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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书名: 世界文学名著-安娜·卡列尼娜(上下) 作者: 列夫.托尔斯泰 本章字数: 4543 更新时间: 2024-06-13 16:24:23
列文和奥勃朗斯基一起进了饭店,列文注意到在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脸孔和整个姿态上明显出现一种独特的表情,也可以说是一种被压抑住的欢快。奥勃朗斯基脱下外套,帽子歪戴着,进了餐厅,对那些穿着燕尾服、拿着餐巾、聚拢在他周围的鞑靼侍者吩咐了一声。他向遇见的熟人左右点头,这里也和别的地方一样,他们无不欢天喜地地迎接他,然后他走到酒台前,喝了一杯伏特加,吃了一片鱼,先开开胃,跟坐在柜台后面、用丝带、花边和鬈发装饰着的、涂脂抹粉的法国女人说了句什么话,引得那个法国女人开心地笑了起来。列文见了这个全身都像用假发、香粉和化妆醋装扮起来的法国女人,直感到恶心,所以一口伏特加都没有尝。他连忙从她身旁走开,好像躲开龌龊的地方似的。他的整个心灵都沉醉在对吉蒂的回忆中,他的眼睛里闪耀着胜利和幸福的微笑。
“请这边来,大人!这边没有人打扰,大人。”一个白发苍苍的老鞑靼人巴结地说。他的臀部非常宽,撑得后面的燕尾服的尾端宽宽地分开来。“请进,大人。”他对列文说。为了表示他对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尊敬,对于他的客人也同样殷勤接待。
转眼之间,他在青铜吊灯架下面的圆桌上,把一块新桌布铺在已经铺上的桌布上,把天鹅绒面椅子推上来,手里拿着餐巾和菜单,站在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面前,等待他的吩咐。
“要是您喜欢,大人,马上就有雅座空出来。戈利岑公爵同一位太太很快就要走了。我们有新鲜的牡蛎。”
“好哇!就牡蛎。”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迟疑起来了。
“原定计划要变吗,列文?”他说,把手指放在菜单上。他的面孔流露出严肃而迟疑神情,“牡蛎是新鲜的吗?可得留意。”
“是佛伦斯堡[12]的,大人。我们没有奥斯坦特[13]的。”
“佛伦斯堡的就行了,是不是新鲜的?”
“昨天刚到。”
“那么,就先来牡蛎,然后把我们的原定计划改改,如何?呃?”
“我无所谓。我顶喜欢的是蔬菜汤和麦粥。这里自然没有这种东西。”
“大人喜欢俄国麦片粥吗?”鞑靼人弯腰问列文,像保姆对小孩说话一样。
“不,说真的,凡是你所选的自然都是好的。我刚溜过冰,肚子饿了。不要以为,”他觉察出奥勃朗斯基脸上露出不高兴神色,忙补了一句,“我不尊重你的选择。我什么都吃得有滋有味。”
“可不是!不管怎样,吃是人生一大乐事,”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那么,伙计,给我们来两打——或许太少了——来三打牡蛎,再加上蔬菜汤……”
“新鲜蔬菜[14]。”鞑靼人应声道。但是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显然不喜欢他用法文点各种菜名。
“知道吗,蔬菜汤。再来个浓汁比目鱼……烤牛肉;留心要好的。哦,或者再来只阉鸡,再就是罐头水果。”
鞑靼人记起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一向没有用法文点菜的习惯,就没有跟着他重复,还是很享受地径自用法语照菜单把全部菜名念了一遍:“新鲜蔬菜汤,酱汁比目鱼,香菜烤嫩鸡,蜜汁水果[15]……”接着像装了弹簧似的,他快速地把菜单放下,又拿出一张酒单来,递给斯捷潘·阿尔卡季奇。
“我们喝什么酒?”
“随你的便,只是不要太多……香槟吧。”列文说。
“什么!开始就喝香槟?不过也许你说的不错。你喜欢白标的吗?”
“白标。”鞑靼人应声道。
“很好,那么就给我们把那种牌子的酒和牡蛎一道拿来,别的以后再说吧。”
“是,先生。那么要什么下菜的酒呢?”
“你给我们拿纽意酒来好了。哦,不,最好是老牌沙白立白葡萄酒。”
“是,先生。您的干酪呢,大人?”
“哦,是的,来点帕尔玛[16]干酪吧。或许你喜欢别的什么吧?”
“不,我无所谓。”列文说罢笑了笑。
鞑靼人飘动着燕尾服的尾端跑开去,五分钟后就飞奔进来,端着一碟剥开了珠母贝壳的牡蛎,手指间夹着一瓶酒。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揉了揉浆过的餐巾,把餐巾一角塞进背心里,安闲地放好两臂,吃起了牡蛎。
“不坏。”他说,用银叉把润滑的牡蛎从珠母贝壳里挑出来,一个又一个吞了下去,“不坏。”他又说了一句,他那水汪汪、明亮亮的眼睛时而望着列文,时而望着鞑靼人。
列文也吃着牡蛎,不过他更喜欢加干酪的白面包。他很欣赏奥勃朗斯基吃得这等津津有味。就连那鞑靼人,也一面开瓶塞,把起泡的葡萄酒倒进精致的酒杯里,一面瞟瞟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明显露出一种满意的微笑,整了整他的白领带。
“你不大欢喜牡蛎,是吗?”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问,干了自己的酒,“要不是在想什么心事?”
他希望让列文高兴。列文并不是不高兴,他是忐忑不安。他满怀心事,在这饭店里,在男人和妇人们用餐的雅座中间,在这一片嘈杂的喧嚣里,他实在感到难受和不自在。周围净是青铜器具、镜子、煤气灯和侍者——这一切让他感到厌恶。他生怕玷污了充溢在他心中的情感。
“我吗?是的,我有心事,况且,这一切使我感到无所适从,”他说,“你想象不到这一切对于我这样一个乡下人是多么怪异,就像我在你那里看到那位绅士的指甲一样奇怪……”
“是的,我看到了可怜的格里涅维奇的指甲引起你很大的兴趣。”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笑着说。
“我真受不了,”列文回答说,“你设身处地想一想,用乡下人的眼光看看吧。我们在乡下尽量把手收拾得便于干活,所以我们剪了指甲,有的时候我们卷起袖子。而这里的人们却故意把指甲尽量留长,越长越好,而且袖口还缀着小碟那么大的纽扣,这样,他们就不能用手干事了。”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开心地笑了。
“啊,是的,那正表明他用不着干粗活。他是用脑力劳动……”
“也许吧,但是我还是觉得别扭,正如这时我就觉得别扭,我们乡下人总是尽快地吃了饭,好准备干活去,而这里,我们尽量把用餐的时间拖长,因此,我们吃起了牡蛎……”
“噢,自然,”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但是那正是文明的目的所在——我们能从一切事物中获得乐趣。”
“哦,如果这就是文明的目的,我宁可做野蛮人。”
“你本来就是个野蛮人。你们列文一家都是野蛮人。”
列文叹了口气。他想起了哥哥尼古拉,感到羞愧和痛苦,便皱起眉头。但是奥勃朗斯基开始提到一个话题,立刻引起了他的注意。
“今晚你要到我们的人那里去,我是说到谢尔巴茨基家去吗?”他问。他的眼睛意味深长地闪耀着,同时推开空了的粗糙的贝壳,把干酪拉到面前来。
“是的,我一定去,”列文回答说,“不过我觉得公爵夫人的邀请并不热情。”
“瞎说!她的态度一贯如此……喂,伙计,汤!……那是她的派头——贵妇人嘛!”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我也要去的,但是我先得赴巴宁娜伯爵夫人的音乐会。我说,你怎么不是野蛮人呢?你突然离开莫斯科,为的是什么?谢尔巴茨基家的人屡次问过我,好像我应当知道似的。其实我知道的只是你老做旁人不做的事。”
“是的。”列文缓慢而激动地说,“你说得对,我是一个野蛮人,只是,我的野蛮不在于我离开了,而在于我现在又来了。我这次来……”
“啊,你多么幸运!”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望着列文的眼睛,插言道。
“为什么?”
“‘我由烙印识得出骏马,看眼色我知道谁个少年在钟情。’[17]”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高声朗诵,“你前程无量。”
“那么,你一生已经完了吗?”
“不,还不能说完了,不过将来是你的,现在是我的。可是我这个现在——乱成了一团。”
“怎么回事?”
“啊,事情相当糟。但是我不愿谈我自己,而且我也无法说得清,”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哦,你来莫斯科到底有什么事……喂!收走!”他对鞑靼人大声道。
“你猜得到吗?”列文回答,他的炯炯有神的两眼紧盯在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身上。
“我猜得到,但是我不好先开口。由此你就可以看出来我猜得对不对。”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带着微妙的笑容望着列文。
“那么,你有什么高见?”列文用颤抖的声调问,感到自己脸上所有的肌肉都颤动了,“你怎样看这问题?”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从容地干了他那杯沙白立酒,目不转睛地望着列文。
“我?”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求之不得了——求之不得!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你没有弄错吧?你知道我们在说什么事吗?”列文说,他的眼睛紧盯着对方,“你以为这可能吗?”
“我看有可能。为什么不可能呢?”
“不!你真以为可能吗?不,还是把你的想法全说出来吧!啊,但是假使……假使我遭到拒绝……真的,我想一定……”
“你为什么这么想?”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问,看见他的兴奋模样笑了起来。
“我有时觉得会这样。你要知道,那对于我是可怕的,对于她也是可怕的。”
“哦,无论如何,这对于一位少女来说毫无害怕可言。所有的少女都以人家向她求婚为荣。”
“是的,所有少女,但她例外。”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微微一笑。他深知列文的感情,在他看来,世界上的少女分成两类:有一类——普天下除她以外的所有少女,所有具有人类弱点的少女,最普遍的少女;另外一类——她一个人,没有丝毫弱点,而且凌驾于全人类之上。
“别忙,先加点酱油。”他说,拦住了列文正在推开酱油瓶的手。
列文听从他,加了点酱油,但是不让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继续吃下去了。
“不,别忙,别忙,”他说,“你要知道这是一个对我来说生死攸关的问题。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过。除了你,我不能够对旁人说这话。你知道我们两个人完全不一样,趣味和见解,一切一切都不相同,但是我知道你喜欢我,而且了解我,所以我也非常喜欢你。但是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你就把要说的话全对我说吧。”
“我怎么想,就怎么说,”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笑着说,“但是先让我说一点:我的妻子是一个极了不得的女人……”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叹了口气,想起了他和他妻子的关系,沉默了一会儿,又说,“她有先见之明。她看得透人,不仅这样,她会未卜先知,特别是在婚姻方面。比方,她预言沙霍夫斯卡娅公爵的小姐会嫁给布伦登。谁也不相信这个,但是后来果然这样。她是站在你这边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
“是这样,她不仅喜欢你——并且说吉蒂一定会成你的妻子。”
听了这些话,列文的脸突然大放异彩,笑容满面,感动得几乎流出了泪水。
“她这么说!”列文叫起来,“我一向说她是个非常好的人,你的夫人。不过这事说到此为止吧,到此为止。”他说罢从座位上站起来。
“好的,不过请您坐下。”
但是列文坐不住了。他迈着坚定的步伐在这鸟笼般的房间里来回踱了两趟,眨巴着眼睛,免得被人看见自己的泪水,然后才又在桌旁坐下。
“你要知道,”他说,“这不是一般的恋爱。我恋爱过,但是这不是那么回事。这不是我的感情,而是一种外界的力控制了我。上次我跑开了,你知道,因为我断定那是不可能的事,你懂吧,那样的幸福天底下是不存在的,但是经过一番内心的斗争,我明白我没有她实在活不下去。而且这事一定要解决……”
“那么你为什么非要离开呢?”
“噢,别忙!噢,真是千头万绪!我有多少问题要问呀!听我说。你简直想象不到你刚才说的话对我起了什么作用。我是太幸福,幸福得叫人生厌;我忘乎所以了。我今天听到我哥哥尼古拉……你知道,他在这里……我甚至连他都忘了。在我看来,好像他也是幸福的。这是一种疯狂。但是有一件事很可怕……你是结过婚的,你懂得这种感情……可怕的是,我们……老了……过去都有过……不是爱情,只有罪恶……突然要和一个纯洁无瑕的人那么接近;这是可厌恶的,所以人不能不感到自己高攀不上。”
“听我说,你过去并没有多少罪恶。”
“啊,还是有的。”列文说,“‘当我怀着厌恶回顾我的生活的时候,我战栗,诅咒,痛悔……’[18]是的。”
“有什么办法呢?人生就是这样。”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
“我唯一的安慰就是我始终喜欢那句祷词:‘不要按照我应得的赏罚,要按照你的慈爱饶恕我。’只有这样她才能饶恕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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