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一语成谶 因念而生季桃初最新章节-免费小说-全文免费阅读-季桃初作品-小说大全-七猫免费小说-七猫中文网

第十九章 一语成谶 因念而生
书名: 双序曲 作者: 季桃初 本章字数: 13643 更新时间: 2022-09-29 14:32:37

“陛下这事情做得太过急切。”谢嘉礼立在桌案旁,“您的消息这才递上去几天,他就动手了。”

谢太傅一手执黑子,一手翻着棋谱,这是个残局,谢太傅最是喜欢解别人解不得的东西,他面色不改,“陛下身子不好,小殿下又年幼,他再不动手怕是就晚了。”

“可是这也太急了些。”谢嘉礼思虑道,“宋延巳刚立下这般的功勋,陛下就想连根拔起,依儿子愚见,怕是于陛下名声不利。”

“半截身子都快入土的人,还在乎什么名声。”棋子点在右下角,残局已破,谢太傅脸上难得带了点暖色,“陛下的天下是马背上夺来的,难免会对武将多些戒心。”

制衡之术倒是有些忘了,不过宋延巳确实锋芒太盛,他的青云路走得太快,快到李晟不得不除了他,给儿子留下一个相对安稳些的江山。

“言儿呢?”

“说是去何家做客。”谢嘉礼小心地观察着父亲的脸色,“女孩家,总是要交些闺中密友的。”

谢太傅起身合了棋谱,“她这是把你的话当耳旁风。”

“父亲。”谢嘉礼心里也觉得谢嘉言有些过于任性,但她毕竟是他的胞妹,难免多些维护,“言妹应了儿子的。”

“我的女儿我自是清楚得很。”谢太傅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踱到窗户旁,光透过窗花打在脸上,投下好看的阴影,“烟州本家大大小小十几个女孩,偏偏她,哄得老夫人把她当成心肝,哪会是个没主意的。”

世人皆道烟州谢家出过三位帝后,女子向来温和贤良。可是真能在本家安稳活到大,被源源不绝嫁入高门的女子又岂会是温顺的性子?谢老太太手里养的姑娘,性子更是都随了她,倒不是不好,谢太傅推开窗户,风骤然涌入,就怕主意实在太大。

“谢姐姐,你别怪我。”何宝珍拧着绣帕,急切地解释道,“都怪我嫂嫂,说什么也不愿意另改时间。”

“无碍,本就是我不对,不该贸然回了妹妹,你别怪我这个做姐姐的失礼才是。”谢嘉言笑着弯了眼角,声音温和,让人如沐春风。

“不会不会,我怎么会怪谢姐姐。”何宝珍连忙摆手。

“那如今安国侯夫人也在何府,咱们做晚辈的于礼是否需去拜见一下?”谢嘉言犹豫了片刻,问道。

何宝珍张张嘴,刚要说不用,就想到若是她嘴快回了,多半会显得自己无理,内心挣扎了下,“谢姐姐若是不介意,咱们就去花厅。”

“何妹妹带路吧。”

何宝珍被她笑得有些不好意思,她其实挺喜欢谢嘉言的,虽然她小姐的派头十足,可是说出的话却让她觉得很舒坦。

江沅这会儿正与何大奶奶吃着茶,就见小丫鬟快步地行礼而来,凑在何大奶奶耳侧低语。

烦人的小姑子!何大奶奶听得简直想掐死她,她好好地在她院里待客便是,两个未嫁的小姐,便是不出来与她二人请礼也是说得过去的。

如今她们要来,她还好说,可国侯夫人事先不知,这见面礼更是没提前准备。何大奶奶眼神不留痕迹地扫过江沅身上,都是些贵重的物件,随便哪一件送出去都够肉疼的。可是万一送轻了,这不打人家谢小姐的脸吗!只好先等着江沅开口问她,到时候她再装个为难,让国侯夫人自个提出来见与不见,见了她自然要送礼,不见,她也能拿着江沅的话回了谢小姐。

只可惜,何大奶奶算盘打得响,满脸的犹豫,江沅权当看不到,徒自饮着茶,她在宫里活了这么些年,后宅这些女人的动作还能瞒得过她?

江沅能耗,何大奶奶可不能,总不好让谢小姐一直在外边站着吧,何宝珍又是个记仇的,到时候再隔三岔五地在婆婆面前跺脚抹脸的,她以后日子还过不过了。

“夫人。”何大奶奶掂量着开口,“今儿个宝珍也邀了谢家小姐来做客,我竟是不知。”

听到谢小姐这三个字,江沅嗓子眼一堵,面上虽然不显,可是……指尖掐进掌心,她尽力平复着自己内心的起伏,笑盈盈道:“无碍,让她们聊她们的便是。”

呃……何大奶奶吞了口口水,这发展不太对啊,只好硬着头皮道:“这宝珍和谢小姐就在厅外,您看……”

见还是不见?

“这是您家,我这个做客人的哪好替主人决定,何大奶奶您做主便是。”江沅又把皮球踢了回来。

“……”

“嫂子到底在做什么!怎的这般磨磨蹭蹭!”何宝珍站得有些怒气,原本她想让桂圆提前去通报的,结果谢嘉言怕里边唤她们进去的时候她们人赶不到失了礼数,这才到了门口,才差人过去,没想到好一顿等。

“万一是国侯夫人没空见我们也说不定啊。”谢嘉言安慰道,“何妹妹莫要急。”

哼!就在何宝珍正在用鼻孔出气的时候,何大奶奶身边的墨儿匆匆踏出门一路小跑到她们身前行礼道:“夫人请您和谢小姐进去。”

“真磨蹭。”何宝珍一甩袖子,又笑眯眯地对谢嘉言道,“谢姐姐,咱们进去吧。”

花厅内,这是谢嘉言第一次见江沅,她一袭鹅黄出风毛绣竹叶梅花圆领袍,下面配着青灰撒花马面裙,就这么含笑坐在梨花木的玫瑰椅上,手上的翡翠镯子晃在皓白的手腕上,绿得能掐出水来。

“嫂嫂,国侯夫人。”何宝珍先开口行礼,“我与谢姐姐来给你们问安了。”

江沅喝着茶,搭眼一看何宝珍,任性的娇小姐,就知道问安这主意是谢嘉言出的。江沅的眼睛生得极好,这会儿眼角微微挑起,唇瓣挂笑,端出了多年未用过的姿态。

当年,我为妻,你为妾。

如今,我是国侯夫人,你是官家小姐。

不是想来吗?好啊,行礼吧。

谢嘉言眼神微闪,便笑着弯下了腰,“嘉言问国侯夫人、何夫人安。”

“莫要客气。”何大奶奶自然不敢得罪谢家的小姐,江沅还未开口,便伸手唤她们起来。

“宝珍果然人如其名,生得甚是好看。”江沅又看了眼谢嘉言,“谢小姐我也是极喜欢的。”

江沅端足了长辈的架势,招招手,如同唤猫儿狗儿,“来我这儿给我看看。”

何宝珍倒不觉得有什么,可是这动作看到谢嘉言眼里,就难免有些刺眼,这是上位者对下位者的姿态。

她含着笑走到江沅面前,江沅也“慈爱”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不经心道:“真是个漂亮孩子。”言罢,便把手上的翡翠镯子退下来挂到她的手腕上,“我方才见谢小姐多瞧了几眼,想必是极喜欢的,左右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便送给小姐权当见面礼了。”

“谢国侯夫人。”不贵重,这是嘲笑她眼界低吗?多瞧几眼,这是讥讽讨要礼物吗?谢嘉言笑得越发天真烂漫。

可是这笑容印在宝云眼里却如洪水猛兽般,她飞快地看了眼江沅,又飞快地低下头,瞧着面前三尺内的地面,心却怦怦地跳个不停。

江沅出手大方,连何宝珍也得了支金丝缧花的宝石珠钗,与努力压制内心喜悦的何宝珍不同,谢嘉言笑得眉眼微弯。

这么些年斗下来,江沅对她简直了如指掌,她越是气得狠了,越是笑得甜美,现在谢嘉言内心怕是恨不得撕了她。可那又如何呢?前世今生,她永远都在身份上压她一头,向来只有谢嘉言跪她、拜她,不管过多久这点都未变,只要看到谢嘉言不舒坦,江沅心里就万分舒坦。

江沅素手执杯,轻抿了口茶,她也不赐座,眼神仿佛看到了谢嘉言骨子里,笑道:“这见也见了,我们也不好让你们陪我们干坐着,下去吧。”

一挥手,竟是直接把她们打发出去。

何宝珍求之不得,连忙握着珠钗行礼告退。

“那嘉言便退下了。”谢嘉言弯了膝盖,面上依旧温和恭顺,低头的瞬间眼里却布满了冰碴。

“啊!有耗子!”闺房的门被紧紧地拴着,宝云的尖叫声在房内不停地响起。

啪——!啪!

瓷器碎裂的声音。

碧绿凿花的地砖上被砸的全是瓷片,四面雕空的紫檀镜子砸得粉碎,名人法帖宝砚更是散落一地,连两尺高的汝窑花囊也早已和一囊的白菊倒在了地上。

金秀抖着身子站在门口,手里捏着只早已死去多时的灰鼠尾巴。

谢嘉言满身的戾气,等她整个人把气发出来,才恢复了以往的娇俏可爱,哪还有方才那凶狠骇人的模样,她拿了帕子拭擦着手上的水渍,平静道:“抓到了,丢出去吧。”

“是,小姐。”金秀连忙开了门,把手里的死耗子丢到院里,凶道,“会不会打扫院子,连耗子进了小姐屋里都不知道,打扫的丫鬟呢,拖出去打二十板子!”

“金秀。”谢嘉言的声音从屋内传来,“算了,念在初次,罚一个月的份例便是。”

“是小姐。”金秀在门外应道,转头又冲打扫的丫鬟道,“要不是小姐心善,这顿板子你是跑不了的!”

“谢谢小姐,谢谢小姐。”门外传来丫鬟感激的抽泣声。

门被带上,谢嘉言看着满屋的狼藉,指尖上的蔻丹显得越发红艳,她敲着桌面,一下又一下,宝云安静地站在她身侧

半晌,她才冷冷开口:“那女人,真是万分地惹人厌烦。”

说着谢嘉言骤然转身,宝云对上她那双眼睛,便是看了多年,也忍不住有些惧怕,“比我那十七妹妹,还要讨厌。”

听她提到谢十七,宝云没敢吭声,谢嘉言在本家排行十五,她长得甜,又惯会说话,很讨老夫人喜欢,八九岁就从夫人那里接到秋爽院养在了老夫人膝下。和她一起被抱过去的,还有谢九小姐和十七小姐,九小姐比谢嘉言大四岁,生得玲珑,及笄后便被嫁到了允州王家。之后老夫人身边便剩下了她和十七小姐,十七小姐也是个机灵人,容颜更是美到摄人心魄,老夫人喜欢她喜欢得不得了。

再然后,十七小姐死了。

宝云不敢再想下去,只低头答:“是。”

小院内气氛紧绷,临安城更是如此。

张司直的事李晟有意为之,作为一个帝王栽赃功臣着实令人不齿。可是,这两年他身子明显不好,有时批阅奏折都能中途睡去。直到数月前咳出血,那个时候他就确定,自己不能再等,便一封圣旨召回了宋延巳。

璟儿稚幼,他即便不能给他留下安稳的万里江山,也不能让他落到宋延巳手里。

“任事无用便可杀。”

李晟当年就看上了他的那份狠,如今,怕的也是这份狠。

证据接连不断地被呈到御案前,短短一个月不到的时光,安国侯府就出现了风向大逆转,宋延巳一举被推在了风口浪尖上。江沅暗暗给江忠嗣去过几封信件,多是让他帮衬些许。

“都道女生向外,果真如此。”江忠嗣看着手上的信件摇头道。

江夫人听了有些不乐意,“她的丈夫、儿子都在安国侯府,她能不着急吗?”又忍不住打听道,“中离那事真像外边传的那般严重吗?”

哼,证据确凿到这种地步,说不是故意为之他是不信的,可是如今澧儿在他那儿……江忠嗣眉头紧锁,要是这么查下去,早晚会连累到澧儿,“我只能尽力一试,但是别抱太大的期望。”

“中离那边……”

“中离、中离就知道中离!”江忠嗣猛地砸了手中的杯盏,他已经许多年没发过这般大的脾气,“你们能不能不要一个个的在我面前老提这个名字!还嫌他连累咱们不够多吗!”

“你有什么可生气的啊!”江夫人被他吼得微愣,手里握着帕子,磕巴道,“当初……这场婚事又不是我们娘俩定的,不是你应下的吗?为此沅儿还大病了一场。”

“对,是我错,我当时就不该应下!”江忠嗣眼中情绪莫名,头疼欲裂,他撑着额缓缓坐下,“万万没想到,他会爬得这般快,若他还只是个小小中尉……”

何来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可是,他这般不要命地往上爬……江忠嗣眼底的阴霾愈来愈重,心里越发地乱。

安国侯府被戒严是在三日后的夜晚,曲思安率领一队人马把安国侯府围得水泄不通,李晟下旨宣他第二日入早朝。

当晚江沅便拉了他坐在榻上,她未施粉黛,烛下更显柔弱。

“呈钰还小。”这是江沅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宋延巳就这么望着她,她的指头握住他的手掌,“你能护住他吗?”

这些日子,她多少看出了里面的门道,要动他的不是别人,是当今圣上。宋家乃巨贾之家,便是坐拥金山银矿,于上层的官场人脉方面也是不及所谓的没落清贵。朝堂之上虽有不同的声音,但多是一边倒局面,江忠嗣也有心无力。这时候的宋延巳根基尚浅,便是出点差池也在所难免。

“你呢?”宋延巳打断她的思路,他很平静,就这么盘腿坐在床榻上,难得用这种端详的眼神看她。

“我自是与你一起。”江沅毫不犹豫,她心里舍不得呈钰,可是这种时候,她口上还是会毅然决然地选择宋延巳,江沅愿意赌,她太了解这个男人,她赌她的生存价值,毕竟除了她,没人能倾注所有带好他的儿子,她多半是要和呈钰一起被送走的。

江沅心里想着,眼睛却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宋延巳盯了她好一会儿,忽然欺身上前,她被猛地拥入一个温暖刚硬的怀抱。

“阿沅。”宋延巳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嗯。”江沅垂着手眼神微微转动,声音却被压得四平八稳,其实无论怎样,她都不可能陪他一起死,她的儿子还那么小,还有大把的人生要过,不能没有她。

“这辈子你一定要死在我后头。”宋延巳就这么拥着她,声音有点沙哑,听上去莫名地惹人心疼,江沅方才那番话真心也好,骗他也罢,只要她说的,他都愿意信。

江沅愣了片刻,才把手搭到他的背上,她轻抚着安慰道:“好。”

“不过。”话音一转,宋延巳就抱着她低笑出声,他扶着江沅的肩膀,起身对上她的脸,眼里透着淡淡的笑意,“不过阿沅放心,就算他们都死了,我也死不了。”

他们?江沅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点,他们是谁?

“咚——咚!咚!咚!”子时的梆子一慢三快,响了三下,临安城早已陷入沉寂,府后的暗门被打开,一条人影蹿进了院里。

“大人。”老梨花的门被轻轻敲了几声。

接着屋内传来窸窣的穿衣声,片刻,房门被打开,两条人影向着书房走去。

“怎么了?”书房门被带上。

“平湖那边出事了。”那人点了烛盏,额上冒着细细的汗珠,面色略微凝重,“葛振堂那边不知怎么得了消息,咱们的人被抓了。”

“可是河道之事?”

“不止。”那人擦着细汗,“还有前两年发生的陈粮事件。”

“这个节骨眼,真是好巧不巧啊。”他手抚着桌上的青枝,“还有呢。”

“咱们的人截了葛振堂与安国侯的信件。”

啪——枝叶折断的声音。

第二日天微亮,宋延巳睁眼的时候,江沅正抱着他的手臂,她眉头紧锁,梦中似有数不尽的烦恼。他身子一动,怀中的人就睁开了眼睛。

“继续睡吧。”宋延巳吻着她的鬓角,“你昨夜睡得晚,如今时间还早。”

“我哪里还有心情睡啊。”江沅起身伏在宋延巳怀里,把下巴放在他的肩头,“你真的没事吗?”

“没事。”他拍拍她的后背,这一次他若栽了,谁都跑不了。

大殿之上,气压极低,李晟看着跪了满满一地的朝臣气得胸口剧烈疼痛。

“陛下,微臣认为此事疑点众多!”大行令率先开口,“还望陛下彻查。”

“臣复议。”郎中令见他落了话音,连忙道。

“臣认为段大人所言极是。”

“微臣复议,还望陛下三思。”

江忠嗣跪在地上,道:“安国侯为我南梁守住万里山河,万不可以无据之言定夺。”

朝堂之上剑拔弩张,双方僵持不下,谢太傅开始还冷眼旁观着,到最后不得不出来打圆场:“江大人言之有理,张司直一事尚有疑点,陛下不如交予老臣彻查,也省得出了差池而寒了万千将士的心。”

好啊,昨日还都跟缩头乌龟似的,今早就成了这副局面。李晟眯着眼望向跪在中央的宋延巳,他紧紧地咬着后槽牙,声音几乎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好,就依众位爱卿。”

“陛下圣明。”

朝堂之外,空中阴风阵阵,江忠嗣抬手望着天空,空中飘起了细碎的雨丝。

“江大人。”谢太傅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他发须有些微微的泛白,背着手走到他身侧,眼睛顺着他的视线望向阴沉的天空,“这些日子想必大人也不好过,好在都过去了。”

“老夫也没想到谢大人会施以援手。”江忠嗣收回视线,淡淡道,“下官还有事,便不打扰太傅大人。”

“尚书令慢走。”看着江忠嗣踏下阶梯匆匆离去的背影,谢太傅好心提醒,“下雨路滑,江大人莫要摔着。”

“父亲。”谢嘉礼快步赶来,看了眼江忠嗣的背影,又回过头来小声道,“方才儿子看陛下甚是不快。”

“千载难逢的机会没了,任谁也会心情不佳。”谢太傅转身看向皇殿,大殿庄穆,堂堂君主,万万人之上,却连杀个心腹大患的能力都没有,也着实可悲得紧。

“中离。”冯修远还留在殿内,见人都走得差不多才上前一步去扶他,似松口气地劝慰道,“这事交到太傅大人那儿,多半是过去了。”

宋延巳抬起埋了许久的头颅,此刻他眼底写满了笑意,哪有一丝刚从鬼门关出来的影子。

“你……”冯修远急忙看了四周,才拉了他的衣袖,“这还在宫中。”

“我知晓了。”宋延巳示意他无须多言,做了请的动作,“冯大人,请吧。”

回到寝殿,李晟终是气急挥手砸落了一地的汝瓷杯儿,瓷片碎在地上,沾着水渍,开出了满地的花,“都给孤滚出去!”

宫内的侍女太监被帝王的怒火震到,连滚带爬地退出了内殿。

“咳咳咳——”李晟捂着嘴,咳嗽声被他压得极低,他低头,掩唇的掌心落着点点殷红。

“这样都能让宋延巳躲过去,好生的运道。”谢嘉言听着宝云带来的消息,安国侯府的兵马已撤,不知怎么,她又想到了江沅,那副高高在上的姿态,继而冷哼道,“不过,一想起那女人的模样,我心里就不痛快。”

宝云和金秀安静地站在一侧,谢嘉言托着腮似在思考,片刻,她才咯咯地笑出声,像是秋风拂过银铃铛,“你让李福善盯死了安国侯,等他出府便告诉我。”

“小姐。”宝云疑惑。

“她让我心里不舒服了,我自然也不会让她舒服。”谢嘉言托着腮,露出一副娇憨小女儿的模样。

宋延巳的事就这么自然地落到了谢生平手中,谢太傅敲着他的卷宗,父在母亡,行四,少有大智,文采斐然,是名家韩大儒的关门弟子。

好好的文道不走,偏偏要入武行。谢太傅眉头微皱。

“老爷。”门口传来长随的声音。

“进。”谢大人见那人掩了门,不待他行礼,便挥手,“说。”

“小姐出府了。”长随弓着腰,低头道,“安国侯今日携夫人去宝阁寺上香,要不要……”

“随她去。”谢太傅摇头,示意不必多言。

车马内呈钰睡得安然,江沅靠在宋延巳怀里,他一手揽着她的腰肢,一手翻着书。

江沅也偶尔看上两眼,都是些极其深奥的文章,便打了个哈欠,又往宋延巳怀里钻了钻,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闭了眼。

马车微摇晃,黄花木雕花的小几上摆着套青白釉瓷的茶具,车内点着夜寒苏,散着好闻的香气。

宋延巳看着怀里陷入沉睡的人儿,小心地合了书册,她睡着的样子好看极了,菱唇不染而朱,微微地翘着,他就这么垂着眼细细看她,指尖滑过江沅的脸庞。

不知怎么,就想到了当年。

初次见她,是正安八年,三月的桃花开的极美,花雨之中她好奇地问:你是要死了吗?然后伸手给了他新生;再次相见,是三年一届的杏林诗坛,他作为韩大儒的弟子出了其中一题,她则青袍锦衣,在里面大出风头,羞辱得高家公子抬不起头,只为一雪数日前兄长被辱之耻;三次相见,是在中元节的四方街,那日街道上灯火阑珊,她拎着小兔子灯笼从他身边撞了过去,灯笼落在地上,摔灭了里面的烛火,那时的她好似刚受了委屈,还泪眼婆娑着,就这么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抹着泪就跑了过去,他看着她,身后传来几个丫鬟追赶呼喊的声音。

这些年他努力地挣着功绩,拼了命地往上爬,当时他的喜怒很纯粹,只一门心思地想为母亲报仇,想把那些欺他辱他的人统统踩在脚下,那时候的他做梦也不曾想过,这条路到最后竟是如此难走。剿匪归来那日,他骑着骏马,带着满身的荣耀、满心的骄傲,一抬头,正巧撞上了江沅的眼神,她就这么高高地站在阁楼上,生机勃勃,鲜活耀眼得不得了。

后来皇殿夜饮,她跟着江夫人入宫,天气尚冷她便着了薄衫,明明冻得瑟瑟发抖,面上却依旧强装着无畏风寒的模样。他就这么不自觉地走了过去,递上手中温热的掌炉。他看着她诧异抬头,继而又红了脸,露出一副小女儿的姿态,笑得羞涩,他也不知道怎么,就这么跟着她一同笑了起来。

好似从那天起,她就开始频繁地出现在他身边,就像个小尾巴。

“宋将军。”

“宋大哥。”

“中离哥哥。”

再然后,她嫁与他为妻,新婚之夜,他忽然想到好像好多年前,蓉安与傅正言闹别扭,曾带着他偷偷跑去算姻缘。

算命先生说他:徘徊踟蹰,姻缘浅薄。

他看着怀里的娇妻自是不信的,没想到之后,一语成谶。

思绪被拉回,宋延巳就这么看着睡得安稳的江沅,唇轻轻地印了上去,他小心翼翼地吮着,虔诚得如同失而复得的宝物。

感觉有条视线传来,宋延巳抬眼,正巧撞上睁着大眼睛的呈钰,他这才恋恋不舍地起身,把食指竖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小声道:“秘密。”

宋呈钰连忙捂住嘴巴,快速地点点头,灵动的小模样像极了江沅。宋延巳忍不住伸了手臂,小面团子咯咯一笑,打了两个滚就滚到了他怀里。

江沅醒来的时候,就看到呈钰被他抱在怀里,虎着小脸认真地看着宋延巳手中的文册。

“你又看不懂。”江沅悄悄凑过去,点着儿子的小鼻尖。

“爹爹说,我再长大一点点就看懂了。”呈钰瞅瞅她,郑重其事道,他看着江沅的脸,忽然眯着眼笑了起来,像只小胖狐狸。

江沅愕然:“你笑什么?”

“不告诉你。”呈钰抬头抱了宋延巳的脖子,“这是我和爹爹男人间的秘密。”

多大的小屁孩,还男人,江沅嫌弃瘪瘪嘴看向宋延巳,“是不是你又教了钰儿什么?”

“没想到阿沅对为夫这般好奇!”宋延巳含笑叹道。

江沅先被呈钰堵了下,接着又被他堵了下,干脆摆手:“不说算了,我还不听了呢。”说着便起身撩了窗上的帘幕,周围山环水旋,树密清溪,人迹希逢,说好的去宝阁寺呢?江沅忍不住问道:“这是哪儿?”

“阿沅不是想拜佛吗。”宋延巳点点前方给她看,“快到了。”

她顺着他的手指望去,茂林深竹之处,似隐隐的有座庙宇。

马车将停,度水的声音就从车壁外传来:“爷、夫人,咱们到了。”

门巷倾颓,墙垣微微地有些朽败,江沅被朱船扶着下了马车,她好奇地抬头看向额扁,上面题着“回安寺”三字。

门旁又有一副旧破的对联,江沅缓缓念出声:“身后尘事千般愁,眼前无路想回首。”

几人踏入寺内,里面只有几个沙弥在煮药,他们进去,竟是连头也不抬,江沅莫名有些不安,拉了宋延巳的胳膊,“我怎么觉得这怪怪的。”

“此处的佛最是灵验。”对上江沅有些不安的眼神,宋延巳拍拍她的肩膀示意她安心,又对着几个沙弥道,“在下来寻了尘大师。”

“大师在右厢念经,不如施主先等上片刻。”其中一个小沙弥回着话,也不抬头。

“走吧。”宋延巳伸手揽了江沅,佛门清净地,丝毫不避嫌。江沅这会儿也顾不得他的动作,这间寺庙,总让她感觉心里毛毛的,连忙牵着呈钰跟上宋延巳的脚步。

轰隆——轰隆——

空中传来几声雷鸣,江沅抬头看了眼有些阴沉的天空,皱眉道:“这些日子天气着实太怪异了些,方才还好好的天,这会儿又阴了下来。”

“临安还好,有的地方已经出现了水涝。”宋延巳挺着背脊,“来年怕是没有好收成。”

雷声越来越响,院中的沙弥依旧一动不动,江沅忍不住:“这几个和尚,怎的还不收了炉子,难道还想要淋雨不成?”

“徐安。”宋延巳一开口,徐安就得了命令,他冲到院里,先是拍拍一人的肩膀,又指指天空。

江沅狐疑地看着院中,宋延巳的声音又缓缓在她耳畔响起:“能言的不能视物,视物的无法闻声。”

竟是身残之人,江沅顿时明白了他们方才的态度,看不到无须看,听不见无须理,“真是可怜人。”

“是啊。”宋延巳望着越来越低的乌云。如今的回安寺还未经修葺,杏黄的墙院有些斑驳不堪,不似当年琉璃瓦朱红墙,古朴严肃的皇寺模样。

而他,宋延巳看着清冷的寺院,前世便是死在了这里。

闷雷狂震,豆大的雨滴从空中砸向地面,通往回安寺的小路渐渐变得泥泞不堪,车轮深深陷入泥沼之中,几人披着蓑衣正拼命地在后边推着马车。

“你说他们没事来这鬼地方做甚。”谢嘉言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烦躁。

宝云只斟了茶递上去,“许是灵验。”

“小姐。”金秀的声音从车外传来,“咱们的车马起不来。”

“还有多远。”谢嘉言挑起了朱色的车帘。

“薛平说快到了。”金秀撑着伞,身上染满了泥点,指向不远处隐隐而现的杏色,“就是那儿。”

“下车。”谢嘉言撩开帘幕,几滴雨水便溅到了她的绣鞋上,“咱们步行上去。”

宝云不敢忤逆她,只好为她系上油帔,准备妥当才搀着谢嘉言下了马车。

又过了约莫一炷香,右厢的房门被打开,江沅好奇地看着出来的那人,约莫耳顺的年纪,穿着身破旧的袈裟,唯独胸前的佛珠被擦拭得铮亮。

“施主许久不见。”

宋延巳弯腰双手合十,向着他微拜,“六年一别,大师可好?”

了尘笑而不答,只看向江沅,“女施主可是来礼佛?”

江沅连忙行合十礼,“信女近期府中不顺,想来求个平安。”

“女施主随我来。”了尘对宋延巳摇摇头,他便自觉地停了步伐。

江沅只好独身一人随着了尘大师入了佛殿。进殿三拜,江沅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拜下去的瞬间五指合并向上。

待她拜完,才开口问道:“信女可否求支签?”

了尘点点旁边的签筒,签筒上的漆面已有些斑驳,江沅口中念念有词,上辈子她没少礼佛,动作做得行云流水,签支掉落在地上,朱色的笔迹印在牙白的签支上:否极泰来咫尺间,暂交君子出于山;鲲化为鹏海浪翻,阴阳再交却人间。

“施主为谁所求?”

“我夫君。”江沅看着签文,鲲化为鹏,乃有“绝云气,负青天,扶摇而上九万里”之意,果真是天命吗。

“这签无解。”了尘眼神一怔,顺手把签文扔入签筒中,片刻又言,“施主只要切记,舍一而得万物。”

明明是支上上签,非说无解,江沅面上不显,心里却暗道:还真是个怪和尚。

“阴阳再交却人间”又是一支死签。了尘转着手里的珠子,珠体上的经文微微印入指肉。

他记得那是正安八年的四月,他第一次在回安寺门口见到宋延巳,那时的宋延巳好似异常茫然,就这么失魂落魄地闯入他的佛殿中,不吭不响地摇落支签。

独步两重山,孤鸾转又翻;长江无信鲤,佳人逝不还。

所求姻缘,他看着签文,摇头对宋延巳道,佳人已逝,是枚死签。

事后他就这么呆呆地望着签文,孤零零地坐在台阶上,背影看上去十分可怜,惹得他这个出家人都平白添了丝伤感。他一待就是一个下午,待天色擦黑,才跌跌撞撞出了寺庙,中间只言未语。

之后宋延巳偶尔也会过来,却只与他饮茶下棋,闭口不谈其他,宋延巳于佛法颇有见解,所谈所想竟与他十分投契,让他心生喜悦,可是了尘有时候也忍不住疑惑,像他这般透彻的人,心底怎么会有那么大的怨气,连佛都度不过。

他最后一次见宋延巳,是在六年前,他笑着说他要成亲了,娶的是他心尖上的姑娘,了尘也被他的情绪感染到,邀他为夫人求支姻缘签。

独步两重山,孤鸾转又翻;长江无信鲤,佳人逝不还。

一模一样,还是那支死签。

佳人已逝。

阴阳再遇了却人间。

两签所求皆是不在之人,了尘大师看着拈花而笑的佛祖,双手合十,低声道了句“阿弥陀佛”。

世间万物皆因缘而起,因念而生。

“请问寺内有人吗?”寺庙外传来女子的声音。

宋延巳板着手在身后,不经意地看了眼徐安。他点点头,宋延巳便了然。度水站在一侧,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们这是几个意思,只好开口:“爷……”

“无须在意。”宋延巳感觉脚边一沉,就看见呈钰就这么踮起脚抱着他的大腿摇啊摇,“钰儿怎么了?”

“娘亲不在,爹爹也不理我。”小模样别提多委屈了。

“好,那爹爹就陪钰儿说话。”宋延巳一撩衣袍,便潇洒地蹲在了呈钰面前与他平视,看着儿子骤然放光的眼神,宋延巳抿嘴笑道,“钰儿昨日学的千家诗可会了?”

唔……宋呈钰眨眨眼,为什么爹爹一开口就是这么沉重的话题!当下脑子就不停地转动,伸手拍拍宋延巳的胳膊,老气横秋地抄起了小奶音:“爹爹,咱们还是看景吧。”

说着便学了宋延巳,背着小肉手,装模作样地盯着淅淅沥沥落雨的屋檐。

久问无人答,谢嘉言一行人也不客气,直接入了寺庙,她一抬头,就看到了蹲在屋檐下托腮而笑的宋延巳,旁边还立着颗小胖团子。

宋延巳本就自幼读书,平日里也多是青素色的衣袍,如今褪了戎装,一袭祥云深衣,外面罩着件松垮的大氅,发被支白玉利落地束起,更显的面如冠玉,清秀温雅,哪还有一丝震人心魄战场罗刹的影子。

“小姐。”宝云见她有些怔神,连忙开口提醒,“咱们要过去吗?”

“当然。”谢嘉言飞快地移开眼,伸手解开油帔,金秀连忙递了油纸伞上去。

“爷,人过来了。”徐安余光扫到谢嘉言,小声道提醒道。这谢小姐的人都盯了他们许多天了,要不是宋延巳嘱咐他不要轻举妄动,那群人怕是早死了十次八次。

“公子。”还未等金秀开口,谢嘉言的声音就从红润的唇瓣里传了出来,她望着宋延巳,声音甜脆。

“做甚?”呈钰平日里被唤公子唤习惯了,谢嘉言话音刚落,他就抬着小脑袋接了上去。

直听得站在旁边伺候的朱船忍不住憋笑。

惹人厌的团子。谢嘉言笑眯眯道:“那小公子在这做什么呢?”

“看雨。”

“我方才赶路,车马坏在了路上,如今天色已晚,可否在这儿借宿一宿。”谢嘉言尽量说得可怜,眼睛里含着水雾。

“不可以。”呈钰几乎没有思考地张嘴回绝。方才朱船抱着他四处转的时候就说这地小,怕是不够住,如今再来……宋呈钰偏头数了数……呃,八个人,就更没地方住了。

“……”

“此地偏僻。”宋延巳揉揉儿子的小脑袋,起身而立,风吹过他的衣角,“小姐没事来这儿赶什么路?”

“你能来拜佛,我家小姐就不能来吗?”宝云气呼呼地开口。

“原来这座老寺竟这般出名。”宋延巳话不多,可是句句都话中有话。

“我一向喜欢礼佛,临安周边的庙宇也多踏了个遍,近日方知此处有一佛寺。”谢嘉言踏着台阶上前一步,站在宋延巳面前,笑着与他行半礼赔不是,“万万想不到扰了公子,还望公子莫怪。”

不知道是不是途中吹了太久的风雨,起身的时候竟然有些站不稳,幸得谢嘉言动作快,将将拽住了宋延巳的胳膊才站稳。

宝云连忙快步蹿上阶梯,把谢嘉言搀下来,焦急道:“小姐。”

“无碍。”谢嘉言摇摇头,对上宋延巳冷淡的目光,喉头一紧,才抱歉道,“是小女子失礼了。”

“小姐的确失礼。”宋延巳不留痕迹地拍拍方才被她扯到的衣袖,表情似笑非笑,“男女授受不亲,小姐便是真摔下去,也不该乱扯别人衣衫。”

秋风细雨,阶上阶下,谢嘉言就这么撑着油纸伞怯生生地看着他。江沅一出来,就看到这个画面。

动作仿佛被定格,她心底波涛汹涌,思绪瞬间就回到了前世,他站在亭内,她站在亭外,下一刻他便牵了她的手,从此,宫内就多了位谢夫人……

“娘亲!”还是呈钰率先发现江沅,乐呵呵地松开扯着宋延巳衣袖的手向她扑来。

“钰儿在做什么?”宋延巳回头看她,她的眼神正好错过,她伸手抱了儿子,笑眯眯道。

“有人说要在这儿借宿。”呈钰乖巧地扑在江沅怀里,扭头看着谢嘉言。

江沅这才看向谢嘉言,她笑着向前两步,道:“原来是谢小姐。”江沅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裙摆染着泥污,发微微湿润,真是好生惹人怜的模样,“谢小姐这般狼狈,我竟是没认出来。”

指尖陷入手心,谢嘉言垂了头,眼圈微红,里面的雾气更重,“原是国侯爷与夫人,倒让你们笑话了。”

“无碍。”江沅摇头笑道,不过,话锋一转,她疑惑地开口,“小姐黄花未嫁,与男子借宿寺庙,府内真的不会担忧吗?”

“夫人慎言!”金秀没待她说完,便开口打断,事关小姐的声誉!

“阿沅所言极是。”宋延巳踱步到江沅身侧,冷眼看着面前的几人,“索性我也带了些人,不若让他们帮小姐去把车抬出来吧。”

“甚好,那小女就多谢国侯爷与夫人。”谢嘉言面上感激道,心里却恨不得把江沅生吞活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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