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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书名： 世界文学名著-安娜·卡列尼娜（上下） 作者： 列夫.托尔斯泰 本章字数： 2726 更新时间： 2024-06-13 16:24:23

列文饮干了他的那杯酒。两个人沉默了片刻。

“还有一件事我得告诉你。你认识伏隆斯基吗？”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问列文。

“不，不认识。你为什么问这个？”

“再来一瓶！”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吩咐鞑靼人，对方便替他俩斟满了酒。不管需不需要他都陪伴左右。

“我为什么要认识伏隆斯基？”

“你要认识伏隆斯基，因为他是你的情敌之一。”

“伏隆斯基是谁？”列文问，他的脸突然由奥勃朗斯基刚才还在赞赏的孩子般的狂喜变成凶狠而生气了。

“伏隆斯基是基里尔·伊万诺维奇·伏隆斯基伯爵的儿子，是彼得堡贵族子弟中最出色的典范。我是在特维尔认识他的，那时我在那里供职，他到那里去招募新兵。他非常有钱，仪表堂堂，交游甚广，自己是宫廷侍从武官，而且是一个十分可爱、善良的青年。他不仅善良，我回到这里后发现，他非常有教养，而且很聪明，前程似锦。”

列文皱起眉头，默不作声。

“哦，你走了以后不久他就来到这里，照我看，他在没命地爱着吉蒂，而且你明白她母亲……”

“对不起，我一点也不明白。”列文阴沉着脸，皱起了眉头说。他立刻想起了哥哥尼古拉，直恨自己竟忘了他。

“别急，别急，”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笑眯眯地触了触他的手，说，“我把所知道的都告诉你了，我再说一遍，在这种微妙而难以捉摸的事件中，看来，我相信你大有希望。”

列文靠到椅子上，脸色变得苍白。

“我劝你尽快把事情解决了。”奥勃朗斯基继续说，斟满他的酒杯。

“不，谢谢，我再也不能喝了，”列文说着推开酒杯，“我快醉了……哦，告诉我你近来怎么样？”他说，显然想要改变话题。

“再说一句：我劝你无论如何尽快解决好这问题。我劝你今晚还是不开口的好，”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明早去走一遭，正式提出婚事，愿上帝保佑你……”

“哦，你不是总想到我那里去打猎吗？明年春天一定来吧。”列文说。

现在他心里万分懊悔，不该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谈这事。说什么彼得堡的一位军官跟他做了情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还做了推测，提出忠告，他那种特殊的感情岂不是被亵渎了吗？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微微一笑。他知道列文心里在想什么。

“我会找机会去的，”他说，“但是女人，朋友，她们是转轴，害得你团团转。我的状况很糟糕，很糟糕。都是女人引起的。你且坦率告诉我，”他取出一支雪茄，一只手放在酒杯上，接着说，“给我出出主意。”

“到底怎么回事？”

“是这么回事。假定你结了婚，你爱你的妻子，但是又被另外一个女人迷住……”

“对不起，我实在不明白，怎么可以这样呢……这就像饱餐以后怎么可以立刻又到面包店里去偷面包卷呢？”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眼睛比平常更亮了。

“为什么不可以？面包卷有时香得叫人难以抵抗它的诱惑！

Himmlisch ist’s，wenn ich bezwungen

Meine irdische Begier；

Aber noch wenn’s nicht gelungen，

Hatt’ich auch recht hübsch Plaisír！[19]”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笑着说，列文也不由得微微一笑。

“是的，说正经的，”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继续说，“你要明白，那女子是一个可爱、温柔而多情的人，孤苦伶仃，把一切都牺牲了。现在既然木已成舟，你想，难道可以抛弃她吗？就算是为了不扰乱自己的家庭生活而离开她，难道就不可以怜悯她、安排好她的生活、减轻她的痛苦吗？”

“哦，对不起。你知道在我看来女人可以分成两类……至少，不……确切地说：有一种女人，只有一种……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良好的堕落女子’[20]，且我永远不会看见，像坐在柜台旁边的那个满头鬈发、涂脂抹粉的法国女人那样的女人，我觉得只是害人精而已，一切堕落的女人无不如此。”

“那么玛达林[21]呢？”

“噢，别说了！要是基督知道他的话会如此被人滥用，就不会说了。一部《福音书》中，人们只记得这些话。但是我还没有说我所想的，而只是说我所感到的。我厌恶堕落的女子。你怕蜘蛛，而我怕这些害人精。你大概没有研究过蜘蛛，不知道它们的性情，我也一样。”

“你说得轻巧，活像狄更斯小说中那位可以把所有难题都用左手由右肩上抛出去的绅士。但是否认事实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怎么办——你告诉我，怎么办？妻子老了，而你却生命力非常旺盛。只要看到她，你就感觉到你不能用爱情去爱你的妻子，不论你如何尊敬她。于是突然发现了所爱之人，你就完了，完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带着绝望的神情说。

列文微微一笑。

“是的，完了，”奥勃朗斯基继续说，“但是怎么办呢？”

“切莫去偷面包卷。”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大笑了起来。

“啊，道学先生！知道吗，这里有两个女人：一个只是坚持她的权利，而那些权利就是你的爱情，可是你不能够给她；而另一个为你牺牲一切，一无所求。你怎么办？怎么做才好？这就是可怕的悲剧所在。”

“假使你愿意听我一句话，我就对你说，我不相信这里有什么悲剧。为什么？据我想，爱情……两种爱情，你记得柏拉图在他的《酒宴》里为作为人类的试金石之用的两种爱情所下的定义吗？[22]有些人只了解这一种，有些人只了解另一种。而那些只懂得非柏拉图式爱情的人是谈不上悲不悲剧的。在那样的爱情中毫无悲剧可言。‘我衷心感谢你给予我快感，再见！’——这就是全部悲剧所在。柏拉图式爱情中不会有什么悲剧，因为在那种爱情中一切都是清白纯洁，因为……”

刹那间，列文想起了他自己的罪孽和他所经历过的内心冲突，猛地补充说：

“不过也许你说得对。说不定……我不知道，确实不知道。”

“你知道吗？”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你是个始终如一的人。这是你的优点，也是你的缺陷。你生性始终如一，你要整个生活也保持始终如一——但这是办不到的。你轻视社会公益事业，因为你希望工作永远和目的完全相符——而事实绝非如此。你还要每个人的活动都有明确的目的，恋爱和家庭生活始终是统一的——事实是办不到的。人生的一切变化、一切魅力、一切美，都是由光和影构成的。”

列文叹了口气，没有回答。他在想自己的事，没有听奥勃朗斯基的话。

突然他们两人都感觉到虽然他们是朋友，虽然他们在一起用餐和喝酒——那本来是应当使他们更加融洽的——但各人只想自己的心事，无异于同床异梦。奥勃朗斯基不止一次体验过饭后发生的这种极端的疏离而不是亲密的感觉，他很懂得在这种情形下应当怎么办。

“结账！”他喊了一声，便进了隔壁大厅，在那里他立刻遇到了一个熟识的副官，就跟他谈起某女演员和她的保护人。在和这副官的交谈中，奥勃朗斯基立刻感到了一种轻松感，消除了和列文的谈话之后那种思想和精神上的过于紧张。

当鞑靼人拿着总计二十六卢布零几戈比，外加小账的账单走出来的时候，列文对于他份下的十四卢布，换了别的时候一定会像乡下人一样吃惊不小的，现在却没有在意。他付了账，就回家去换衣服，到即将决定他的命运的谢尔巴茨基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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