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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赌
书名: 天香 作者: 西岭雪 本章字数: 8292 更新时间: 2021-03-05 14:50:51

米高维,拉斯维加斯最豪华的赌场。阿芒德佩雷格曾带琳娜在那里一掷千金。

在那里出入的,全都是世界级的富豪,下注5000美元以上的豪赌客。而像阿芒德佩雷格这样出手百万元以上的,则被称为“鲸鱼”,享有赌场奉送的招待额度。

在世界级赌场中,能花多少钱实行豪华消费并不足以表现一个人的地位尊贵,能够不花钱而享受免费招待的,才可以真正代表赌客的身份。真正贵宾级豪客通常只占赌客人数的5%,但是赌城从豪赌客身上获得的利润却占赢利总额的40%。通常,各赌场会根据豪赌客下注的频率与数额而奉送不同的招待额度,身为“鲸鱼”即可以享受帝王般的生活,免费入住每夜15000美金的豪华套房:8000英尺面积,纯金卫浴用具,大理石地面,顶尖酒藏。同时可在观看音乐表演时前排就座,并自由出入后台,与表演者交谈。

顾客就是上帝,这句话在赌城拉斯维加斯得到最充分体现。至今谈起在赌城的豪奢生活,琳娜犹自悠然神往,“那真可谓是人间天堂。真正帝王享受,听说也还不及于此。”

我叹息,女人真是物质动物,哈佛毕业也还是一样。

丹青艳羡不已:“那次你有没有参赌?”

“有,我玩角子机,就是那种吃角子的老虎。”

“知道知道,我也常玩的,一枚币一块钱。”

“在米高维可是一枚币25美金。我总共买了2000枚币,赢了数百美金。”

“你先生呢?他也玩角子?”

“不,他玩扑克。他说双骰、角子机、俄罗斯轮盘都靠的是运气,只有扑克,才真正是靠技巧和头脑来获胜的。”琳娜眼中掠过一丝忧郁,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轻声说:“正是他那种赌徒的的风采折服了我。”

丹青笑:“赌徒的风采?”

琳娜很认真地:“是,赌徒的风采。他说,作为一个扑克高手必须自制,扑克玩的是心理战,压力很大,如果能看穿对手就占了很大优势,而自己必须不动声色。阿芒曾报名参加班尼恩国际扑克锦标赛,是个真正的高手。”

“那次他赢了多少?”

“没有,他输了,一次性输掉200万。”

丹青惊愕地睁大眼睛。

琳娜沉醉在自己的回忆中,神态渐渐迷离,“但是他输的时候和赢的时候一样谈笑自若,不动声色。那种镇定和从容令我心折。我当时想,所谓王者风范,也就不过如此吧。”

我想象当时情景,也不禁颔首。可以一次输掉200万而不以为意,所凭借的,的确不止财势雄厚,而更要有泰山崩于前却面不改色的气度。

琳娜接着说:“阿芒从来都是不动声色的,所以通常他总是赢。但是那次他输了,对方大喜大悲,态度夸张,令他受了蒙蔽……后来才知道,那个豪赌客在退休前原是好莱坞的龙套,一生没有演过一次成功角色,却在赌场上证实了他演技绝佳。真是绝妙的讽刺。”

琳娜微微笑了,但是笑得凄凉,幽幽地叹了一口气,用梦一般的语气继续回忆:“不等从米高维回来,我就和阿芒订了婚。我不知道该怎样形容那种心态,在赌场里,他是一个真正帝王,每个人都对他俯首贴耳,毕恭毕敬,而他独对我礼貌有加,让我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尊贵的女人。我为那种虚荣晕了头……”

丹青用一只沾满陶泥的手握住琳娜,理解地说:“不能怪你。我想任何一个血肉之身的女孩子,都会在那种梦境中迷失自我。但是后来呢?后来发生了什么?你们不再相爱吗?”

琳娜笑得更加凄婉:“不是不再相爱,而是我们根本没有相爱过。在米高维,我以为我是爱他的,爱他的风度,爱他的气派,爱他的一切。可是后来我发现,这一切都不过是个形式,在那些风度和气派的底下,阿芒好似没有心,他在赌桌上从来谈笑自若,好似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在生活中,竟然也是一样,他没有开心的时候,也没有不开心的时候,我们结婚两年多,他对我仍然像第一天认识,无可挑剔,却也毫无热情……”

琳娜忽然将头歪在我肩上哭了。我一震,西园寺初遇时的情景扑上心头,忽然间明白了琳娜祈祷快乐的真正含义,原本一直觉得琳娜性格中是有些忽冷忽热的,但在这一刻,我终于懂得了她的冷漠,也读懂了她压抑的热情。本能地,我将手臂环住她的肩,心中不禁起万丈波澜。

琳娜感到我无声的安慰,感激地抬头看我一眼,情绪似乎好了许多。

丹青抱打不平:“既然这样委屈,不如离开算了,反正又不相爱。”

琳娜摇头:“不可以。我同阿芒在结婚前签过一份协约:如果我们离婚,我可以得到我应得的财产,但是如果由我先提出离婚,或是阿芒拿到我对家族不忠的证据,我则必须净身出户,一分钱也拿不到。可是,我嫁入佩雷格家两年,为他们赚的钱数以百万计,就这样两手空空地离开,我实在不甘心。名义上我在苏州是为了开发中国大陆市场,可是另一种意义上其实是一种发配,阿芒巴不得我离得他远远的,不要干扰他寻欢作乐。家里每个人都怀疑他在外面有女人,可是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对我,却诸多约束,还派了多玛斯来做跟班,说穿了就是一个眼线,派他来监视我的。”

琳娜越说越气,我与丹青面面相觑,此种豪门恩怨,实在曲折离奇,不是我辈能够体味。

我忽然想起西园寺老和尚的话:“你来自异乡,带着劫难而来,并且一直在经历劫难。劫难来自内部,来自你的家庭,来自你亲近的人。你的婚姻有麻烦,你的事业有麻烦,你的声誉有麻烦……”难道,竟是真的?

我看着琳娜伤痛不已的样子,隐隐觉得她所流露的烦恼还只是最微不足道的一部分,事实必比她所说更加严重。但那会是什么呢?虐待?家庭暴力?家族倾轧?港台电视剧看多了,往往胡思乱想,忍不住便绕进粤语长片里那些老套的豪门恩怨中去。

赫爽忽然说:“其实人间能找到真正所爱才是最重要,如果不相爱,金子铺地又如何?”

丹青鼓掌附和。我摇头,书生论调。果然有金子铺地,谁还会计较是不是真爱?说不在乎百万家资,不过是因为根本没机会拥有百万家资而已,否则,哪里真会有一掷千金的性情中人?

不知是不是后悔在茶馆里透露得太多,送琳娜回家的路上,她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我不懂得安慰人,同时也觉得语言的力量有时真是软弱,便也只有沉默着。可是我分明又觉得,车内似乎有音乐在轻轻流淌,无声地,缠绵地,一层层沁到人的心里去。

车子停在琳娜的别墅前,我看着她下了车,正要调头,琳娜却忽然追上一步,轻呼:“乔楚。”

我下车,看着她。月光下,琳娜无声地落泪,却再没有一句话。

我忽觉心中痛楚不已,很想很想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安慰她,照顾她,让她不要那么伤心,那么无助。但是我,一个司机而已,我能帮她做什么?

终于,我只是轻轻抚摸琳娜的头发一下,用对丹青说话的口气说:“早点睡,明天我来接你上班。”

许多年后,每当我想起琳娜,便不由想起她在月光下无语相望的样子,那么清冷,那么无助,那么孤单,那么无奈,我不会忘记,那是琳娜第一次对我哭。

暑气越来越浓的时候,“天香”的电视广告和招贴画同时面世了。

创意的确美仑美奂:

丁香纠缠的雨巷,拂廊自人群中缓缓走过,长发长裙若飞若扬,所经之处,行者无不回头。她那一种扶摇的步履,那一种凌波的姿态,亭亭玉立,弱不胜衣,一举手一投足都清雅宜人,似散发出荷叶清香。

她趑趄着,犹疑着,神态迷茫,似在寻寻觅觅。忽然站住,眉峰微微一挑,眉梢眼角,无限风流,睥昵回眸,含着说不出的喜悦媚意——是他了!就是他了!

镜头一个大大的特写:却原来蓦然回首,那等候于灯火阑珊处的,并非伊人,而是——

哈哈,你猜对了,正是蓝地金线的全套“天香”牌化妆品。

广告首映那天,“天香”大厦全体人员悉数集中于礼堂,百十双眼睛盯住超大屏幕,一厢看一厢便啧啧赞叹:“太美了,真是人间尤物,不相信真有美得这样出尘的人物!”

“肥李”连口水都要流出来:“谁要是娶了这样美女,准得短寿20年,不然怎样消福?”

我听得一愣,回过头去:“美人也是人,也得嫁人,谁说美人就看得娶不得?”

不待“肥李”答腔,“瘦猴张”已经接话:“乔楚,你别说得硬气,要是你你敢不敢娶这样一个绝色在家里?”

“当然敢!”我理直气壮,岂止敢,我根本已经是做到了。

瘦猴不信:“你也就是说说,真要给你这样一个美女,你能罩得住才怪。”

我心中好笑,正想说出实情让他们大吃一惊,从来不参与我们谈话的多玛斯忽然阴恻恻地笑起来,尖着嗓子说:“女人有两种,一种拿来看,一种拿来用。把应该看的女人拿来用,肯定鸡飞蛋打,得不偿失。”

我一愣,下面的话也就说不出来了。

只听“瘦猴张”喊:“让方晴说,女人最了解女人,方晴,如果你是这位绝代佳人,你会嫁给一个什么样的人?”

方晴想一想,说:“多半是有钱人吧。”

几个男人一同起哄:“这么现实!”

方晴不服:“有什么不对?自古美人配英雄,可是现今太平盛世,哪来的英雄,所以美女多半寂寞。嫁钻石当然好过嫁顽石。”想一想又补充一句,“当然了,如果真有‘泰坦尼克号’那么精彩的爱情,也可以偶尔在‘海洋之心’和风流少年中做一次高尚选择。”

我低下头,沉思方晴的话,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我自然没有“海洋之心”的稀世名钻,我也不是积奇那般跳脱潇洒的精彩人物,我只不过一个日出而做日落而息的打工仔,难道因为这样,便不配拥有一个美女的爱吗?

大家就着娶美女为妻这个话题讨论起来,越说越离谱,什么潘金莲阎婆惜都拿出来讨论一番,方晴最后叹了一句:“嫦娥嫁了后羿,尚还要奔月,何况凡夫俗子?”

我只觉“咚”地一下,仿佛被谁当胸一拳,打得眼泪也要迸出。是这样吗?拂廊是寂寞的,是吗?我想起拂廊的沉静忧郁,或者,她的内心一直在为嫁了我而感到委屈,会吗?

无巧不巧,那天晚上电视里演的正是中港合拍的电视连续剧《春光灿烂猪八戒》中嫦娥下凡一幕。戏中不怀好意的吴刚对嫦娥说:“你真的要和二牛那块木头过一辈子吗?那不是暴殄天物?”

我独自坐在电视机前,久久玩味这一句。暴殄天物,这几天,每一个看过广告的人都赞叹拂廊的美,赞美得我再也没有勇气告诉人家,我就是她的丈夫。我害怕他们会用“鲜花插在牛粪上”的惋惜眼光看着我,说,看不出乔楚那家伙,憨人有憨福,赖汉娶好妻。“肥李”甚至会说:乔楚这小子,无缘无故有这样艳福,非受天谴不可。

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我的心无端地沉重。

广告成功之后,我被正式调入管理部门,升任宣传主管,并负责陪琳娜出席所有业务谈判。

因为拂廊的缘故,这成功并没有给我带来太大的喜欢。然而多玛斯却已气得跳脚,背地大骂我是中国太监,找尽机会与我做对。但是琳娜自升了我的职以后,便重新规定了多玛斯的权力范围,他每寻衅一次,便往往给琳娜借故调解将他权限缩小一分。多玛斯无可奈何,恨我恨得眼睛出血,表面上却不得不客气许多。

琳娜笑着对我说:“为了选美女的事,多玛斯差点没得肺气肿。这大概就叫‘冲冠一怒为红颜’了吧?”

我哭笑不得:“拜托,你可不可以不要乱用诗典。没听孔老夫子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第一次认识你听说你专门学过唐宋诗词我还肃然起敬呢,原来是这么半瓶子醋。”

琳娜佯怒:“你敢取笑我!”

我立刻道歉:“对不起,是我说错了,你不是半瓶子醋,你最多只是一瓶子底儿醋罢了。”

“六一”儿童节那天,大哥打来越洋长途,说大嫂晚上发恶梦见儿子摔伤,一早醒来便嚷着要和南南通话。

我十分抱歉,趁午休时间特意到幼儿园看望南南,让小家伙用我的手机和大嫂通话。

电话接通,南南只叫得一声“妈妈”便大哭起来,哭得我又是心酸又是内疚,深觉自己没有尽到叔叔的责任。

大嫂体谅我为难,并没讲多久就收了线,但是南南一旦哭起来就收不住,呜呜咽咽地发起脾气来,又使性子抱怨幼儿园伙食坏,连午饭也不要吃,我只好带小兄弟俩去了麦当劳,这才哄得他破啼为笑。

晚上回到家,我只觉筋疲力尽,颇希望能和拂廊聊两句,可是她连人影子也没见。她现在越来越少回家,周末也将两个孩子送到岳母处,自己名正言顺留在医院陪护,连视如命根的两株白色珊瑚上落满灰尘也无心打理。难得在家时,也一头扎在医书里念念有辞,又特地买了砂罐回来,每天换着方儿熬中药,什么“四君子汤”、“六君子汤”,搞得满屋子中药味儿,经久不散。

我气闷,又不便说。好在四年一度的“欧洲杯”开始了,一台电视数瓶啤酒已足可陪伴我消磨漫漫长夜。没有球赛的晚上,我便去“海市蜃楼”同丹青、赫爽和琳娜厮混。

丹青早就恨不得把店当成自己第二个家,连画版插图也都拿到店里来做,当仁不让地占据了大堂正中最长的桌子,把纸笔尺墨铺得满堂。赫爽也不打扰,只抱着一杯茶微笑地陪在旁边,往往两人不说一句话,一坐就是一下午。而琳娜向来视寂寞为最大的敌人,下了班只要没事便往“海市蜃楼”跑,逮着谁和谁聊,实在没人陪自个儿和泥玩也消磨一晚上。在丹青手把手的调教下,她的进步很快,自揉泥学起,拉胚、做底、拔柱、挤泥、围合、倒模,一丝不苟。而且每每突发奇想,喜欢在模型上刻些花样,像字不是字,像画不是画的,丹青笑着说,这要是埋在地底下,隔几年被人挖出来,只怕会当成甲骨文来研究的。她这样说了,琳娜就更加得意,越发要动着脑筋在陶坯装饰上做文章。

渐渐地,“海市蜃楼”成了我们的固定聚点,四个人心照不宣地,一有时间就往茶楼集合,隔天不见面便觉得心里发空。丹青称我们是“金兰盟”,说我们四人情同手足,不妨学古人义结金兰,并说要做一个特别的花瓶作为友谊纪念,并要为这花瓶搞一个诞生庆典。

然而陶吧已经开业两月有余,丹青手下的花瓶碎了一个又一个,却始终没有一个满意,连琳娜都已经往窑里送了三四件成品了,丹青却还在为了“处女陶”而努力。琳娜喟叹:“这就叫‘一将功成万骨枯’吧?”

丹青大笑。琳娜的乱用诗典在她看来往往是一种机智,认为有别出心裁之效。这使琳娜更加视丹青以为知己。

这种频繁见面中最大的受益人自然是丹青。

茶馆服务员悄悄告诉我们说,赫经理现在天天在研究调制新品鸡尾咖啡,说是为了推出新品种,可是她们都看得出来,其实是为了贺小姐。因为每次调制成功后他就显得若有所待,等到丹青一来便立刻献上新手艺。所有的咖啡只等丹青说了一声好之后,他才肯同意上餐牌,而丹青略一皱眉,他便要想尽办法重新改良。

有服务员提意见:贺小姐的意见也不能代表所有客人意见,她说不喜欢的不一定别的客人也都不喜欢。但是不论人家说什么,赫爽只是笑而不答,等到丹青来了,照旧端出最新调制的咖啡等待品尝。

那服务员连说带笑地把这一段典故讲完,我同琳娜都笑了,琳娜大声说:“好浪漫啊!以前中国人讲究鱼雁传书,借花言情,你们居然咖啡谈情。真是浪漫啊!”说得丹青羞得头也抬不起来了。

可是赫爽对丹青的情份好像也就到此为止了,喝喝茶,谈谈咖啡,偶尔一起出去野游一次,除此再无其他。

琳娜便替他们着急,背地里同我说:“丹青好喜欢赫爽的,你替他们戳穿了这层窗户纸嘛,不然多难受?”

我笑:“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其实男女之间就是朦胧不清这一段才最美。我相信他们两个人心里都是有对方的,你不信,看那幅对联就知道了。”

“那幅对联”的始作俑者正是丹青。

那天我们四个人一起喝茶聊天,我跟琳娜讲起寒山寺与“和合二仙”的典故——

唐代时,有僧人寒山与拾得同拜一个师父学道,师父仙逝前,为了考察两个弟子是不是真心和睦,遂给了寒山一枝荷花,给了拾得一只竹盒,又私下里分别传给他们各自半部经书,留下话说:“参透此经,即可得道。”

寒山、拾得各自参道,俱无所得,苦思不得其解。好在两人都不是小气藏私之人,彼此切磋时便将各自半部经书拿出来合在一起参悟,终于得道。而两人也由此悟出师父传道真意:即是“和合”(荷盒)才能成仙。

这便是“和合二仙”的由来。而寒山与拾得悟道的妙利普明塔院,便从此改名为“寒山寺”。

话说寒山与拾得对话录里曾经有过一段很著名的机锋:

寒山问拾得:“世间谤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厌我,骗我,如何对待他们?”

拾得答:“只得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

说到这里,丹青忽然一笑:“这倒是一幅好对子,来,笔墨侍候。”

大家都觉好奇,赫爽已亲自取了纸笔来,丹青略一思索,挥笔而就,果然是一幅好对子:

上联:世人谤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厌我,辜负于我,如此度日,何以教我?罢罢罢,且喝三杯茶去,水流花谢,浑然忘我;

下联:暂自忍他,让他,任他,避他,耐他,敬他,笑骂由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休休休,再添一捧土来,陶泥两化,哪里寻他?

琳娜拍手叫好,我也忍不住感叹丹青的锦心绣口,提笔成章,赫爽却一言不发,只是久久地低头沉思着。

琳娜便问:“这联前半截是从寒山对话里头来的,后半截怎么话头一转又说起茶来了?”

丹青只笑不答,赫爽这才抬起头来,细细解释:“中国人一向讲究‘茶禅一味’,从禅里化出对联,自然过渡到茶,在以前的对课里也不少见。像那幅有名的对子‘小住为佳,且吃了赵州茶去;曰归可缓,试同歌陌上花来’就既是说禅又是说茶。丹青这里用的,正是赵州和尚不论人家问什么都回答‘吃茶去’的典故。另外,‘水流花谢’指的是花茶,茶又名‘忘忧君’,她更进一步,不仅‘忘忧’,更加‘忘我’。至于下联,她又从茶引到我这陶吧了,用的是元才女管道升‘你侬我侬’的诗典,‘把一块泥,捏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捏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只不过人家说的是爱情,她这里却发扬光大,引伸到所有的人间恩怨。既用了旧典,又切了实景,从谈禅转到写实。但是劝人大度宽心,物我两忘,却又仍然是禅了。”

琳娜恍然大悟,艳羡地说:“丹青,我以后可再也不敢说自己学过中国诗词了。”

我称赞赫爽:“你这一解说,可就一点不比丹青差了。《红楼梦》里薛宝钗评价林黛玉、王熙凤和刘姥姥不同段位的诙谐,众人说她的品评功夫不在王、林之下,现在看,你和薛大姑娘也有得一比了。我们这几个人里,也只有你称得上是丹青真正知己。”

一语未了,丹青和赫爽的脸都“噌”地红了,可是四只眼睛却都亮晶晶的。虽然他们从头至尾并没有对视一眼,但是那种心心相印的意味却是每一个接近他们的人都能清清楚楚感觉得到的。

隔天再去茶楼时,就发现那幅对子已经请了名家题字,裱好挂在中堂上了。而原来中堂上的那幅洒金对子:“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则被请到了包厢。

琳娜问:“你不是说那幅对子是你们家的‘座山雕’,年龄比你还大吗?怎么这样不敬老?”

赫爽笑:“以前家里的茶馆是老大一座院子,有前庭后院可以看花开花落,挂那幅对子也还说得过去。现在茶馆成了茶楼,哪来的‘花开花落’‘云卷云舒’?当然还是这幅‘且喝三杯茶去’,‘再填一捧土来’更合事宜,也更得我心。”

这件事别人做来也许平常,但对于赫爽这样一个含蓄内敛的人来说,这种举动这番表白无异于向所有人公开自己对丹青的爱与欣赏,说是爱的宣言亦不为过。

所以我对丹青和赫爽的事儿是胸有成竹,只等二人自自然然地熬火候,水到渠成了。

而那以后我们聚会的目的也似乎更加明确,有些促成他们的意思,显得意义深远似的。琳娜尤其起劲,几乎每天都要往“海市蜃楼”转一圈,不然这一天就好像没有过完。多年以后我想起那段日子,只觉十分恍惚温馨,仿佛小时候做的一个好梦,越清晰便越不真实。那真是我平淡人生中最不平淡的一段快乐回忆,只可惜,终究是海市蜃楼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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