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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书名: 呼啸山庄 作者: [英]艾米莉·勃朗特 本章字数: 12906 更新时间: 2020-07-30 15:11:12

星期五是我们这个月最后一天晴朗的日子了。到了晚上,天气变了,南风变成了东北风,先是带来了雨,跟着就是霜和雪。

第二天早上,人们无法想象这三个星期一直还是夏天。樱草和番红花躲藏在积雪下面,百灵鸟沉默了,幼树的嫩芽也被打得发黑。早晨就这么凄凉、寒冷、阴郁地袭来了!我的主人整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我占据了这个冷冷清清的客厅,把它布置成了一间育婴室。我坐在那儿,把那个哇哇哭的娃儿搁在我膝盖上,一边摇晃一边瞅着一直都在满天飞舞的雪花,雪在窗台上越积越厚。这时门开了,有人进来,又喘又笑!当时我的气愤超过了我的吃惊。我以为是个女仆,就喊:“好啦!你怎么敢在这里胡闹,林顿先生若是听见你这样放肆,他会说什么呀?”

“请宽恕我吧!”一个熟悉的声音回答,“可我知道埃德加还没起来,我又管不住自己。”这个人一边说话一边靠近我。她喘着粗气,手按着腰部。

“我从呼啸山庄一路跑来的!”停了一会儿,她接着说,“别那么大惊小怪。我数不清跌了多少次。啊,我浑身都痛!别慌!等我想解释的时候自然就会解释的!先做做好事出去吩咐马车把我送到吉默顿,再叫用人到我的房间找几件衣服吧。”

闯入者是希斯克利夫夫人。她的情形令人笑不出来,她的头发披在肩上,被雪和雨淋得直滴水;她身上穿的还是以前的那身衣服,不合她的身份,也不合她的年龄;短袖的露胸上衣,头上和脖子上什么也没戴。上衣十分单薄,透湿地贴在她的身上,脚上穿着一双单薄的拖鞋。此外,一只耳朵下面还有一道深深的伤痕,或许因为寒冷的天气,才止住了过多地流血,一张白净的面庞分明有着被打过的痕迹。一个累得难以支持的身躯,你可以想象,等我定下心来仔细看她时,并没有减少我刚才的担心。

“我亲爱的小姐。”我叫道,“我哪儿也不去,什么也不听,除非你把身上的衣服全都脱下来,换上干衣服。你今晚不能去吉默顿,所以也不需要吩咐马车。”

“我当然得去。”她说,“不论走路,还是坐车。可是我也想让自己穿得更体面点儿——而且啊,现在瞧瞧血是怎么顺着我的脖子流的吧!一烤火,就火辣辣地痛。”

她坚持要我按照她的指示去做,然后才允许我碰她。直到我叫马夫准备好了,又叫一个女仆把一些必需的衣服收拾停当后,我才给她包扎伤口,帮她换衣服。

“现在,埃伦。”当我把所有的事干完时,她坐在炉边一张安乐椅上,拿着一杯茶说,“你坐在我对面,把可怜的凯瑟琳的小孩搁在一边,我可不喜欢她!你不要因为我刚进来的时候所表现出的无礼态度,就以为我一点儿也不心痛凯瑟琳。我也哭过,哭得很伤心——是的,比任何人都有理由哭得更伤心。我们没有和解就分开了,你记得吧,我不能饶恕我自己。可是,尽管这样,我不能同情那个人——那个畜生!啊,递给我火钳!这是最后一件他的东西了!”她从中指上脱下那只金戒指,丢在地板上,“我要把它砸得粉碎!”

她一边用孩子的那种泄愤方式敲打着,一边说,“我还要烧掉它!”她拾起这个搞坏了的东西往煤里一扔。“哪!他要是弄我回去,就得另买一个。他会以来找我之名,纠缠埃德加。我可不敢待在家里,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情,况且,埃德加也不和气,不是吗?我既不想要他的帮助,也不愿意给他带来更多烦恼。我是迫不得已才到这儿来躲一下的。不过,因为我听说他不在这里,不然的话我还就会待在厨房,洗洗脸,暖和暖和,叫你把我要的东西拿来,再离开,去一个这个魔鬼无论如何都找不到的地方!若是他捉到我呀,他一定火冒三丈!可惜恩肖在力气上不是他的对手,如果恩肖能够做到,我不亲眼瞧见这一回,我才不会跑掉呢!”

“好啦,慢慢说,不要着急,小姐!”我打断她说,“你会把我给你扎脸的手绢弄松了,那伤口又要流血了。喝点儿茶休息一下,不要大声笑了。在这个房子里,你这种样子是很不合适的!”

“这倒是实话。”她回答,“看看那个孩子吧!她一直没完没了地哭——把她抱开,让我安静一分钟行吗?我不会待多久的。”

我拉了拉铃,把小婴孩交给了一个仆人。然后我盘问她究竟是什么事,逼她这样狼狈地逃出呼啸山庄,而且,她不能答应和我们在一起,那她又打算到哪儿去。

“我本来应该留在这儿,我当然乐意留下。”她回答,“也好陪陪埃德加,照料一下孩子,一举两得。而且田庄才是我真正的家。但是,我说过他不肯放过我!你认为他会看到我的身体变好,快乐起来——能让我的生活平静下来,并且不打算来破坏我们的舒适吗?现在,使我感到满足的是,我断定他非常憎恨我,而且到了这样一种程度:一听到我,或者看见我,他就很烦。我观察到,当我走近他时,他脸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扭成憎恨的表情。有些是为了让我有理由去怨恨他,有些是出于原来就有的反感。这就足以使我相信,如果我逃了出来,他会走遍全英国来追我的。所以,我一定要离开他,我已经不再有最初那种甘愿被他杀死的想法了,我真希望他去死!他已经成功地熄灭了我的爱情,所以我很安心。我还记得我曾如何爱过他,也曾模糊地想象我是怎样爱上了他。如果——不,不,即使他宠爱过我,他那恶毒的天性始终会暴露出来。凯瑟琳完全了解他,却又有一种居然把他当作宝贝的怪癖。怪物!但愿他不再出现在我的记忆里,以及我的世界!”

“别说啦,别说啦!他还是个人啊。”我说,“要慈悲一些,还有比他更糟的人哪!”

“他不是人。”她反驳,“他没有权利要我慈悲。我把我的心交给他,他却拿过去捏死了,又丢回给我。人都是有了心才有感觉的,埃伦。既然是他毁了我的心,我就无力同情他了。而且,哪怕从今儿起会为凯瑟琳哭出血来,一直到他死,我也不会同情他,不,真的,真的,我才不哩!”说到这儿,伊莎贝拉开始哭起来,可是,她马上擦掉了眼睛里的泪珠,又开始说,“你问我,究竟是什么事逼我逃跑的?我是迫不得已这样做的,因为我已经把他的愤怒煽得比他的恶毒还要高一点。用烧红的钳子夹神经总比对准脑袋敲一棒槌更需要冷静。我把他搞得已经失去了曾经受到很好控制的理智,要进行暴力杀害了。我一想到能够激怒他,就体验到一种快感,这种感觉唤醒了我生存的本能,所以我就顺顺当当地逃跑了,如果我再落在他的手里,他肯定会狠狠地报复我。

“昨天,你知道,恩肖先生本该来送殡的。他还特意让自己清醒——相当清醒。不像往常那样到六点钟才疯疯癫癫地上床,十二点才醉醺醺地起来。当天他起来了,不过情绪十分不好,像是想去自杀,并不适合到教堂,就跟不适于跳舞一样。他哪儿也没去,坐在火边,把一大杯一大杯的烧酒或白兰地直接吞了下去。

“希斯克利夫——我一提这个名字就哆嗦!他从上个星期日就没怎么回过家。是天使还是地狱里他的同类[1]养活他,我也弄不明白。可是他有近一个星期没跟我们一起吃饭了。他回家时天都亮了,然后就上楼钻到他的卧房里,把自己锁在里头——就跟有人想去陪他似的!他独自一人待着,像个卫理会教徒似的祈祷着,不过他所祈求的神明只是无知觉的灰尘和尸骸而已,而他所祈求的上帝,也莫名其妙地跟他自己的黑种父亲混在一起!做一些祷告——一直到他的嗓子声音嘶哑,喉头哽住才算完——然后他就走掉了,总是径直到田庄来!我奇怪埃德加怎么不找个警察,把他关起来!至于我,虽然我为凯瑟琳难过,可是这些日子总算摆脱了那种卑劣的欺凌,我不能不当作过节一般。

“我的身体恢复了体力,可以去听约瑟夫没完没了地说教而不哭泣了,而且也不用像以前那样,像小偷一样在自己的房间里蹑手蹑脚地走动。你不要以为不管约瑟夫说什么,我都会哭,可是他和哈顿真是令人厌烦。我宁可跟亨得利坐着,听他的可怕言语,也比跟这个‘小主人’和他那个可靠的助手——那个糟老头子在一起好!希斯克利夫在家的时候,我往往躲到厨房里,不然就是在那间潮湿的房间里挨饿;他不在家时,像这个星期,我在大厅炉火旁摆上了一张椅子和桌子,也不管恩肖先生,他不干涉我的行动。如果没有人惹他,他比往常安静得多,阴沉得多,也不那么爱发火。约瑟夫说他换了一个人,是上帝改变了他,他得救了,‘像受过火的锻炼一样’[2]。我也看出这种好转的征象,觉得十分诧异,可是跟我没有什么关系。

“昨天晚上,我坐在墙角里读自己的书,一直读到十二点。外面大雪纷飞,我的思潮不断地转到墓园和新修的坟上,那时楼上听上去好像很凄惨!我的眼睛简直不敢从我面前的书本中抬起来,那幅忧郁的景象立刻就会出现在我的面前。亨得利坐在对面,手托着头,或者也在冥想着同一件事。他已经不再喝酒了,比起丧失理性更加可怕,两三个钟头他都不动,也不说话。屋子内外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只有风时不时地摇着窗户发出一阵响声,煤块轻轻地爆裂声,以及用剪子剪长长的烛芯时的声音。哈顿和约瑟夫大概都上床睡着了,周围十分凄凉,真是凄凉呀!我一面看书,一面叹息,因为好像世界上所有的欢乐都消失了,而且永远也不会有了。

“终于这种沉寂被一阵敲门声打断了。希斯克利夫守夜回来了,比平时早一点儿。我猜,由于这场突来的风雪的缘故。那个门是闩住的,我们知道他要从另外一扇门里进来。我站起来,觉得嘴上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表情,我一活动就引起我的同伴转过头来看我。”

“‘我要他在外面待上五分钟。’他叫着,‘你觉得怎么样呀?’

“‘我不会反对的,你想让他整夜待在外面都行。’我回答,‘就这样办!把钥匙插在钥匙洞里,拉上门闩。’

“恩肖在那个魔鬼还没有走近之前就完成了刚才的事。然后他过来,把他的椅子搬到我的桌子对面,靠在椅子上。他满眼含着愤怒的火花,也想从我眼里寻求同情。他从外表上和表现出来的感情上都像个杀人凶手,他不能断定我的眼里是否有同情,但是他发现这也足以鼓励他开腔了。

“‘你和我。’他说,‘都和外面的人有很大一笔账要算!如果我们都不是胆小鬼,我们可以联合起来。难道你跟你哥哥一样软弱吗?你甘愿忍受到底,根本不想报仇吗?’

“‘我不想再忍受下去了。’我回答,‘我喜欢一种不会牵累到我自己的报复,但是阴谋和暴力是两头尖的矛,它们对我们自己也是有害的,比刺伤敌人更严重。’

“‘以阴谋和暴力对付阴谋和暴力是公平的,一报还一报!’亨得利叫道,‘希斯克利夫夫人,我不请你做别的,你就坐在那里什么都别管就行了。现在告诉我,你能不能?我担保你目睹这恶魔的生命结束,你会得到和我同样多的愉快。他会害死你的,除非你先下手,他也会毁了我。该死的恶棍!你听他的敲门声好像他就是这里的主人一样!答应我别吭声,在钟响之前——还差三分钟到一点——你就是个自由的女人了!’

“他从胸前取出我跟你在信里讲过的武器,正想吹蜡烛。但是我把蜡烛夺过来,抓住了他的胳膊。

“‘我不能再沉默下去了!’我说,‘你千万别碰他。就把门关着,我们都别出声!’

“‘不!我已经决定了,而且对上帝发誓,我必须要这样做!’这个不顾死活的东西喊着,‘不管怎样,这对你来说也是一件好事,而且也为哈顿主持公道!我不需要你的维护,凯瑟琳已经死去了。任何在世上的人都会为我感到惋惜,或是为我羞愧,即使这时候割断我的喉咙——是该做一个了结了!’

“我还不如跟只熊搏斗,或是跟一个疯子去讲理。我唯一的方法就是跑到窗前,警告那个他所策划的牺牲者,正在等待着他即将到来的命运。‘今天夜里你最好在别的地方安身吧!’我叫着,简直是一种胜利的腔调,‘如果你非要进来的话,恩肖先生打算拿枪崩了你。’

“‘你最好打开门,你这——’他回答,他竟然用一种很文雅的称呼来叫我,我不屑再重复了。

“‘我不会管这种闲事的。’我反唇相讥,‘进来挨枪崩吧,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已经尽力了。’

“说完,我就关上窗户,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因为我的虚情假意太小,没办法为面临危险的他装出一副心急如焚的样子。恩肖咒骂了我一顿,硬说我还在爱那个流氓,因为我所表现出那种卑贱的态度,他又对我破口大骂起来。而我的心里(良心从来没有责备过我)在想,如果希斯克利夫使他脱离了苦难,对他来说也是一种幸福啊!而如果他把希斯克利夫送到他应去的地方,对于我又是何等福气啊!正当我坐在那里瞎想时,希斯克利夫一拳把我背后的一扇窗户打下来了。他那黝黑的面庞向里面张望着。窗子栏杆太密了,他的肩膀挤不进来。我微笑着,认为自己很安全。他的头发和衣服因为下雪已经变白了,他那锋利的蛮族的牙齿,因为寒冷和愤怒而龇着,在黑暗中闪闪发光。‘伊莎贝拉,让我进来,不然我可要让你后悔。’他就像约瑟夫所说的‘狞笑’着。

“‘我可不想杀人。’我回答,‘亨得利先生拿着一把刀和实弹手枪站在那儿守着呢。’“‘让我从厨房那边进来。’他说。

“‘亨得利会赶到我前面的。’我回答,‘你的爱情这么可怜,竟然受不了一场大雪!夏天月亮照着的时候,你还能使我们安静地睡,可是冬天的大风一刮回来,你就非找一个安身的地方不可了!希斯克利夫,如果我是你,我就直挺挺地躺在她的坟上,像一条忠实的狗一样死去。现在你确实没有必要在这个世界活下去啦!是吧?你曾经清楚地给了我这个印象,凯瑟琳是你生命里全部的欢乐。我不能想象,你失去她之后还能够苟活在这个世上。’

“‘他在那儿,是吧?’我的同伴大叫,冲向窗前,‘如果我能伸得出我的胳膊,我就能揍他!’

“我恐怕,埃伦,你会以为我是恶毒的。可是你不了解全部事实,所以不要轻易这么说。即使有人要谋害他的性命,我也绝不会去帮忙或教唆的。我当然盼望他死掉。因此,当他扑到恩肖的武器上,并夺了过来,我非常非常失望!一想到我刚才嘲弄他的话,都吓瘫了。

“枪响了,刀收了回去,正切着枪主的手腕。希斯克利夫使劲儿地向回一拉,把肉割开一条长口子,把那滴着血的武器收到了自己的怀里。然后他拾起一块石头,敲落两扇窗户之间的窗框,跳进来了。他的敌人已经痛到了极限,又由于从一条动脉或是一条大血管里涌出了大量的鲜血,一下子倒在了地上,失去了知觉。那个恶棍踢他、踩他,不断地把他的头往石板地上撞,同时一只手还抓住我,防止我去叫约瑟夫。他使劲儿地控制着自己的意志,才没有要对手的命,不过他自己也累得喘不过气来,只好罢手。他把那个显然已经无生气的身体拖到高背椅子旁边,把恩肖的外衣袖子撕下来,用一种野兽般粗鲁的态度帮他包扎了一下伤口。在进行包扎时,他又唾又诅咒,就跟刚才踢他时一样狠毒。我得到了自由,就赶忙去找老仆人,他好不容易领会了我的意思,赶紧下楼去看。他三步并两步气喘吁吁到了楼下,大口喘着气。

“‘这可怎么办才好呢?现在,怎么办呀?’

“‘就这么办。’希斯克利夫吼着,‘你的主人疯了,如果他再活一个月,我就要把他送到疯人院。你们真有胆子把我关在门外?你这没牙的狗,不要在那儿叫唤,来,我可不想在这儿。把地上的血擦干净,小心你蜡烛的火星——那比混合白兰地还多!’

“‘你把他杀死了吗?’约瑟夫大叫,吓得手举起来,眼睛往上翻,‘我可从来都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愿主——’

“希斯克利夫推了他一下,他被推得正好跪了下来,跪在那摊血中间,手里拿着一块毛巾,可是他并不动手擦干,也没有要擦干净的意思,而是做起了祷告。他那古怪的词语把我引得大笑起来。我当时什么都不怕了,事实上,我就是像是即将被绞死的犯人一样,在绞架前一点儿都不害怕。

“‘啊,我都把你忘了。’这个暴君说,‘你应该做这件事,跪下去。你和他串通一气反对我,是吧?毒蛇,那才是你应该干的活!’

“他抓住我又拉又摇晃,一直摇到我的牙齿作响,又把我猛地推到约瑟夫的身边。约瑟夫镇定地念他的祈祷词,然后站起来,说他马上到田庄那边。林顿先生是个裁判官,就是他死了五十个妻子,他也要管这件事情。他的决心这么大,以致希斯克利夫认为还是有必要逼我把刚才的事情再跟他说一遍。在我勉强地回答他的问题,叙述这件事情的经过时,他站在我面前,满腔怒火。我的确很费力气,特别是因为那些话是我硬挤出来的,才满足了这个老头子,使他知道希斯克利夫不是首先发动进攻的人。无论如何,恩肖先生不久就又活了过来,约瑟夫赶紧让他喝了一杯酒,酒一下肚,他的主人的身体能动了,喝了酒后就恢复了知觉。希斯克利夫知道他的对手对于昏迷时所受的待遇全然不知,只说他刚才发了酒疯,又说不要再看见他凶恶的举动,劝他上床睡觉去。使我很开心的是,他给了这个得体的劝告之后,就离开了我们,而亨得利直挺挺地躺在炉边。我回到自己的房间。一想到我是这样轻易地逃了出来,自己也感到惊奇。

“今天早上,我下楼时,大概离中午还有一段时间。恩肖先生坐在炉火旁,病得很重。那个恶魔的化身,差不多一样憔悴、惨白,身子倚着烟囱。两个人都不太想吃东西,一直等到桌子上的东西都冷了。我自己开始吃起来,没有什么可以拦住我吃个痛快。我时不时地朝我那两个沉默的同伴看一眼,心中真切体验到一种满足和优胜,因为我的良心很平静。等我吃完了,就壮着胆子走近火炉,绕过恩肖的椅子,跪在他旁边的角落里烤火。

“希斯克利夫没有向我这边瞅一眼,我抬起头来,好像相信他已经变成石头了。他的前额,这是我曾经认为最有男子气概的地方,现在我感到它变得十分恶毒,笼罩着一层浓云。他那双凶狠的眼睛,因为严重地缺少睡眠而熄灭了怒火,也许是因为哭泣,睫毛是湿的。他的嘴唇失去了凶恶的讥讽神情,被一种难以名状的悲哀封住了。如果换成别人,见到这种悲伤,会不忍一睹的。现在是他,我就如愿以偿了。侮辱一个倒下来的敌人固然看来有点儿卑鄙,可是我不想失去这个报复他的良好时机。他软弱的时候正是我能尝到冤冤相报的愉快滋味的唯一时机。”

“呸,呸,小姐!”我打断她说,“别人会以为你从来没有看过《圣经》呢。如果上帝使你的敌人受罪,这就足够了。除了上帝施加于他的折磨,再加上你的,那就未免又卑劣又狂妄了。”

“我一般都可以这样的,埃伦。”她接着说,“可是除非我给他加上那一份,不然,不管希斯克利夫遭到多大的不幸,我是不会满足的。如果我引起他的痛苦,而且他也知道是我让他这么痛苦的,我倒愿意他少受一点儿苦。啊,我对他的仇太大了。只有一个情况,才能使我饶恕他。那就是,能够以牙还牙。每次他拧痛我,我也要拧他一把,让他也体会我的罪。既然是他先伤害我的,就得他先求饶。然后——到那时候呀,埃伦,我就可以像你表现出一点儿宽宏大量。但是那根本报不了仇的。正因为如此,我不能饶恕他。亨得利要点儿水喝,我递给他一杯水,问他感觉如何?”

“‘不像我所想象的那么严重。’他回答,‘可是除了我的胳膊,我浑身都很痛,就像是刚和一群小鬼打完架似的。’

“‘是的,本来就是那样。’我说,‘凯瑟琳经常夸口说她护着你,保护你的身体不受侵害。她想说的是某些人因为怕她不高兴,所以不会来伤害你。幸亏死人不会真的从坟里站起来,不然,昨天夜里,她会看见一场令她不太高兴的情景发生!你的胸部和肩膀没有被打坏和割伤吧?’

“‘我也不大肯定。’他回答,‘可是你这是在说什么呢?难道我倒下来后,他还敢打我吗?’

“‘他又是踩你,又是踢你,还把你往地上撞。’我小声说,‘他的嘴流着口水,想用牙齿把你咬的粉碎,因为他身上只有一半是人,怕连一半都没有。’

“恩肖先生和我一样,抬头望望我们共同的敌人的脸,这个敌人正沉浸在他的悲痛里,对他四周的任何东西仿佛都毫无知觉。他站的时间越久,他内心深处的忧郁在他的脸上表露得越为明显。

“‘啊,只要上帝能在我最后的苦痛时,给我力量的话,我就会欢欢喜喜地下地狱的。’这急躁的人呻吟着,扭动着想站起来,又绝望地倒回椅子上,明白自己是不宜再斗争下去了。

“‘不,他害死田庄里的一个人就足够了。’我高声说,‘在田庄,人人都知道要不是因为希斯克利夫先生,你妹妹如今还会活着的。到底,被他爱还比不上被他恨呢。我一回忆起我们过去曾经那么多快乐——在他来之前,凯瑟琳曾经多么快乐——我真要诅咒如今的日子。’

“大概希斯克利夫在意这句话是否真实,而不大注意说话的人的口气。我看到他的目光被吸引了过来,因为他的眼泪顺着睫毛直淌,在叹息中抽泣着,我死死地盯着他,轻蔑地大笑,那阴云密布的地狱之窗(他的眼睛)眨着。无论如何,那个平时恶魔般的坏人竟然也有这种凄惨的时候,所以我禁不住冒昧地笑出了声。‘起来,走开,别在我跟前。’这个悲哀的人说。

“不过我想他是说出了几个字,虽然他的声音难以听清。

“‘我得请你原谅。’我回答,‘可是我也爱凯瑟琳,而她哥哥需要人照顾,为了她,我就得补这个缺。如今,她死了,我看见亨得利就如同看见她一样。要不是你昨天想挖出亨得利的眼睛,搞成这样又黑又红,倒是跟她的一样呢。而且她的——’‘起来,可恶的呆子,我真想把你踩死!’他叫着,移动了一下,我迫不得已也移动了一下。

“‘可是啊。’我一边继续说,一边准备逃跑,‘如果可怜的凯瑟琳真的信任你,承受了希斯克利夫夫人这个可笑的、卑贱的、堕落的头衔,她也会落到这种地步的!她才不会安静地忍受你那可恶的作风,她一定会对你发泄出她的愤怒。’

“高背椅子的椅背与恩肖把我和他隔开了,因此他不能走到我的身边,只从桌上抓把餐刀往我头上猛掷过来。刀子打到我的耳朵下面,把我正在说的话打断了。可是,我拔出了刀,蹿到门口,又说了一句‘我希望能比飞镖刺得更深一些’。我最后一眼看见他猛冲过来,却被他的房主拦腰一抱,挡住了,两个人滚成一团。我跑过厨房时,叫约瑟夫赶快到他主人那儿去。我撞倒了哈顿,他正在门口的一张椅背上吊起一窝小狗。我就像一个从涤罪所中逃出来的灵魂似的,连跑带跳,顺着陡路跑下来。然后避开弯路,直穿过旷野,滚下岸坡,涉过沼泽——实际我是十分慌忙地朝田庄这里跑来的。我宁可永久住在地狱里,也不肯再在呼啸山庄的屋顶下住一夜了。”

伊莎贝拉停一下,喝了口茶。然后她站起来,叫我给她戴上帽子,披上我给她拿来的一条大披巾。我真希望她再多待一会儿,可她根本不听。她蹬上一张椅子,亲亲埃德加和凯瑟琳的肖像,又同样和我亲吻告别,带着范尼上了马车。小狗再次找到了自己的主人,欢喜得直叫。她走后,再也没有到这一带来过,但是等一切平定后,她和我的主人就建立了正常的通信联系,我想她的新住处是在南部,靠近伦敦。在她出逃后没几个月,就在那儿生了一个儿子,取名林顿。而且从一开始,她就来信说他是一个任性而又多病的孩子。

有一天,希斯克利夫在村子里遇到我,就盘问我她住在哪里。我没有告诉他。他说那也没什么关系,只是担心千万别到她哥哥这里来。既然他得养活她,她就不该跟埃德加在一起。虽然我没有说,他却从别的人口中得知了她的新住处以及孩子的存在。但他没有去妨害她。我猜想,为了这份宽宏大量,她兴许要感谢他的反感呢。当他看见我时,他常常打听这个婴儿,一听说他的名字,他就苦笑着说:“他们想让我也恨他,是吧?”

“我想他们不想让你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我回答。

“可是我一定要得到他。”他说,“等到我想要他的时候。他们等着瞧吧!”

幸亏他说的那个时候还没到来,孩子的母亲就去世了。在凯瑟琳死后的十三年左右,林顿十二岁,也许还略大一点儿。

伊莎贝拉突然到来的那天,我没有时间告诉主人。他回避谈论,而且他当时的情况也不允许谈话。最后我总算能让他听我说了,我看出他妹妹离开了她丈夫,使他很高兴。他对她的丈夫憎恶到了极点,那种仇恨的程度是他这种善良人的天性无法允许的。他的反感是如此痛切而敏锐,以至于任何听到和看到希斯克利夫的地方他决不涉足。悲痛,加上那种反感,彻底把他变成了一个隐士。他辞去裁判官的职务,甚至教堂也不去了,避免一切可能到村里去的机会,把自己局限在花园之内,过着一种完全与世隔绝的生活。只是,有时到旷野上独自散散步,去他妻子坟前望望,改变一下生活方式,而且多半是在晚上或是清晨没有什么人的时候。但是他太善良了,不会长期闷闷不乐。他也不祈求凯瑟琳的魂牵梦萦。时间使人听从了命运的安排,而且带来了一种比寻常的欢乐还甜蜜的忧郁。他以热烈、温柔的爱情和她即将到更加幸福的天堂的期望来回忆她,他毫不怀疑她到那个更好的世界去了。

而且,他在这个世上还有可以得到慰藉的东西。我说过,有几天他好像并不关心那个去世的人留下的小后代,然而这种冷淡很快就消失了,就像是春天里的雪一样。在这个小东西还不会说话,或是歪歪倒倒走一步之前,她已经占据林顿的心。孩子名叫凯瑟琳。可他从来不叫她的全名,也不会用一个简单的名来称呼她凯瑟琳。大概是因为希斯克利夫有这么叫她的习惯。这个小东西总是被称为凯茜,在他看来,这跟她的母亲是有区别的。但是有着某种的联系,他把她当作掌上明珠,与其说因为她是自己的骨肉,还不如说因为她是凯瑟琳的亲生女。

我总是拿他和亨得利·恩肖比较,我冥思苦想也不明白为什么在这样相似的情况下,他们的行为却如此相反。他们都是看重父子之情的丈夫,都疼自己的孩子。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不管是好是坏,都没有走上一条路。但是,我心里想,亨得利无疑是个比较有理智的人,但表现得更糟糕、更软弱。当他的船触礁时,船长没有履行他的职责,而全体船员,不但不试着挽救这条船,却张皇失措,乱作一团,使得这条船没有任何生存的可能。相反,林顿则显出一个忠诚而虔敬的灵魂所具有的真正的勇气,他信赖上帝,上帝也安慰了他。一个满怀希望,而另一个心灰意冷。他们各自选择了自己的命运,并且自然各得其所。可是你是不会想听我的说教吧,洛克伍德先生,你会做出和我相同的判断的。至少,你会认为自己可以下判断的,那就行了。

恩肖的死是在预料之中的,他紧跟着他的妹妹离开了这个人世,这中间还不到六个月。我们住在田庄这边,从来没有人过来告诉我们关于恩肖临死前的情况,就是简单的几句话。我所知道的一切都是去帮忙料理后事时才听说的,是肯尼思过来向我的主人报告这件事的。

“喂,奈丽。”他说,有一天早晨他骑马走进院子,来得非常早,这真令人吃惊,心想一定是报告坏消息来的。“现在是你奔丧的时候了,你想想这回是谁不辞而别啦?”

“谁?”我慌张地问。

“怎么,猜呀!”他下了马回答道,把他的马缰吊在门边的钩上,“把你的裙角卷起来吧,我断定你一定用得着。”

“该不是希斯克利夫先生吧?”我叫出来。

“什么!你会为他伤心吗?”医生说,“不,希斯克利夫是个结实的年轻人。他今天的气色可是不错,我刚才还看见他来着。自从他的夫人出走后,他很快又发胖啦。”

“那么,是谁呢?肯尼思先生。”我焦急地又问。

“亨得利·恩肖!你的老朋友亨得利。”他回答,“也是一直说我坏话的人,不过他骂了我这么久,也未免太过分了。瞧,我说我们会有眼泪吧。可是打起精神来吧!他死得正合他的脾气——酩酊大醉。可怜的孩子!我也很难过。一个人怎么能够不替自己的老伴惋惜呢,尽管他有着人们想象不出的坏行为,而且也对我耍过狠毒的手段。但是他好像才二十七岁吧,也就是你这个年龄,谁会知道你和他是同岁呢?”

我承认这个打击比林顿夫人之死所给我的震动还要大。我的心中时时浮现出往昔的岁月。我坐在门廊里,哭得像是失去了自己的亲人一般,要肯尼思先生另找个仆人为他向老爷通报。我自己禁不住在思忖着,“他是不是得到善待?”不论我在干什么事,这个疑问总使我烦恼。这种想法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里,以致我决定请假到呼啸山庄帮着料理后事。林顿先生很不愿意答应,但是我说起死者孤单可怜的情况,而且娓娓动听地请求。我又提到我的旧主人又是我的共乳兄弟,他有权要我像亲人一样为他办事,正如有权要他自己办事一样。此外,我又提醒林顿先生,那个孩子哈顿是他的妻子的内侄,既然他没有了什么亲人,他就该作为他的保护人。他应该,而且要明白遗产的下落,并且照料与他内兄有关的事情。

他在当时是不便过问这类事儿的,但是他吩咐我去跟律师说。终于他准许我去了。他的律师也曾是恩肖的律师,我请他和我一起到村里去。他摇摇头,劝我别惹希斯克利夫,而且他断定,一旦挑明真相,就会发现哈顿同乞丐是差不多的。

“他的父亲死去的时候还是负债的。”他说,“全部财产都抵押了,现在这位合法继承人的唯一机会,就是在他的债权人心里不引起一丝反感才好,这样他对他还可以客气些。”

当我到达山庄时,我说我是来看看一切是否都还过得去,带着极度悲哀的神情出现的约瑟夫对我的到来表示很满意。希斯克利夫先生说他不认为这里有什么事情是需要我的,可是如果我愿意,也可以留下来,安排出殡的事。

“按理说。”他说,“那个浑蛋的尸体应该埋在十字路口,不用任何一种仪式。昨天下午我碰巧离开他十分钟,就在那时,他关上大厅的两扇门,不要我进去。他整夜喝酒,故意大醉而死。我们早上是砸开房门进去的,因为我们听见他的哼声,就像一匹马一样。他就在那儿,躺在高背椅子上,即使咒骂他,剥掉他的头皮,也无法使他更清醒一些。我派人去请肯尼思,他来了,可是那时候这个畜生已经变成死尸了。他已经死了,冷了,而且僵硬了。所以你得认识到无论如何把弄他都是白费力气。”

老仆人证实了这段叙述,可是咕哝着:“我倒真希望他去请医生哩!我伺候主人当然比他强——我走时,他还没死,一点儿死的样子也没有!”

我坚持要把葬礼办得像回事。希斯克利夫先生说在这方面可以让我做主,只是,他让我明白这场葬礼的钱是他出的。他保持一种严酷的、漠不关心的态度,既无欢乐的表示,也没有悲哀的神色。如果有什么的话,只能算是完成了一件艰难的工作后,从而流露出铁石心肠的人才有的那种心满意足。的确,我有一次看见在他的神色里有着近乎狂喜的样子。那时人们正抬起他的灵柩,他假惺惺地出来送葬。在跟哈顿出去之前,他把这个不幸的孩子举起来放在桌上,却有着某种兴趣小声地说:“现在,我的好孩子,你是我的了!我们要看看用同样的风吹扭它,这棵树是否会像另一棵一样长得那样弯曲!”那个天真无邪的孩子挺喜欢这段话,他玩着希斯克利夫的胡子,抚摩着他的脸。可是我猜出这句话的意思,便尖刻地说:“那个孩子必须和我回到画眉山庄,先生。这个孩子和你没有丝毫的关系。”

“林顿是这么说的吗?”他质问。

“当然——是他让我来领养他的。”我回答。

“好吧。”这个恶棍说,“现在我不想和你争辩这件事,可是我很想自己带个小孩子,所以通知你主人,如果他打算带走他,我就要把自己的孩子要回来。我才不会一声不吭地让哈顿走,我一定会把我的孩子要回来的!记住告诉他吧。”

他这个可怕的警告已经令我十分担心了。我回去后,把内容重说了一遍,埃德加·林顿本来就没有多大兴趣,从此就没再提过这件事了。就算他有意,我想他也不会成功的。

呼啸山庄现在是反客为主了,他紧紧地掌握着所有权,而且向律师证明——律师又转过来向林顿先生证明——恩肖已经抵押了他所有的每一码土地,换成现款,满足了他的赌博狂欲。而他——希斯克利夫,是受押人。于是,哈顿本该是附近一带的首屈一指的绅士,却落到完全靠他父亲的不共戴天的仇人来养活的地步。他在自己的家里却是一个仆人,还被剥夺了领取工钱的权利,根本没有翻身出头的日子。这是因为他无亲无故,而且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是受人欺骗的。

[1]指魔鬼。

[2]《圣经·旧约·哥林多前书》第三章第15节,指虽然得救却饱受磨难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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