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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书名： 月亮与六便士 作者： （英）毛姆 本章字数： 3961 更新时间： 2024-06-05 13:18:23

我事先并没告知斯特罗伊夫要来巴黎，因此当我按响门铃后，开门的斯特罗伊夫并没马上认出我来。但是他很快就惊喜地大叫，连忙将我请进屋。我受到如此热情的欢迎，感到很高兴。那时他妻子正在炉边做针线活，一看到我进来，就站起身。斯特罗伊夫将我介绍给她。

“你记不记得？”他问她，“我过去总对你谈起他。”然后他又转身对我说：“你为什么不先告诉我一声你要来巴黎？你到这里多久了，预备待多长时间？要是你早到一个小时，咱们就可以一同用晚餐。”

他像发珠炮似的问了我许多问题，然后把我安置在一张椅子上，像拍打靠垫一样不停地拍我的肩膀，一会儿要我吸雪茄，一会儿又让我吃蛋糕、喝酒，不肯给我一分钟的空闲。由于家里的威士忌喝完了，他懊恼得不行。他要亲自为我煮咖啡，搜肠刮肚地想还能怎么招待我。他脸上乐开了花，每个毛孔似乎都在往外冒汗。

“你一点儿也没变。”我一边端详他，一边笑着说。

他还是我记忆中那副滑稽的样子。他身材矮小而肥胖，还有一双小短腿。他年纪并不大，最多只有三十岁，但是头顶已经光秃秃的了。他有一张浑圆而红润的脸庞，肤色很白，双颊和嘴唇总是通红。他那双蓝眼睛也是浑圆的，上面架一副很大的金边眼镜，眉毛淡得几乎看不出来。你一见到他，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鲁本斯[1]油画里那些和蔼的胖商人。

我告诉他我已经在巴黎找好了房子，准备住上一段时间，他立即激烈地责备我没有事先和他商量。他说他可以帮我找到适合的住处，还能借家具给我——就好像我真花了一大笔冤枉钱去买这些东西似的——并且，他还可以帮我搬家。他真心觉得，我没有给他提供为我帮忙的机会实在不够朋友。在我们谈话的过程里，斯特罗伊夫太太始终安静地坐在一旁补袜子。她一句话也不说，只听她丈夫滔滔不绝地讲话，嘴角上浮现着从容的微笑。

“你瞧，我结婚了，”他忽然说，“你认为我的妻子怎么样？”

他满面春风地望着她，把鼻梁上的眼镜向上推了推，因为汗水总是使他的眼镜向下滑。

“你让我如何回答才好？”我笑着说。

“可不是吗，迪尔柯。”斯特罗伊夫太太插话道，也笑了。

“但是你不认为她很美吗？听我说，老朋友，不要再浪费时间了，快点儿结婚吧。现在我可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你瞧她光坐在那里，就是一幅绝妙的图画。有没有让你想起夏尔丹[2]的画，嗯？凡是世上最漂亮的女人我都领略过了，但没有哪个比得上迪尔柯·斯特罗伊夫夫人。”

“如果你不赶紧住口，迪尔柯，我就离开这儿了。”

“我的小宝贝儿[3]。”他说。

她有些脸红，他热切的语调使她觉得难为情。斯特罗伊夫曾在写给我的信中说过他深爱着他的妻子，如今我看到，他的目光几乎时刻追随着她。但我不确定她是否也爱他。这个可怜的傻瓜并非那种能让女人爱上他的人。

不过斯特罗伊夫太太眼神里的笑意是含有爱怜成分的，或许在她笑而不语的背后正藏着对他的深情。她并非他炽热爱情所幻想出的那种倾国倾城的美女，但仍有一种秀丽端庄的美。她身材修长，那身剪裁得体的素衣根本无法遮盖她漂亮的身形。她的身材或许对雕塑家比对服装商更有吸引力。她有一头棕色的浓密秀发，简单地梳拢起来。她的脸庞白净，五官清秀而非艳丽。对于美人的称呼她只差一步之遥，但或许恰恰因为这一小步，使她连漂亮都够不上了。斯特罗伊夫因她而想起夏尔丹的画也并非毫无道理，她的模样叫我莫名地联想起这位著名画家笔下那不朽的形象——戴着头巾式女帽、腰间围着围裙的快乐主妇。我闭起眼睛，就能幻想出她在锅碗中静静忙碌的样子，操持起家务就像遵循某种仪式一般，给这些寻常的家务事注入了崇高的意义。

我不认为她有聪明的头脑或风趣的谈吐，但她却能用她那肃穆而专注的神情引起我的兴趣。在她的缄默和沉稳中存在一种神秘感。我不清楚她为什么要和迪尔柯·斯特罗伊夫结婚。尽管她和我都是英国人，我却看不透她，不知道她出身于什么阶层、接受过什么教育，也不知道她婚前的情况。她很少说话，不过她的声音很动听，举止也很自如。

我问斯特罗伊夫最近是否画了新的作品。

“画画？我的水平可是今非昔比啦。”

当时我们正坐在他的画室里，他随便朝画架上一幅尚未完成的作品挥了挥手。我有点惊奇。他画的是一些穿着坎帕尼亚服装的意大利农民，正悠闲地在一座罗马教堂的台阶上闲逛。

“这就是你的新作品吗？”

“不错。我在这儿就和在罗马一样，都能找到模特。”

“难道你不觉得这画很美吗？”斯特罗伊夫太太问。

“我这个傻太太一心认为我是个伟大的画家。”他说。

他心中的喜悦根本无法被他歉意的笑声掩盖。他一直望向自己的作品没有转过头来。他在品评别人的画作时，观点总是既准确犀利又新颖独特，可是对于自己那些陈腐、庸俗的画作，他却显得那么洋洋自得，真令人难以置信。

“给他看看你其他的作品吧。”她说。

“人家要看吗？”

尽管迪尔柯·斯特罗伊夫一向被他的朋友们耻笑，但他始终无法克制把自己的作品拿出来展示的强烈愿望，巴不得听到几句夸奖。幸好要满足他的虚荣心并不难。他先拿出一幅画着两个满头卷发的意大利贫民窟儿童玩弹球的画作。

“他们多可爱啊。”斯特罗伊夫太太赞美道。

随后他又展示出更多的画给我看。我发现他即便到了巴黎，也还在重复他在罗马画了许多年的那种老套而花哨的风格。这些画既虚浮又缺少艺术价值，可是其他任何一位画家也比不上这些画的作者迪尔柯·斯特罗伊夫那样真实和坦诚。有谁能解释清楚这样的矛盾？

我不知为何忽然问他说：“对了，你遇到过一个名叫查尔斯·斯特里克兰德的画家吗？”

“怎么，你也认识他吗？”斯特罗伊夫大叫道。

“那是个缺乏教养的人。”他太太说。

斯特罗伊夫笑了。

“我可怜的宝贝儿[4]。”他走到她身边，举起她的双手吻了吻。“她不喜欢他。真是怪事，你竟然也认识斯特里克兰德。”

“不懂礼貌的人无法让我产生好感。”他太太说。

迪尔柯一直在笑，他转身对我解释道：“你知道吗，有一天我请他过来瞧瞧我的作品。他来了，我拿出所有的画给他看。”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觉得有些尴尬，迟疑了一阵。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讲这个令他难堪的故事，因为他不知该如何说下去。“他看了看——我的画，什么都没说。我本以为他是要把所有的画都看完，再来品评的。直到最后，我说：‘全都在这儿了！’他说：‘我来是希望向你借二十法郎。’”

“迪尔柯竟然把钱借给他了。”他太太气愤地说。

“他的话吓了我一跳，但我不喜欢拒绝别人。他把钱揣进兜里，对我点点头，说了句‘谢谢’，转头就走了。”

迪尔柯·斯特罗伊夫在讲这件事时，他那张冒傻气的圆脸上露出诧异不解的神情，叫你看了不由自主地要发笑。

“要是他说我画得很糟糕，我倒毫不在乎，奇怪的是他一句话也没说——一个字都没说。”

“你怎么还能大张旗鼓地把这事告诉别人，迪尔柯？”他太太说。

不幸的是，不管是谁听说了这件事，都会首先被这个荷兰人的单纯、滑稽给逗笑，而顾不上因为斯特里克兰德的无礼行为生气。

“我希望永远别再见到这个人。”斯特罗伊夫太太说。

斯特罗伊夫笑着耸了耸肩，恢复了他的好脾气。

“事实上，他是个伟大的画家，一个非常伟大的艺术家。”

“斯特里克兰德？”我叫道，“恐怕咱们说的不是一个人。”

“我说的是一个身材魁梧、留一把红胡子的英国人，叫查尔斯·斯特里克兰德。”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并没有蓄胡子，不过如果他蓄起胡子，极可能是红色的。我说的这个人是在五年前才开始学画画的。”

“正是他，他是个伟大的画家。”

“不可能。”

“我什么时候看走眼过？”迪尔柯问我道，“我告诉你他的确是个天才，对此我深信不疑。一百年后如果我们两个还能被人提起，那一定是因为我们认识查尔斯·斯特里克兰德的缘故。”

我惊讶万分，但同时又觉得很激动，忽然记起我同斯特里克兰德最后谈话时的情景。

“我在哪儿可以看到他的作品？”我问，“他出名了吗？他现在住在哪儿？”

“他还没出名。我想他一张画也没卖出过。如果你和别人提起他的画，没有不发笑的。但我知道他是个伟大的画家。马奈不也被人们嘲笑过吗？柯罗[5]也没卖出过一张画。我不知道他住在哪儿，但我可以领你去见他。他每天晚上七点都会到可丽舍大街上的一家咖啡馆去。只要你愿意，咱们明天就可以去找他。”

“我不确定他是否想见我，我怕会让他记起一段他不希望想起的岁月。不过我认为我还是应该去。有没有机会看到他的作品？”

“从他那儿是看不到的，他不会给你看的。我认识的一个小画商那里有他的两三幅作品。不过你若想去，必须由我陪着，因为你一定看不懂他的画，需要我亲自给你讲解一番。”

“迪尔柯，你真叫我无法忍耐了，”斯特罗伊夫太太说，“他那么待你，你还这样赞赏他的画？”她又转向我说：“你知道吗，当别人到这儿来买迪尔柯的画时，他却告诉他们应该买斯特里克兰德的画。他还坚持让斯特里克兰德把他的画拿到这儿展示给他们看。”

“你怎么看斯特里克兰德的画？”我笑着问道。

“非常糟糕。”

“啊，亲爱的，你不懂。”

“得了，你那群荷兰同胞可都气得要命，以为你在拿他们开涮。”

迪尔柯·斯特罗伊夫摘下他的眼镜擦了擦，他面色绯红，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为何你把美——世上最宝贵的东西——视同岸边的沙石，能被一个心不在焉的过路人轻易地拾起来？美是奇异而美妙的事物，艺术家必须经过灵魂的折磨，才能从混沌的世界中把它诠释出来。美被诠释出来以后，它并不打算让所有人都能看到。要想认出它，这个人就必须体验艺术家所做的冒险。他唱出来的是美丽的旋律，但你若想在心中重听一遍，就必须具备一定的知识、敏锐的感知力，以及想象力。”

“但我始终认为你的画很美，这是为什么呢，迪尔柯？我第一次看到你的画就觉得不同凡响。”

斯特罗伊夫的嘴唇微微颤抖了一下。

“亲爱的，睡觉去吧，我陪我的朋友出去走走，很快就回来。”

[1]鲁本斯（1577-1640），佛兰德著名画家。

[2]让·西麦翁·夏尔丹（1699-1779），法国画家，擅长表现静物和家庭生活场景。

[3]原文为法语。

[4]原文为法语。

[5]柯罗（1796-1875），法国19世纪风景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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