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英艾米莉勃朗特最新章节-免费小说-全文免费阅读-英艾米莉勃朗特作品-小说大全-七猫免费小说-七猫中文网
第十章
书名: 呼啸山庄 作者: [英]艾米莉·勃朗特 本章字数: 12318 更新时间: 2020-07-30 15:11:11
对于一个隐士来说,这倒是一个奇妙的开始!四个星期的折磨,辗转不眠,卧病在床!啊,这阴冷的风,北方天空的严肃,难以通行的路,拖拖拉拉的乡下大夫!还有,啊,很难见到人的脸,还有,更糟糕的是肯尼思可怕的暗示,说不到春天我就别想出门!
希斯克利夫先生刚刚赏光来看我。大概在七天前他送了我一对松鸡——这季节的最后两只了。魔鬼!我生病他也得负一定的责任,我很想这样说。可是,哎呀!这个人真够慈悲,坐在我床边足足一个钟头。还和我说了一些别的话,不谈药片、药水、药膏、治疗之类的内容,这样我还能对他说什么呢?这段休养的时期倒是十分惬意。我的身体依旧很虚弱,没法读书,但是我觉得我好像能够享受一点儿有趣的东西了。为什么不把迪恩太太叫来听她讲完这个故事呢?她所讲的主要情节我还都记忆犹新。是的,我记得她的男主角跑掉了,而且三年杳无音信,女主角结婚了。我拉了铃。她要是看到现在的我能愉快地聊天,她一定十分高兴。
迪恩太太来了。
“先生,还要等二十分钟才吃药。”她开始说。
“去吧,别管它了。”我回答,“我才不想要——”
“大夫说你不要再吃药了。”
“我倒是十分情愿,不要打断我的话。过来,坐在这儿。不要碰那一排苦药瓶。把你的毛线活从口袋里拿出来——好啦——现在接着讲希斯克利夫先生的历史吧,从你那天讲到的地方接着说。他是不是在欧洲大陆完成了他的教育,变成一个风度翩翩的绅士?或是他在大学里通过半工半读完成了学业?或者逃到美洲,从他的第二祖国那儿参加战斗[1]而获得了名望?或者干脆在英国公路上当起了劫匪?”
“他也许都做过这些职业,洛克伍德先生,可是我不知道他到底都干了些什么,我声明我不知道他怎么搞到钱的!也不知道他是怎样使他那野蛮的性情,从堕落的泥潭中解脱出来。但是,如果你认为能让你高兴而不腻烦的话,我要按以前的方式把它讲完。你今天早上觉得好些了吗?”
“好多了。”
“这是一个好消息。”
我带着凯瑟琳小姐到了画眉田庄。虽然我十分失望,然而她的举止变得好多了,这值得让人欣慰,是我当初没想得到的。看起来她很喜爱林顿先生,甚至爱屋及乌,对他的妹妹,她也表现得十分亲热。当然,他们两个人对她的身体也很关心。并不是荆棘倒向忍冬,而是忍冬拥抱荆棘。并不是双方都在互相谦让,而是一个人站得笔直,其他人都要顺从她。既遭不到反对,也遭不到冷淡,谁还能对别人耍性子?我看出埃德加先生生怕惹她发怒。他把这种恐惧的感情加以掩饰,不让她发现;可是当她有什么蛮不讲理的吩咐时,他若是听到我回答得生硬一些,或是看见别的仆人不太乐意,他就皱起眉头表示生气了,而他为自己的事情从来没有发过脾气。他几次很严厉地对我说起我的无礼,而且说哪怕用小刀戳他一下,也不能让他忍受太太烦恼时的一丁点儿的痛苦。我不想让一位仁慈的主人难过,只好学着克制自己的感情。而且,有半年时间,这火药像沙土一样地摆在那儿并没引爆,因为没有火凑近来使它爆炸。凯瑟琳也时不时有阴郁和沉默的时候,她的丈夫用一种可怜的同情来表示尊重。他认为这是由于她那场危险的病所引起的体质上的变化,因为他认为她从前从没有这种阴郁的表情。等到云开雾散,他也迎上相应的阳光。我相信他们真的生活在深沉的、与日俱增的幸福之中。
但是幸福终究要完结的。唉,到头来我们总归是为了自己。温和慷慨的人不过比傲慢霸道的人自私得讲理一些,等到情况一变,两个人都感觉对方的关心并不是自己的利益时,幸福就完结了。九月里一个醉人的傍晚,我挎着一篮子苹果,这是刚从果园里摘来的。那时已经快黑了,月亮从院子的高墙外照进来,显出一些模糊的影子,藏在这房子的无数突出部分的角落里。我把这篮苹果放在厨房门口的台阶上,站了站,休息了一会儿,吸几口柔和甜美的空气,抬眼望着月亮,背对着大门,这时我听见背后有个声音说:“奈丽,是你吗?”
那声音很深沉,口音像是外地的,可是念我的名字又让我觉得十分熟悉。我害怕地转过来看看是谁在说话,因为门是关着的,台阶上也看不到一个人影。门廊里有什么东西在动。我看出是个高高的人,穿着黑色的外衣,黑黑的脸庞以及黑色的头发,正在朝我走来。他斜靠在屋边,手握着门闩,好像打算自己开门。
“这是谁呢?”我想着,“恩肖先生吗?啊,不是!声音不像他的。”
“我已经等了一个钟头了,”就在我还发愣的空当他又说,“刚才这里一直是死一样的寂静。我都不敢进去。你不认识我了吗?瞧瞧,我不是陌生人呀!”
一道光线照在他的脸上,苍白的脸庞,一半为黑胡须所遮盖,低耸的眉头,眼睛深陷而且很特别。我记起这对眼睛了。
“什么?”我叫道,我不知道他是人还是鬼。我惊讶地举起了双手,“什么!你回来啦?真的是你吗?是你吗?”
“是啊,希斯克利夫,”他回答,穿过我的身旁朝屋里瞥了一眼,那儿映照出灿烂的月亮,里面却没有灯光,“他们在家吗——她在哪儿?奈丽,你并不高兴——你不用这么慌张!她在这儿吗?说呀!我想和她说一句话——你的女主人。去吧,说有人从吉默顿来,想见见她。”
“她怎么能接受这样的消息呢?”我喊起来,“她会怎么办呢?这件意外的事真让我为难——这会让她不知所措的!你是希斯克利夫!可是变啦!不,简直让人认不出来了,你当过兵吧?”
“去吧,给我传了口信。”他不耐烦地打断了我的问话,“你不去,我的内心简直受着地狱般的煎熬。”
他抬起门闩,我只好进去了。可是当我走到林顿先生和夫人所在的客厅,我简直无法再向前挪动一步。终于,我决定借口问他们要不要点蜡烛,就把房门打开了。
他们一起坐在窗前,格子窗拉开,倚靠在墙上,向外望,除了花园的树木与天然的绿色园林之外,还可以看见吉默顿山谷,山顶上围绕着一条白雾(过了教堂不久,也许会注意到,有一道从沼泽地里引出来的排水沟,汇进了顺着峡谷蜿蜒流去的小溪)。呼啸山庄耸立在这银色的雾气上面,但是却看不见我们的老房子——因为它在山的另一面。这屋子和屋里的人,以及他们所关注的景色,都显得非常安谧。我躲躲闪闪地不想打破这片刻的宁静,问过点灯的话后,我差点儿什么都不说就离开,这时候我想起了我的使命,迫使我回来,低声说:“从吉默顿来了一个人,想见你,夫人。”
“他有什么事?”林顿夫人问。
“我不知道。”我回答。
“好吧,放下窗帘,奈丽,”她说,“端茶来,我马上就回来。”
她离开了这间屋子。埃德加先生不经意地问是谁。
“是太太没想到的人,”我回答,“就是那个希斯克利夫——你记得他吧,先生——他原来住在恩肖先生家。”
“什么!那个吉卜赛人——是那个乡巴佬吗?”他喊起来,“你为什么不告诉凯瑟琳呢?”
“嘘!你不能这么叫他,主人,”我说,“她要是听见的话,会很难过。他跑掉的时候她的心几乎都碎了,我猜他这次回来对她可是件大喜事呢。”
林顿先生走到了屋子的另一边,这里可以看到外面的景色,他打开窗户,向外探身。我猜他们就在下面,因为他大声喊起来:“别站在那儿,亲爱的!贵客登门,把他带进来吧。”
没过多久,我听见门闩响,凯瑟琳飞奔上楼,气喘吁吁的,神情十分不安,兴奋得不知该怎么表现她的欢喜了。的确,只看她的脸,你反而会认为又有什么灾祸要降临了。
“啊,埃德加,埃德加。”她喘息着,搂着他的脖子,“啊,埃德加,亲爱的!希斯克利夫回来啦——他回来啦!”她拼命地搂住他。
“好啦,好啦。”她丈夫很不耐烦地说,“为了这个人把我勒死也太不值了!我从来没有想到他是一个稀奇的宝贝,没必要这么高兴吧?”
“我知道你们以前相处得不融洽。”她回答,稍微把她那种强烈的喜悦抑制了一些,“但是为了我,你们现在非做朋友不可。我能把他叫上来吗?”
“这里?”他说,“到客厅来吗?”
“不到这里,去哪里呢?”她问。
他显然十分不情愿,绕着弯儿说厨房对他比较合适。
林顿夫人脸上显出一种不快的表情——对他的苛求又好气又好笑。
“不!”过了一会儿她又说,“可是我不能待在厨房里。在这儿摆两张桌子吧,埃伦,一张给你的主人和伊莎贝拉小姐用,他们是有门第的上等人;另一张给希斯克利夫和我自己,我们属于下等阶级。这样你总该满意了吧,亲爱的?或者在别的地方生一下火?如果是这样,你就说吧。我要下楼去陪我的客人了。这真是令我开心极了,这不会是梦吧。”
她正要冲出去,可是埃德加把她拦住了。
“你把他叫上来吧。”他对我说。“还有,凯瑟琳,尽管高兴,可别做得太荒唐了!用不着让全家人都看到你把一个野蛮出逃的下等人,当成你的兄弟一般来招待。”
我下楼发现希斯克利夫在门廊下等着,显然预料到要请他进来。他一句话也没说就随我进来了。我引他到主人和女主人面前,他们脸上露出了争吵后的痕迹,因为两个人的脸都涨得很红。但是当她的朋友在门口出现时,夫人的脸上马上换了另一种表情。她跳上前去,拉着他的双手,领他到林顿这儿。然后她抓住林顿不情愿伸出来的手硬塞到他的手里。
这时我借着炉火和烛光,发现希斯克利夫变了样,这真是令人吃惊。他已经长成了一个高高的、强壮的、身材很好的人,站在他的身边,我的主人显得很瘦弱,像个少年似的。他笔挺的腰杆儿让人联想到他可能进了军队,他的面容在表情上和神色上都比林顿先生老成、果断;那张脸看起来充满了智慧,一点儿也没有以前的痕迹。但是一种野性还是深埋在眉毛和眼睛之下,但是已经被克制住了。他的举止可以说是十分庄重,不带一点儿粗野,然而还是太过严峻,缺少了一些优雅。我的主人和我一样感到十分惊讶,或者更有甚于我,他惊呆了,不知道应该怎样对待这个所谓的下贱人。希斯克利夫放下他那瘦瘦的手,冷静地站在那儿望着他,等他先开口。
“坐下吧,先生。”他终于说,“回想起昔日,林顿夫人要我诚意地接待你。当然,要是能够让她感到高兴,我都是很高兴去做的。”
“我也是。”希斯克利夫回答,“特别是我能够加入进来的事情,我将很愿意待一两个钟头。”
他在凯瑟琳对面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她一直盯着他,唯恐一不留神,他就会消失了。他却没怎么抬起眼来看她,只是时不时快速地瞥一眼。就是这种偷看,每一次都能带回一丝喜悦,这是她那双眼睛掩饰不住的,并且他们越来越不在乎了。他们过于沉浸在共同的欢乐中,一点儿不觉得窘。埃德加先生可不这样,他看起来十分担心和烦恼。当他的夫人站起来,走过地毯,又抓住希斯克利夫的手,而且笑得得意忘形,这种感觉就达到顶点了。
“我还以为这是一场梦呢。”她叫道,“我真不相信我又能看到你,摸到你,而且还跟你说话。可是,狠心的希斯克利夫!你真不值得我这么欢迎你。一去三年没有音信,从来没想到我!”
“但是比起你想我,我想你更多了一些。”他低声说,“凯茜,不久以前,我听说你结婚了。我在下面院子等你的时候,我打算——只看一下你的脸——也许只是匆匆的一瞥,而且假装高兴,然后就去跟亨得利算账。再以自杀避免法律的制裁。但是你的热情把我的这些怪念头都赶跑了,我担心下一回你会用另一种神情与我相见!不,你不会再赶走我了。你曾经真为我难过,是吧?嗯,说来话长。自从我上次听见你说话的声音之后,总算苦熬过来了,你必须原谅我,因为我奋斗完全是为了你!”
“凯瑟琳,我想你们不想喝冷茶吧,请到桌子这儿来吧。”
林顿打断说,努力保持他平常的声调,以及礼貌的态度:“希斯克利夫先生无论今晚住在哪里,也还得赶一段路,而且我也渴了。”
她走到茶壶前面的座位上,伊莎贝拉小姐也被铃声召唤来了。然后,我把他们的椅子向前推好,就离开了这间屋子。这顿茶没有超过十分钟。凯瑟琳的茶杯根本是空的,她吃不下,也喝不下。埃德加倒了一些在他的碟子里,也没能喝下。那天晚上,他们的客人逗留不到一个钟头。他临走时,我问他是不是去吉默顿?
“不,去呼啸山庄,”他回答,“今天早上我去拜访时,恩肖先生请我去住的。”
恩肖先生请他!他拜访恩肖先生!他走了以后,我沉思着他这番话。他有点儿像伪君子,乔装打扮来这里害人吗?我冥想着——我心里有一种想法就是,他若是一直留在外乡,那或许会更好一些。
大约在半夜,我刚睡着不久,就被林顿夫人弄醒了,她溜到我卧房,搬把椅子在我床边,拉我的头发把我唤醒。
“我睡不着,埃伦,”她说,态度看起来很诚恳,“要是有个人能分享我的幸福该有多好!埃德加在闹别扭,因为我为一件他并不感兴趣的事情而高兴。他死都不说一句话,除了说些暴躁的傻话。而且他说我又残忍又自私,因为在他这样难受的时候,我还想跟他说话。他有一点儿生气就总想法生病,我说了几句称赞希斯克利夫的话,他不是因为头痛,就是因为嫉妒心重,开始哭起来,所以我就起身离开他了。”
“称赞希斯克利夫有什么好处呢?”我回答,“他们做孩子的时候就彼此有反感,要是希斯克利夫听你称赞他,也会一样痛恨的——那是人性呀。不要让林顿先生再听到关于他的话了,除非你想让他们两个人为你大吵起来。”
“那岂不表现出他的弱点了吗?”她追问着,“我就不会妒忌——对于伊莎贝拉的漂亮黄发,白皙的皮肤,端庄的风度,还有大家对她表示的喜爱,我从来也不觉得苦恼!甚至你,奈丽,假使我们有时候发生争执,你立刻向着伊莎贝拉,我就会像一个没有主见的妈妈一样向她让步——我叫她宝贝,把她哄得心平气和。她哥哥看见我们和睦就高兴,这也能使我高兴。可是他们非常相像,他们都是被宠坏的孩子,幻想这世界就是为了他们的方便才存在。虽然我迁就着他们,可是我总想好好教训他们一下,这也许会把他们变好哩。”
“你错了,林顿夫人,”我说,“是他们在迁就你——我知道他们若不迁就你,你会成为什么样子!只要他们努力不违背你的心意,你就得稍微忍让一下他们一时的小脾气。但是,到末了,你们总会为了对方认为是头等重要的大事而分开,那时候你所认为软弱的人也是和你一样固执呢。”
“然后我就到死也要挣扎,是吗,奈丽?”她笑着回嘴,“不!我告诉你,我对林顿的爱情很有信心:我相信就是我杀了他,他也不会报复的。”
我劝她为了他的爱情就更尊重他一些。
“我尊重他啊,”她回答,“可是他不能为了一点儿小事就哭吧。那是孩子气。而且,不应该哭得那样伤心,就是因为我说希斯克利夫如今值得尊重了,乡里第一名绅士也会以跟他结交为荣,本来这是他应该说的话,我替他说出来的,他应该也有同感而感到愉快哩,他必须习惯他,甚至喜欢他,想想希斯克利夫多有理由来反对他的,我敢说希斯克利夫的态度好极啦!”
“他去了呼啸山庄,你是怎么想的?”我问她。
“显然他是一个改过自新的人——简直成了基督徒,连四周的敌人,他都伸出了友谊之手!”
“这是年轻人的好去处。”我说,“你就不担心会发生一些不愉快的事情吗,林顿夫人?”
“我并不担心我的朋友,”她回答,“他那健全的头脑会使他躲开危险的。对于亨得利倒有些担心。可是他在道德方面,总不会更坏了吧。至于伤害身体,我是不能允许的。今晚的事情使我跟上帝和人类又和解了!我曾经是那样愤怒地咒骂过神。啊,我曾经忍受过非常痛苦的磨难啊,奈丽!如果那个人知道我曾经那么痛苦,他就应该为此感到羞耻,为了他从前因为无谓的愤怒而突然出走。我一个人受苦,而他还好一些,如果我表达出我时常感到的悲痛,他也会像我一样地渴望解脱这悲痛。但是怎么说,事情过去啦,我对他的愚蠢也不报复了,今后我什么都不在乎了!即便世上最下贱的东西打我的嘴巴,我不但要转过另一边给他打,还要请他原谅我惹他动手。而且,作为证明,我马上就要跟埃德加讲和啦。晚安!我是一个天使!”
她就这样自信满满地去睡觉了,第二天她显然已成功地实现了自己的决心。林顿先生不仅不再抱怨(虽然他的情绪看来仍然被凯瑟琳旺盛的欢乐所压倒),而且居然不反对下午她带着伊莎贝拉一起去呼啸山庄。她用了大量的甜言蜜语来报答他,使家里就像天堂一样,不论主仆都从这无穷的阳光中获益。
希斯克利夫——以后我要说希斯克利夫先生了——起初还倒是谨慎地使用着拜访画眉田庄的自由权利,他仿佛还是担心主人会怎么对待他。凯瑟琳也认为在接待他时,把她过分的热情压抑一些会比较得当,他慢慢得到了被夫人接待的权利。他还保留着不少在他童年时就很显著的缄默,这种缄默刚好能压制住自己的感情,以防一些不得体的情况出现。主人的不安暂时平息了,以后的发展使得他的不安情绪转向了另外一方。
他的烦恼的新根源,是从一件从来没有预料到的不幸的事情的到来,伊莎贝拉对这位勉强受到招待的客人,表示了一种突然但是不可抗拒的爱慕之情。那时她是一个十八岁的娇媚小姐,举止还带着孩子气,虽然具有敏锐的才智,敏锐的感觉,但是如果被激怒了,还有一种火爆的脾气。她的哥哥深深地爱着她,对于她的这种荒诞的感情十分惊讶。不用说和一个身份下贱的人联姻有失身份,更不用说如果他没有儿子的话,他的财产很可能落在这个人的掌握之中——就是这些都不用提,他很了解希斯克利夫的性格。他知道,虽然他的外貌变了,他的内心是不能改变的,也没有变。他害怕,他感到十分反感,像有什么预感似的,他不敢把伊莎贝拉交托给他,他知道她的爱慕只是出于一厢情愿,而且对方以毫不动情作为报答,或者说是畏缩了。他发现这恋情的存在,就责怪希斯克利夫,认为是他精心策划出来的。
有一段时间,我们都看出林顿小姐不知为什么事心烦意乱,而且很忧伤。她变得越来越令人讨厌而且消沉,常常叱骂揶揄凯瑟琳,眼看凯瑟琳的忍耐就要被她的无礼耗尽了。我们都会原谅她,为她找借口,说是她的身体不好,她就在我们眼前萎靡憔悴下去。但是有一天,她特别执拗,不肯吃早餐,抱怨仆人不听她的吩咐。女主人不许她在家里做任何事,埃德加也不理睬她,又抱怨屋门敞开使她受了凉,而我们把客厅的炉火熄灭是存心让她生病。此外还有一百条琐碎的诉苦。林顿夫人要她上床睡觉,并且把她痛骂了一顿,吓唬她说要请大夫来。一提到肯尼思,她立刻大叫,说她感到身体不舒服,只是凯瑟琳的苛刻使她不快乐而已。
“你怎么说我苛刻你呢,这怪脾气的宝贝?”女主人叫起来,对毫无道理的论断感到莫名其妙,“你一定失去理性了。我什么时候苛刻啦?告诉我!”
“昨天,”伊莎贝拉抽泣着,“还有现在!”
“昨天,”她嫂嫂说,“什么时候呀?”
“在我们顺着荒野散步的时候,你让我自己随便出去溜达一圈,而你却跟希斯克利夫先生闲逛!”
“这就是你所谓的苛刻吗?”凯瑟琳说,笑起来,“这并不是表示你的陪伴是多余的,我们不会在意你是否和我们在一起,我不过以为希斯克利夫的话你听着也未必觉得有趣。”
“啊,不,”小姐哭着,“你想我走开,因为你知道我喜欢在那儿!”
“你这是怎么了?”林顿夫人说,“我要把我们的谈话一个字一个字地背出来,伊莎贝拉,你到底想说什么,把引起你注意的话说出来吧。”
“我不在乎谈话,”她回答,“我要跟——”
“怎么?”凯瑟琳说,看出她很犹豫,不知道要不要全都说出来。
“我要和他在一起,我不要总是给人打发走。”她接着说,激动起来,“你是马槽里的一只狗[2],凯茜,除了你自己,你希望别人都得不到爱!”
“你是一个胡闹的小猴子。”林顿夫人惊奇地叫起来,“可我情愿忘记这些!你没法博得希斯克利夫的爱慕——你不能把他当作情投意合的人!但愿是我会错了你的意思,伊莎贝拉?”
“不,你没有,”这入了迷的姑娘说,“我爱他胜过你爱埃德加,而且他可以爱我,只要你让他爱!”
“天啊,就是让给我王位,我也不愿意是你!”凯瑟琳断然声明,她好像很诚恳地对我说:“奈丽,帮帮我让她明白她在发疯。告诉她希斯克利夫是什么样的人:一个没驯服的人,不懂文雅,没有教养,就像一片长着金雀花和岩石的荒野。要是让我把你的心交给他,我宁可在冬天把那只小金丝雀放到园子里!你不了解他的性格,孩子,没有别的原因,就是这种可悲的想法,你的头脑里才会出现这种奇怪的梦。求求你别妄想他在一副严峻的外表下深埋着善心和情义!他不是一块没有雕刻的钻石——乡下人当中的一个含珠之蚌,而是一个凶恶、无情,像狼一样残忍的人。我不曾对他说过,‘放过这个或那个敌人吧,因为伤害他们是不光明、残酷的。’我说,‘放开他们吧,因为我不想他们被冤死。’伊莎贝拉,如果他知道你是一个麻烦的负担,他会把你当作麻雀蛋捏碎。而且我知道他不会爱上林顿家的人。但是他也很可能跟你的财产和继承财产的希望结婚。他的贪婪与日俱增,成了一种罪恶。这就是我眼中的他。虽然他是我的朋友——就因为如此,如果他真打算抓住你,也许我不应该说这些,让你掉在他的陷阱里。”
林顿小姐对她嫂嫂大怒。
“真是羞死人了!”她生气地重复着,“你比二十个敌人还坏,你是一个恶毒的朋友!”
“啊,你不肯相信我?”凯瑟琳说,“你认为我说这些是出于阴险的自私心?”
“我就是这样认为的,”伊莎贝拉反唇相讥,“而且我一想到你就不自在!”
“好。”另一个喊着,“如果你有勇气,就自己试试吧,我已经吃了亏。我也不想和你的傲慢无礼争辩了。”
“可是我还要为了你的自私而受罪。”当林顿夫人离开屋子时,她抽泣着,“世上的一切都在与我作对。她把我的唯一的安慰也毁掉啦。我不相信她说的话,不是吗?希斯克利夫先生不是一个恶魔,他有受人尊敬的心灵,一个真实的灵魂,不然他早就把她忘记了。”
“不要让他走进你的心里,小姐,”我说,“他是一只不祥的鸟,也不配做你的丈夫。林顿夫人说得过火一些,可是我却不能把她驳倒。她比我,或比任何人,更了解他的心。而且她说的都是真实的,不会比他更坏一些。诚实的人不隐瞒他们所做的事。他是怎样生活的?怎么阔起来的?为什么要住在呼啸山庄,那是他痛恨的人的房子呀?他们说恩肖先生自从他回来后越来越糟了。他们整夜不睡觉,亨得利把他的地也抵押了出去,什么事也不做,除了打牌喝酒。我在一周前才听说——是约瑟夫告诉我的——我在吉默顿遇见他。
“‘奈丽!’他说,‘我们房子里的人得请个验尸官来验尸啦。因为他要挡住另外一个人,不让他像宰一头牛犊一样把自己宰了,他本人也差点儿把手指头砍断,你知道,那就是主人,他想接受最高审判。他不怕那些裁判官,不怕保罗、彼得、约翰、马太,他一个也不怕!他挺喜欢——他想厚着脸皮去见他们哩!还有你那个好孩子希斯克利夫,你记得吧,他可是个宝贝!哪怕真正的魔鬼来玩把戏,他也会笑,绝不比别人差。他来田庄的时候,从来没说过在那里的美妙生活?是这样的方式——太阳落山时起床,掷骰子,白兰地,关上百叶窗,还有蜡烛,直到第二天中午——然后,那个傻瓜就在他卧房里乒乒乓乓乱闹一场,就是再体面的人也要捂住自己的耳朵。那个坏蛋呢,他倒能恬不知耻地又吃又喝,来这里和别人的老婆瞎扯一番。当然啦,他会告诉凯瑟琳小姐她父亲的金钱是如何流到他的口袋里,她父亲的儿子如何在大街上骑着马飞跑,同时他跑到前面去给他打开栅栏吗?[3]听着,林顿小姐,约瑟夫是个老流氓,可不是撒谎的人。如果他所说的关于希斯克利夫的行为是真实的话,你不会想要这么一个丈夫,你会吗?”
“你跟别人串通一气,埃伦!”她回答,“我不要听你这些诽谤,你真是毒辣呀,想让我相信这世界上没有幸福!”
如果按照她自己的想法,她是不是会丢开这种幻想,或是永久地保留着,我是不能确定的。她也不能再多想了。第二天,邻城有个审判会议,我的主人不得不去参加,希斯克利夫知道他不在,就比平时来得更早了一些。凯瑟琳和伊莎贝拉坐在书房里,彼此敌对,谁也不吭声。小姐由于最近的鲁莽,还有在她的一阵暴怒之下,不小心暴露了自己的想法,颇感惊惶不安。而夫人也考虑得差不多了,真的在对她的同伴怄气。如果她再次被嘲笑无礼的话,就得让她瞧瞧对她来说这并不是可笑的事。当她看见希斯克利夫走过窗前时,她真的笑了。我正在扇炉子,留意到在她嘴角表现出一种恶毒的笑意。伊莎贝拉正在专心思考,也许在专心看书,直到门被打开,她依然待在那里。这时打算逃掉已是太迟了,如果能这样,她真愿意逃掉的。
“你进来,来得正是时候。”女主人开心地喊叫,拖了一把椅子放在炉火边,“这里的两个人急需第三个人来消除他们之间的误解。你正是我们俩都会选择的人。希斯克利夫,我很荣幸终于看到一个比我更爱你的人。我希望你感到得意——不,不是奈丽,别瞧着她!是我可怜的小姑,她一想到你身体上与道德上的美——她的芳心被你捕获了。你要是愿意做埃德加的妹夫,你完全办得到!不,不,伊莎贝拉,你不要跑掉。”她接着说,带着假装闹着玩的神气,一把抓住惊慌失措的姑娘,而伊莎贝拉已经愤怒地站起来了,“我们两个人吵得就像猫一样,这都是为了你,希斯克利夫。在诉说爱慕的誓言这方面,我可是一个失败者。而且,人家已经通知我,如果我懂得靠边站的规矩,我的情敌(她自己认为是这样的)就会把爱情的箭射进你的心灵,并使你永不变心,而且会把我的影子永远遗忘!”
“凯瑟琳!”伊莎贝拉说,显出了她的尊严,没有跟那紧紧抓住她的拳头挣扎,“我得谢谢你照实说,并没有诽谤我,即使是在说笑话!希斯克利夫先生,你就行行好让她放开我——她忘记你我并不是亲密的朋友。她觉得有趣的事,但是在我看来却是说不出的痛苦呢。”
客人没有回答,只是坐下了,对于她对他的感情,好像完全漠不关心。她又转身,低声请求折磨她的人快放开手。
“不行!”林顿夫人回答,“我不要再被人叫作‘马槽里的一只狗’了,现在你得留在这儿。希斯克利夫,你听了这个好消息为什么不高兴呢?伊莎贝拉发誓说埃德加对我的爱比起她对你的爱来说是微不足道的。我敢说她说了这种话,是不是,埃伦?自从前天散步后她就又难过又愤怒,甚至不吃不喝,就是因为我把她从你身旁打发走了,她认为你是不会接受她的。”
“我想你是冤枉她了。”希斯克利夫说,把椅子转过来朝着她们,“无论如何,她现在并不想待在我的身边!”他盯着这个谈话的对象,像是盯着一个古怪可憎的野兽。譬如,从印度来了一条蜈蚣,虽然它的样子并不令人喜欢,好奇心总会引人去观察它的。
这个可怜的人无法承受这些,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同时眼泪盈眶,拼命用纤细的手指把凯瑟琳的紧握的拳头掰开。而且是她才掰开一个手指,另一个手指又把它抓住了,她不能把所有的手指一块儿掰开,她开始用她的手指甲了。锐利的手指甲马上就在捉住她的人的手上装饰出一道红红的月牙印子。
“好一个母老虎!”林顿夫人大叫,把她放开,痛得直甩手,“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滚吧,收起你那泼妇样儿吧。当着他的面就露出你的爪子多傻呀!你不想想他会怎样看待你吗?瞧,希斯克利夫!这些是伤人的工具——你要当心你的眼睛啊!”
“如果这些一旦威胁到我头上,我就要把它们全都拔掉。”当她跑掉后,门刚刚关上,他野蛮地回答,“可是你那样取笑这个小东西是什么意思呢,凯茜?你说的不是事实吧?”
“我发誓我说的全都是事实,”她回答,“好几个星期以来她苦苦地想着你。今早又为你发了一阵疯,而且破口大骂,就是因为我说了你的缺点,我本来是想阻止她对你的热恋。可是不要再注意这件事了。我只想惩罚她的无耻而已。我太喜欢她啦,亲爱的希斯克利夫,我不容你专横地把她抓住吞掉。”
“我是不会喜欢她的,因此不打算这样做,”他说,“除非用一种非常残酷的方式。如果让我跟那个让人恶心的蜡脸同居,你会听到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最平常的是每隔一两天那张白脸就要画上彩虹的颜色,而且漂亮的蓝眼睛也要变成青的了,那双眼睛跟林顿的眼睛相像得令人讨厌!”
“不,是讨人喜欢!”凯瑟琳说,“那是鸽子的眼睛——天使的眼睛!”
“她是她哥哥的继承人,是吧?”沉默了一会儿,他问。
“我要为想到这些而抱歉了,”他的同伴回答,“有半打侄子将要取消她的权利哩。谢谢老天!目前,你不要打这方面的主意。你太贪你邻人的财产。记住,这份财产可是我的。”
“如果是我的,也跟你的一样,”希斯克利夫说,“可是,虽然伊莎贝拉·林顿可能痴迷,她可不疯。而且——一句话,就像你说的,我们不谈这事了吧。”
他们嘴上是不谈了,凯瑟琳可能真的把这事忘了,但是我感到另一个人在那天晚上常常反复思索着。只要是林顿夫人一离开这间房子,我就看见他情不自禁地微笑——简直是在狞笑——而且沉入凶险的冥想中。
我决定要留意他的动向。我的心一成不变地依附在主人身边,而不是凯瑟琳那边。我想我这样是正确的,因为主人是仁慈、忠厚,而且可敬的;而她——不能说是完全相反。但是她仿佛过于放任自己,因此我不太相信她的为人,对她更少同情。我希望有什么事发生,这件事可以使呼啸山庄与田庄都平静地脱离希斯克利夫,让我们恢复到以前平和的日子。他的拜访对我来说就像是一场梦魇,我猜想,对于我的主人也是。他来山庄简直就像是无法释怀的憋闷。我感觉上帝在那儿放弃了这迷途的羔羊[4],任由他乱来,而一只恶兽暗暗徘徊在那只羊与羊栏之间,伺机跳起来毁灭它。
[1]指参加18世纪中期的美国独立战争。
[2]《伊索寓言》中写一条狗卧在装满草的牛食槽里,牛饿了,前来吃草,它又狂吠阻止牛靠近,牛于是咒骂这条自己不吃,又不让别人吃草的坏狗。
[3]《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七章第13节:“你们要进窄门,因为通向灭亡的门是宽的,路是大的,进去的人也多。”此处暗指希斯克利夫在诱导亨得利走向死亡。
[4]指亨得利·恩肖已经堕落,不会再得到拯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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