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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书名: 世界文学名著-牛虻 作者: (爱尔兰)伏尼契 本章字数: 9127 更新时间: 2024-06-13 16:25:08
几天以后,牛虻脸色依然苍白,腿比以前瘸得更加厉害。他来到公共图书馆的阅览室,借阅蒙泰尼里的布道论集。在他旁边桌上看书的列卡陀抬头看看他。他很喜欢牛虻,就是不赞成他那种脾气——那种奇特的对人的狠毒。
他已经有点反感地问:“你又要对那个倒霉的大主教猛烈开炮了吗?”
“我亲爱的朋友,你为什么总……总是以为别……别人就那么存心不良呢?这和基督徒精神完……完全相违背的。我是在为一家新办的报纸准备一篇现代神学方面的文稿。”
“什么新办的报纸?”列卡陀紧皱眉头。当时新的出版法就要出台,反对派正在筹备办一份激进的报纸来震惊全城,这件事大概已是公开的秘密,但是在形式上仍然还属于保密。
“新办的报纸当然是指《骗局新闻》,或者叫作《基督教新闻》。”
“嘘——嘘!列瓦雷士,我们影响了别的读者看书了。”
“那就算了吧,你要是把外科当成课题,你就钻研你的外科吧。我……我还是搞搞神学——那是我的课题,你就别多事了。你搞你的碎骨头,我不干扰你,尽管我懂得比你多……多得多。”
他坐下来,专心致志地研究布道论集。这时候,一个图书馆管理员来到他面前。
“列瓦雷士先生!我想,你在杜普雷探险队待过,对亚马孙河支流有过研究的吧?我们遇到了一个难题,或许你能帮我们解决。一位太太想借阅那次探险队的记录,可是这些书我们还在装订。”
“她想了解什么情况?”
“她只想了解:探险队出发的时间,在哪一年经过了厄瓜多尔。”
“探险队一八三七年秋天从巴黎动身,一八三八年四月经过厄瓜多尔首都基多。我们在巴西待了三年,然后到了里约热内卢,于一八四一年夏天回到了巴黎。那位太太是不是还想知道每一个具体的探险日期?”
“不用了,只想知道这些,感谢你。我已经记了下来。贝波,请把这张字条递给波拉太太。列瓦雷士先生,非常感谢你。给你添麻烦了,真抱歉。”
牛虻身子往椅背上一靠,皱着眉头,感到莫名其妙。她要了解这些日期干什么?他们经过厄瓜多尔那时候……
琼玛拿着那张纸条回到了家里。一八三八年四月……亚瑟死于一八三三年五月。相隔五年……
她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这几个晚上,她都没能睡好觉,眼眶周围已经蒙上了阴影。
五年——一个“过于奢侈的家庭”?——“他所信赖的人欺骗了他”——欺骗了他,他已经发觉……
她停止了踱步,双手抱着头。啊,这简直让人发疯——这不可能——这太荒唐了……
再说,他们当时在码头打捞过啊!
五年——他遭到那个土著水手毒打时还不到“二十一岁”——那么,他脱离家庭时一定是十九岁。他不是说过“过了一年半”。他怎么会有蓝眼睛?他的手指怎么那样神经质地动弹不停?他为什么对蒙泰尼里有刻骨仇恨?五年——五年……
她要是知道他确实已经淹死……或者能亲眼见到尸体就好了。如果是那样,总有一天她那旧有的伤疤就不再作痛,她的记忆中的恐惧就会消失。或许再过二十年,她在回首往事的时候就不再感到战栗。
她的行动已经产生了恶果,并且毒害了她的全部青春年华。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决心和悔恨的恶魔搏斗,从来没有忘记她的工作应放在未来,不去回首过去的惨景,不听已逝的往事。然而,溺死的尸体漂流大海的景象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始终盘踞在她的脑海里,那无法压抑的惨痛的叫声一直回荡在她的心头:“我杀了亚瑟!亚瑟死了。”有时候,她感到这种精神负担太重,已压得她招架不住了。
现在,她却情愿承受那种负担,即使压得她死去活来她也心甘情愿。如果她杀害了他,她是感到悲痛,但这种悲痛她已经习惯,而且承受这么漫长的岁月,不至于忍受不住而为它所压倒。可是,如果是她把他赶走了,不是把他赶到水里溺死,而是赶到……琼玛想到这儿,便坐了下来,双手遮住了眼睛。由于他已经死了,她这一生为此蒙上了一层永不消失的阴影!但愿她没有给他带来比死亡还要悲惨的东西……
她毅然决然、毫不怜悯地一步一步回顾到往日他那如地狱一般的生活情景。那赤裸裸的灵魂在无可奈何地颤抖,那比死亡还要令人难忍的嘲笑,那孤独的恐惧,那缓慢的、绞心的无情的痛苦,这一切竟如此栩栩如生展现在她的眼前,仿佛她亲眼看见、亲身感受一般。她好像和他一起,曾经坐在印第安人那污秽的茅棚里;和他一起在银矿地带、在咖啡馆里饱尝过苦难;和他一起受罪于可怕的杂耍班里……
啊,不,杂耍班的经历一定不要再去回想它。那种地方哪怕是坐一会儿、想到那儿的事就足以使人发疯。
她打开写字台上的小抽屉,那里面有几件个人纪念品,她一直不忍心毁掉。这一类令人伤感的东西,她并不喜欢收藏,可是她的性格中也有伤感的一面,尽管她在努力克服,终究还是让了步,保留了这几件东西,但很少过问。
现在,她一件一件地把这些纪念品取了出来:乔万尼写给她的第一封信,他临终时手里握着的那束花,死去的孩子的一绺头发,父亲墓地上的一片枯叶。在抽屉的里面有一张亚瑟十岁时的画像——这是亚瑟现存的仅有的一幅肖像。
她坐了下来,把画像拿在手里,端详着那好玩的娃娃头,渐渐地脑中浮现出了亚瑟那张真正的面孔。那张脸连每一个细微之处都是那么清晰!嘴角旁边的线条那么敏感,睁大着的眼睛的目光那么真诚,那天使一般纯洁的表情,这一切在她的记忆里音容宛在,仿佛他是昨天才死去一样。她看着看着,眼睛里涌起了泪花,视线模糊,画像也看不清了。
咦,她怎么忽然生了这样的念头啊!那束缚在污秽凄苦生活之中的灵魂是那么光彩照人,逝去已经遥远,想到这一点,哪怕是在梦中想到这一点,也是一种亵渎啊。众神一定对他有所钟爱,让他死得年轻。让他化为乌有,比像牛虻那样地活着要好一千倍,尽管这个牛虻系着白璧无瑕的领带、富有不可捉摸的智慧、长着刻毒的舌头,还有一个跳芭蕾的女郎!不对,不对,这纯粹是一种幻想,毫无意义、令人可怕的幻想;她竟然自寻烦恼,这么在凭空胡想。亚瑟已经死了。
“我可以进去吗?”有人在门口轻轻叫了一声。
她吓了一跳,连画像也从手中掉落下去。牛虻一瘸一拐地走了过去,拾起画像交给了她。
“你把我吓坏了。”她说。
“我实……实在抱歉。是不是打扰你了?”
“没有。我正在翻一些旧东西。”
她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把那幅肖像又递给了他。
“你看这幅肖像画得怎么样?”
牛虻在看画像,她仔细观察他的表情,仿佛对方的反应就会决定她命运似的。但是,他的反应有点索然,而且还带着一种挑剔。
他说:“这就叫我很为难了。画像已经褪色,而孩子的表情一向是令人捉摸不定。不过,照我看,这个孩子长大以后一定是命运多舛,他最聪明的办法就是让自己根本不要长大。”
“为什么?”
“你看,他下唇的线条就……就表明了他的性格:他把痛苦就当成痛苦,受冤屈就当成受冤屈,那么一丝不苟。而这个世界却是容纳……容纳不了这样的人,只需要只能干事而没有感情的人。”
“在你熟悉的人中,有没有和他长得像的?”
他对那画像又仔细看了看。
“有的,这多么奇怪啊!当然有跟他长得像的人,而且很像。”
“像谁?”
“像大……大主教蒙……蒙泰尼里。我倒怀疑起来,也顺便问问,这位一尘不染、高尚的主教大人有没有侄儿什么的?可不可以问一下,这幅画像画的是谁?”
“这是我的朋友儿童时代的画像,那一天我曾对你讲过的那个朋友……”
“就是你杀死的那一位?”
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他把那可怕的“杀死”二字说得多轻松、多残酷!
“是的,如果他真的死了,那就是我杀死了他。”
“如果?”
她两眼一刻不离他的面孔。
她说:“他是不是死了,我一直有点怀疑,因为他的尸体根本没有找到。或许他也像你一样,离家出走,跑到南美那一带去了。”
“我们还是别那么想。你若是带有这样的记忆,那是很痛苦的。我平……平生经……经历过一些激烈的搏斗,我大概不止……不止送一个人进了地狱。可是,如果我把活……活生生的人送到南美,并为此而感到内疚,那是连睡觉也不得安宁……”
“那么,你是不是以为,”琼玛打断了他的话,紧握着双手,向他靠近了一点,“如果他并没有溺死,而是经受了像你那样的经历,他是不是就永不回来,把往事一笔勾销?你以为他会不会永远不能忘怀?你可别忘了,我为这件事也是付出了代价啊!你看!”
她拢起了额头前的一卷浓发,那浓密的黑发中夹有一绺银丝。
沉默,长时间的沉默。
牛虻缓慢地说:“我认为,死去的就让他死去吧。有些事情你要想忘却那是很难的。如果我就是你那位已死的朋友,我还是死……死了的好。不要让鬼变成丑恶的幽灵在人世间游荡。”
琼玛把画像又锁进了抽屉里。
她说:“你这种理论太冷酷无情。好吧,我们谈谈别的事吧。”
“我来这儿,是有点小事想同你商量一下。是不是可以同你谈谈,关于我想到的一项计划——是我个人的私事。”
她挪动一把椅子放到桌旁,坐了下来。
“出版法目前正在草拟,你对此有什么看法?”他说话已经不像平时那么口吃了。
“你问我的看法吗?我认为没有什么价值,不过,有半片面包总比没有好些。”
“那是毫无疑问的。这么说来,目前那些心地善良的人在筹备办报,你是准备参与了?”
“我是这么想的。任何报纸,在筹办过程中总会有大量的事务工作要做——比如印刷、发行……”
“你的精神智慧就这么浪费掉?你打算浪费到哪一天呢?”
“怎么说是‘浪费’?”
“因为干这些工作就是浪费。你完全明白,和你一起工作的人,大多数比不上你的智慧,而你竟然让他们叫你去干一些琐碎的杂工。你在智力上远远超过了格拉西尼和盖利。他们同你相比,好像学生和老师一样。而你却像印刷厂的徒工,干一些看校样的事。”
“我并不是把全部时间都用在看校样上,这是第一要说明的。其次,你似乎过高地估计了我的智力。我根本不像你以为的那样,有多少聪明才智。”
“我根本不是说你有过人的才华,”牛虻心平气和地回答说,“我的确以为,你思想健全,踏实,这是很重要的品质。在委员会的死气沉沉的会议上,总是你能明白指出别人在逻辑上的缺陷。”
“你这么看待别人就欠公正了。比方说,玛梯尼就很有逻辑的头脑;法布列齐和莱伽毫无疑问都很有能耐;格拉西尼在意大利统计学方面的知识,可能要超过任何一位官方人士。”
“不过,这也说明不了什么问题。关于他们和他们的能力我们暂时不谈吧。目前实际情况仍然是:你这样具备天赋,可以担任更重要的工作,比目前要负更多一点的责任。”
“我对目前的位置感到很满意。我现在所做的工作可能没有多大的价值,但是,我们都在干我们力所能及的事。”
“波拉太太,你和我都在讲客套,玩恭维和谦虚的把戏,这又何必呢。快对我说实话吧,你究竟肯不肯承认:你现在费神所做的工作,让那些能力比你差的人来担任可不可以呢?”
“既然你硬逼我表态,那我——我只好说,在某种程度上可以。”
“那你为什么还要继续干下去?”
没有回答。
“为什么还要继续干?”
“因为——我也是无可奈何。”
“为什么?”
她抬起头,带着责备的目光看着他。“你太不客气了——这样逼我是不公平的。”
“逼不逼是一回事,反正你要对我说明原因的呀。”
“你一定要知道原因的话,那么——这是因为我的生活已经被碾得支离破碎了。现在要想着手真正做一项工作,我已经感到力不从心。我大概只能当个革命的老黄牛,在党内干些琐碎的杂事。我干这些事至少是自觉地干,再说,这样的工作总得要人干。”
“对,你干的事当然得有人去干,可是总不能老由一个人去干。”
“这大概是我干比较合适。”
他半睁着眼,对她看看,感到莫名其妙。不一会儿,她抬起头。
“我们又回到老话上去了,我们还是谈正经事吧。说实在的,你说我什么事都能干,这是白说。我现在说什么也不干了。不过,关于你的计划,也许我可以帮你考虑考虑。你有什么计划?”
“你开头就说要你干什么都干不了,现在又要我向你谈谈我的计划,帮我考虑。我的计划是要你帮忙,要帮实际行动的忙,不仅仅是考虑考虑。”
“你先讲讲是什么事,然后我们再商量。”
“先告诉我,威尼西亚那一带准备起义的事,你有没有听到一些风声?”
“自从大赦以来,我所听到的不是起义的计划就是圣信会的阴谋,对于这两方面的种种消息,我恐怕都是持怀疑态度的。”
“我也大都是不相信的。但是,那个省确实在认真准备一场反对奥地利人的起义,我说的可是千真万确的事。在教皇领地,特别是在四大教省里,为数众多的年轻人准备越过领地,到达威尼西亚省内,以志愿军的身份参加那里的起义。我在罗玛亚省的一些朋友,还对我说……”
“我想问一下,”琼玛打断了他的话,“你能肯定那些朋友可靠吗?”
“完全能肯定,我和他们私交很深,而且还曾经在一起共过事。”
“这么说来,他们是你那个‘团体’的成员了?请原谅我的多疑。不过,从秘密团体里传出来的消息,我一向抱着怀疑态度。我好像是那个习惯……”
牛虻嗓音非常尖利地打断她,问道:“你听谁说我属于什么‘团体’?”
“没有谁说什么,我猜测的。”
“啊!”他靠在椅子上,皱着眉头对她看看。过了一会儿,问道:“你一向喜欢猜测别人的私事?”
“常常是那样。我的观察力相当敏锐,而且有个习惯,喜欢把观察到的事联系起来看。我这么向你表白,是想要你知道:你如果有什么事想瞒着我,你可得当心。”
“无论什么事让你猜到,我都不在意,只要不再传开就行了。我想,这件事恐怕还没有……”
琼玛抬起头,感到很诧异,略有怒意地说:“当然没有,这还用得着问吗?”
“对外人你是不会说的,这一点我当然知道。不过我以为,你可能对党内的人……”
“党内工作是讲究事实根据的,不是依照我个人的猜测和想当然。不用说,我从来就没有向党内任何人谈过这种事。”
“谢谢。你是不是猜测过,我是属于哪一种团体的人呢?”
“我希望——我就直话直说,你可不要见怪。这场讨论是你开的头,你知道吧。我希望你可千万别属于‘短刀会’那种团体。”
“为什么你要这样想?”
“因为你适于干更好的工作。”
“我们都适于干比以往更好的工作。这话题又说回来了。不过,我并不属于‘短刀会’,而是‘红带会’。这个团体比较扎实,对待工作也比较认真。”
“你是指行刺的工作?”
“是有这项工作,但这只是整个工作的一部分。行刺有行刺的用处,但是必须要有一套良好的组织宣传工作相配合。我不喜欢‘短刀会’,其原因也是如此。那些人以为,一把短刀就能闯天下,这是一种错误。短刀能解决不少问题,但不能解决所有问题。”
“你以为,短刀真的可以解决什么问题?”
他看看她,显得很惊讶。
她接着说:“由于有狡猾的间谍和可恶的官吏制造了一些实际困难,短刀当然可以消除一些,但这种消除只是暂时的,而且消除这方面的困难,另一方面会不会冒出更大的困难还是个问题。在我看来,这就好像《圣经》里所说的那样,有人驱除了屋里的鬼,把房子打扫布置一番,没想到被驱除的鬼回来了,还带了其他七个鬼。每一次暗杀,使得警方变得更加凶毒,人们更加习惯于暴力和野蛮。社会的秩序到后来反而比先前更糟。”
“照你的看法,革命到来的时候会发生什么情况?你以为,到了那个时候,难道老百姓还不习惯于暴力?战争毕竟是战争嘛。”
“你说得也对,不过,公开的革命那是另外一回事。在人们的生活中,是会有那么短暂的革命时期,这也是我们为了取得所有的进步而不得不付出的代价。可怕的事毫无疑问会发生,每一次革命都不可避免。但是,这些都是个别事件,是非常时期的非常现象。现在,这种不分青红皂白的行刺已经成了一种习惯,这实在是一件可怕的事。老百姓把这种行刺当成了家常便饭,他们做人的神圣感受到了挫伤。我在罗玛亚省待的时间不多,但是,我就很少看到那里的老百姓已经或正在参与实际上的暴力行动。”
“尽管如此,实际行动也比逆来顺受、俯首帖耳的习性要好。”
“我并不这么看。实际暴力行动是一种奴役性的坏习惯,而且也很残忍。当然,如果你把革命者的工作仅仅作为一种手段,以此来要求政府做出一些让步,那么,秘密团体或行刺行为在你看来一定是最有效的武器,因为这种武器最能使政府感到害怕。不过,如果你和我一样,认为向政府施加暴力本身并不是一种目的,只是达到目的的一种手段,并且认识到,我们的确需要一种改革来改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那么你一定会以另外一种方式来工作。让无知的百姓习惯于屠杀的场面并不能提高他们对于人生价值的观念。”
“他们赋予宗教的价值呢?”
“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他笑了一笑。
“我认为,我们对悲剧的根源这个问题存在不同的看法。照你的观点,悲剧的根源是人们对于人生的价值意义缺乏理解。”
“不如说是对人性的尊严缺乏理解。”
“怎么说都无妨。照我看,引起混乱和错误的根源似乎是一种心理病症,亦即称之为宗教的心理病症。”
“你是否指某个具体的宗教?”
“哦,那倒不是。那只不过是个外在的表现形式而已。病症本身就是所谓宗教的心理状态。那是一种病态,指望树立一个偶像,然后对它顶礼膜拜。至于这个偶像是耶稣,还是佛陀,还是黑人部落崇拜的圣树,那都是一回事。当然,你不会同意我这种看法。你也许是泛神论者、不可知论者或随你属于什么论者,但是,我在五码之内就能感受到你散发出的宗教气息。不过,我们现在讨论那样的问题没有什么用处。你要是以为我把行刺只是当作清除劣官的手段,那就大错特错了。要消除教会的威信,要使老百姓认清教会的代理人就像其他害人虫一样,行刺是尤其重要的手段,而且,我认为是最有效的手段。”
“一旦完成了那项任务,一旦唤起沉睡的人们心中的野性,让他们向教会进攻,那么你……”
“一旦完成了这些任务,那么我也就没有虚度我这一生了。”
“你那天讲的工作就是这些吗?”
“对,正是这些。”
她战战兢兢地把身子转向另一边。
“你对我有点失望了吧?”他说着就抬起头,对她笑笑。
“不,不完全是那样。我觉得……我……对你有点害怕了。”
过了一会儿,她又转回身来,以平时商谈工作的口气说:“我们这么讨论下去没有用处,因为我们的观点相差太大。就我来说,我相信的是宣传、宣传、再宣传,一旦做好了宣传工作,也就可以公开起义。”
“照这么说,我们还是回过头来讨论我那份计划吧。计划中不仅涉及宣传工作,更重要的是涉及起义的事。”
“是吗?”
“如同我对你说的那样,为数众多的志愿军正从罗玛亚省出发,加入到威尼西亚人的起义队伍。起义在什么时候爆发,我们目前还不知道,可能要到秋天或冬天。但是,亚平宁山区的志愿军一定要武装起来,做好起义的准备,一旦召唤就可以开赴平原。我已经接受了任务,要把武器弹药偷运到教皇领地,支援他们……”
“请等一下。你怎么和那一帮人搞到了一起?伦巴第和威尼西亚那一带的革命党人都拥护新教皇。他们和教会的进步运动手拉着手,要进行自由改革。你是个和教会势不两立的人,怎么能跟他们混在一起呢?”
牛虻无可奈何,耸耸肩说:“他们干他们的工作,喜欢跟抱布娃娃的人在一起玩耍,这跟我有什么相干?他们当然想把新教皇作为招牌。只要起义的工作能有所开展,我又何必管那些事呢?我想,只要能打狗,至于用什么棍子就不计较了。只要能使人民起来反对奥地利人,用什么样的号召都行啊。”
“你想要我干什么?”
“主要是帮我把军火运输过去。”
“我怎么能干得了?”
“干这样的工作你最合适。我想在英国购买一批军火,如何运到那里却困难重重。要想通过教皇领地的任何港口,都是不可能的事。因此,军火一定要先运到塔斯加尼,然后再运往亚平宁山区。”
“这样运输,就要通过两道而不是一道边境线了。”
“是两道,可是舍此别无他法。军火数量很大,不可能指望从没有贸易业务的海港偷运过去。而且,你也知道,教皇领地西海岸的契维塔韦基亚港口一带,只不过有三条舢板,还有一条渔船。军火一旦运过塔斯加尼,我就能设法运过教皇领地的边境线。我的人对山里的每一条道路都熟悉,还有很多隐藏的地方。军火一定要从海路运往里窝那,这也是我最感到棘手的问题,因为我和那里的私贩子没有交往,我相信你有办法。”
“让我考虑五分钟。”
她向前欠着身子,手托着下巴,胳膊肘撑在膝上。沉默一会儿以后,她抬起了头。
她说:“在那一部分工作方面,我也许能派上一点用场,能帮你忙。不过,在讨论之前,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能不能向我担保:这项任务不涉及行刺,不涉及任何暗杀行动?”
“当然。我不能要求你去完成一项你不愿意干的工作,这是毫无疑问的。”
“你什么时候要我给你确切的答复?”
“时间已经很紧迫,不能拖得太久。不过,我可以给你几天考虑的时间。”
“礼拜六晚上有空吗?”
“我想想看——今天礼拜四。行。”
“那好,到时候你来这儿。这事儿我要仔细考虑一下,然后给你最后答复。”
到了礼拜天,琼玛向玛志尼党的佛罗伦萨支部委员会递交了一份声明:她要担任一项带有政治性质的特殊任务,时间要几个月,因此,她对目前所担负的党内的工作,不能再履行其职责。
委员会接到这项声明,大家多少有点感到意外。但是,大家都没有任何反对意见。这几年来,在党内大家都认为琼玛的判断是值得信赖的。委员会的人看法很一致:如果波拉太太要采取某种意外的行动,她可能有充分的理由。
她对玛梯尼很坦率,说她要帮助牛虻完成一项“边境工作”。她坚持了这个底线:她有权向自己的老朋友说出上面坦率的话,这样就可避免他们之间的误解,或者因双方怀疑或琢磨不透而引起痛苦。在她看来,她必须这么做,以证明对玛梯尼的信任。可是,她对他说了以后,他却未置可否,而且她已经看出来:不知什么原因,他听到这个消息心里感到很痛苦。
他们俩坐在她寓所的凉台上。这儿近处可以看到红色的屋顶,远处可眺望到菲索尔。彼此沉默很久以后,玛梯尼站了起来,来回踱着步,双手插在口袋里,还自个儿吹着口哨——他在心情烦躁的时候一定要吹口哨的。她坐在那儿,对他看了一会儿。
“西塞尔,你对这桩事很不放心吧,”她终于开了口,“这事儿让你这么不高兴,我感到很抱歉。可是,我只能做出我认为是正确的决定。”
他心情忧郁,回答说:“这倒与事情本身无关,究竟是什么事我还根本不知道。你既然答应了,那就说明这件事可能是正确的。我不放心的是他本人。”
“我认为,你对他有了误解。我也曾误解过他,后来我对他渐渐有所了解。他远不是完美无缺的,但是,他实在比你想象的要好很多。”
“很有可能。”他还在来回踱步,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停在她身旁。
“琼玛,别干了!现在不干还来得及。千万别让这样的人拖下水,否则以后你会后悔的。”
“西塞尔,”她轻声说道,“你说出这样的话是有些欠思考的。谁也不能拖我下水。我是经过慎重考虑,而且完全出自我个人的意愿才做出了决定。我知道,你对列瓦雷士有个人厌恶,可是我们现在是谈政治,不是谈个人。”
“太太,别干了!那家伙很危险,很诡秘,很残酷,胆大妄为——而且,他已经爱上了你!”
琼玛心里一惊。
“西塞尔,你头脑里怎么有这种怪念头?”
“他爱上了你,”玛梯尼重复了一句,“太太,跟这样的人离远点吧!”
“亲爱的西塞尔,我对他已摆脱不了,我也对你解释不清。我们已经联在了一起——这不是由我们自己的意愿或行动所决定的。”
“既然你们联在了一起,我也无话可说了。”玛梯尼回答得有气无力。
他借口有事就走了。他在泥泞的街道上徘徊了几个小时。这天晚上,他觉得世界漆黑一团。这个狡猾的家伙插了进来,把他最珍爱的宝贝——偷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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