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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书名: 世界文学名著-牛虻 作者: (爱尔兰)伏尼契 本章字数: 6027 更新时间: 2024-06-13 16:25:08
接近二月中旬的时候,牛虻去了里窝那。琼玛已向他介绍了那儿的一位年轻的英国人。他是一家轮船公司的经理,具有自由主义思想,是当年她和丈夫在英国时认识的。他对佛罗伦萨的激进派曾经帮过几次小忙。一次是在他们意外急需时,给他们借了钱,还把自己的营业地址用作党的通信处,等等。但是,这些帮助都是通过琼玛,并且以她个人朋友的身份进行的。因此,按照党内惯例,琼玛可以自由利用这种关系,从事她认为可能有益的事。至于能不能得益,那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向一个表示同情的朋友借用地址接收西西里岛的来信,在他会计室的保险箱里藏一些党内文件,这是一回事;可是要他帮忙偷运一大批军火用于起义,这是另外一回事,他会不会同意,琼玛感到希望渺茫。
她曾对牛虻说:“你只能去试试看,不过,我看希望很小。你要是拿着这份介绍信去向他借五百斯库陀[1],他肯定会立刻就给你——他为人极其慷慨大方——你在危急时,他会把自己的护照给你用,或者把逃难的人私藏在他的地窖里。可是,你要是向他提起军火这一类的事,他会对你横眉瞪眼,以为我们俩是不是都得了精神病。”
“尽管如此,说不定他会给我一些暗示,或者向我介绍一两个水手帮帮我的忙。”牛虻这么回答道,“不论怎么样,反正去一趟试试也值得。”
到了二月底,有一天牛虻来到她的书房。他的衣着不像平时那么整洁。她从他的表情立刻就能看出来:他一定会有好消息告诉她。
“啊,你终于回来了!我在担心,你会不会出了什么事呢!”
“我以为不写信比较安全,但是又不能早点赶回来。”
“你刚到吗?”
“是的,一下了公共马车就直接到这儿来了。我是来告诉你,问题已全部解决。”
“你是说贝莱真的肯帮忙?”
“他不仅肯帮忙,而且答应承担全部任务——包装、运输……统统包了下来。枪支藏在商贩的货物里,直接从英国运来。他的合伙人,也是他的好朋友威廉姆斯已经答应,负责在南安普敦起运,贝莱将设法混过里窝那的海关,因此,我回来这么晚。威廉姆斯刚刚启程前往南安普敦,我一直把他送到了热那亚才回来。”
“途中谈到细节问题了吗?”
“谈到了。只是有时晕船很厉害,不能谈。除此以外,我们一直在谈细节问题。”
“你晕船吗?”她迅速问了一句,因为她想了起来:有一次,她父亲带她和亚瑟在海上旅行时,亚瑟晕船吃了不少苦头。
“我虽然在海上混了很长时间,可是每次乘船都晕得很厉害。但是,他们在热那亚装货的时候,我和他终究谈到了细节问题。我想,威廉姆斯这个人你是认识的吧?他真是个大好人,值得信赖,而且还很敏感,贝莱也是这样的人。因此,他们俩对这件事一定会守口如瓶。”
“不过,照我想,贝莱同意干这样的事一定会有许多风险。”
“这话我向他提起过。可他反而不高兴,说,‘这与你有什么相干?’这话叫人听了真是喜出望外。我要是在廷巴克图[2]碰到了贝莱,我一定要跑到他跟前叫一声,‘英国朋友,早上好’。”
“可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你竟然能得到他们的同意;还有威廉姆斯那是我做梦也难想到的人。”
“你说得对。一开始他坚决反对,倒不是因为有危险,而是因为这种事‘不像做生意’。但是,我很快就把他争取过来了。好吧,现在我们来讨论细节问题。”
牛虻回到自己的寓所时,太阳已经下山了。暮色苍茫,挂在花园墙头的日本榅桲树开的花朵显得很黯淡。他摘下了几条花枝,带到屋里。他打开书房门时,忽见绮达从拐角的椅子上站起身,向他跑了过来。
“啊,费利斯,我还以为你永远不回家了呢!”
牛虻气上心头,首先就想严厉责问她为什么要待在他的书房里。但是,想到他和她分别已经三个礼拜,终究伸出了手,很冷淡地打了个招呼。
“晚安,绮达,你好吗?”
她仰起脸,等他来吻她。可是,他好像没有看见似的,从她身旁走了过去,拿起一只花瓶,把花插了进去。一时间,房门突然大开,小柯利狗冲进了屋里,围着他又蹦又跳,还汪汪叫个不停,欣喜若狂。他把花瓶放下,弯下腰来抚爱地拍拍它。
“喂,沙顿,你好吗,老朋友?是啊,真的是我呀。我们拉拉手,像条听话的狗!”
绮达表情忧郁,显得很难堪。
“我们吃饭去好不好?”她很冷淡地问道,“你来信说晚上回来,我就在我那儿订了晚饭。”
他赶忙转过身。
“我非……非常抱歉。你不……不该等我的呀!我稍微整理一下马上就来。你大……大概愿意帮帮忙,把这些花放到水里养起来吧。”
牛虻来到绮达订的餐厅时,她正站在镜子前面,把榅桲树花别到胸前。她显然下了决心,摆出一副心情愉快的样子,拿着一束红艳艳的蓓蕾向他迎了过来。
“这些花是送给你的,我来别到你外衣上去吧。”
整个吃饭时间,他尽力显得亲切友好,一直娓娓而谈,她也喜笑颜开地和他交谈。对于他回来,她表现得这么高兴,他倒反而感到难为情。他已经有了成见,认为没有他,她照样可以过她的日子,与那些气味相投的朋友和伙伴一起快快乐乐地度时光。他从来没有想到过,她会挂念他。她现在心情这么激动,这说明他不在时,她的生活一定非常寂寞无聊。
“我们到凉台上喝喝咖啡吧,”她说,“今天晚上天气很暖和。”
“那好啊。把你的吉他也带上,好不好?或许你要唱唱歌呢。”
她心里很高兴,脸上泛起红光。他对音乐有很挑剔的眼光,很少要她唱歌。
凉台上有一围宽大的木凳,绕在墙壁周围。牛虻坐在拐角上,那儿可以尽情观看山景;绮达坐在矮墙上,脚踏在凳子上,身子靠着屋顶的柱子。她倒不想看什么景色,一心只想看着牛虻。
“给我一支烟,”她说,“自从你走了以后,我连一支烟也没有抽过。”
“你想得真妙。我也正想吸……吸支烟,尽情地痛快痛快。”
她身子略略前倾,满怀真情地注视着他。
“你真的很开心吗?”
牛虻眉毛一扬。
“真的啊,为什么不高兴?我已经美美地吃了饭,此刻又在欣赏欧洲最……最美丽的风景,马上就一面喝咖啡,一面听着匈牙利的民歌。我的良心很平静,我的消化器官又很正常,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我知道,你还少了一样东西。”
“什么?”
“是这个!”她把一个小纸包扔到他手里。
“炒杏仁!为什么要……要在我抽烟之后才说呢?”他有点责怪地叫起来。
“这又怎么啦,瞧你这娃娃相!就是抽了烟也是好吃的啊。咖啡来了。”
牛虻一面呷咖啡,一面吃炒杏仁,吃得津津有味,好像猫儿舔奶酪一样尽享其乐。
“喝过里窝那的咖……咖啡,再喝这么好……好的咖啡,真是享受啊!”他说着又呷了一口。
“你既然已经回来了,就别走了,就为喝这样的咖啡也要留下来啊。”
“待不久的,明天还得走。”
她的笑容顿失。
“明天就走!干什么?要到哪里?”
“啊,有公事,到两三处地……地方。”
牛虻和琼玛已经做出了决定:关于军火运过边境的事,他必须亲自出马,到亚平宁山区和私贩子们做好安排。从教皇领地的边境偷运军火,对他来说是十分危险的事,可是,要想偷运成功,他不得不这么做。
“开口公事,闭口也是公事!”绮达轻声叹了口气,又大声问道:
“一定要外出很久吗?”
“不会的。大……大概只要半个月,或者三个礼拜就行了。”
她突然问了一句:“恐怕又是那一类的公事吧?”
“什么‘那一类’?”
“你一向就把脖子吊在‘那一类’的公事上——就是没完没了的政治。”
“是与政……政治有关。”
绮达把香烟扔了。
“你是在欺骗我,”她说,“你干的事要冒这样或那样的风险。”
“我这就直……直接到地……地狱去,”他说得没精打采,“你那里是……是不是有什么朋友,要我把常春藤带去?不过,你不必……不必把它全扯下来。”
她刚才已经从柱子上猛扯下一把常春藤,这时又气鼓鼓地扔下去了。
“你要冒险,”她重复说了这句话,“可是,你根本就不肯说实话!你以为,我是无足轻重,只是受人愚弄、被人开玩笑的吗?要不了多少日子,你要给人家绞死,而你从来连一句道别的话都不说。一天到晚就是政治,政治——我都听腻了!”
“我也不……想谈政治了,”牛虻说着就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这么着吧,我们谈谈别的吧——要么,你就唱唱歌吧。”
“那好,把吉他递给我。唱什么?”
“就唱那支失马的民歌吧。你的嗓子唱这样的歌真是太合适了。”
她唱起了匈牙利那支古老的民歌,大意是说一个人先是丢了一匹马,接着失去了家,后来连爱人也丢掉了。他想起了“要是在摩哈奇战场上[3]失去的会更多”,以此来安慰自己。这是牛虻特别喜欢的歌曲之一。歌曲的旋律猛烈而又凄凉,歌词渲染悲苦的斯多葛精神[4]的感人力量,在牛虻看来,任何轻音乐都达不到那样的艺术效果。
绮达唱得美妙动听,音调优美,富有力量,充满着对生活的强烈欲望。要她唱意大利或斯拉夫民歌就很逊色,唱德国民歌就更糟糕。可是,唱匈牙利民歌却得心应手。
牛虻瞪大了眼睛,张大着嘴,入了迷。他从来没有听到她唱歌唱得如此动听。唱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她的声音突然颤抖了:
啊……算不了什么……在战场上失去的会更多……
她突然停住了歌声,抽抽噎噎地哭了,脸藏到了常春藤叶子里。
“绮达!”牛虻站起身来,拿起她手中的吉他,“你怎么啦?”
她浑身哆嗦,只是抽泣,两只手蒙住了脸。他拍拍她的臂膀。
“快说说是怎么回事。”他安慰她。
“别碰我!”她还在哭,并且让身子躲避着他,“你别管我!”
他迅速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等她哭声渐渐停止。忽然间,他感觉到她的双臂搂住了他的脖子。她正跪在他的跟前。
“费利斯——别走!别离开这儿!”
“这事儿我们以后再谈吧,”他边说边轻轻把她双臂撩开,“你先说一说,你心里怎么这样难过。什么事情使你这么胆战心惊?”
她摇了摇头,一声不响。
“是不是我做了什么事伤害了你?”
“没有。”她用一只手捂住了他的脖子。
“那是什么原因呢?”
“你会被人杀害的,”她终于小声开了口,“前几天,我听到常来这儿的人说,你会出事的——可是,我一问到你,你就对我一笑了之!”
牛虻感到很惊诧,但不一会儿就说:“我亲爱的孩子,你把事情想得过于严重了。我是很有可能在哪一天被害死——一个革命者遇到这样的事也是自然的。但是,以为我马……马上就要被人杀害,这是毫无道理的。和别人比起来,我冒这点风险算不了什么。”
“别人——别人与我有什么关系?你要是爱我,你就不能这么一走了之,让我睡觉都睡不好,怀疑你是不是遭到逮捕;要么就是睡着了,做梦也梦见你已经死了。你对狗还那么关心,对我连狗都不如啊!”
牛虻站了起来,缓慢地走到凉台的另一头。眼前出现的这种情况,让他感到很意外,被弄得无所适从,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是好。是啊,琼玛对他的劝告是正确的。他在生活中已经陷入了一种纠缠不清的境地,而且还很难摆脱。
“坐下来吧,我们心平气和地谈谈。”他过了一会儿又回到原位,“我认为,我们之间已有了误会。我要是知道你是认真和我谈的,我自然不会那么一笑了之。你要对我说实话,你为什么如此伤心。这样说明白了,如果是有什么误会我们也能消除。”
“谈不上有什么误会要消除。我看得出来,你心里根本就没有我。”
“我亲爱的孩子,我们彼此最好要以诚相待。对于我们之间的关系,我一直都尽量诚恳处之。我认为,我从来就没有欺骗过你……”
“啊,你诚恳,你不欺骗人。你是在把我当个妓女,这是一点也没有不诚恳的地方,连一点做作也没有。你以为我一文不值,是旧货店里买来的花衣裳,在这之前,有许多男人已经穿过……”
“别说了,绮达!对于任何有生命的东西我从来就不是那样看待的!”
“你从来就没有爱过我。”她心情郁闷,仍然坚持己见。
“你说得也对,我是从来没爱过你。可是,你听我说:你试想一下,我可曾对你有过一点坏心。”
“谁说我以为你有坏心?我……”
“等一下。我想说明的是:我并不相信那些传统的道德准则,对此我不屑尊重。在我看来,男女之间的关系仅仅在于喜欢不喜欢……”
“还有钱。”她打断了他,并且冷笑了一声。牛虻眨眨眼,犹豫了片刻。
“当然,这是那种关系中丑恶的一面。但是,你要相信,如果我想到,你不喜欢我,或者不愿有那样的关系,那我绝不会提出要求,也不会因你的处境而引诱你。我这辈子还从来没有对任何女人做过那种事,也从来没有对一个女人隐瞒我对她的感情。你可以相信,我是在和你说实话……”
他停了一会儿,可是她没有反应。
牛虻接着说:“如果一个男人活在世上感到很孤单,觉得需要——需要一个女人待在身边,如果他能找到一个他所喜欢的女人,又不至于勉强,而那个女人也愿意给他这种乐趣而无须更紧密的结合,那么他就有权利接受,他的心里充满感激,他的思想也很愉快。如果双方没有不公、没有侮辱、没有欺骗,我看这种关系没有任何害处。至于你在遇到我之前与别的男人有什么关系,我没有想过。我只想到,我们的相处让双方都感到愉快,对谁都没有伤害,而且,只要认为必要,双方都可以自由地摆脱这种关系。如果我的看法不对——如果你对此有别的想法——那么……”
他又停住不说了。
“那么怎样?”她轻声问,头也没抬。
“那么,我就委屈了你,我感到很抱歉。可是,我不是有意的。”
“说什么‘不是有意’,‘想法’——费利斯,难道你是铁石心肠?难道因为你从来没有爱过一个女人,就因此看不出来我爱你吗?”
牛虻浑身突然感到一阵战栗。他长久以来还从未听到有人对他说“我爱你”这样的话。绮达立即纵起身,张开两臂紧紧搂抱着他。
“费利斯,和我一起走吧!这种可怕的地方,这帮子人以及他们那一套政治,我们避开吧!我们跟他们搞在一起能有什么名堂?走吧,我们在一起一定会幸福。我们到南美去吧,那儿是你过惯了的地方。”
提起南美,他立刻联想到自己所受的肉体上的痛苦,感到一阵恐惧,但他恢复了自控。他把她的手从脖子上挪开,紧握在自己手里。
“绮达!你要尽量明白我说这话的含义。我并不爱你;即使爱你,我也不会跟你一道走。我在意大利有我的工作,还有我的同志们……”
“还有另外一个人,你爱这个人胜过爱我吧?”她气冲冲地大声叫嚷,“啊,我恨不得把你杀死!你关心的不是什么同志,而是——我知道那个人是谁!”
“嘘!”他轻轻叫了一声,“你太激动,头脑不着边际地在胡思乱想。”
“你以为我是指波拉太太吗?我不会那么轻易受骗上当!你同她在一起只谈政治,你对她如同对我一样,谈不上什么关心。你关心的是那个主教!”
牛虻像是中了子弹一样,惊魂不定。
“主教?”他机械地重复了一遍。
“就是秋天来这儿布道的蒙泰尼里主教。那天,他的马车经过的时候,你以为我没看见你的表情吗?当时你脸色惨白,白得就像我口袋里的手帕!怎么回事,我提起他的名字,你就像树叶一样瑟瑟发抖?”
他站了起来。
“你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他说得很慢很轻,“我——恨那个主教,和他有不共戴天之仇。”
“不管是仇不是仇,反正你爱他胜过爱世上任何其他的人。你敢不敢当着我的面,说我的看法不符合事实?”
他转过身子,目光投向了花园里。她在一旁偷偷地观察他,也对自己刚才的举动感到有点后怕。他一声不响,可是那种沉默令人生畏。到后来,她还是偷偷地走到他跟前,像个受了惊吓的孩子,胆怯地拉了拉他的袖子。他转过了脸。
“是事实。”他说。
[1] 斯库陀:意大利古银币。
[2] 廷巴克图:西非城市,又译“通布图”。在马里共和国境内,撒哈拉沙漠南边的贸易中心。
[3] 指摩哈奇战役:匈牙利被土耳其人彻底击败的一次战役。它标志着匈牙利君主国的真正灭亡。
[4] 斯多葛精神:在古希腊和罗马时期兴盛起来的一派思想,主张人生必须淡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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