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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书名: 世界文学名著-安娜·卡列尼娜(上下) 作者: 列夫.托尔斯泰 本章字数: 3281 更新时间: 2024-06-13 16:24:23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穿着梳妆短衣站在打开的衣柜前翻找东西。她那曾经是浓密秀美、现在却变稀疏了的头发,用发针盘在脑后,她的面容消瘦憔悴,一双惶惶不安的大眼睛,在她那消瘦的面容衬托下显得更加醒目。满房间散落着各式各样的衣物。听到丈夫的脚步声,她住了手,朝门口望了一眼,她竭力想要装出一种严厉而轻蔑的表情,却没有成功。她感觉得到她怕他,害怕面临着的相见。她刚才正努力做她三天以来已经努力过十来回的事情——把她自己和孩子们的衣服整理出来,带到她母亲那里去——但她还是没有这样的决心。现在又像前几次一样,她尽在自言自语地说,事情不能这样僵下去,她一定要想方设法惩罚他,羞辱他,哪怕小小地报复他一次,使他尝尝他给予她的痛苦。她一直对自己说她要离开他,但又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之所以不可能,那是因为她不可能不把他视作自己的丈夫,做不到不爱他。此外,她感到就在这里,在自己家里,她尚且不能很好地照看她的五个小孩,那么,在她要把他们全带到别的地方去,他们就会更糟。事实上,在这三天内,那个最小的孩子因为喝了不洁的汤害病了,其余的几个孩子昨天差不多没有吃上饭。她意识到要离家出走是不可能的,但是,她还在自欺欺人,继续清理东西,装出要走的样子。
一见丈夫,她就把手放进衣柜抽屉里,像在寻找什么东西,就在他几乎来到她近前的时候,她才回头朝他望了一眼。但是她原想要装出严厉而坚定表情的脸,流露出的却是无所适从和痛苦的神情。
“道丽!”他畏怯地低声说。他把头缩进了两肩,极力装出可怜和顺从的样子,但他却依然显得神采奕奕,精神饱满。
她迅速地瞥了一眼,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下他那容光焕发、精力充沛的模样,“你看他一副快乐和满足的神态!”她想,“可我呢……他那令人恶心的好脾气,大家都因此很喜欢他,夸他——我恨死他这德行。”她想。她紧闭着嘴唇,那苍白的、神经质的右半边面颊的肌肉抽搐起来。
“你来干什么?”她用快速而不自然的胸音问。
“道丽!”他的声音在颤抖,“安娜今天要来了。”
“这关我什么事?我不能接待她!”她嚷道。
“但是你一定要,道丽……”
“走开,走开,走开!”她没正眼看他,叫道,好像这叫声是因肉体的痛苦引发出来的。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想到妻子的时候还能镇定自若,还能如马特维所说的,指望一切自会好起来,还能闲适地看报、喝咖啡,但是当他看见她那憔悴、痛苦的面容,听见她那种听天由命、悲观绝望的声调的时候,他的呼吸就急促起来,咽喉哽塞,眼睛里泪花点点。
“天哪!我做了什么了?道丽!看在上帝分儿上……你知道……”他说不下去了,他的咽喉哽咽了。
她“砰”的一声把柜门关上,瞥了他一眼。
“道丽,我还能说什么呢……只有一句话:请你饶恕,宽恕……你想想,难道九年的生活就不能抵偿一时的,一时的……”
她垂下眼睑,听着,等着他要说什么,她好像在请求他消除她的疑虑,让她相信事情不是那样。
“一时的冲动……”他说。但一听到这句话,她就好像由于肉体上的痛苦,又闭紧上嘴唇,右颊的肌肉又抽搐起来。
“出去,给我出去!”她尖声高叫起来,“不要对我说起您的冲动和您的肮脏勾当。”
她想要出去,但是两腿哆嗦,只得抓住一个椅背来支撑住自己的身体。他的面孔变宽,嘴唇噘起,泪花涌了出来。
“道丽!”他说,已泣不成声,“看在上帝分儿上,想想孩子吧,他们没有过错!都是我的不是,惩罚我,叫我来补偿我的罪过吧。我能办到的,我都愿意做!我有罪,我的罪孽深重,言语难以表达!但是,道丽,饶恕我吧!”
她坐下。他听见她大声、沉重的喘息声。他说不出地难过。她好几次想要开口,但是不能够。他等待着。
“你想起小孩,只是为了要逗他们玩,但是我却总想着他们,而且知道现在他们被毁了。”她说,显然这是一句她这三天来暗自重复了不止一次的话。
她用“你”来称呼他,他感激地望着她,走上去拉她的手,但是她厌恶地避开了他。
“我想念小孩,所以只要能够救他们,我什么事都愿意做,但是我自己不知道怎样去救他们:把他们从他们的父亲那里带走呢,还是把他们留给一个不正经的父亲——是的,不正经的父亲……您说,在那事……发生以后,我们还能在一起生活吗?难道还有可能吗?您说,难道还有可能吗?”她提高嗓音,重复道,“在我的丈夫,我的小孩们的父亲,勾搭上了自己孩子的家庭女教师以后……”
“但是叫我怎么办?叫我怎么办?”他用可怜的声音说,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的头垂得越来越低了。
“您令我恶心,可恶!”她大声喊叫,情绪越来越激烈,“您的眼泪像水一样,分文不值!您从来没有爱过我。您没有良心,也没有道德!我觉得您可恶,讨厌,是一个陌路人——是的,完完全全是个陌路人!”带着痛苦和激怒,她说出了这个在她听来是那么可怕的字眼——陌路人。
他望着她,她脸上现出的怨恨神情使他发慌和惊骇了。他不明白他对她的怜悯怎么会激怒了她。她看出来他怜悯她,但不是爱她,“不,她恨我。她不会饶恕我了。”他想。
“太可怕!太可怕了!”他说。
这时隔壁房里一个小孩哭起来,大概是跌倒了。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静听了一会儿,脸色突然变得温和起来。
她稍微定了定神,好像她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要做什么似的,随后迅速立起身,向门口走去。
“不是吗,她还是爱我的孩子,”他想,注意到小孩哭的时候她脸色的变化,“爱我的孩子,那么她怎么可能恨我呢?”
“道丽,再听我说一句。”他说着,跑过去跟在她的身后。
“您要是跟着我,我就要叫仆人和孩子了!让大家都知道您是一个无赖!今天我就走,您可以跟您的情妇待在这里!”
她走出去,“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一声叹息,揩揩脸,轻声地出了房间。“马特维说情况自会好起来的,但是怎么样?我看毫无可能。唉,唉,多可怕!你听她叫喊得多粗野。”他自言自语,想起来她的喊叫和说出的“无赖”“情妇”这两个字眼,“说不定都被女仆们听到了!多粗野!多可怕!”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一个人站了一会儿,揩了揩眼睛,叹了口气,挺起胸膛,走出房间。
星期五,德国钟表匠正在餐室里给钟上弦。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想起他曾跟这个严守时刻、秃头的钟表匠开过一次玩笑,说“这德国人为了给钟上发条,已给自己上足了一辈子的发条了”。他笑了起来。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是个爱说笑话的人,“也许事情自会好起来的!‘自会好起来的’,倒是一个有趣的说法,”他想,“值得多说说。”
“马特维!”他叫唤道,“你和玛丽亚在休息室里替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把一切收拾好。”马特维进来时,他说。
“是,老爷。”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穿上皮大衣,到了台阶。
“您不回来吃饭吗?”马特维送他出门时问。
“说不好。拿去家用,”他从皮夹里掏出一张十卢布的钞票,说,“够了吧。”
“够不够,反正都得应付过去。”马特维说,砰的一声把车门关上,退回台阶。
与此同时,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哄好了小孩,听马车声知道他已经走了,又回到卧房。她一出卧房,烦累的家务事就缠着她不放。所以卧房就成了她躲开烦累家务事的唯一避难所。就是现在,她在育儿室的短短时间里,英国家庭女教师和马特廖娜·菲利蒙诺夫娜就问了她几个迫切、只有她才能够回答的问题:小孩们出去散步穿什么衣服?要不要给他们喝牛奶?要不要找一个新厨子来?
“哦,别来问我,别来问我!”她说罢便回到卧室,她在刚才坐着和丈夫谈话的地方坐下,紧握着她那瘦得戒指都要滑下来的两手,开始重温刚才的全部谈话,“他出去了!但是他到底怎样和她断绝关系呢?”她想,“他难道还去看她吗?我怎么不问他?不,不,不可能和解了。即使我们仍旧住在一所屋子里,我们也是视同陌路——永远是陌路人!”她怀着特别的意义重复着那个在她听来是那么可怕的字眼,“我原本多么爱他!我的天哪,我原本多么爱他……我曾多么爱过他!而且我现在不是还爱他吗?我不是比以前更爱他了吗?最可怕的是……”她想着,但是没有想完,因为马特廖娜·菲利蒙诺夫娜的头伸进门来。
“请让我去把我的兄弟叫来吧,”她说,“让他做做饭还是可以的,要不然,又会像昨天那样,到六点钟孩子们还没有吃上饭。”
“好的,我马上就去安排。你派人去取鲜牛奶了吗?”
于是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就埋头干起了日常家务,自己的忧愁一时便淹没在这些杂务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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