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变故重重十四阙最新章节-免费小说-全文免费阅读-十四阙作品-小说大全-七猫免费小说-七猫中文网

【第三章】变故重重
书名: 风烟引 作者: 十四阙 本章字数: 14519 更新时间: 2024-03-06 13:59:11

家门不幸

百里城,萧府。

大厅里燃着灯。风晨曦数过,共点了一百盏灯,足够将这个大厅照得亮如白昼,也足够让人们看清这厅里或坐或站或躺的几个人。

其实算上她自己,厅里也不过有七个人,现在又未到天黑,本不需要如此浪费。

但是,这里是萧左的家,只要他愿意,就是大白天,也可以点燃这里所有的灯。

萧左不是个喜欢浪费的人,但今天他的心情实在是差到了极点。

——人们总是在内心非常黑暗的时候希望从外界寻找到光明。

这是人的下意识,本就很正常。不正常的是,今天这里所有的人心情都不好。

萧左身后站着财伯,宫翡翠的身后站着玉粹,萧诺和风晨曦坐在下首。

除了他们,地上还放着一个担架,担架上还躺着个人。

这个人当然就是萧渐。

他的脸色苍白得就像一张纸,眉头紧锁双目紧闭,已经神智不清。但是,每当有风吹过时,他的身体就会像抖筛子似的剧烈抖动一阵,仿佛被千刀万剐一般。

“唉……”

宫翡翠发出一声不知道是第几百次的叹气,玉粹紧跟着也叹了一声,接着是财伯,然后是萧诺。萧左虽然没有叹气,但是表情却比他们还忧心忡忡。风晨曦看着他,目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关心之色。

“二弟……二弟……”

堂外响起一声连一声的呼喊和噼里啪啦的脚步声,然后,萧陌便火烧火燎地抢了进来。

一看见地上的萧渐,他眼睛都红了,几个箭步上前,半跪在弟弟身边,嘶声道:“二弟,你怎么了?二弟,你说话啊!”

“他听不见。”萧左缓缓道,“你喊得再大声,他也听不见。”

“爹!”萧陌悲愤地抬起头,“是谁把二弟害成这样的?是谁?”

萧左沉默片刻,道:“没有谁,是他自己——他吃寒服散,毒瘾发作。”

“寒服散?”萧陌失声叫了起来,“这不可能,我不相信!”

“我也觉得不可能。”萧左冷笑道,“可惜方才玉郎中为他诊断后,说出这三个字时,叫得比你还大声,我想听不见都难。”

玉郎中就是百里城第一名医玉隐怀,他若说萧渐吃寒服散成瘾,那就绝对是千真万确。

萧陌整个人都呆愣住了,如遭五雷轰顶。

“陌儿?”宫翡翠不放心地喊了他一声,要说她这三个儿子,最重手足情谊的就是这个大儿子,自小便对两个弟弟呵护有加、关怀备至,现在乍一听见这个可怕的消息,恐怕比她和萧左这做父母的还难以接受。

萧陌跪在地上呆了半晌,突然扬手狠狠给了昏迷中的萧渐一巴掌,扑上去抓住他的衣襟一通摇晃,厉声道:“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吃那种东西?你不但毁了你,也等于毁了我们这个家你懂不懂?”

风晨曦也不禁微叹:的确,寒服散自三朝以前流入后,已不知毁了多少人、多少家庭。萧左、宫翡翠夫妇人中龙凤、神仙眷侣,有萧诺这样的儿子本已是种悲哀,没想到,这个被江湖中人看作百里城下任接班人的萧渐竟然染上了毒瘾,天下的确再没有什么事比这更丢人更耻辱了……电光石火间,她隐约觉得自己刚才想到了一件很关键的事,可是等她想抓住它时,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那是件什么事了。

就在这时,萧左突然沉声令道:“冷静点,陌儿,我还有话要问你。”

萧陌颓然松开手,又呆呆地看了萧渐半晌,才起身走至父亲身前,垂首而立。

萧左呷了口茶,目光在他脸上打了个转,道:“你已审过蝴蝶帮的人了,如果没猜错,此事应与他们无关吧?”

“是的。蝴蝶帮已经老实交代,他们这次一共来了七个人,却只绑到淮阳四姝,觉得……觉得意犹未尽,便在城中四处打转,打算多找几个姑娘,以便……以便……”

萧陌含含糊糊说了半天,最终还是说不下去了。不但如此,连脸都隐隐有些发红。

他出身名门,为人又素来正直,要他原搬照述蝴蝶帮说的那些不堪入耳的话,的确是困难了点。

萧左点点头,道:“果然和我所料的差不多。他们光天化日之下在城中出现,见到他们的人想必不少,你想必也都查问过了?”

“是的。孩儿问了二十多人,都说曾经见过他们。”

萧左又点点头,淡淡道:“他们既然没有作案时间,也就洗脱了嫌疑……财伯?”

“老奴在。”

“蝴蝶帮的人就交由你发落了,我要说的只有一句……”

“老奴听着。”

“他们既然这么喜欢女人,那就让他们做半个女人吧。”

“老奴明白了。”财伯躬身离去。

大堂陷入一片寂静,萧陌站了一会儿,自怀里拿出一块雪白的帕子,蘸了点茶水,轻轻涂在萧渐干裂的嘴唇上……一次、两次、三次,直到萧渐的唇完全湿润。

宫翡翠呆呆地看着,泪水不经意间流了满颊,喃喃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那是什么好玩意,你竟然吃上了瘾……”

萧陌猛然一抬头,道:“娘,二弟他也是没有办法!”

宫翡翠错愕了一下,立刻问道:“你知道他吃寒服散?”

“我不知道。但是,我想我知道原因。爹……”萧陌看向萧左,脸上一副豁出去的表情,悲声道,“其实,二弟他都是为了咱们这个家,为了你!”

“为了我?”萧左眯起眼。

“是的,为了你。”萧陌坚定不移地看着萧左。

顿了一顿,萧陌继续道:“二弟曾经跟我说过,不管他多么努力,江湖中人对他的称呼还是‘萧家二公子’,不管他练剑练得多么辛苦,人们还是把他取得的一切成功归功于他是‘萧左的儿子’,他想超越你,不想再活在你的阴影之下,他更希望咱们家能因他而更加荣耀!可是,他的剑法已经达到了一种很高的境界,想再有所突破,已经很难……爹,你知道么?二弟他,真的很痛苦。所以我想,他吃寒服散可能就是为了求得一时的解脱,却不小心上了瘾。但是爹,念在他情有可原的分上,给他一次机会吧!”

说到最后,不但听者动容,连萧陌自己的声音,都隐隐地哽咽起来。

只有萧左依然面无表情,冷冷地看着躺在担架上的萧渐,冷冷地道:“寒服散之瘾可以戒,但是杀人之罪,绝不可恕。”

萧陌急声道:“现在还没有证据能说明二弟就是凶手啊,发财谷的人不也来自长白山么?只要问问他们,二弟的嫌疑就能被洗清了。”

“大哥……”萧诺哭丧着脸喊了一声,“发财谷的人,全跑了。”

“什么?”萧陌大惊,难以置信地看了看萧渐,又看了看众人,喃喃道,“二弟他竟然让他们给跑了?这、这怎么可能?”

“当时到底什么情况,我们现在也不知道。”风晨曦淡淡道,“据玉郎中说,寒服散毒瘾发作时,会武功尽失,而二公子又受了伤。所以,有两种可能:第一,二公子跟发财谷的人还是交上了手,只是毒瘾骤然发作,才让发财谷的人趁机逃脱;这第二种可能嘛……”

她笑了笑,没有再说下去。

“第二种可能是什么?”萧陌不悦地抿抿唇,道,“你是不是想说因为我二弟的确是凶手,所以不敢和发财谷的人当面对峙,故意放跑他们?”

萧左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看了半晌,突然转头问风晨曦道:“风姑娘,假如你是真凶,你会怎么做?”

风晨曦毫不犹豫道:“我会放了发财谷的人,让他们有多远走多远。”

“原因?”

“如果我活捉了他们,以萧城主的手段,自然会有办法让他们说实话,若到时候一旦确定雷菌并非他们从长白山带来的,那就只能说明一件事——我就是杀陆双的凶手。”

“但是你可以杀了他们,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绝对不能杀了他们。”风晨曦斩钉截铁地回答,“如果我杀了他们,连傻子都知道这是灭口行为,岂非更加使自己显得可疑?”

萧左点头道:“所以你只有放了他们。”

“不错。”风晨曦也点了点头,“把人放跑,虽然也很可疑,但总好过有凭有据地定我的罪。”

“有理。”萧左似乎笑了笑,“你很聪明。”

“萧城主谬赞了。”风晨曦脸上一热,忙别开视线。

萧陌瞥她一眼,目光忽而一眈,喜形于色道:“二弟,你醒了!”

众人低头一瞧:可不是,担架上的萧渐已坐了起来,虽然脸色依然鬼也似的苍白,但毕竟是清醒过来了。

宫翡翠和他母子连心,一见他醒来,哪里还按捺得住,冲上前去颤声道:“渐儿,你、你没事吧?”

萧渐摇了摇头,站起身来,皱眉道:“娘,你哭什么?”遂低头瞧了瞧自己,见自己的衣衫上染着斑斑血迹,便低声安慰道:“这不过是点皮外伤,娘你不用担心。”

萧左一直冷眼看着,直到这时才忽然开口道:“你是怎么受的伤?”

“自然是被人伤的。”萧渐说着看向萧诺,勾起唇角一笑,道,“三弟,这回你可说错了,那发财谷的十个人里,有四个都是高手,最少也能排进当今武林前五十名。”

萧诺睁大眼道:“那真的是发财谷的人么?二哥,你有没有看错?”

萧渐淡淡道:“是不是发财谷的人我不知道,但他们的衣着打扮和金一斗描述的一般无二。”

“可是发财谷……”

萧诺还待再说,萧左抬手令他噤声,问萧渐道:“然后呢?”

“没有然后。”萧渐道。

“你就没和他们交手?”

“就一招。”萧渐冷笑道,“我刚刚催动内力,就晕了过去。”

说罢,走向萧诺,伸出手道:“给我。”

“什么?”萧诺满脸雾水地看着他。

“你那些神奇药粉。”萧渐面无表情地说,“他们可以迷晕我一次,但是,不会有第二次。”

萧诺愕然,风晨曦愣住,萧陌张大了嘴,连萧左都呆了一呆。

难道萧渐并不知道自己毒瘾发作?难道他还以为自己突然晕厥是因为被下五门的小贼迷倒了?

大堂寂静了片刻,最后还是萧陌忍不住叫道:“二弟!其实你是……”

“陌儿!”萧左厉声喝止了他,慢慢转头看向萧渐,目光沉静如水。

萧渐静静地与他对视着,苍白的脸庞上不起一丝波澜。

半晌,萧左突然道:“你脸色白得像鬼,回房休息去,没有我的话,最好不要出来。”

萧渐的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仿佛也意识到有什么事不对了,却最终什么都没问,略一躬身,转头离去。

在行至风晨曦身边时,他脚步微顿,淡淡地说了句“我没去过东岭”,便径自出了大堂。

人在局外

我微微垂眼,东岭,有意思的一句话。

雷菌不仅只产于长白山,而且,只产于长白山的东岭——这本是江湖绝密,萧渐居然也知道。

他说这句话,无非是想为自己辩白,他却不知,现在已经不仅仅是雷菌的问题了。亦或是,明明知道,故意装作不知?

看他刚才醒转时的样子,似乎真的不知道自己毒瘾发作才会晕厥,然而若我是他,在那种情况下想要为自己脱罪,恐怕也只能假装自己一切并不知情了。这世上又有几个凶手不会装模作样?

食寒服散,毒瘾发作时无法运功,偏偏又赶上这么重要的比赛,只许赢不许败,惟一的办法就是先除去对手。而除去陆双,自然不能用其赖以扬名的剑法,故而弃剑用毒。却不曾料到,竟有人能看出毒药的来历,反使自己有了嫌疑。这时被怀疑名单中另有一伙人也是来自长白山,要想自己不被定罪,既不能抓他们回来也不能杀了他们,因此假意追不到而将其放走。本来一切已可掩饰过去,谁知偏偏要命的毒瘾发作,导致功亏一篑。

以目前的种种线索证据来看,这就是本次事件的全过程。

然而,通常来说,发生命案时,最初被认定的、嫌疑最大的那个人往往不会是真的凶手,也许萧渐真的是无辜的呢?但,也有可能萧渐就是认定了人们的这种心态,所以兵行险招,将自己先置于死地而后生。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这件事远没有结束,他必定还有下一招。

如果真凶是其他人,有了他这个替罪羔羊,便可安枕无忧,此事就到此为止了。

因此,要断定他究竟是不是真凶,还有一个方法就是看此后是否还有动静。

想到这里我扭头朝萧左看去,只见他陪在宫翡翠身边,软言温语地安慰娇妻。

心中像被针扎了一下,泛起某种难以言喻的感觉,烛光在我眼中跳跃着,光晕逐渐扩散,被放大了无数倍。

“城主、夫人,不好了!”急促的脚步声自外响起,一弟子冲进大堂道,“陆氏夫妇在外求见,说是要给儿子的死讨个说法!”

宫翡翠抬头惊道:“不是下命封锁陆双已死的消息了吗,为何他们还会知道?”

“显然有人不小心走漏了风声。”萧左面不改色道,“或者,故意走漏。”

萧陌道:“父亲、母亲,孩儿认为此事迟早都要告知众人的,一味封锁不是办法,而且独生儿子死了,难道都要瞒着父母,不让他们见上最后一面么?那也太不近人情了……”他顿了顿,正色道,“陆氏夫妇那儿,就让孩儿去说吧。”

萧左微作沉吟,点头允许。宫翡翠不放心,又嘱咐了一句:“就说真凶尚在调查中,一定会还他们一个公道。但是,莫要说出你弟弟来……”

萧陌道:“孩儿自有分寸。”说完领命而去。

宫翡翠伸手捂住额头表情痛苦:“好好的比试大会,却搞出这样的事情来……渐儿,我的渐儿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萧诺上前劝慰道:“娘,你别这样,也许二哥是被人冤枉的!”

“难道他吃寒服散也是被人冤枉?”

“寒服散于人有害无益,二哥不可能不知道,连我都不会去碰那玩意,更何况是我们三兄弟里最聪明的二哥?”

“你大哥不说了吗?他压力过大……”宫翡翠说着,泪汪汪地看向萧左道,“渐儿从小无论做什么都最出色,不仅是我,我们所有人都潜意识里把他当做了你,处处以你的标准去衡量他,给他造成的压力可想而知,难怪他性格乖僻阴沉,我只道是天生如此,却不想,那都是我们给害的……”

萧左伸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却并不言语。

“是我不好,他小时候我说得最多的故事就是王羲之父子的故事,叫他效仿王献之,将来能和你并称二萧。长大后,又为了满足我这个做娘的虚荣心,他到处去跟人比剑。我只看到他小小年纪,就在江湖上声名鹊起,却从没想过他究竟是不是真心喜欢这样……是我不好,是我害了渐儿……”宫翡翠哭着哭着,突然一个急抽气,接着没了声。

萧左惊道:“翡翠?翡翠!”

“娘你怎么了?”萧诺连忙抢上前。萧左一把抱起宫翡翠向内堂走去,边走边道:“来人,再去请玉郎中来。”

一时间,堂内乱成一片。

我和萧诺也想跟进去时,叫玉粹的女子回身把手一拦道:“三少爷、风姑娘,人多手杂的,你们就在外头等消息吧。”说完把门给关上了。

我和萧诺对视一眼,转身走回大堂。此时外面天已渐黑,一百支蜡烛闪烁着,映得他脸上光影斑驳,这个从来无忧无虑的少年,此时也眉头紧锁,忧心忡忡。

“后天是爹的五十大寿,后天的后天则是中秋节了。”他望着天边初起的月亮,低声喃喃。

我走至窗边同他并肩而立道:“别担心。萧夫人只是伤心过度才晕过去的,不会有大碍。”

他仿若没听到我说的话,继续道:“寿辰应该开开心心地庆祝的,中秋节更应该一家人欢欢喜喜地在一起。”

我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干脆闭嘴。不知过了多久,萧诺突然回头,非常认真地问我:“姐姐,你相信我二哥是无辜的吗?”

我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别过视线道:“我不知道。”在没有得到真相前我从不轻易下定论,也不会因为感情而左右自己的判断。萧渐无不无辜,事实说了算,而不是由我信、或者不信。

“我信!”萧诺一字一字道,“我信他是无辜的!”

我笑笑。萧诺的目光却更坚定,眨也不眨地盯着我道:“中秋节我要一家人开开心心地在一起吃团圆饭,所以在八月十五之前,哦,不,在爹的五十大寿之前,我要找出那个真凶,还二哥一个清白!”

听着他这番宣言,我不禁有点惊讶,惊讶过后则是深思:今天八月初十,离萧左寿辰只剩下两天,两天时间,能找出其他线索么?

便在这时,下人领着玉郎中匆匆而入,跟在后面的是萧陌。他也被挡在了门外,只好转向我们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我刚劝服陆氏夫妇回去,路上就听财伯说娘晕过去了?”

我见萧诺没答话的意思,便只好作答:“嗯,她是因为萧二公子的事,伤心过度。”

萧陌露出感慨之色,拧眉道:“娘平日里最以二弟为傲,如今二弟变成这样,她的确是最伤心的。”

我低声道:“恐怕萧城主也是吧……”虽然师父对我说的是萧左对三个儿子都一视同仁,但就我今日观察发现,恐怕在他心里,最喜欢的也是这个二儿子。此时二子出事,又是在他即将过寿之时,其心情如何,可想而知。

这时内堂的门开了一线,玉粹出来道:“大少爷,姑爷请你进来一下。”

萧陌连忙应声而去。我望着那两扇雕花朱漆大门,不知道里面宫翡翠的情况如何,又为什么只叫萧陌一个人进去?有什么话是连萧诺都不能听的么?

天渐渐地沉下来,夜幕终于降临。自午后就点燃的蜡烛都快燃至尽头,几名下人鱼贯而入,逐一吹灭更换。大堂内的光线骤然暗淡了许多,仿佛暮色趁人不注意偷偷潜了进来。

萧诺突然沉声令道:“一百支,都点上。”

我不禁一扬眉,难道他也和萧左一样,需要用外界的光明来驱逐内心的阴影?

随着百余支蜡一一燃起,大堂渐渐重又变得明亮起来,我下意识地偏头看向萧诺。

他正背对着我,灯影摇动中,有那么一刹那我突然有种错觉,似乎是萧左站在那儿一般——萧诺的背影真是像极了他父亲,不似萧陌那样高大强壮,也不似萧渐那样桀骜冷漠,带着股自然而然的亲和感,令人看了心便为之一宽……他猛然回首,我忙将目光一转,才看见萧陌已从内堂出来了。

萧诺迎上前问道:“娘怎么样?”

“暂无大碍,但需要静养,所以爹决定带娘前往水天一线阁,主要是不想她留在这儿继续为这些事心忧。”

萧诺点点头,想了想又问:“那二哥呢?”

萧陌叹道:“爹说没他的话,二弟不许离开房间一步。”

萧诺皱眉道:“只怕二哥不会听从。”

“我去跟他说。”萧陌看了看他,又道,“你先别想老二的事了,爹让我暂行接管百里城的事务,还是想想怎么来帮我吧。”

“我懂什么,能帮得上大哥的忙?”萧诺笑了笑,“哦对了,爹的寿辰和中秋节呢?都不过了吗?”

萧陌迟疑道:“恐怕……是不能够了。”

我心中一颤,视线再度掠向那紧闭着的门,说不出地失落:不过自己的寿辰了吗?这个时候离开这里,把弟子的枉死、儿子的嫌疑、一切的一切统统抛下,只因为妻子生病了……

在他心中,最最重要的,还是宫翡翠啊,三十年前如此,三十年后,依旧如此。

这时一侍女前来禀告晚饭已经准备好,请我们移驾饭厅。萧陌拍拍萧诺的肩道:“劳累一天了,我们先去吃饭吧。”

“我没胃口。”萧诺叹着气走了。

萧陌便看向我:“风姑娘你……”

“我也不吃了。”我抱歉地笑笑,也转身离开。背后传来他的嘀咕声:“连饭都不吃,这都是怎么了?”

我怎么了?没有人会知道我怎么了,没有人知道……穿过绿板小桥,入目处几间雅舍静幽。一红衣少女端着食盒自另一边走来,走到门前柔声道:“二少爷,吃晚饭了。”

屋里静静的,没有回应。我四下张望了一番,原来这儿就是萧渐的住处,不知不觉中我竟走到这儿来了。

少女倒是好脾气,依旧柔声道:“二少爷,你就多少吃一点吧,免得城主知道了不高兴,好么?”

又是一阵静默。

少女放下食盒,脸上露出担忧之色,在门口站了半天,垂头道:“二少爷你不要这样,其实,悠黎知道你是清白的,事情很快就会水落石出,你很快就会没事的。你现在这样,悠黎看了心里很不好受,非常非常不好受……”说到最后,渐有哭音。

屋里终于传出萧渐嘶哑的声音:“你走吧。”

“二少爷……”叫悠黎的侍女急唤了一声,拍门道,“让我进去吧。”

屋里再没传出任何声音。悠黎兀自站了一会,终于转过身,一边抹眼泪一边离开。

看她的样子,似乎不仅仅是一个侍女对主子的感情啊……便在这时一只手自后伸来,我下意识地回击,却在看清对方容颜后连忙收手。居然是萧诺,差点打到他!

“你……”我刚说了一个字,他就“嘘”了一声,指指萧渐的房间,然后拉我离开。

直到走出百丈远后,他才在一株柳树下停住,此处临湖,初秋之夜,晚风吹来,沁人地凉。

“你在这里干什么?”我和他同时说出这句话。

萧诺道:“我想来看看二哥,你呢?”

“我是无意中经过的。”我们对视一眼,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相同的情绪。

这一瞬间,只有这一瞬间,我才忽然感觉到原来我和他的处境如此相像——都是身在局中,却又被隔离局外。

于我,是因为我是外人,而他,则是不受重视。

他介意么?或者,应该说:他……在乎么?

却迷局中

无边夜色中,萧诺和风晨曦就这样无声对视着,片刻,萧诺首先苦笑起来,道:“走吧。”

风晨曦也不问,跟着他就走。

夜风袭袭,沿湖而行,但见湖中水波流动、残荷摇曳,湖畔雾气迷离、竹影斑驳,不远处似有亭台楼阁,隐隐约约的看不真切,就连走在前面的萧诺,也仿佛就要融入这浓如泼墨的夜色之中。

世人都道萧家三少爷天真单纯,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孩童。可是风晨曦却发现,只要他背过身去,不叫人看见他那招牌似的天真笑容,这种感觉就完全变了,仿佛天真的只是他的笑容,而非他这个人……当然,也有可能这一切都只是她的错觉,人在一种非正常环境里时,通常都会变得多疑。

这时,萧诺顿住了脚步,指着一块大石道:“我们坐一会儿吧。”

石头临湖,月色湖光映射着他的脸,脸上没有笑容,如若刀削的脸部线条在夜色中勾勒出刚毅的轮廓。

他们三兄弟虽然性格迥异,却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都继承了萧左和宫翡翠的好容貌。

风晨曦在石上坐定,沉默了一会儿,道:“你有心事?”

萧诺摇摇头,道:“我只是觉得有一件事很奇怪。”

风晨曦立刻问:“什么事?”

萧诺却不说话了,凝视着湖面半晌才说:“姐姐,你知道你师父和我爹娘的事么?”

他突然提起三十年前的旧事,风晨曦虽然有些诧异,却还是回答道:“知道一点。”

“一点是多少?”

“大概六、七成吧。我师父……不是个喜欢回忆的人。”

萧诺道:“我知道全部。”他转头看向她,“我说给你听。”

风晨曦怔了怔,他说的是“我说给你听”,而不是:“我说给你听吧?”……显然,他并不在意她是否想听。

于是萧诺从三十年前的洛阳珍展开始说起,把那段往事娓娓道来,甚至包括一些很小的细节,一个个名字从他口中吐出,有的风晨曦很陌生,比如龙王,有的风晨曦却很熟悉,比如百里晨风……时间缓缓流淌,月至中天时,他终于为她揭开了那段尘封往事的神秘面纱。

风晨曦完全被这个奇妙奇异奇特的故事震撼住了,也终于明白师父喃喃醉语“既生风,何生萧”的深意了……师父,她那可悲可叹可敬的师父啊!

揉了揉眼睛,又长长地吁出一口气,风晨曦转头看向萧诺,道:“好了,现在你可以说你真正想说的话了。”

他绝不是突然兴致所至才告诉她这个故事的,她确信。

萧诺笑了笑,道:“我只是想说,我娘,包括我爹,至今都没忘记你师父。而你师父,也一定忘不了他们。”

风晨曦承认,无论谁在那样的故事里经历过一回,都不会忘了故事里的那些人。

“我想我娘看见你时,心里一定很高兴。毕竟你师父是和她从小一起长大的人。”

风晨曦想起那日在有竹有肉轩里宫翡翠看她的眼神,点头道:“应该是这样的。”

“而我爹呢……”萧诺笑道,“据我所知,只要是我娘在意的,他都会在意,更何况他一直跟我们说,你师父是他一生所见最有魄力最特别的女子。所以,我想他也应该很喜欢你。”

风晨曦略不自在地别过脸,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她的口气不太好,而萧诺却浑然不在意,淡淡道:“于情,你是故人之徒;于理,你是远来之客。无论于情还是于理,我爹他都不该对你如此疏忽,甚至忘了对大哥交代一声要好生招待你。”

风晨曦心上没来由地一阵别扭,张口便道:“那你呢?你是他儿子,他不也一样连句话都没交代给你。”

萧诺也不恼,兀自笑道:“是啊,我爹他可真偏心,是不是?”

看他这样,风晨曦倒觉不好意思了,勉强笑道:“话也不是这样说的,你爹可能只是把心思都放在你娘身上,所以顾不上别人了。”

“嗯,一定是这样。”萧诺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要不怎么二哥都成杀人犯了,他也不管不顾了呢。”

风晨曦再度怔住,他的话虽然是在认可她的想法,可给她的感觉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而且……而且就像刚才他所说:一个是远道而来的故人之徒,一个是时时需人叮嘱的智障小儿子,再加上一个背负血案的二儿子,萧左怎么会就这样全都不管了?

“我爹他这人就是这样!”萧诺撇着嘴道,“只要他愿意,全天下的麻烦事一起来了也难不倒他。他要是想撒手,莫说我娘病了,就算我娘没病,他也会找个由头躲出去的……”

风晨曦狐疑道:“可是,此事非同小可,弄不好你二哥要抵命的,你爹他就不怕?”

萧诺沉默片刻,脸上浮起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道:“他怕什么?他知道只要他撒了手,自然会有人……”

不知为何,他没把话说完便站起了身,眨着眼道:“我饿了,你饿不饿?”

饿了?风晨曦瞪着他,觉得莫名其妙,刚才说没胃口的人是他,现在说饿了的也是他。这个萧诺,究竟搞什么花样!

萧府规模宏大,由众多大小不等的院落组成。从大门而进,依次为前厅、后厅、两侧翼配有厢房,组成两个大的四合院。前厅是主要建筑,处在整个房舍的中部,两翼厢房之后是若干个院落。左右是作坊、仓库及仆役住宅;右面长廊后是戏台,再后面是花园。而厨房,就在花园后面的小院子里。

已过午夜,按理说各等仆役都已歇息,可厨房里却仍然亮着灯。

看见自窗户泻出的烛光,萧诺的眼中似掠过一丝笑意,一把拉住风晨曦的手,道:“快点……”

话未说完,手已被风晨曦用力挣脱开。他不禁愕然,扭头道:“怎么了?”

“我……”风晨曦看了他一眼,又飞快地垂下睫毛,道,“没事。”

言罢忍不住对自己皱眉,她这是怎么了?自相识以来,他已不知拉过她的手多少次,她一直当他是个孩子,因而从未想过有什么于礼不合。可是,刚才他突然抓住她的手,她却没来由地一阵心乱,是因为他的手太温暖,还是他的手掌太宽大?她不知道……也许,她只是意识到:他,已不是个孩子了。

“姐姐?”见她自顾自发着呆,萧诺忍不住伸出手到她眼前晃了晃,“你到底怎么了啊?”

风晨曦怔怔地抬起头,但见月色下他的眼神又清又亮,如一泓秋水,直欲照人影,心头不禁又是一跳,忙定了定神,道:“我没事,你不是饿了吗?那儿就是厨房么?”

“是啊,我们快去找东西吃吧!”

萧诺怕是真的饿了,几乎是一溜小跑着窜到厨房外,一推门连看都没看就叫道:“悠黎姐姐!”

风晨曦一看,厨房灶台边站着的,可不就是在萧渐门外见到的那个红衣侍女悠黎吗……这个萧诺,眼睛也太尖了吧?

悠黎手上捧着个面筛,上面整齐地放着几排饺子,看样子正在等水开,见萧诺进来,先是一惊,随即便笑了:“三少,晚饭没吃,这会子饿了吧?”

“是啊。”萧诺晃晃悠悠地走进厨房,“二哥也没吃晚饭,我一猜悠黎姐姐就会在这儿给他弄宵夜,嘻嘻。”

悠黎转头笑道:“所以你就来了,是不是?”

萧诺得意洋洋道:“当然。谁不知道悠黎姐姐的手艺比京城一品堂的大厨子还好。”突然眼睛一亮,盯着放在小桌上的三屉食盒,道,“悠黎姐姐,这里面是什么?”

说着,便上前开盒。

悠黎脸色一变,急道:“三少,你别动那个……”

“哇!”萧诺猛地大叫了一声,原来食盒已被他打开了。

而让他惊叫的,不过是一盘蹄膀。

“江苏水晶肴蹄!”萧诺的口水好像都要流下来了,“我最喜欢吃了!”

“三少……”

萧诺又打开了食盒的第二层,这次他倒不叫了,而是长叹了一声,道:“葫芦鸭子,徽菜中我最喜欢的就是葫芦鸭子了……”

叹息声中,他又打开了第三层,空气中骤然飘出一抹诱人的香味。

萧诺面无表情地盯着食盒,道:“哦,原来是冬瓜盅。老实说,我不喜欢广东菜……悠黎姐姐?”

“干吗?”悠黎警惕地盯着他。

萧诺深深吸了口气,突然把脸一垮,央求道:“我不行了,你就让我吃一口吧,就吃一口好不好?”

“不行!”悠黎抢上前来,七手八脚地盖好食盒,语气生硬地拒绝道,“一口也不行!这是给二少爷的,谁也不能动!”

说完,见萧诺一脸委屈,又放柔了嗓音哄道:“饺子就快好了,三少你且忍一忍,一会儿就能吃了。”

萧诺用含恨的眼神瞅着她,幽幽道:“你给二哥做了那么多好吃的,就让我吃饺子么?”

突然把嘴一撇,居然发起疯来,大喊着“我不吃我不吃”便跑出门去。

风晨曦与悠黎双双怔在当场,须臾,她回过神来,冲悠黎笑笑,摇头追了出去。

出门一看,四下漆黑,哪里还见萧诺的人影?不禁又是一阵摇头,垂首走出小院,突觉眼前人影一晃,抬头一看,却是萧诺,顿时笑了,“原来你还没被悠黎气死?”

“差一点点。”萧诺板着脸道,“那都是我最喜欢的菜,哼!”

风晨曦故意气他,道:“那是人家做给心上人吃的,若是我,也不给你。”

萧诺乜着她道:“你会做菜么?我倒不大相信……再说了,不给我吃我便吃不着了么?你瞧这是什么——”他神神秘秘地摊开手掌。

风晨曦定睛一看,差点爆笑起来——萧诺的手心,赫然躺着一块鸭子皮。

“天呐!”她虽强忍着笑,但是笑意还是自唇边而出,“你要偷也偷一块大点的呀,这够干什么的?”

“填饱肚子自然是不够,不过……”萧诺悠悠然道,“做别的,却足够了。”

风晨曦听他话中有话,不自觉地便把笑收了,道:“你什么意思?”

萧诺拉起她的手,把鸭子皮放到她的掌心,认认真真地道:“姐姐,这块鸭子皮比你想像中要珍贵许多,现在我把它送给你了,你可要用别的东西来交换哦。”

“用什么?”

“一个答案。”

风晨曦锁眉,“什么答案?”

萧诺紧紧盯着她,缓缓道:“我二哥是怎么吃上寒服散的答案。”

又现迷团

寒服散,又称“五石散”,唐代称“乳石散”。传为东汉时张仲景所发明,以石钟乳、紫石英、白石英、石硫磺、赤石脂五味合成,并在三国魏时由驸马何晏广为提倡。服此药后,必须冷食、饮温酒、冷浴、散步、穿薄垢旧衣,如不散发,则须用药发之,因而称为“寒服散”。

何晏、晋哀帝司马丕和北魏献文帝拓拔弘等人都曾因服此药致羰而死,不想萧渐也会走上这条路。

那块鸭皮已被我分成数小份,光看表面,颜色气味并无怪异。如果要在里面掺寒服散的话,应该是将石药磨成粉末,同八种配料揉在一起,再填入鸭肚,等鸭蒸好,药性也完全渗入肉中。这样一来,就毫无踪迹可寻了。

我站起来,观察书桌旁笼子里的老鼠。自昨夜起我每隔一个时辰给它喂一次寒服散,它现在正在笼子里到处乱窜,撞得头破血流。给它其他食物全都不屑一顾,但当我把鸭皮放到笼前时,它突然变得专注起来,不停伸出爪子企图拿到那块鸭皮。

虽然早先我已用了三种不同的办法测试鸭皮中的药物成分,但效果都不太明显,而今这只老鼠的表现,总算让我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那道八宝葫芦鸭里的确放了寒服散,但是分量极少。

这么少的分量,必须经过长年累月地服食才会上瘾。那么现在的问题就是——这件事是萧渐吩咐悠黎做的,还是悠黎暗中做的手脚而萧渐并不知情?如果是悠黎陷害萧渐,她的动机又是什么?

再回想昨夜看见她站在萧渐门外黯然神伤的样子,不像出于伪装,她分明对萧渐有情,一个女子会下手害自己的心上人么?

带着种种疑问我推开窗子,外面的阳光让我不禁眯了眯眼睛,原来不知不觉已近午时了。我回身将剩余的鸭皮用油纸包起来放入怀中。

——现在这半块鸭皮已成重要证据,还是随身携带较为安全。

这话听起来有点可笑,却是事实。

我正想出门找萧诺,刚一开门,便见一个人“啪”地随门倒了进来。

我伸手扶住,正是萧诺。

他揉揉眼睛,边爬起来边说:“呀,我竟然睡过去了……姐姐你有结果了吗?”

“你什么时候来的?”我竟然毫无察觉!这个发现让我小小地惊讶了一下。

“我回去后想来想去觉得不太放心,也许有什么我可以帮得上忙,为了方便你找我,所以昨夜起就在这里等着了。”他朝屋里望去道,“怎么样?查出来了吗?”

我盯了他几眼,侧身让路道:“进来再说吧。”

他走到鼠笼前面,只看得几眼,便皱起了眉头道:“它好像很痛苦。”

“毒瘾发作就是这样,人比起它来只会更痛苦更可怕,破坏力也就更大。”

“有办法医治么?”

“药物的作用很浅,这个还是得看各人的意志力。如果是萧二公子,我相信他可以戒掉。”

萧诺转头,直视着我的眼睛,缓缓道:“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你猜得没错,悠黎给萧二公子准备的菜肴里,的确下了寒服散。不过分量很少,如果我估计得没错,以这样的分量起码要连续吃上三个月时间,才会上瘾。”

萧诺惊讶:“三个月?”

我点头,沉吟道:“问题是……这两个月内,萧二公子并不在百里城。所以我想,是不是因为悠黎身为你二哥的侍女,主子喜欢吃迷幻药,她只好听命将之放入菜中,以使味道更可口?”

“不可能。”萧诺立刻否决,“我二哥那种人,就算真想不开要靠吃这些迷幻药来舒解压力,也不会假手于人。”

他偏头想了一会儿,又道:“会不会还有第二种可能?比如凡我二哥在家期间,悠黎都在他的食物里下了寒服散,但因为分量轻微,所以一直未被发觉。而他此趟回家后,悠黎突然将分量加重,引发了潜埋在他体内的毒瘾,导致他昨天晕厥?”

我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道:“如果你二哥真是无辜的,这种说法的确最有说服力。但是,这样必须要把分量拿捏得很准才行,一个不慎就会出错。”

这时笼子里的老鼠四肢突然一阵猛烈抽搐,非常痛苦地死去了。

“看见了?”我瞥着死去的老鼠道,“稍有不慎,便会如此鼠。”

萧诺死死盯着那只老鼠,眼皮跳了几下,压低嗓音一字字道:“悠、黎。”

他的面上,有一种悲愤之色,这种悲愤,自我认识他以来,是第一次见到。

他不再是不识愁滋味的无忧少年了,或者,他从来都不是。我转脸看向窗外,淡淡道:“你且莫如此生气,别忘了,你二哥还活着。”

“你什么意思?”

我回过头,慢慢道:“你二哥还活着,只是染上了毒瘾。这说明下毒者对剂量掌握得很有分寸,悠黎一介普通侍女,怎会知道这么多?”

萧诺目光一闪,道:“你还是怀疑悠黎是按我二哥的吩咐往饭菜里放寒服散的?”

“可能是你二哥,但也有可以是别人。”我淡淡道。

萧诺沉默片刻,一边向门外走去一边道:“无论如何,我们至少应该先问问我二哥,看他是否知道自己的饭菜里有毒。”

我挑眉道:“如果真是你二哥,他又怎会承认?”

萧诺的脚步一顿,扭头道:“至少,我们也该给他一次机会吧?一次为自己辩解的机会。”

穿过碎石小径,绕过碧湖,我和萧诺再度来到萧渐的住处。昨天夜色朦胧不曾看清,此刻阳光明媚,但见竹舍精巧,旁有清泉叮咚,门前盛开着不知名的野花,绿茵如毯,景致非常秀丽。

通常一个人的住处就能反映出其主人的品格:无竹则俗,说明屋主是个雅人;花卉不加刻意栽植,天然自长,说明屋主为人随性,并无太多心眼;泉水明净,连绵不绝,更是说明屋主品性清绝,不容杂念……这样一个人,会食用寒服散、会杀人么?

我边走边想,臂上突然一紧,转过头去,看见萧诺冲我摇了摇头,暗示我不要再往前走。

同一时刻,我听见了水声——夹杂在泉水声中的一种轻微的、不规则的水声,像是有人在洗脸。

萧诺凑到我耳边低声道:“我们现在还是别进去了,我二哥屋里有女人。”

“你肯定是女人?”

“男人通常都不会在中午洗脸的,因为他们觉得一天洗一次脸已经很麻烦了,最好是一个月才洗一次。”

“可是,就算是女人,她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洗脸?”

“也许是妆乱了,也许是……”萧诺贼兮兮地笑了笑,“也许是头发乱了,顺便洗个脸。”

我想像着那个场景,忽然间明白过来,双颊开始发烫。难道萧渐房里的是……再看一眼萧诺,之前因为他凑到我耳边说话的缘故,我们之间的距离,超乎想像的近。

我一慌,下意识地朝旁边移动,与他拉开距离,谁知刚那么做,他又突然抓住我的手,并冲我紧张地嘘了一声。

远远的长廊那头,悠黎提着食盒过来了。

我和萧诺连忙闪到树后,悠黎毫无觉察地自我们面前走过去,然后走到屋前,脚步骤然而停。

很显然,她也听到了那个水声。

“二少爷……”悠黎推门,门却不动,“我可以进去吗?”

“什么事?”屋里响起萧渐的声音,听起来已不复昨天的喑哑。

悠黎高兴道:“二少爷,你把我昨夜放在门外的宵夜吃掉了吗?你听起来好像精神多了啊。我又做了几道清淡的开胃小菜,其中有味菊花脑做的汤,是你最喜欢的呢!”

“放下好了。”

悠黎一怔,迟疑半响,将食盒放下。

萧渐又道:“你可以走了。”

悠黎噢了一声,慢吞吞地转过身来,走了几步,又回头看看,然后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躲到山泉旁的岩石后面。这个侍女,倒也是个鬼灵精。

我和萧诺对视一眼,交换了个不动声色的表情,心里却在想,萧渐把悠黎昨天做的晚饭吃掉了?也就是说他又服食了寒服散,难怪没有再度犯瘾。

过了没多久,咯吱一声轻响,房门开了。萧渐走出来将食盒提了进去,一个娇柔婉约的声音就那样从屋里传出飘到了我耳中:“我不饿。”

——女人的声音!

被萧诺说中了,萧渐的屋里真的有个女人!

那女人会是谁?又为什么会在萧渐房里?都什么时候了,他还有心思找女人?

一连串的疑问在我脑中涌现,还来不及深究,便见岩石后的悠黎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脸色惨白如纸,她紧盯着那扇关闭的房门,就那样泪流满面。

萧诺拉了拉我的手,我当即和他悄悄离开。

该问的没问到,不该见的却见到了,事情好像变得更复杂了。回到房间后,我先自幽幽一叹。萧诺趴在窗边望着窗外的风景,倒显得兴致盎然,一改之前的紧张着急。

“你看起来似乎有点高兴?”

萧诺笑着扬头说:“因为我已经找到了一个不错的理由。”

“你认为悠黎是因为你二哥另有所爱,所以才在他的菜里下毒,故意陷害他?”

“你还有更好的解释么?”

我抿了抿唇,迟疑道:“不知道你信不信直觉?”

“直觉?”

“刚才看见悠黎姑娘脸上的表情时,我的直觉告诉我,她跟我们一样,都是第一次知道你二哥原来有个女人。如果是这样的话,她不可能从几个月前就开始筹备害你二哥。”

萧诺拧着眉头不说话了。一时间我也理不出个头绪来,只觉一切都像团乱麻,到处是线索,但又都不能自圆其说。

就在我坐下准备倒杯茶来解渴时,我突然惊讶地站起,后退了几步。

萧诺立刻注意到了,扭头问道:“你怎么了?”

“有人来过我的房间,并动过这个笼子。”我指着装着死鼠的笼子道,“刚才我把一块鸭皮放在桌上诱惑老鼠,所以老鼠应该是朝着书桌的方向死的,可现在你看,它的头掉了个个儿。”

萧诺的眼眸由浅转浓,沉静了下来。

谁进了我的房间?为什么要动这只笼子?又为什么不动声色地把它放回原位了?

他又从中发现了什么?

上一章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