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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书名: 世界文学名著-安娜·卡列尼娜(上下) 作者: 列夫.托尔斯泰 本章字数: 4227 更新时间: 2024-06-13 16:24:23

就在这时候,公爵夫人进来了。当她看见只有他们两个在一起,而且注意到他俩一副尴尬的神情,她的脸上现出了恐怖的神色。列文向她鞠躬,没有说话。吉蒂不说话也不抬起眼睛。“谢谢上帝,她拒绝了他。”母亲想,于是她的脸上闪现出她每逢星期四迎接客人时那种惯常的微笑。她坐下来,问起列文的乡居生活。他又坐下,等待着别的客人到来,好悄悄走掉。

五分钟以后,吉蒂的一个朋友,去年冬天结婚的诺得斯顿伯爵夫人进来了。

她是一个消瘦、面色枯黄、满脸病态和神经质的女人,有一双闪闪发亮的黑眼睛。她爱吉蒂,她对她怀着的爱,那是已婚女人常见的对于姑娘的爱,总想按照自己那套幸福的婚姻理想来替吉蒂选择配偶。她希望她嫁给伏隆斯基。初冬时,她在谢尔巴茨基家里常常遇见列文,她一向不喜欢他。当他们相遇的时候她经常拿他当作笑柄。

“要是他妄自尊大看不起我,或者因为我是傻子而不再对我发表他的高见,或者屈尊纡贵迁就我的时候,我是很欢喜的。我真欢喜那样。看他屈尊纡贵迁就我!他看我不顺眼,我就高兴。”她常常这样谈论到他。

她说得对,因为列文实在看她不顺眼,她引以为骄傲的、她认为很美好的东西——她的神经质,她对于一切粗野的日常生活所抱的那种优雅的轻蔑和冷淡的态度都为他所不齿。

诺得斯顿伯爵夫人和列文中间形成的是在社交界中并不鲜见的那种关系,也就是,他们两人虽然在表面上仍旧客客气气,内心却互相轻视,所以彼此都不认真,相互连气都不生了。

诺得斯顿伯爵夫人立刻对列文发起了攻击。

“噢,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您又回到我们腐败的巴比伦[23]来了!”她说,把她那纤细的、发黄的手伸给他,想起来他在冬初曾经说过莫斯科是巴比伦那么一句话,“那么,是巴比伦好起来了呢,还是您堕落了?”她补充说,含着冷笑瞧着吉蒂。

“我的话您记得这么清楚,伯爵夫人,我不胜荣幸。”列文回答道,他已经恢复了平静,而且由于习惯,立刻对诺得斯顿伯爵夫人采取了戏谑的敌意口吻,“那话一定给了您很深刻的印象吧?”

“啊,可不是吗!我总是把您的话通通记下来。哦,吉蒂,你又去溜冰了……”

于是她开始和吉蒂交谈起来。虽然这时列文很难退席,但是解决这个困难,比起整个晚上留在这里,看着不时瞥他一眼,又避开他视线的吉蒂来,却容易办得多。他正要站起来,公爵夫人看他默不作声,就对他说了起来。

“您在莫斯科要待很久吗?但是,我想,您忙于县自治局的事,不能在外久留吧?”

“不,公爵夫人,我已经不是自治局的成员了,”他说,“我在这里只待几天。”

“他出了什么事情,”诺得斯顿伯爵夫人瞥着他的严肃的、庄重的面孔,心想,“他没有平常那种好辩论的神气。但是我要挑动他。我真喜欢在吉蒂面前出出他的丑,就这么办。”

“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她对他说,“请给我说说,这是什么道理,这些事情您全知道的。在我们的领地卡卢加村里,农民们和女人们把他们所有的东西全喝光了,弄到现在交不上我们的租子。这是什么道理?您是一向口口声声说庄稼汉这个好,那个好的。”

这时候又进来一位太太,列文站了起来。

“请原谅,伯爵夫人,这种事情我实在一无所知,我无可奉告。”他说罢,回头看见一位军官跟在那位太太后面走了进来。

“他一定是伏隆斯基。”列文想,为了证实这点,他望了望吉蒂。她早看到伏隆斯基,又回头看了看列文。单从她那双在无意间变得更加明亮的眼神看来,列文知道她爱那人,知道得就像她亲口告诉了他一样明确无误。但是他是怎样一个人呢?

现在,不管待下去好不好,列文只得留在这里。他一定要弄清楚她爱的男子到底是个怎样的人物。

有些人,无论在什么事情上,遇到在某些方面幸运的情敌时,对对方优点全然不管不顾,看到的只是缺点。反之,也有些人,他们顶希望在幸运的情敌身上找出胜过自己的特点,带着钻心的伤痛专门寻找长处。列文属于第二种人。他一眼就看到伏隆斯基的长处和吸引人的地方。这是一目了然的。伏隆斯基是一个身体强壮的黑发男子,个子不算高,生就一副和蔼可亲、俊美而又异常沉静和坚毅的面孔。他的整个容貌和风姿,从他的剪短的黑发和刮得光光的下颏一直到他的宽舒的、崭新的军服,都显得既朴素又雅致。伏隆斯基给新进来的那位太太让了路,走到公爵夫人面前,然后走到吉蒂身边。

当他走近她的时候,他的美丽的眼睛发出了异常温柔的光辉,脸上微微露出幸福、谦逊而又得意的微笑(列文这样觉得),小心而恭顺地向她鞠躬,把他的不大而宽的手伸给她。

他向每个人都打过招呼之后,坐了下来,唯独没有看列文一眼,而列文的眼光却没有离开过他。

“让我给诸位介绍一下,”公爵夫人指着列文说,“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列文。这位是阿列克谢·基里罗维奇·伏隆斯基。”

伏隆斯基站起来,友好地望着列文,和他握了握手。

“今年冬天我本来要与您共进午餐的,”他说,脸上洋溢着他那单纯坦率的微笑,“但是您突然回乡下去了。”

“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是鄙视并且憎恶城市和我们这些城里人的。”诺得斯顿伯爵夫人说。

“我的话想必给您留下很深刻的印象,所以您记得这么清楚。”列文说,突然意识到这话他刚才已经说过,脸红了。

伏隆斯基望着列文和诺得斯顿伯爵夫人,满脸堆笑。

“您常待在乡下吗?”他问,“我想冬天一定很寂寞吧?”

“只要有事做,就不会寂寞,况且待在自己家里不会寂寞的。”列文唐突地回答。

“我喜欢乡间。”伏隆斯基说,装作没有注意列文说话的语气。

“但是我想,伯爵,您总不会赞成老待在乡下吧。”诺得斯顿伯爵夫人说。

“我不知道,我没有住过很久。我有过一种奇怪的心情,”他继续说,“我和我母亲一道在尼斯[24]过冬之后,再也没有那么怀念过乡村,怀念那有树皮鞋和农民的俄国乡村。尼斯本身就够沉闷了,您知道。而那不勒斯和索伦托[25]也只有住一个短时期才有趣。在那里的时候,我总是念念不忘俄国,特别是念念不忘俄国的乡村。就像……”

他对着吉蒂和列文两个人说话,他那沉静、亲切的目光轮番看着他俩,显然他说得很随和。

他发现诺得斯顿伯爵夫人要说话,便刹住话头,没有说下去,留心听她说起来。

谈话没有片刻停顿,害得公爵夫人随时备用的两门重炮——古典教育与现代教育以及普遍兵役制——压根儿无用武之地,诺得斯顿伯爵夫人也没有机会取笑列文了。

列文想要参与但又插不上嘴,时刻都在想:“该走了。”但是他还是没有走,好像在等待什么。

话题转移到扶乩和灵魂上面来。相信招魂术的诺得斯顿伯爵夫人讲起了几件她亲眼看见的奇迹。

“噢,伯爵夫人,您一定要带我去,发发慈悲,带我去看看!我从来没有见过什么神奇古怪的事,虽然我老在到处寻觅。”伏隆斯基笑着说。

“很好,下星期六吧,”诺得斯顿伯爵夫人回答道,“但是您,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您相信这个吗?”她问列文。

“为什么问我?您知道我会怎样回答的。”

“但是我要听听您的高见。”

“我的意见就是,”列文答道,“相信扶乩术只证明了所谓有教养的上流社会并不比农民高明。他们相信毒眼,相信巫术和预兆,而我们……”

“怎么,您不相信?”

“我不能相信,伯爵夫人!”

“如果是我亲眼所见的呢?”

“农妇也说她们看见过妖怪。”

“那么您以为我在说谎?”

她说罢发出不快的笑声。

“哦,不,玛莎,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只不过说他不能相信罢了。”吉蒂说,为列文而红了脸。列文也觉察到了这点,这就使他更加恼怒了,想要回击,但是伏隆斯基以他那明快坦率的微笑为这场将要弄得不欢而散的谈话解了围。

“您全盘否定有这种可能性吗?”他问,“为什么不呢?我们承认电的存在,但还不很了解电。为什么就不会有另外我们还未认识的旁的新动力,那……”

“当电被发现的时候,”列文连忙插嘴说,“发现的只是这个现象,还不知道它从何而起,有何作用,过了许多年代,人们才想到应用它。但是招魂术一开头就是桌子写字,灵魂降临,直到后来才开始说这是一种未知的力。”

伏隆斯基照例注意地听列文说,显然对他的话发生了兴趣。

“是的,但是招魂家说:我们现在还不知道这种力是什么,但是存在这么一种力,只是不知道在什么条件下才发生作用。那就让科学家去探讨这种力是怎样发生的吧。不,我不明白为什么不会有新的力,如果……”

“那是因为,”列文又插嘴说,“电在你每次在羊毛上摩擦松香,都会呈现出一定的现象,但是招魂术却不是每次都发生,所以这不是自然现象。”

大概感到这种谈话对在座的宾客太严肃了,伏隆斯基没有反驳,便想方设法改变话题,他愉快地微笑着,转向女士们。

“让我们立刻试一试吧,伯爵夫人。”他说。但是列文要把想说的话说完。

“我想,”他接着说,“招魂术家企图把他们的奇迹解释成某种新的自然力,那是徒劳无功的。他们大胆地谈论灵魂力,而又想使它受物质的检验。”

大家都在等他把话说完,他也感觉到了。

“我想您可以做第一流的通灵家,”诺得斯顿伯爵夫人说,“您身上始终有股灵气。”

列文张开嘴,想要说什么,但是脸红了,就什么也没有说。

“公爵小姐,我们马上来试一试扶乩吧,”伏隆斯基说,“公爵夫人,可以吗?”

伏隆斯基说罢站了起来,用目光寻找小桌。

吉蒂起身去搬桌子,当她走过去的时候,她的眼光与列文的相遇了。她从心底怜惜他,特别是因为他的痛苦都是她造成的。“要是您能原谅我,就请原谅我吧,”她的眼神说,“我太幸福了。”

“我憎恶所有的人,包括您和我自己。”他的眼神答道,然后他拿起帽子。但是他还是走不脱。恰巧在他们围拢到桌子旁边,而列文正要离开的时候,老公爵进来了,和女士们招呼了一下之后,就转向列文说。

“噢!”他快乐地开口了,“来了好久了?你到城里来了我竟不知道。看见你真高兴。”

老公爵对列文讲话,有时用“您”,有时用“你”,他拥抱列文,在和他说话时没有注意到伏隆斯基已经站起来了,正在静静地等候公爵转向他。

吉蒂感到在发生刚才那件事后,她父亲的亲热会使列文更痛苦。她同时又看到她父亲最后是怎样冷淡地向伏隆斯基回了一礼,以及伏隆斯基是怎样亲切而困窘地望着她父亲,好像竭力要了解但又不能了解怎样、为什么有人会对他怀着敌意,于是她脸红了。

“公爵,让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到我们这里来吧,”诺得斯顿伯爵夫人说,“我们就要做试验了。”

“什么试验?扶乩吗?哦,你们得原谅我,女士们和先生们,但是我看投铁环比这还要有趣得多,”老公爵说,望着伏隆斯基,而且猜出了这是他的主意,“投铁环至少还有一点意思。”

伏隆斯基用坚定的眼光惊异地望着老公爵,微微一笑,立刻和诺得斯顿伯爵夫人谈起将在下星期举行的盛大舞会。

“我想您也去吧?”他对吉蒂说。

老公爵刚一离开,列文就悄悄地走出去,他那天晚上带走的最后印象是在回答伏隆斯基关于舞会的询问时吉蒂那幸福的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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