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圣母院的敲钟人 1法 雨果最新章节-免费小说-全文免费阅读-法 雨果作品-小说大全-七猫免费小说-七猫中文网

三 圣母院的敲钟人 [1]
书名: 世界文学名著-巴黎圣母院 作者: [法] 雨果 本章字数: 5050 更新时间: 2024-06-13 16:24:36

一四八二年,卡西莫多已经长大了。多亏了义父克洛德·弗罗洛,他当上圣母院的敲钟人已有好几年了。克洛德因他的恩师路易·德·波蒙阁下而成了若阿斯的副主教了。波蒙于一四七二年在纪尧姆·夏尔蒂埃死后能当上巴黎主教,则多亏了他的保护人奥里维埃·勒丹,而后者能当上国王路易十一的理发师,则多亏了上苍的恩赐。

于是,卡西莫多成了圣母院的敲钟人。

光阴荏苒,说不清是什么亲密的纽带把敲钟人和教堂紧紧地拴在了一起。出身不明和相貌丑陋这双重灾难,使他永远同这个世界隔离开来,他从小被幽禁在这难以解脱的双重束缚之中,这不幸的可怜人,在把他收留的宗教壁垒的保护之下,已经习惯于看不到外界的任何事物。随着他的发育和成长,圣母院对于他来说,就成了蛋壳、窝巢、家园、祖国、宇宙。

在这个生物和这座建筑之间,肯定存在着某种神秘的、先存的灵犀相通。还很小的时候,他就跛着脚,一蹦一颠地在那些拱顶的阴暗处蹒跚着,由于他那人的面孔和兽的肢体,他仿佛是在罗曼式柱顶雕饰投下了许多奇怪影子的那阴暗潮湿的地方生长起来的一条爬虫。

后来,当他第一次本能地抓住钟塔上的绳索,吊了上去,把钟震响起来的时候,他的义父克洛德感到这就像是一个小孩第一次舌头打滚,说起话来。

就这样,他渐渐地在教堂的氛围中一点点地发育成长。他在教堂里生活,在教堂里睡觉,几乎从不走出教堂一步,每时每刻都在承受它那神秘的压力,以致他竟变得同那座教堂十分相像,可以说是使自己镶嵌在教堂里,成了教堂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他的那些突角―请允许我们这样加以形容——嵌进了教堂的凹陷的角里,好像他不仅是教堂的住客,而且是教堂天然的组成部分。几乎可以说是,他有了教堂的形状,就像蜗牛具有蜗牛壳的形状一样。教堂是他的住所、他的窝、他的封套。在他和古老的教堂之间,有着一种极其深沉的本能的同情,有着那么多的相吸相投之处,有着那么多的实质上的相似,使他可以说是就像乌龟依附龟壳一般依附着教堂。那座凹凸不平的教堂成了他的甲壳。

无须提醒读者切勿照字面去理解我们在此不得不用来表现一个人和一座教堂之间的这种奇特、匀称、直接,几乎是同类物质的配合。也无须去说明在那样长的时间里,在那样亲密的相处之中,他对教堂熟悉到了什么程度。他对这个住所了如指掌。没有一个深处他没有闯进去过,没有一个高处他没有攀登过。有多少次,他仅仅借助那些凹凸的雕饰竟然爬上了教堂面墙的最高处。人们常常看见他在两座钟塔外面爬,就像壁虎在陡峭的墙上出溜一样。那两个那么高耸、那么吓人、那么可怕的姐妹巨塔,并没有使他头晕目眩,恐惧昏厥。看见那两座钟塔在他的手下那么温和,那么容易攀登,人们简直以为他已经把它们给驯服了。由于不断地跳跃、攀登和深入这座大教堂的内里,他可以说是变成了猿猴或羚羊,宛如一个卡拉布里亚 [2] 的小孩,还没学会走路就先学会了游泳,很小的时候就同大海嬉戏。

此外,不仅仅是他的身体似乎依照教堂的形状发育成形,就连他的灵魂也是一样。这个灵魂处于什么状况,有过什么波折,在那佝偻的皮囊里,在这粗野的生命里是个什么形状,这可是很难说得清楚的。卡西莫多天生就独眼、驼背、瘸腿。克洛德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付出了极大的耐心才总算教会他讲话。但是,这可怜的弃儿命该遭殃。他十四岁就当了圣母院的敲钟人,因此,又得了一种新的残疾:钟声震坏了他的鼓膜,使他变成了聋子。大自然本来是为他通往世界而大敞着的那扇门,突然永远地关上了。

这扇门一关,那道还能深透卡西莫多灵魂的唯一快乐与光明的光亮也就给截断了。这个灵魂陷入了深深的黑夜。这可怜人的悲伤变得和他的残体一般深重,无法医治。此外,耳朵一聋,他可是更加哑巴了,因为发现自己聋了以后,为了不被别人耻笑,他便决定缄默不语,除了独自一人的时候才会破例。他自觉自愿地把克洛德费尽心力弄活的舌头给固定起来,以致每当不得不说话的时候,他的舌头竟变得麻木、笨拙,犹如铰链生了锈的一扇门一样。

现在,如果我们试图透过那厚实坚硬的皮囊去探索卡西莫多的灵魂,如果我们能够探测这残缺变形的机体深处,如果我们有可能照亮这个不透明的躯体,有可能探寻这密不透亮的生物那暗黑的内心,有可能洞悉它的黑角、暗处,有可能突然给锁在这洞穴深处的灵魂射上一道明亮的光,我们想必就会发现那不幸的灵魂的姿态是多么的可怜、畸形、佝偻,宛如那些蜷缩在极其狭小低矮的石头匣子里渐渐老死的威尼斯污水槽下的囚犯。

一个畸形躯体中的灵魂肯定是要出窍的。卡西莫多几乎感觉不到自己体内有一个和他的模样相仿的灵魂在盲目活动。事物的映象在到达他的思想之前,先要遭到很大的折射。他的头脑是一个奇特的中心,从那儿出来的概念全都是扭曲了的。源自这种折射的映象必然是变了形的,走了样的。

因此,他那时而痴呆的思想里,纷扰着成百上千种错乱的视觉、成百上千种错误的判断、成百上千种偏差谬误。

这倒霉机体的第一个影响,就是扰乱了他投向事物的目光。他几乎得不到任何直观。外部世界对于他似乎比对于我们遥远得多。

他的不幸的第二个影响,是他变得相当地凶狠。

他的确很凶狠,因为他生就粗野;他之所以粗野,是因为他很丑陋。在他的本性中有他的一套逻辑,就像在我们的本性中有我们的一套逻辑一样。

他那超乎寻常地发育的力量,是造成他凶狠的另一个原因,正如霍布斯 [3] 所说:“强壮的孩子是凶蛮的。”

然而,应该还他以公道,他也许并非生来就是凶狠的。自打他在人间第一次迈步,他就感到,随后就看到,自己被人耻笑,厌恶,遭受唾弃。人的语言在他听来始终是一种嘲笑或咒骂。在成长的过程中,他从周围发现的只是憎恨。因此,他也学会了憎恨。他学会了人所共有的凶狠,他拾起了别人用来伤害他的武器。

总之,他只好不无遗憾地转过脸去,不去看人。他的大教堂对他就足够了。大教堂里满是大理石像,有帝王,有圣徒,有主教,至少它们不会当面嘲笑他,而且只是向他投来平和、善良的目光。其他那些妖魔鬼怪的塑像,对他卡西莫多也无仇恨。在这方面他和它们十分相似。它们更多的是嘲笑别的人。圣徒们是他的朋友,并且为他祝福;妖魔鬼怪也是他的朋友,并且在保护着他。因此,他常久久地同它们谈心,有时竟一连几个钟头蹲在这些塑像中的一座跟前,独自同它聊着。假如突然有人闯来,他便像一个被人撞见的唱小夜曲的情人似的逃之夭夭。

而且,教堂对于他来说不仅是个社会,还是个宇宙,还是整个大自然。他除了那些绘有花卉的彩绘玻璃窗而外,不幻想别的草木;除了撒克逊式柱顶上石刻的茂盛树叶和啁啾鸟雀而外,不幻想别的绿荫;除了教堂的两座巨形钟塔而外,不幻想别的大山;除了在钟塔下面喧嚣的巴黎而外,不幻想别的海洋。

在这座慈母般的建筑里,他最喜爱的,那唤醒了他的心灵的,使他展开悲惨地蜷缩在灵魂里的翅膀的,使他有时感到幸福的,则是那些钟。他爱它们,抚摸它们,同它们说话,他了解它们。从交叉穹隆尖顶上的编钟到大门道里的那口大钟,他对它们全都温情脉脉的。交叉穹隆上的那个钟楼和那两座钟塔,对于他来说就像三只大鸟笼,被他喂养的笼中鸟只是为他而歌唱。不过,也正是这些钟使他耳朵聋了的,但母亲们最疼爱的往往是那个最使她们痛苦的孩子。

真的,他还能够听得见的只有它们的声音了。为此,他特别喜爱那最大的一口钟。节日里围着他笑闹的这群钟姑娘中间,他对它情有独钟。这口大钟名叫玛丽。它独自挂在南边那座钟塔里,同挂在它旁边较小的一只笼子里的它的妹妹雅克琳在一起。雅克琳这个名字是那个把它送给教堂的让·德·蒙塔居 [4] 以他妻子的名字命名的,但这并没能使他在鹰山免遭杀头之祸。在第二座钟塔里的是另外六口钟。最后,还有六只更小的钟以及一只木钟在交叉穹隆上的钟楼里。那木钟只有在圣体节的下午到复活节瞻礼前夕的早晨才可以敲响。因此,卡西莫多的“后宫”中就有十五只钟,而其中最大的玛丽最为得宠。

很难形容他在那些钟乐齐奏的日子里有多么的快活。当副主教放了他,对他说“去吧”的时候,他便飞快地爬上钟楼的螺旋梯,比别人下来得还快。他气喘吁吁地跑进那口大钟的凌空的房间,默默地、温情地凝视大钟片刻,然后轻声细语地同它说话,用手摸摸它,好像对待一匹就要开始长途驰骋的良驹。他对它即将开始的辛劳表示怜惜。这样抚慰了一番之后,他便喊叫着,让钟楼下一层里其余的钟开始行动。它们都在绳索上吊着。绞盘响了,巨大的圆形金属物慢慢地晃动起来。卡西莫多心跳不已,眼睛紧盯着它。钟锤和钟壁的第一次撞击震动了他攀在其上的那根大梁。卡西莫多随着大钟在颤动。“哇!”他突然疯狂地大笑大叫。这时候,钟的摆动在加快,而且,随着大钟的摆动角度更大,卡西莫多的眼睛也愈加闪闪发亮。最后,钟开始飞起来了,整座钟塔都在颤动,屋架、铅板、方石,齐声咆哮,从底层的木桩一直响到塔顶的三叶饰。于是,卡西莫多乐得嘴冒白沫,走来走去,从头到脚都同钟塔一起颤抖。大钟发狂了,怒吼了,把它的铜嘴交替地向钟塔的两廊张开,发出一阵暴风雨般的奏鸣,四里 [5] 开外都能听见。卡西莫多立于那张开的嘴前,随着钟的来回摆动蹲下去又站起来,呼吸着它那令人惊讶的气息,轮番地看着他脚下两百尺的那个深处和那每秒钟都在他耳朵里震响的巨大铜锤。那是他所能听见的唯一话语,是所能扰乱他那绝对寂静的心灵的唯一声音。他像迎着阳光的鸟儿一样地开心。钟的疯狂突然感染了他,他的目光变得奇特,像蜘蛛守候蚊蝇一般在等待着大钟摆过来,然后,猛的一下子扑上去。于是,他悬在空中,同钟一道拼命地大幅度摇来荡去。他紧抓住那青铜怪物的两只小耳朵,双腿紧紧地夹住它,用两只脚后跟踢着它,用自己身体的全部冲击力和全部重量使那口钟摆动得更快。这时候,钟塔在摇晃,而他则吼叫着,咬着牙,红头发竖起,胸膛里发出铁匠炉拉风箱的响声,眼睛里射出光芒,那口巨钟就在他下面气喘吁吁地嘶鸣。这时,那已不再是圣母院的大钟,也不是卡西莫多了,而是一个梦境,一股旋风,一阵暴雨,一种在喧嚣声上的昏晕,一个紧抓住飞行物体的幽灵,一个半人半钟的怪物,一个骑在神奇的大铜怪身上的可怕的阿斯托夫 [6] 。

这个怪人的存在使整座教堂里飘动着我说不清的什么气息。起码,按大家越来越迷信的说法,似乎从他身上散发出一种神秘气息,使得圣母院里所有的石头都活泛起来,使古老教堂的五脏六腑都激荡起来。只要知道他在教堂里,人们就会认为走廊上和门道里的成千座塑像都活了过来,动了起来。真的,那大教堂在他手底下就好像一个温柔驯服的生物,在等待他的命令发出洪亮的声音,它被卡西莫多所占有,所充实,就像被一个家神所占有所充实一样。就好像他在使大教堂呼吸。他的确无处不在,他分身于教堂的每个角落。时而,人们惊恐万状地瞥见,在一座钟塔的最高处,有一个奇怪的侏儒在攀缘,在扭动,在用四肢爬行,然后下到悬空处,从一个檐角跳到另一个檐角,到某个魔头饰的肚子里去掏摸一番,那是卡西莫多在捅乌鸦窝;时而,有人在教堂的一个黑暗角落里绊着一个蹲缩在那儿的活妖怪,那是卡西莫多在沉思;时而,有人看到一座钟楼下面,有颗特大的脑袋和畸形的四肢在一条绳索末端疯狂地摇来荡去,那是卡西莫多在敲晚钟或三钟经钟。夜里,有人常常看到一个可怕的影子在围着钟塔和半圆形后殿的空花栏杆顶上游荡,那仍旧是圣母院的那个驼背。于是,教堂附近的妇人们都在说,整座教堂都有某种怪诞的,超自然的和可怕的东西存在,到处都有睁着的眼睛和张开的嘴,人们听见日夜守卫着的石狗、石蛇、石龙伸长脖子、张大嘴巴在吼叫。假如是个圣诞之夜,当那口大钟似乎嘶哑着声音在召唤信徒们去做热忱的午夜弥撒时,教堂阴暗的面墙就弥漫着那样一种气氛,简直像是那大门道在吞吃人群,而大门顶上的雕花窗则在看着。这一切都是卡西莫多捣的鬼。假如是在埃及,人们可能把他奉为这座寺庙的神祇;在中世纪,人们则把他看作教堂中的魔鬼、教堂的灵魂。

今天,那些知道卡西莫多曾经存在过的人,竟然觉得圣母院如今是荒芜的、没有生气的、死气沉沉的。人们感到有什么东西已经消失。这个庞大的躯体已成了空壳,成了一具骷髅,灵魂已经出窍,人去楼空,别无他物,宛如一颗头颅,两个眼窝依旧,但已不再有光了。

[1] 原文为拉丁文,意为“可怕的野兽的保护人本人更加可怕”。为避免冗长,译文采取了作者最初拟定的标题。

[2] 意大利南部的一地区名,与西西里隔海相望。

[3] 霍布斯(1588—1679),英国哲学家。

[4] 查理六世的大臣,1409年被斩首。

[5] 此为法国古里,一法里约合四公里。

[6] 意大利诗人阿里奥斯特(1474—1533)的《疯狂的罗兰》中的主人公阿斯托夫骑在一只半马半鹰的怪兽身上,飞向月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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