亨德尔是他所爱戴的音乐大师,也是他亲密挚友以及最热忱的赞助人。公爵立刻请史密斯上了他的车。车夫用劲甩了几下马鞭,他们很快地到了弗利特大街把詹金斯大夫从寓所里请了出来。虽然这位名医当时正在忙着做一个尿检,但他立刻停下手头的工作和史密斯一起乘坐自己那辆便捷的双椅双轮马车来到布鲁克大街。在马车行进的过程中,史密斯满怀绝望地抱怨说:“是这无数的忧愁烦恼把亨德尔先生摧残垮的,也正是他们把他折磨成这样的,这些该死的阉伶[37]和歌手,这些无耻的吹捧者和吹毛求疵的挑剔者,全是一帮令人厌恶的蠢虫。为了拯救剧院,他仅在这一年里便创作了四部歌剧[38],可和他一起的其他人呢,他们整天周旋于女人和宫廷之间。尤其是那个意大利人,这个发出猴子般颤音的该死的优伶,简直要把大家都弄疯。(指当时与亨德尔作对的另一家歌剧院的主持人。)可是,他们是怎么来折磨仁慈的亨德尔的啊!好心的亨德尔倾其全力把自己整整一万英镑的积蓄都献了出来,可是他们仍然时时向他逼债,想要置他于死地。没有任何人像他这样能把自己的一切无私奉献,也从来没有任何人能像他一样成就辉煌,可是,照他这样工作,即使巨人也要被累垮的。噢,一个多么了不起的杰出的天才啊!”詹金斯大夫一直在旁边冷静而默默地听着。他吸了一口烟,在走进公寓之前,将烟灰从烟斗里磕出,随即问道:“亨德尔先生多大年纪了?”
“五十二岁。”史密斯轻声回答道。
“这样的年纪是很糟糕的。他会拼命工作,像一头牛那样。不过,像这样的年纪,他也应该有牛一般的强壮。好吧,看看我能尽力帮点什么。”
仆人端来一只碗,克里斯多夫·史密斯抬起亨德尔的一只手臂,詹金斯大夫在手臂上划了一个小孔,一道鲜红的血渗出来。不久,亨德尔那紧闭的嘴唇便松开了,呼了一口气,他深呼吸了一下,缓慢睁开了双眼,但他的眼神是那么疲倦而毫无神采。医生给他包扎好手臂。看看没有别的事要做了,便准备起身离开,然而他看到亨德尔的嘴唇动了一下,他凑近去,亨德尔声音非常虚弱,断断续续叹说着,费劲地喘着气:“完了……完了……我没有力气了……没力气,不想活了,我……”医生向他弯下身去,看到他的右眼珠发直,左眼睛在转动。他试着举起他的右臂,可一放手,手臂就垂落下去了,似乎没有知觉,接着又提起左臂,奇怪的是左臂却能保持住一个姿势。詹金斯大夫一切都搞清楚了。
医生离开房间后,史密斯跟着他一直走到楼梯口,惴惴不安地问道:“什么病?”
“右半身瘫痪,是中风了。”
“那么——他能治好吗?”
詹金斯大夫没有立即回答,先吸了一撮鼻烟。他不喜欢这样的问话。
“什么事都可以说有可能。也许能治好。”
“啊,亨德尔先生要一直瘫痪下去?”
“现在看来是这样,也许会有奇迹出现。”
忠心的助手史密斯不能接受这个结果。
“那么,亨德尔先生至少还能恢复工作吧?没有创作,对他来说就等于没有生命。”
已经站在楼梯口的詹金斯大夫回过头来。
“创作将是再也不可能的了,”他声音很轻,“我们有幸能保住他的命,但是我们没能力保住他这个天才音乐家,这次中风会影响他的大脑活动。”
史密斯直愣愣地站着,他绝望而痛苦的眼神,使詹金斯大夫产生了恻隐之心。“我刚才已经说过,”——他轻声说,“也许会有奇迹出现的。只是,我只是说奇迹我们现在还没有看到而已。”
生命的奇迹
乔治·弗里德里希·亨德尔先生躺在床上度过了灰暗的四个月,然而他生命的力量没有止息。就是,他的身体右半部分就像死掉了,他既不能走路,又不能写字,更不能用右手弹琴键。他也不能够说话,因为他的右半身从头到脚都不能动弹,嘴唇也歪向了一边,偶尔能从嘴里含糊地吐出几个字。朋友们来看望他都会为他演奏一曲,这时他的左眼睛会闪现出一些光芒,随着节奏他那沉重的身体也会无法控制地乱动起来,就像一个梦魇中的病人。他努力想让手指随着节拍运动,但是麻木的身体已不再听从指挥,身体像冻僵了一般,这位魁梧健壮的男子感到自己像被困在一个无形的坟墓里,束手无策。而每当音乐停止,他的眼睑便又迅速沉重地合上,整个人也像一具尸体僵在那里。
詹金斯大夫觉得很是无奈——这位音乐大师很显然是不能痊愈了。最后,他建议把亨德尔送到亚琛的温泉去,或许在那滚烫的温泉里,亨德尔先生会获得生命之泉。
正如这滚烫的泉水蕴藏在地层底下一样,亨德尔的生命力量也潜藏在他的僵硬躯壳之中。这也是亨德尔的生命意志——他生命中的驱力。这种力量并没有被疾病所摧毁、熄灭,这种不朽的精神将在肉体和灵魂中蔓延。这位倔强的男子是不会轻易被打败的;他要继续活下去,要继续自己的创作,也正是这种意志为我们创造了一个人间奇迹。在亚琛温泉,医生们不止一次地叮嘱他,在滚烫的温泉中不能持续待三小时以上,不然他的心脏会承受不住,就有生命危险。但是,为了活着,为了自己那不可遏制的欲望——恢复健康,在意志的推动下他敢于去冒险,亨德尔坚持每天在热烫的温泉里差不多待到九小时。他的耐力也在逐渐增强,医生们很是为之惊叹。一个星期后,他便能拖着自己沉重的身体费劲地行走了。经过两周后,他的右臂可以简单活动。不屈的意志和坚定的生命信念又一次战胜并超越了自我,他从死神那里把自己拯救出来,生命又一次属于了他自己。这样的胜利比先前任何一次的成功都令人怦然心动且熠熠生辉。这种无法言表的激动心情只有他这个亲身经历者自己清楚。
亨德尔先生在亚琛温泉疗养的最后一天里,已完全能自由行动了。他去了教堂,之前,他不曾表现出十分的虔诚,而现在,他迈着自由的步伐走上摆放着管风琴的唱诗台时,他的双眼闪着激动而兴奋的泪花,这是上帝赐予他的新的生命。他试着用左手按了一下键盘,风琴那清亮而纯正的美妙声,即刻在大厅里回响。他踌躇着很想用自己的右手去试一下——那只僵硬的右手缩在衣袖里有好几个月了,可是,就在右手轻轻地触碰下,管风琴也同样发出了悦耳、和谐的旋律。他随着旋律渐渐投入演奏中,随着情感的起伏变化琴声也不断变幻着,犹如用碎石块层叠垒砌的无形高塔,美妙的旋律在塔顶久久回旋着。这是天才的杰作,它高大壮丽一直向上,它虽然无影无形但发出了照彻心灵的光亮。唱诗台下,不知何时聚集了些修女和教徒,她们在静默中聆听。如此美妙的音乐不是一个凡人能演奏出来的。此时的亨德尔只管谦恭地低着头,弹奏着,弹呀弹,他从音乐声中重新找到了自己的语言,他要用这美妙的语言对着上帝、对着人类、对着不灭的生命诉说。他又可以尽情弹奏和倾力创作了。他是多么激动啊,这次,他感觉到自己是真正痊愈了。
又一次重创
“我又回来了。”乔治·弗里德里希·亨德尔先生昂首挺立,看着自己那伸展自如的双臂,豪迈地对着詹金斯医生说。医生面对这个奇迹既惊讶又兴奋。刚恢复了健康的亨德尔很快又全身心地投入工作中去了,他用双倍的热情和欲望如痴如狂地工作着。一直以来的那种不懈奋斗的精神又重新回到了这个年逾五十的人身上。他右手已经痊愈且完全听从他的使唤,他创作了一部歌剧,又创作了第二部,接连创作了三部,有仅用了十六天就完成的小夜曲《诗人的冥想》、大型清唱剧[39]《扫罗》和《在埃及的以色列人》。他创作的灵感就像泉水般汩汩而出、永不枯竭。然而世事难料,卡罗琳王后逝世后演出被迫停止,紧接着爆发了西班牙战争。尽管每天都有些人聚集在公共场所自由呼号和放声歌唱,但是,剧院里却总是空无一人。剧院负债累累,经营惨淡。寒冷的冬季到来后,整个伦敦覆盖在冰雪之中,泰晤士河全部被冰封了,雪橇滑行在镜面一样的冰上,咔嚓咔嚓直响。在这样恶劣的季节,每家音乐厅都门厅紧闭,演奏大厅里空荡荡的,没有哪一种天使般的音乐可以与如此残酷的寒冬抗衡。不久,演员们一个个病倒了,演出只能暂停或取消。亨德尔先生的处境也愈来愈糟,面对债主们的追逼、评论家们的嘲讽,以及公众始终冷漠的态度,这位刚毅的斗士也逐渐消沉了。后来一场义演帮助他摆脱了债务紧逼的窘境,但如乞丐般的生活,又足以使他羞耻而难以自容。于是亨德尔先生日益离群索居,心情变得更加忧郁阴沉。早知如此,当年瘫痪不能动弹或许比现在全部清醒更好些吧?时光流转,到了1740年,亨德尔先生又一次感到自己是一个备受打击而惨败的人了。往日的荣耀已然淹没在尘埃里,在艰难潦倒之中,他整理着自己那些早期创作的作品,有时也创作一些很小的作品,然而那流水般的创作激情已经枯竭,在他健康的躯体内,先前那种生命的原动力已不复存在。他,一个体魄强壮的人第一次感到心力交瘁。这个坚韧不屈的人第一次感到自己已经被击败,神圣的泉涌般的创作激情第一次在他这个始终热情地创作长达三十五年的人身上中断了、干涸了。他觉得自己又一次完蛋了,对于一位完全陷于绝望的人来说,他自以为:这一次自己是彻底完蛋了。他仰天长叹:既然注定要在人世间埋葬,上帝又何苦让我从病魔中重生?与其现在让灵魂在清冷而寂寞的人世间游荡,还不如当初死去更好。但有些时候他也会在悲愤中喃喃自语,在心底里对着钉在十字架上的主的说:“上帝啊,我仁慈的上帝呀,你为什么要选择离开我?”
一个被世间遗弃的人,一个已经绝望的人,他对自己所有的一切已心灰意冷,不再相信自我的力量,或许也不再虔诚地信任上帝。在接下来的那几个月里,亨德尔先生每天晚上都要跑到伦敦的街头上踯躅盘桓。但是只有在夜幕降临后他才敢踏出自己的家门,因为白天里,债主们会拿着债据堵在他的家门口,使他不能脱身;而且白天里在街道上,人们向他投来的也都是那种冷漠而鄙夷的目光。他曾一度考虑过,想要逃到爱尔兰去,至少那里的人们还景仰他这位音乐家的名望——唉,他们哪里会想到这位令他们景仰的人已完全衰颓——也或许逃到德国去,或逃到意大利去?也许到了那里,他内心的冰雪还能够再次消融;也许在那令人心旷神怡的南国之风的吹拂下,他那荒漠的心灵会再次迸发出美妙的旋律。不,他绝对不能忍受这种没有创作且无所作为的生活,他无法忍受作为音乐家的乔治·弗里德里希·亨德尔已经被击败的这种现状。有时他会一个人静静地伫立在教堂前,但是他心里知道,主不会给予他任何慰藉。有时他会独自坐在小酒馆里,但是谁相信喝得酩酊大醉时便会有纯洁的创作灵感飘然而至呢。所以结果无疑是劣质的酒烧得他肠胃疼痛并呕吐不止。有时他孤寂地站在泰晤士河的桥上傻呆呆地向下凝视着那如夜色般漆黑的静默流淌的河水,有时他甚至想是否要纵身投入河中,这样一切都了岂不更好!他实在不能继续忍受这种令人窒息的压抑与空虚以及这种与上帝和人群孤立的可怕寂寞。
灵魂的复活
每天晚上,他都重复在街上一次次地徘徊。1741年8月21日那天,天气非常炎热,伦敦的天空好像一块将要熔化的金属板,炙热难耐。可怜的亨德尔先生只有等到天黑以后才能走出家门到格律恩公园去透透气。他拖着疲倦的身体,蜷坐在幽暗寂静的树荫之下,这里没有人会注意他,也没有人能够折磨到他。如今的他对身边的一切都感到非常厌倦,就像被病魔缠身,他懒于开口,懒于创作,也懒于弹奏和思索,甚至厌倦了自己居然还有感觉来厌倦生活。为谁而活?这样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他像个醉汉沿着圣詹姆士街和蓓尔美尔街返回家去。现在他只有一个渴望:睡觉,睡着了便什么也不用想了;他只想休息、获得安宁,哪怕是永远的安息。可以说,矗立在布鲁克大街边的那幢老房子里已经没有人醒着了。亨德尔缓慢地爬到楼梯上——唉,他现在是那么困倦,那些庸人们已经把他追逼得如此疲惫不堪。他拖着沉重的步伐向上爬,木质楼梯颤动着嘎吱嘎吱直响。他终于挪进了自己的房间,用点火器点燃了写字台旁剩余的半截蜡烛。他所有的动作都是在机械的程序下完全下意识中完成的,就像他多年来一直保持的习惯一样:坐在椅子上准备开始工作;他不经意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以前每当他散步回来,总会带回来一段新的旋律,他一进家门就赶快把它记录下来,以免在睡一觉之后忘掉。而现在的桌子上空空如也,连一张写谱的纸都没有。神秘的磨坊水轮已经在冰冻的水流中停止了转动。没有宣告任何事情要开始,也没有宣告任何事情要结束。桌子上是什么也没有。
不,桌子上不该是什么也没有!有一件闪亮的用白色纸包着的四方形东西在桌边孤零零地放着,亨德尔小心地把它拿起来。原来是一件邮包,凭直觉他觉得应该是稿件。他快速地拆开封口。一封信摆在最上面。这是诗人詹宁士也就是为他的歌剧《扫罗》、《在埃及的以色列人》作过词的那位写来的信。在来信中说,他给亨德尔寄来一部新的剧词,他希望这样一位伟大的音乐天才能够对他的拙劣之作多多包涵,并希望能凭借亨德尔先生的音乐翅膀让这些剧词走向永恒的宇宙。
亨德尔先生霍地站起身来,就像被什么厌恶的东西刺痛了似的。难道这位詹宁士诗人也要来嘲弄他——一个木木呆呆、行将就木的人?他顺手便把信撕得粉碎,然后又揉成一团,扔地上用劲踩了几脚,随即便怒声骂道:“这个无耻的流氓、无赖!”——原来这个不识趣的詹宁士恰巧触到了亨德尔那心灵最深的痛处,撕开了他那脆弱心灵中的伤口,这种痛楚令亨德尔怒不可遏。之后,他气愤地吹熄蜡烛,慢慢腾腾地摸黑走回自己的卧室,顺势躺在床上,痛苦的泪水忍不住流泻出来。激动愤怒和过分虚弱,使得他浑身颤抖。唉,这个世界多么不公平啊!被剥夺了一切仍然要受人嘲弄,饱受痛楚还要再次遭受折磨。他心如死灰,他的精力已全部耗尽,此时此刻为何还要来惹怒他?亨德尔觉得自己的灵魂已经死去,他的神志也全然没有知觉,为何在这样的时刻还要苛求他再创作一部作品出来?不,现在的他只想睡觉,像一只动物那样稀里糊涂地睡觉,他只想忘掉一切,扔掉一切,什么也不想做!他——一个被搅得神志混乱、失意了的人,只想这样慵懒地在床上躺着。
然而,他始终不能入睡。他的内心烦躁不安,恶劣的心情使得他异常的不平静,满腔积聚的怒火就像风暴中的湖水。他在空荡荡的黑暗的屋子里辗转反侧,睡意全然消失。他想,自己是否应该起来去看看那个剧词?不,他又想,自己已经是一个死去了的人,一篇剧词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呢!不,既然上帝已经让他坠入深渊,已把他从生活的热潮中隔离而去,那么还能有什么使他再次振作起来!但是,他心中潜藏着的那股涌动的力量并没有死去,即便在混沌的状态下,那萌动的神秘力量和强烈的好奇心是令他已无法抗拒的。亨德尔先生突然站起来,走到书房去,因激动而双手有点发抖,桌上的蜡烛重新点亮。他想,在自己身体瘫痪的时候,奇迹般地站了起来,那么上帝也许还有使人奋起、拯救灵魂的力量。亨德尔先生慢慢把烛台移到那沓写着字的纸页前。在第一页上很醒目地写着《弥赛亚》[40]!噢,这又是一部清唱剧。前面他创作的几部清唱剧一直都没有演出。然而,他还是轻轻翻开了封面,开始读起来——此时他的内心仍然没有平静下来。
意外的是,第一句话就将他怔住了。“鼓足你的勇气,”剧词竟然是这样开头的。“鼓足你的勇气!”——这句歌词简直就是讥语,不,这不是剧词,这是上帝赐予的神符,这是天使从万里高空向他这颗颓废而沮丧的心灵发出的召唤。“鼓足你的勇气”——这句词像是一个强有力的声音,唤醒了这个即将死去的灵魂;这是一句奋发有为、积极向上的歌词。仅仅读完和体味了第一句,亨德尔先生的耳边仿佛已经响起了它的音乐,许多种器乐的和鸣声在飘扬、在呐喊、在沸腾、在欢唱。啊,多么幸运!每种乐器的口都敞开了。他又重新感受到了美妙的音乐!
接下来,当他一页页挨着往下翻阅的时候,他的手指不停地颤抖。天哪,他被彻底唤醒了,这里的每一句歌词都在呼唤着他,每一句歌词都以无法抗拒的力量重重地敲打着他。“主这么说!”——这句歌词不也正是送给他的吗?这不正是主用双手把他按倒在地,然后又慈悲地将他从阴冷的地面上拽起来的吗?“他将让你心灵纯净”——是呀,这句歌词附着在了他的身上:他心中所有的阴郁都被一扫而光,心胸明亮了。这声音,犹如天使的光明,涤荡着他水晶般的心灵。这个可怜的詹宁士,住在戈布萨尔的这位蹩脚诗人,只有他知道亨德尔的困境,除了他,还有谁能够在字里行间倾注这样激励人心的言语力量?“他们虔诚把祭品呈献到主的面前”——是啊,献祭的烈焰已在炽热的心中点燃,它直冲云霄,要去答复这样一个美好而庄严的召唤。“这是主对你发出的强大召唤”——这句歌词好像是专门送给他一个人似的——是啊,这样强劲的歌词就该用最响亮的长号和雷电般的管风琴来演奏,配上怒涛般的合唱,如同神圣的基督耶稣在第一天唤醒全部的还在黑暗之中绝望地行走着的人那样,“看,暗夜将笼罩着大地。”没错,黑暗仍旧笼罩着大地,别人都还不懂得被拯救的极乐,而亨德尔却在此时此刻领略到了获得拯救的极乐。当他刚把歌词读完时,那感恩的大合唱:“伟大的主啊,你是我们的领路人,是你创造了奇迹”此时已幻化成了音乐在他心中澎湃汹涌——是啊,这创造了奇迹的主,本就该这样赞美他,他知道怎样指引世人,而实际上主已经给了这颗破碎的心以安宁!在歌词中还写道:“因为主的天使正向他们走去”——是啊,天使携着银色的翅膀飞落到他的房间,触摸到他并拯救了他。不过是此时没有成千上万人的声音在欢唱、在感恩、在赞美:“光荣属于主!”仅仅是存在他一个人的心中。
亨德尔俯首细细看着一页一页的歌词,如同置身于暴风雨中。所有的疲惫都消失了。他还从来没感到过自己的精力能像此时这样充沛,也从来没感到过浑身充满着如此热烈的创作欲望。这些歌词就像能使冰雪融化的暖暖阳光,不断地倾射到他身上。这里的每一句话都击中了他的心坎,多么富有魅力,他的心胸顿时豁然开朗!“愿你快乐!”——当他读到这句歌词时,如同置身于气势磅礴的大合唱中,他情不自禁地仰起头,张开双臂。“他才是真正的救主”——是啊,亨德尔先生就是要来证明这一点,在尘世间还尚未有人这样尝试过。他要高举自己的明证,想要在世间树立起一座辉煌的丰碑。只有饱经患难的人才真正懂得欢乐;只有经过罹难的人才会预知到仁慈所获得赦免;而他就是要在世人们面前证明:他在历经死亡之后再次复活了。当亨德尔先生读到“他曾遭鄙夷”这个剧词时,他又不由得陷入悲苦的回忆之中,音乐的声音也随之转入压抑、低沉。别人都以为他彻底失败了,所以,在他的躯体还活着的时候就打算把他埋葬,他们尽情地嘲讽他——“他们曾面带嘲笑死死看着他”,“而那时也没有一个人能给予这个苦难者以安慰”。是啊,在他孤独无助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愿意帮助他,没有一个人想到安慰他,但是这神奇的力量再次帮助了他。“他信赖上帝”,是啊,他信赖上帝,他看到上帝并没有忍心让他躺在坟墓里——“只要你不把他的灵魂留在可恶的地狱。”不,上帝并没有把他——一个身陷绝境、心灰意冷的人的灵魂挽留在绝望的坟墓中,留在束手无策的地狱里,而是再一次唤醒他要肩负起给人们带去欢快的使命。“请昂起你们的头”——这样的词句就像是从他内心深处迸发而出的。因为这是上帝赋予的伟大使命!他蓦地惊醒,因为恰恰在这句后面就是那可怜的詹宁士亲自用手写的:“这是主的旨意。”
他屏住了呼吸。一个人很偶然地从嘴里说出来的话竟然如此之准确,这分明就是主传达给他的圣旨。“这是主的旨意”——也是从主那里得来的话,是从主那里传来的声音,这就是天意!必须要把这话的回声送回主那里去,热腾的心必须以排山倒海的气势向主迎去,赞美主是每一位作曲家的愿望和责任。哦,应该牢牢抓住这句话,并让它不断地延伸、扩展、突起、飞翔,充盈到整个世界,一切的赞美都要绕着这句话,要让这句歌词同上帝一起伟大。噢,这仅仅是句随时即逝的歌词,但是要通过无比的美与无尽的激情使歌词达到上升的永恒的境界。现在你来瞧,上面写着:“哈利路亚!哈利路亚!哈利路亚![41]”这一定是要用多种音乐进行反复吟唱的一句,是啊,世间所存在的一切嗓音,无论是清亮的嗓音,还是低沉的嗓音,不管是男子坚定的嗓音,还是女人们柔顺的嗓音,都将会在这里融合成一个声音。这“哈利路亚”的和谐音应当在富有节奏的大合唱中充溢、高升、旋转,时而聚拢,时而分散。大合唱的歌声会顺着器乐的音乐天梯时上时下。歌声将伴随着小提琴那甜美弦法而悠扬,伴随着长号嘹亮的吹奏而激烈,并在管风琴奏出的雷鸣般乐声中高昂:这种声音就是哈利路亚!“哈利路亚!哈利路亚!”——从这个词,通过这个感恩的词创造出一支赞美歌,这激昂的赞美歌雄浑而有力地穿透尘世升向高空,上升到万物的创始主那里!
亨德尔先生满怀激情,泪水已经模糊了他的双眼。但是还剩有几页歌词要读,那是这个清唱剧的第三章节。然而在这句“哈利路亚,哈利路亚”之后他无法继续读下去了。仅这几个用元音歌唱的赞美音符已经充满了他的心胸,不断地在弥漫,在扩大,如同即将喷发的滚滚燃烧的火焰,让人感到灼痛。啊!这个声音在攒动,在簇拥,它已经从他心底迸发出来,向上飞升着,回旋到了天空。亨德尔先生快速地拿起笔,记下乐谱,他那神奇的笔飞快地在纸上画出一个个的音符。他无法阻止,就像一艘鼓足了风帆的船,在暴风雨中一往无前。黑暗中,四周万籁俱静。黑魆魆的如鬼魅般的潮湿的夜空静谧地笼罩着这座大城市。而在他的心中处处都是光明,在他的房间里,所有的音乐声都在齐鸣,此时无声胜有声。
第二天上午,当仆人蹑手蹑脚地走进房间时,亨德尔先生仍然坐在写字台旁不停歇地写着。助手克里斯多夫·史密斯走上前轻声地问亨德尔先生是否需要帮他抄写乐谱时,他也没有回答,只是喉咙里粗声粗气地咕噜了一声。于是便再也没有人敢靠近他身边。就这样他一连三个星期没有离开房间半步。仆人把饭送来了,他用左手匆忙地掰下一些面包塞嘴里,右手仍在继续写着,他不能够停下来,此时的他已完全如醉如痴了。每当他站起身来,需要在房间里走动时,他便一边高声唱着,一边打着拍子,眼睛里还射出异样的目光。有别人同他讲话时,他如梦初醒,嘴里含含糊糊,语无伦次。在这些日子里可苦了仆人。先前的债主们来讨债,一些歌唱演员来要求想要参加即将到来的康塔塔大合唱节,王室的使者们来邀请亨德尔先生到王宫去,忠诚的仆人都得尽力把他们拒之门外,因为即便他只想同正在埋头创作的亨德尔先生说一句话,他也将会遭到一顿雷霆大发的训斥。在投入创作的那几个星期里,乔治·弗里德里希·亨德尔先生已经不再知道确切的时间和具体钟点,甚至也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他完全沉浸在一个只用节拍和旋律来计量时间的生活环境里。他的身心已经全部被从灵魂深处涌现出来的奔腾的激流席卷而去。浩大的激流愈来愈湍急,愈来愈奔放,作品也即将接近尾声。他被自己的心灵囚禁着,踩着富有节拍的步伐,走遍了这个专属于自己的世外桃源。他一会儿大声唱着,一会儿站身去弹奏羽管键琴,然后再重新坐回来,写呀,写呀,直至手指发酸手腕疼痛;在他的有生之年,还从没有过这样旺盛的创作欲望,也从没经历过这样历尽心血的音乐创作生涯。
大约三个星期之后,9月14日,作品终于大功告成——这在今天大概也是无法想象的——剧词变成了声乐曲,不久前还是干巴、枯燥的言辞,现在已成了生机勃勃、永不凋谢的声音。就像从前僵死的身体创造了复活的奇迹,如今是一颗被点燃的心灵创造了意志的奇迹。一切都写好了,也弹过了,歌词变成了旋律,并且已经展翅翱翔——只是作品的最后一个词“阿门”还没有配上音乐。现在,亨德尔要抓住这个“阿门”——这两个紧密连接的短音节,创造出直冲九霄的声乐。他要给这两个音节搭配不同的音调,同时配上不断变换的合唱;他要将这两个音节拉长,同时不断把它们拆分开来,又合在一起,从而创造更加热烈的气氛。他把自己巨大的热情倾注在这个结尾的最后一个词上,要使它像世界一样的宏大而厚实。这最后一个词没有放过他,他也没有放过这最后一个词。他给“阿门”配上了雄伟的赋格曲,将第一个音节——洪亮的“阿”作为了最初的原声。这原声在穹顶下轰鸣、回旋,直至它的最高音冲上云霄;这原声愈来愈高,随后降下来,又升了上去,最后又加入了暴风雨般的管风琴。而这和声的强度也一次高过一次,四处回荡,充溢人间,直至在全部和声中,仿佛天使们也加入了这合唱,仿佛头顶上的屋宇梁架也在这永无休止的“阿门!阿门!阿门!”面前震裂欲碎。
亨德尔艰难地站了起来。羽毛笔从他手中掉了下去。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他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他只感到全身精疲力竭。他不得不靠支撑着墙壁踉踉跄跄地行走。他身体像死了似的,一点力气也没有了,神志迷迷糊糊。他像一个瞎子似的,沿着墙壁一步一步向前艰难挪动,然后躺倒在床上,睡得像个死人。
一个上午,仆人三次旋开门锁推开了房门,然而,主人一直在睡觉,身子一动不动,眼睛、嘴巴紧闭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就像石头的雕塑。中午,仆人第四次想把他唤醒,故意重重叩门,大声咳嗽。可是,亨德尔依然睡得那么死,任何声响都进不到他的耳朵。中午,克里斯多夫·史密斯来帮助仆人,而亨德尔还是像凝固了似的一动不动。史密斯向睡者俯下身去,只见他像一个赢得了胜利而又战死沙场的英雄,在经历了难以形容的拼杀之后终于因疲惫而死。他就这样躺在那里。只是,克里斯多夫·史密斯和仆人还不晓得他完成的业绩罢了。他们只觉到害怕,因为看到他躺在那里这么长时间,而且一动都不动。他们担心他可能又被中风彻底摧垮了。到晚上,尽管他们使劲地摇晃,亨德尔还是没醒来——他一动不动地软瘫在那里,足足躺了十七个小时——这时,克里斯多夫·史密斯再一次跑去找医生。他并没能立刻找到詹金斯大夫,因为为了享受这宜人的夜晚,医生到泰晤士河边钓鱼去了。当最终找到时,詹金斯嘟囔着对这不合时宜的打搅表示不快。只是,听说亨德尔病了时,才收拾起长线和渔具,拿了外科手术器械——这用了不少时间,以便必要时放血用,他认为很可能需要这些。一匹小马拉着载着两人的马车,终于快步向布鲁克大街驶去。
仆人已站在那里,挥动着手臂向他们招呼,隔着马路大声喊道:“他已经起床啦,正在吃饭呢,吃了很多,像六个搬运工那么多。他狼吞虎咽地,不一会儿就吃了半只约克夏白猪肘子;我给他斟了四品脱啤酒,可他还嫌不够呢。”
真的,亨德尔正坐在餐桌前,桌面上摆满各种食物,他俨若扬扬自得的国王。好像他在一天一夜之间就补足了三个星期的睡眠一样,此刻,他正用自己魁伟身躯的全部食欲和力量,吃着,喝着,似乎想一下子就把这三个星期耗在工作上的气力全都补回来。他几乎还没和詹金斯大夫照个正面,就开始笑起来。笑声愈来愈响,在房间里萦绕、撞击、震荡。史密斯记了起来:在整整三个星期里,他没有看到亨德尔嘴边有过一丝笑容,而只有紧张和怒气冲冲的神情。现在,那种出自他本性的率真、那种积蓄起来的愉快终于迸发出来。这笑声犹如滚滚怒涛溅起浪花,像潮水击拍岩崖,亨德尔在他一生中从未像现在这样笑得如此自然、如此纯真,见到医生的此刻,他知道自己的身心早已完全治愈,正满怀生活的乐趣。他把啤酒杯高高举起,摇晃着它,向身穿着黑大氅的医生问好。詹金斯惊奇地问:“究竟是哪位要我来的?你怎么了?喝了什么药酒?你究竟怎么啦?变得如此兴致勃勃!”
亨德尔一边笑着,一边用炯炯有神的眼睛看着他,然后渐渐地严肃起来。他慢慢站起身,走到羽管键琴旁,坐了下去,先用双手凌空在键盘上摆了摆,紧接着又转过身来,诡秘地微微一笑,随即轻声地半唱半说地诵吟那咏叹调:“我告诉你们一个秘密,你们听着”——歌词就这样诙谐地开始,这就是《弥赛亚》中的歌词。然而,当他刚把手指伸进这温暖的空气中,这温暖的空气立刻就把他自己吹走了。在演奏时,亨德尔忘记了还有人在场,也忘记了自己。这独特的音乐激流占据了他全部的注意力。顷刻之间,他又陷入自己的作品之中,他唱和着,弹奏着最后几首合唱曲;此前,这几首合唱好像只在梦中听到过;而现在,他第一次醒着的时候听到:“啊,让你的痛苦死亡吧!”他把歌声愈唱愈高,好像自己就是唱着赞美歌、热烈欢呼的合唱队,此时此刻,他觉到自己内心充满了对生活的热情。他不停地一边唱着一边弹着,一直唱到“阿门,阿门,阿门”,亨德尔把自己全部的力量深沉地、强烈地倾注到了音乐之中,整个房间似乎就要被各种声音的巨流冲破。
詹金斯大夫站在那里被迷住了。最后当亨德尔站起身来时,他急忙没话找话,不知所措地夸奖说:“伙计,你一定是中了魔啦。我还从未听到过这样的音乐。”
然而,亨德尔的脸色这时却阴沉下来。他自己也对这部作品感到惊讶,就像是在睡梦中天降于他似的。亨德尔不好意思地转过身去,轻声地说道:“不过,我更相信是神帮助了我。”这声音轻得其他几个人几乎都听不见。
几个月之后,两个衣冠整洁的先生敲着艾比大街上一幢公寓的大门,伦敦来的那位高贵客人——杰出的音乐大师亨德尔旅居柏林期间就住在这幢公寓。两位先生毕恭毕敬地提出了自己的请求。他们说,几个月来,这座爱尔兰的首府为能聆听到亨德尔如此精彩的作品而感到无上的高兴,在这块地方上他们还从未欣赏过这么好的作品,他们现在又听说,亨德尔要在这里首演他的新清唱剧——《弥赛亚》,他要把自己最新的作品首先奉献给这座城市,而不是伦敦,对此,他们感到不胜荣幸,而且这部大型声乐协奏曲必定是出类拔萃的,可以预料会获得巨大的收益,因此他们来问一问,这位以慷慨闻名的音乐大师是否能把这首演的收入捐赠给他们有幸代表的慈善机构。
亨德尔友好地望着他们。他如此深爱这座城市,因为这城市曾给予了他无比的厚爱,打开了他的心扉。亨德尔笑眯眯地说,他愿意答应,只是,他要知道这笔收入将捐赠给哪些慈善机构。第一位先生——一个白发皤然、满面和善的男子说:“救济那些身陷各种囹圄的人。”“还有慈善医院里的那些病人。”另一位补充道。他们又说,当然了,其余几场演出的收入仍归大师您所有,这种慷慨的捐赠仅限于第一场演出的收入。
但亨德尔还是拒绝了。他低声说道:“不,演出这部作品,我不要任何钱。我永远不收一个钱,也从不欠别人的债。因为我自己曾是一个病人,是这部作品治愈了我;我也曾身陷囹圄,同样是它解救了我,这部作品永远应该属于病人和身陷囹圄的人。”
两个男人抬起眼睛,望着亨德尔,显得有点迷惑不解。他们有点不太明白这话的意思。不过,随后他们再三表示感谢,鞠着躬退出了房间,去把这天大的喜讯告诉都柏林全城的人。
1742年4月7日,最后一次排演的日期终于来到了。只有两个主教堂的合唱团团员的少数亲属被允许参加旁听,而且为了节约,坐落于菲施安布尔大街上的音乐堂里的大厅,只有微弱的照明光线。在空荡荡的长椅上,人们三三两两地坐着,准备聆听那位伦敦来的音乐大师的新作。敞阔的大厅显得潮湿、阴暗、寒冷。就在此刻,一件令人瞩目的事发生了:当宛若奔腾的急流的多声部合唱刚转入低鸣,先前长椅上七零八落坐着的人就开始不由自主地聚拢在了一起,渐渐形成了黑压压的一片悉心倾听的、惊异赞叹的人群,因为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从未听到过这样雄浑有力的音乐。他们仿佛觉得,如果一个人单独听,简直难以承受这千钧之势;如此强劲的音乐马上就会把他冲走,拽跑。他们愈来愈紧地聚在一起,好像要用一颗心去倾听,就像是教堂里的虔诚教徒,想要从这气势磅礴的混声合唱中获得信心,那交织着各种声音的混声合唱不时地变换着形式。在这猛烈、粗犷的强大力量面前,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感觉到自己的微弱,然而,他们却无比愿意被这种力量攫住,带走。一阵阵欢乐的情感向所有人袭来,好像要传遍每一个人的全身似的。当“哈利路亚”的歌声第一次雷鸣般地响起时,台下有一个人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这时,所有的听众一下子都跟着他站起身来。他们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力量攫住了自己,再也没办法坐下。他们站了起来,以便能伴着这“哈利路亚”的合唱声离上帝更近一步,同时,向上帝表达自己仆人般的敬畏。这之后,他们离开音乐堂,急着奔走相告:一部旷世的声乐艺术作品诞生了。于是,全城的人都兴高采烈起来,为能听到这伟大的杰作而激动不已。
六天以后,4月13日晚上,音乐厅门前聚集着人群。为了能在大厅里给听众腾出更多的空间,贵族绅士们都没有佩剑,女士们都没穿钟式裙。七百人——这是从未达到过的数字,演出前,观众交头接耳地谈论着对这部作品的赞誉,然而当音乐开始时,连出气的声音也听不见了,并且愈来愈寂静。接下来,多声部合唱迸发出了排山倒海的声势,所有人的心都开始震颤。这时的亨德尔站在管风琴旁,他要亲自监督并参与自己作品的演出。而此刻,这部作品已经脱离了他;他早已完全沉醉在自己的作品之中,感觉它好不陌生,好像自己从未演奏过、从未创作过、从未听到过似的。在这特殊的巨流中,他的心再次激荡起来。当最后“阿门”想起时,亨德尔的嘴巴早已不知不觉地张开了,加入了合唱队的歌声中。他唱着,好像一辈子从未唱过似的。但当后来其他人的欢呼赞美声还像汹涌的怒涛、经久不息地回荡在大厅里时,他却悄悄地溜到了一边。因为他想要避免向那些对他致谢的人们表示答谢,他知道自己要答谢的是天意,这部作品是天意赐予他的。
闸门已打开,声乐的激流就年复一年地奔腾不息。现在,再也没有什么力量能使亨德尔屈服,亨德尔复活了,再也没有什么能把他重新压下去。尽管他伦敦的歌剧院再次破产,债主们四处向他逼债,但从此以后他已真正站了起来,他战胜了一切逆风恶浪。沿着作品的里程碑,这位六十岁的老人泰然自若地走着自己的路。尽管不时有人给他制造种种困难,但他知道如何光荣地战胜它们。尽管年岁渐渐地销蚀了他的力气,他的双臂不再灵活,痛风病让他的双腿不时痉挛,但他还是不知疲倦地不断地进行着自己的创作。最后,在他创作《耶弗他》的时候,他双目失明了。但就像贝多芬用听不见的耳朵一样,他依旧用看不见的眼睛,继续毫不气馁地、孜孜不倦地创作、创作。而且他在世间取得的胜利越伟大,他在上帝面前表现得越恭敬。
就像所有对自己要求严格的、真正的艺术家一样,亨德尔从不因自己的作品沾沾自喜,但有一部作品他十分喜爱,那便是《弥赛亚》。他喜爱这部作品,是出于一种感激之情,因为是这部作品让他从自己的绝境中走了出来,也是在这部作品中他自己拯救了自己。此后,他每年都会在伦敦演出这部作品,而且每一次都会把全部收入——五百英镑悉数捐赠给医院,以便去医治那些残疾病人,去救济那些身陷囹圄的人。他也是用这部曾使他走出冥府的作品向人间告别。1759年4月6日,七十四岁的亨德尔身染重病,但他还是坚持再一次走上科文特花园剧院的指挥台。他——一个双目失明、身躯魁梧的瞎子就这样站在音乐家和歌唱家中间,站在他的忠实的信徒们中间。虽然他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但就在各种器乐声犹如澎湃汹涌的波涛向他滚滚而来时,就在成千人的赞美声像狂风暴雨向他袭来时,亨德尔那疲倦的面容顿时光彩焕发,变得神采奕奕。他挥动着双臂,拍打着节拍,和大家一起放声高歌。亨德尔唱得那么认真、那么真诚,就像他是站在自己灵柩边上的牧师,为拯救自己和所有的人而虔诚地祈祷着。在他喊出“长号吹起”的时候,所有的喇叭吹起嘹亮的声音,他唯一一次全身哆嗦了起来,他昂首向上凝视着,宛若他现在已准备好去接受最后的审判。他知道,自己已杰出地完成了所钟爱的事业,能昂首阔步地向上帝走去了。
朋友们深受感动地将这位盲人送回家去。大家也都感觉到:这是最后的告别。在床上亨德尔微微翕动着嘴唇,低语着,希望自己能死在耶稣受难日那一天。在场的医生们感到奇怪,不明白他的意思。因为医生们不知道,那一年的耶稣受难日,即4月13日,那只沉重的手毁灭性地把他击倒在地[42],也正是那一天他的《弥赛亚》首次公演,他心中的一切美好曾在那一天全部死去,但也同样是在那一天,他重新复活了。而现在,以便自己能够获得永生的复活,他愿意在他复活的那一天死去。
真的,我们唯一的意志——上帝,他既能驾驭生,也能驾驭死。4月13日,亨德尔的精力全都耗尽了。从此,他再也听不见什么,再也看不见什么。硕大的身体近乎死亡地一动不动地躺在垫褥上,成为一个空洞而又沉重的躯壳。然而,正如一个空的贝壳能够充满大海怒涛的声音一样,那无法听到的音乐声仍然在他的内心轰鸣作响,这音乐比他任何时候听到过的都更悦耳、更奇异。那音乐的滚滚波浪缓缓地从这筋疲力尽的躯体上带走了灵魂,然后将这灵魂高高举起,送入缥缈的世界。永恒的宇宙里永远回荡起了汹涌奔流的音乐。第二天,复活节的钟声还未敲响,乔治·弗里德里希·亨德尔那具不能永生的躯壳便死去了。
一夜之间的天才
《马赛曲》
1792年4月25日
一次随意的提问
1792年,法国立法会议针对皇帝与国王们的联合行动到底是战还是和的决定一直迟疑了两三个月。国王路易十六自己也一直在踌躇:他一方面担心革命党人的胜利会带来危害,另一方面又担心他们失败所带来的危害。下面各党派人士的态度也不一致。吉伦特派急于开战以便保全自己的权力,罗伯斯庇尔和雅各宾派各自为了自己能够在此期间顺利夺取政权而力主和平。但是国内政治形势一天天变得紧张,五花八门的报纸杂志也将此事渲染得沸沸扬扬,俱乐部里每天都争论不休,谣言也一时兴起,而且愈传愈耸人听闻,公众的舆论也变得更加慷慨激昂。因而,当法国国王最终决定在4月20日向普鲁士国王和奥地利皇帝宣战时,使得这项决定就像平常那样变成了某种解脱。
在这几个星期里,犹如笼罩着高压的巴黎,更令人心烦意乱,而那些地处边境的城市,更是人心浮动,市民们惶惶不可终日。部队已经汇集到所有的临时营地。巴黎的每一座城市直至每一个村庄,都要有全副武装的志愿人员和国民自卫军,国家在到处检修要塞,尤其是居住在阿尔萨斯地区的人们。他们都知道,法德之间的最初交锋必定又会像往常一样不期然地降临到这块土地上了。莱茵河对岸那些所谓的敌人可不像在巴黎似的,仅仅是一个模糊不清、慷慨激昂的修辞学上的概念,而是一个能够完全看得见的、感觉得到的现实,大家从加固了的桥头堡垒边、主教堂的高塔楼上,都能够非常清晰地看到正在向自己领土开过来的普鲁士军队。到了深夜里,能听到敌人炮车的滚动声、前进途中武器的叮当声和军号的喧闹声,微风飘过,月色下的河流水波悠然地闪烁着。大家都明白,只要一声令下,那些普鲁士的大炮便会从缄默的炮口发出雷电般的隆隆声和极其刺眼的火光。其实,法德之间的长久战争已经又一次开始上演——但是这一次,一方是以争取新自由为借口,另一方却是用了维护旧秩序的名义。
于是,1792年4月25日也就成了非同寻常的一天。这一天,驿站的紧急信差们早早便把已经宣战的消息从巴黎传送到了斯特拉斯堡[43]。人们一时间从自己家里走出来,穿过大街小巷、一起拥向市中心的公共广场。全体驻军在做出征前的最后检阅,一个团队紧接着一个团队行进着,迪特里希市长身披三色绶带亲自在中心广场上检阅,他挥动着自己那顶缀有国徽的帽子向行进中的士兵们致献。嘹亮的军号声和如雷的战鼓声淹没了所有的人的声音。迪特里希分别用法语和德语向广场上和其他所有在空地上聚集的人群大声宣读宣战书。当他讲完话之后,军乐队奏响了第一支、临时用来充当革命战歌的《前进吧!》,这支曲子本来是一支很具有刺激性的、诙谐幽默而纵情的舞曲,但是即将要出战的军乐队却用沉重有力的噔噔的脚步声为这支曲子赋予了强劲威武的节奏。然后,人群散去,于是这支乐曲激起的热情又被带到了大街小巷的每家每户。无论在咖啡馆还是俱乐部里,总有人在发表一些极富有煽动性的演讲和散发多种号召书。他们都是以这样类型的号召开始:“亲爱的公民们,快快武装起来!举起手里的战旗!警钟敲响了!”全部的演讲、各类的报纸、所有的布告、每一个人的嘴上,都在重复强调着这种铿锵有力、具有节奏的呼声:“亲爱的公民们,快快武装起来,让那些戴着王冠的只知享乐的暴君们颤抖吧!前进!自由的孩子们!”每一次,群众都会为这些热烈激昂的语句而欢呼。
无论是街道上还是空场上都一直有大批的人群在为宣战而欢呼呐喊,当然,在满街的人群欢呼呐喊的时刻,也总会有另外少数的一些人在私下里悄悄嘀咕,因为恐惧和忧虑不可避免地也会随着宣战而来。只不过,他们仅仅是在斗室里窃窃私语,抑或把想说的话留在苍白的嘴唇边欲言又止罢了。普天下母亲的心永远是一样的,她们默默地在心里嘀咕:那些外国兵会不会杀害我的孩子?全天下的农民的心也都是一样的,他们非常专注于自己的财产包括土地、庄稼、茅舍和家畜。他们也暗暗地在心里嘀咕:自己那些可怜的庄稼会不会遭到践踏呢?自己的家会不会遭到一些暴徒的抢劫呢?自己每日里劳动的土地上会不会血流成河呢?然而,斯特拉斯堡市长——男爵弗里德里希·迪特里希,他原本就是一个贵族,现在却像那时法国最前卫的贵族青年那样,下定决心要彻底献身于争取新自由的事业,他用洪亮的、坚定有力的声音来表达信念;他有意想要把宣战的那一天变成公众的节日。他在自己的胸前披上绶带,匆忙地从一个集会地点转移到另一个集会点去激励民众。他用美酒佳肴犒劳即将出征的士兵们。晚上,他把各级指挥官,包括军官和最重要的一些文职官员都邀请到自己家去,他那宽敞的邸府就在布罗格利广场的旁边。整个欢送会上气氛非常热烈,这个欢送会从一开始就让他赋予了庆功会的色彩。一直以来就对胜利信心满怀的将军们愉悦地坐在迎宾席上。年轻的军官们踌躇满志,他们认为战争会让自己的生活拥有特殊的意义。他们热血沸腾,在一起自由交谈,互相勉励。有的军官在挥舞军刀,有的在友好拥抱,有的正在为胜利的愿望干杯,还有的人高举着一杯杯美酒正在慷慨激昂做着演讲。所有人的言辞中都多次重复叙说着宣传栏和报刊头条上那些鼓舞人心的话:“亲爱的公民们,武装起来!前进吧!拯救我们的祖国!那些高高在上戴着王冠的暴君们马上就会害怕,就会颤抖。现在,胜利的旗帜已经在我们面前招展,让三色旗子插满世界的日子也即将到来!所以,从现在开始,我们每一个人都应当为法国国王、为这三色旗、为我们向往的自由竭尽全力!”在这样特殊的时刻,全国上下都因对胜利满怀信心以及对自由事业渴望追求而空前团结起来。
正处于激烈的演讲和热烈的祝酒高潮之际,市长先生突然间转身面向坐在自己旁边的鲁热,这是要塞部队的一位年轻上尉。市长想起来了,正是这位温文尔雅、虽算不上漂亮却很是讨人喜欢的军官在大约半年前的国家宪法公布时写下了一首十分出色的自由颂歌,这首素朴的作品朗朗上口,很适宜演唱。于是团里那位音乐家普莱叶尔就很快为这首自由颂歌谱了曲。接下来军乐队便很快将它练熟,战前每天在市中心的公共广场上不间断地演奏和大合唱。此刻,不也正是用音乐来表现宣战和出征的庄严场面的一个极好机缘吗?于是,迪特里希市长显得很随意地问了一下身边的鲁热上尉(这位鲁热上尉擅自在自己姓名里加了一个表示贵族姓名的“德”,命名为鲁热·德·利勒,按照规定他本来是无权这样做的)——如同面对自己的一位多年好友请求帮一个忙似的——他是否愿意乘着当下这种浓烈的爱国情绪,给即将出发的军队写作一些歌词,给明天就要出征去战场讨伐敌人的莱茵军队谱写一首激昂的战歌。
鲁热本来就是一个谦逊温和、普普通通的人,他也从来没有认为自己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作曲家,因为他的诗作从来没有刊印过,他创作的歌剧也从来没有上演过——但他自己知道他很擅长写一些即兴诗。为了能让市长——这位高官暨好友高兴,他微笑着说他愿意从命。噢,他愿意一试。“太棒了!鲁热”,坐在他对面的一位并不熟悉的将军听后连忙向他敬酒,一边还很高兴地对他说,写完之后一定要立刻把战歌传送到战场上亲自交给他,莱茵军非常需要一首能够鼓舞士气的高扬的爱国主义的进行曲。说话间,又有一个人插进来和他们热烈地交谈起来,接下来又开始敬酒,大家喧闹着,欢快地畅饮着。于是,私人之间不经意的短暂交谈被整个热烈场面的巨浪所淹没。随着时间的推进,酒宴变得更加喧哗热闹,也更加激动疯狂,整个酒宴愈来愈令人陶醉,当宾客尽兴地离开市长那宽阔邸宅时,午夜的钟声已经响过很久了。
神明的指引
午夜已经过去好久了,也就意味着,4月25日——由于宣战而使得斯特拉斯堡无比振奋的这一天——已经结束了,4月26日已经拉开了帷幕。黑夜笼罩着城里的千家万户,但这种表面的夜阑人寂只是假象,因为全城一直都处在不断的活动之中。士兵们正在兵营里为出征做全部准备;一些胆小谨慎的人大概已经从门窗紧闭的店铺后面静悄悄溜走。街面上一队队的步兵正有序地行进着,其间还夹杂着几个通信骑兵的嗒嗒的马蹄声,后面还有沉重的炮车发出的铿锵声,静夜里单调的口令声不时地由这个岗哨传递到那个岗哨。敌人距离太近了,实在太不安全了,所以全城的市民都心慌慌无法在这样一个决定性的时刻安然入睡。
鲁热也不例外,此刻的他正在中央大道126号那幢房子里,从回旋的楼梯上去,进入自己简朴的小房间里。他今天也觉得特别兴奋,此刻他牢牢记着自己的承诺,要尽全力以最快的速度给莱茵军写一支战歌,创作出一首奋进曲。他在自己窄小而干净的房间里踏着稳重的步子,不安定地踱过来踱过去。如何开头呢?从哪开始?各种各样的号召书、演讲稿和祝酒词中的所有激动人心的言辞都还毫无章法地在脑海里盘桓。“亲爱的公民们,武装起来!前进吧,自由的孩子们!……我们要消灭专政……高举国旗!……”不过,就在这时,他不由得想起了以前从别人那听来的一些话,想起那些为自己的儿子而担忧的慈爱的母亲们的声音,同时他也想起了农民们的焦虑——他们害怕自己熟悉的田野在战争中被外国的步兵践踏以致血流满地。于是他在半下意识中执笔写下了开头两行歌词,这两行歌词就是那些呼喊的回音和重复强调。
前进,前进吧,祖国的好儿郎,那已经到来的时刻便是我们的荣光!
之后他停了下来。他愣住了,开头十分满意。写得正合适。只是现在需要马上找到与之相应的节奏,写出适合这两行歌词的韵律,因此,他顺势从橱柜里拿出自己那把心爱的小提琴,轻轻地试了试,妙极了。头几拍的节奏正好和歌词的旋律相匹配。他急忙不断地写下去,他感到自己身体里涌出一股强劲的力量,拽着他向前,所有的这一切:自己心中此时此刻的各种感情;他在大街上、宴会上听到的大家的各种话语;对乡土的忧虑;对暴君的仇恨;对胜利的信念;对自由的追求与热爱——霎时都汇集到了一起。鲁热简直就用不着进行新的创作,也不需要费力去虚构,他只要把今天——在这即将过去的一天之中众口皆传的话押上韵,配上动感的节奏和优美的旋律就可以了,这就已经能够把全体国民内心那种最强烈最真诚的感受表现出来了,说出来了并且歌唱出来了。并且,他也无须重新作曲,因为那些街上的节奏,时光的节奏,那种在士兵们的行进的步伐中、在军号嘹亮的高奏中、在炮车的隆隆声中所发出来的斗志昂扬的节奏早已经穿过关着的百叶窗,传入到他的耳中——或许他自己还没有意识到,他自己也没有专门用灵敏的耳朵去细听。但是,在这一天夜里,蕴藏在他不能超生的躯体中那不灭的对于时间的灵感却早已吸附了这种节奏。于是,旋律随着那欢呼的节拍——全国人民的脉搏——越发强劲有力。鲁热激情高涨,飞速地写下他的歌词和乐谱,就像在笔录某位陌生人的口授——在他这个狭隘的小市民心灵中从未有过如此的动人的激情。这不单单是一种属于他个人的亢奋和热忱,而是一种瞬间聚集起来的神奇的魔力在这一瞬间迸发而出,而这股魔力拽着这个可怜的半瓶子醋[44]的作词家到了距离原来的那个自己千百倍远的地方,把他这枚闪耀着瞬间光芒和火焰的小小火箭射向群星。仅仅一夜之间,这位鲁热·德·利勒上尉便跻身于不朽者的行列。街头、报刊上吸纳来的最素朴的呼声构成了他那具有创造性的歌词,而且升华为一段不朽的诗篇,就像这首歌的百世流芳的曲调一样。
我们在圣洁的祖国面前,
立誓要向敌人复仇!
我们渴求珍贵的自由,
下定决心要为它而战斗!
接下来他写了第五节,在同样的激情涌动下一直写到最后一诗节,几乎是文不加点、一气呵成。歌词和旋律十分完美地结合——这首不朽的歌曲终于在黎明前完成了。鲁热熄灭了灯光,松了口气躺倒在自己床上。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令他今晚头脑如此清醒、灵感异常勃发,现在又不清楚是什么东西让他觉得极度疲倦、浑身瘫软,他在死一般的沉静中睡着了。事实也的确如此,那种诗人兼创作者的天赋在他心中又沉寂了。不过,桌子上却摆放着那件已经完成的并且脱离了这位正在沉睡的天才的作品。这首歌奇迹般的飘然而至,降临到鲁热身上。这首歌,它的词和曲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产生的,创作非常迅速,词曲浑然天成,在世界上任何一个民族的历史上几乎找不到第二首能与之媲美。
教堂里的钟声跟平时一样,宣告了新的一天到来。清晨,较小规模的战斗已经开始。枪击声随着莱茵河面的阵风飘过来。鲁热醒了,睁开了眼睛但睡意未尽,他咬咬牙从床上坐起来。迷迷糊糊中他觉得好像发生过什么事,至少发生过与自己有关的事,但是记忆非常淡薄。后来,他一扭头倏地看见桌子上铺着的那张墨迹尚新的稿纸。原来是诗句?谁写的呢?是自己吗?我亲笔写的歌曲?我什么时间写的诗句、歌曲?难道真是自己创作的这首歌曲?噢——想起来了!这不就是市长迪特里希先生昨天邀请我写的那支《莱茵军进行曲》吗!鲁热快速地看着自己写的歌词,顺便轻轻地哼着曲调,只不过他像其他任何一个作者那样,对自己新创作的作品不是完全满意。幸好在隔壁房子里住着自己团里的一位战友。他赶快把这首歌曲拿给战友看并唱给他听。从那位战友的眼神可以看出他对歌曲是满意的,他建议做一些细小的修改。从这最初的赞许中鲁热获得了很大的信心。他怀着作家们常有的那种急切心情和在很短时间内自己便能实践诺言的自豪感,急忙赶到迪特里希市长家中。市长当时正在自家花园里散步,边走边为一篇新的演讲打着腹稿。噢,鲁热,你说什么??已经完成了?那好吧,那我们现在就来演唱一遍。两人从花园走进客厅,迪特里希坐在锃亮的钢琴旁伴奏,鲁热站在旁边唱着歌词。市长夫人也被这清晨里意外的音乐声吸引到客厅里来了。她马上答应要把这首新歌誊抄几份。而且作为一位受过专业训练的音乐家,她还许诺为这歌曲谱写一个伴奏曲,她想将这支曲子夹在其他的歌曲中在今晚家里举行的社交集会上演唱给在场的朋友们听。迪特里希市长一直以来便以自己甜美的男高音而自豪,现在他开始更加仔细地研磨起这首歌来。4月26日的晚上,市长家的客厅里,为那些上流社会人士特地挑选演唱了这首歌——当时,许多人并不知道这首歌是在这一天的凌晨刚刚作词和谱曲完毕的。
宾客们听完都点头称赞并友好地鼓起掌,因为这是对在场的作者表示崇敬和祝贺所不可缺少的。此时,坐在斯特拉斯堡大广场边的德·布罗格利饭店里的客人们很显然不可能会有预感:一首不朽的歌曲正在借着它的隐形的翅膀飞降到人们所生活的世界。生活在同一时代的人往往很难轻易地看出一个人的伟大或者一部作品的伟大。市长夫人也并没有意识到今天是一个非比寻常的时刻。这一点在她给自己兄弟的一封信中可以得到佐证。她在这封信中轻描淡写地把一个奇迹说成是一件在社交界发生的平常事。她在信中写道:“你知道,这几天在家里,我们招待了许多客人,总得想办法出点主意来变换消遣的花样,因此,我丈夫便想出了一个主意:邀请人创作一首即兴歌曲,有一位在工程部队任职的年轻军官——鲁热·德·利勒上尉——一位和蔼谦逊的诗人兼作曲家,他应允并很快就创作出了一首军歌的歌曲,恰巧我的丈夫是一位非常优秀的男高音,他很高兴地演唱了这首歌。他唱得非常好,这首歌生机盎然,很富有特色和魅力。当然,我也尽了自己的一份力量,顺便发挥了我写作协奏曲的天赋,为钢琴和别的乐器的演奏创作了总谱,因此,我也忙得不亦乐乎。晚宴上,这首歌在我家里演奏时,得到了社交界的一致好评。”
“得到社交界的一致好评”——这样一句话,用我们今天的眼光看来,是相当冷淡的,因为这仅仅是用来表示一种不坏的印象或者一种无关痛痒的赞许罢了。然而,在当时这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这首曲子在市长家的第一次演出不可能完全显示出它的力量。本来这就不是一支专为甜美的男高音而创作的独唱歌曲,它也并不适合放在小资产阶级情调的沙龙里、夹在舒缓的浪漫曲和意大利咏叹调中间用有别于大众的腔调来演唱的。它原本是一首节奏分明、动感强烈、激昂而富有战斗力的歌曲。“亲爱的公民们,武装起来!”——这是面向亿万群众,面向集合成队的人唱的,与这首歌真正协调的是叮当作响的兵器声、雄洪嘹亮的军号声、齐步前进的脚步声。这首歌不是给那些坐在客厅里冷静地进行欣赏的听众而创作的,而是写给那些为共同理想共同行动、共同战斗的人而创作的。这首歌既不适合于女高音家独唱,也不适合于男高音家演唱,它只适合成千上万的群众齐唱。这是一首很典型的进行曲,是胜利的凯歌,是哀悼之歌,是祖国的颂歌和全国人民的国歌。只因为这首歌是真正从全国人民最初的素朴激情中诞生的,正是那种激情赋予了鲁热所作的这首歌以鼓舞力量。只不过在当时这首歌还并没有引起广泛的流传和追捧的热潮。在当时,这首歌还没能够引起神奇的共鸣,它那奋进的旋律还没有彻底进入全国人民的心坎,军队里还全然不知道鲁热为他们创作的这首凯旋的进行曲,革命更不知道这就是自己的不朽战歌。
铸就的辉煌
即便是奇迹在一夜之间便降临到自己头上的人——鲁热·德·利勒,也和其他人一样,并没有料想到自己会在那一天的夜里像一个梦游者在神明偶然降临并指引下创造出了什么。他——一个胆大的、可爱的半瓶子醋当然会打心眼儿里感到高兴,他看到邀请来的高贵的客人们都在热烈地鼓掌,他们在非常礼貌地向他这位不知名的作者祝贺。他怀着一个小人物的那种小小的虚荣心,想让自己在这个小地方尽力炫耀这一小小的成就。他专门跑到咖啡馆里为亲爱的战友们献上这支新曲,他还让人手抄复本,分别送给莱茵军的军官们。在此期间,根据市长的命令和军事当局的建议,斯特拉斯堡的乐团排练了这首“莱茵军战歌”。四天过后,部队即将出发时,斯特拉斯堡国民自卫军的军乐团在市中心大广场上演奏了这支新的战斗进行曲。斯特拉斯堡的一位出版社负责人满怀着爱国激情声言,他已经开始准备印发这首“莱茵军战歌”,因为这首歌曲是军队的一位部下怀着崇敬奉献给吕克内将军的。可是,在莱茵军的所有将军们中,没有哪一位将军想在行军时真正演奏并歌唱这首歌,由此看来,“前进,前进吧,祖国的好儿郎!”——这歌声只不过是那沙龙里一天的成功,如同鲁热迄今所做出的全部努力一样,这只不过是在地方上发生的一件小事,而且不久人们就会把它忘记。
然而,一个杰出作品的固有力量从来都不会被长时间埋没抑或禁锢。一件艺术作品纵然很多时候会被时间所遗忘,甚至会遭到查禁和彻底被埋葬,但是,任何富有生命力的东西最终都会走到无生命力东西的前面。至少有一两个月人们没有再听到这首“莱茵军战歌”。歌曲的手抄本和印刷本一直都是在一些无关紧要的闲人们手里流传。不过,如果一件作品能真正激发起人们的生活战斗热情,哪怕仅仅是激起了一个人的热情,那也就足够了,因为每一种真正意义的热情本身还会激发出新的创造力。处于法国另一端的马赛,6月22日在宪法之友俱乐部为出发的志愿军举行送别宴会。五百名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穿着国民自卫军的新制服坐在长桌旁,此时,那弥漫在他们中间的情绪就像4月25日晚上的斯特拉斯堡一样,只是因为马赛人所特有的那种南方气质从而变得更加热情、更加激烈、更加冲动,而且也不像在宣战的最初一小时里那样盲目虚空地说自己必胜。这些法国革命部队同那些只知道高谈阔论的将军们不同,因为他们刚从莱茵河的那边撤退回来,沿途受到民众的欢迎。此时,敌军已深深挺进侵占着法国的领土,自由正面临严重的威胁,自由的事业也正处于危难之中。
宴会进行中,突然间有一个叫米勒的蒙彼利埃大学医学院的学生将玻璃杯使劲往桌子上一放,便站起身来。在场的所有人顿时安静下来,大家都望着他。大家都以为他想要讲话或者致辞。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这个年轻人并没有讲话,而是用力挥动着右手,同时唱起了一首新的歌。这首歌之前大家都没有听到过,谁也不知道这样一首歌是怎么传到他手里的。“前进,前进吧,祖国的好儿郎!”此时此刻,这洪亮的歌声犹如导火索引入了火药桶,情绪激荡,宛若正负相反两极的触碰产生了这耀眼的火花。所有的这些明天将要出发的年轻人,为了自由去战斗,并且时刻准备着为祖国献身。这些歌词迎合了他们心灵深处最强烈的愿望,也表达了他们内心最质朴的思想。歌声的节奏使得他们不由自主地进入了一种共同激奋的状态。每一节歌词都受到欢呼,他们把这首歌一遍遍唱着。慢慢地曲调已经完全成为他们自己的旋律,他们非常激动,站起身来,将玻璃酒杯高高举起,响亮地一起合唱着副歌部分:“公民们,快武装起来!公民们,快投入战斗!”街上的人们开始好奇地拥来,他们想听一听这个咖啡馆里如此热烈地在唱些什么,最后,他们自己也不由得跟着一起歌唱。第二天,便有成千上万的人在街上哼着这首歌。他们在人群中散发新印行的歌片,当7月2日那天五百名义勇军出发时,这首战歌也就跟随着他们行进在路上了。在公路上当他们感到疲劳时,当他们前行的脚步疲弱无力时,哪怕只有一个人起头唱起这首圣歌,那动人的节拍就会给予大家新的强大力量。当军队行军穿过一座小村庄时,他们唱起这首歌,这时农民们十分惊讶,村民们非常好奇地聚集在一起,不一会儿便跟着他们合唱起这首歌。这首歌已经真正成了他们的战歌。然而,他们根本不知道,这首歌曲原初就是为莱茵军而作的,他们也根本不知道这首歌出自谁的手、创作于何时,他们竟然把这首圣歌当作自己营队的圣歌,把它当作他们生和死的信条。就像那面军旗一样,这首歌是属于他们的,他们将要在斗志高昂的进军中把这首歌传向世界。
《马赛曲》——由鲁热创作的这首圣歌不久之后就得到了这样的一个名称,它的第一次伟大胜利是在巴黎。7月30日,当从马赛走来的营队由郊区进入巴黎时,他们就是用军旗和这首战歌为前导的。街上,成千上万的人早已在等待,隆重地迎接他们的到来。现在,当马赛人——五百名青年男子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唱着这首歌,迈着同歌曲相同节奏的步伐走近时,所有的民众都在悉心倾听,马赛人唱的究竟是一支什么样美妙动听的圣歌呢?它像一阵阵号角,伴随着点点鼓声,激荡着所有民众的心弦:“公民们,快武装起来!”在短短的两三个小时以后,副歌就开始在巴黎的大街小巷回响。那支《前进吧》的歌曲已经被人们忘却;原有的旧的进行曲和那些翻唱烂了的旧歌曲都已经被人们抛到了九霄云外;革命已经找到了自己所渴望的声音,革命终于找到了真正属于它自己的歌。
于是,这首歌像雪崩似的迅速扩散开去,势不可挡。人们在宴会上、在剧院里甚至俱乐部里都可以听到这首圣歌在传唱,后来,在教堂里,当大家唱完感恩的赞美诗后也会唱起这首歌,没多久,它竟然取代了教堂的感恩赞美诗。仅仅在一两个月之后,《马赛曲》便已成了全军之歌、全民之歌。法国共和国第一任军事部长赛尔旺是一位颇具慧眼的人,他意识到了这样一首振奋人心的无与伦比的民族战歌所蕴含的、鼓舞斗志的力量。于是,他果断地下了一道紧急命令:马上印刷十万份歌片,并快速发散到军中所有的小队。一时间,这位名不见经传的作者所创作的歌曲仅在两三夜之间便发行得比当时的大作家莫里哀、拉辛、伏尔泰三位的所有作品还要多。接下来的每一个节日都是用《马赛曲》来结束的,每一次战斗也都是由团队的乐队先来演奏这支自由的歌曲的。在热马普和内尔万地方有许多团队经常在发起决定性的冲锋时齐声高唱着这首战歌来进行编队。相比之下,那些敌军将领们只会用双份的犒酒去刺激自己的士兵,显然这种老办法已经过时,他们则惊奇地发现,法国军队里成千上万的士兵在同时高唱着这首军歌,军队阵营像怒吼的海浪冲着他们的队形而去,这首“可怕”的圣歌所产生的爆炸力量简直是无法阻挡的。眼下,这首圣歌《马赛曲》就像那长着双翅象征胜利的女神尼姬,在法国军队所在的战场上自由翱翔,它给无以计数的人带来热情,当然也伴随着死亡。
落寞的归途
当时,鲁热——这个普普通通的修筑工事的上尉正坐在许宁根驻地的一个小小的营房里,一本正经仔细地绘着防御工事的图纸。也许他早已把这首《莱茵军战歌》忘却了,这首自己在1792年4月26日那个早已被历史翻过的夜里创作的曲子。有一天,当他在报纸上看到那首圣歌——那首像风暴一样地征服了巴黎的战歌时,他简直难以想象,这首充满必胜信念的“马赛人的歌”中的每一个词句和每一个音符都只不过是那天夜里发生在他身边和心中的奇迹而已。谁料命运竟是这般无情地捉弄人:没有任何一个人在乐曲响彻云霄时想到他,他这位创作这首乐曲的人并没有被捧上天。全法国不会有一个人来关注这位鲁热·德·利勒上尉;而像每一首歌一样,这首歌,所赢得的荣誉和地位依然属于歌曲本身,作者鲁热身上连荣誉的一点影子都没有看到。当初在印发歌词的时候,他并没有把自己的名字一起印在上面,他自己也早已习惯于不被人所追捧,奇怪的是他自己并不为此而懊恼,因为历史本身便会创造一种奇怪的现象——这位战斗之歌的作者自己并不是一个革命者。即便他曾经用自己创作的这首不朽歌曲尽力推动过革命,但现在,他却要用尽全力来阻止这场革命。当马赛人和暴动的巴黎民众唱着他所写的歌去猛攻杜伊勒里宫并要推翻国王的时候,鲁热·德·利勒自己对革命显得十分厌倦了,他开始拒绝为法国共和国效忠,他不愿为雅各宾派服务,为此即使辞去自己的职务也在所不惜。对这位耿直的人来讲,他起初在那首圣歌中关于“渴求珍贵的自由”的那句歌词并不是一句空话。因此,他对法国国民公会里的新生暴君和独裁者们的憎恶已远远胜过他对国界那边的敌国国王们所怀的仇恨。当他的朋友们,包括对这首歌的诞生起过重大影响的迪特里希市长和这首曲子的尊崇者吕克内将军,还有那天晚上成为马赛曲的第一批听众的所有军官们和贵族们,一个一个连续被送上断头台的时候,鲁热非常愤怒,于是他公开向当时执政的罗伯斯庇尔政团的福利委员会发泄了个人的不满。不久,更为荒唐的事便发生了:这位革命诗人自己也遭逮捕,被作为反革命,被认定为叛国罪。直到热月九日罗伯斯庇尔政府被推翻,监狱的大门被敞开,才使得法国革命免去了一场莫大的耻辱——把这次革命中传唱这首不朽歌曲的作者变成“国民的剃刀”下的冤魂。
假使鲁热当时真的被处死了,那么他的死是英勇而壮烈的,也就不会有以后那些不清不白、潦倒落魄的生活了。因为这个鲁热在他已有的四十余年的经历中,可以说度过了数以万计的日子,但是真正具有创造性的日子只过了一天。再以后,他便被赶出了军队,他的退休金也被取消了;连他所写的诗歌、创作的歌词歌剧都没能够出版和上演。这个半瓶子醋曾不经意地擅自闯入不朽者的行列,为此,命运并没有宽宥他。后来这个小人物干过许多种并不是很干净的小行当,在困苦中艰难地度过了自己渺小的一生。后来卡诺和拿破仑都曾出于同情想要帮助他,但都少有成功。命运在那一次偶然的机缘里让他充当了三小时的神明天才,之后又轻易地把他重新抛到尘埃般的渺小地位。多么残酷啊!在残酷的命运逼迫下,他的性格乖戾像中了剧毒似的无可救药,所有的当权者都会引起他的愤愤不平和满腹牢骚。拿破仑本想给他帮助,但是他写了一封措辞激烈而又十分粗鲁无礼的信,公开表示他为自己在全民投票时对拿破仑投了反对的一票而引以为豪。他所经营的生意也把他卷入一些很不光彩的事件中去,为了一张空头支票他不得不被关进圣佩拉尔热的债务监狱。哪里都不受欢迎,债主们跟踪追堵他,还要不断地受到当地警察的侦查,最后他只能选择匿居于省内的某个地方。他已经与世隔绝,已经被人忘却,在那里他像从一座坟墓的洞穴里窃听着自己创作的那首不朽之歌的命运。一段时间,他听到随着战无不胜的军队,《马赛曲》也进入欧洲的所有国家,接下来他还听说拿破仑为了自己要当上国王而事先就把这首革命化的激进的《马赛曲》从一个个的节目单上取消,直到后来,他听说波旁王朝的后裔们完全禁止了这首歌。但是过了大约一代人的时间之后,在1830年“七月革命”全面爆发时,鲁热写的歌词同他谱的乐曲一起,重新在巴黎的街巷中恢复了最初创作时的战斗力量,资产阶级国王路易·菲利浦将他作为一位诗人并且给了他一笔微小的养老金。人们偶尔还记得他,尽管只是淡淡的记忆,但是这个几乎被人遗弃的、常不知身居何处的老人却觉得像做梦一般。1836年,他以七十六岁的高龄在舒瓦齐勒罗瓦去世时,已经没有人知道并能再叫得出他的名字了。然而,又一代人的时间过去了,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马赛曲》早已成了法国的国歌。因此,在法国的所有前线又重新响起这首自由的战斗之歌——《马赛曲》,于是,人们又记起了他,这位无名上尉的遗体才被安葬在法国荣誉军人教堂里,同那个叫拿破仑的小小少尉的遗体放在同一地方,这样,这位极不出名而创作了一首不朽之歌的作者,终于在他深感失望的祖国的领土上的这样一块代表荣誉的墓地上长眠了,但他个人只不过是一位仅仅一夜成就的诗人罢了。
拿破仑
1815年6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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